1983年10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大地

海疆纪行〔报告文学〕
徐 迟
由北京发车驶往福州的第45次特快列车,在进入福建省境后,奔驰在闽江水系的河谷。从它涓细的源头,这闽江漫为汩汩的清溪,流过巉岩的河滩,冲出峡中小河,最后扩展成宽谷中的巨浸大河,到福州后经马尾港入海。我在火车上,几乎阅尽了闽江上下的各个河段。
火车依山傍水而行。山林翠绿而茂密。风景幽雅美观。一路上见到不少茂林修竹,崇山峻岭,穿过无数山洞。但火车没有经过几个象样的车站,总在山里转,人迹罕至。过了南平以后,没再经过大一点的市镇。到了省会附近,还见不到河谷平原,也没有什么市镇,更无生长鲜红荔枝以及青青龙眼的果园。这条铁路线,对于区间的运输、省内的繁荣,以及文化的传播等等,起到了多少作用呢?当年在选线的时候,不知是怎样考虑的?
许是地处海疆,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吧,没有怎么注意到交换与流通的方面。说到底,我们国家的问题有不小一部分是流通问题。岂仅这条铁路线,建国后的前三十年的经济学,很少谈到交换与流通。多年来只在政治经济教科书里有,但在实践中却一味讲生产,且泽竭而渔,不讲再生产。而在福建省,连基本建设也被搁置了许多年。只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交换与流通才上得人们之口,登上报刊版面,进入各种文件,国内市场、世界市场渐受重视。福建省也要搞建设了,而且是现代化的建设了。虽然重点项目一个也没有它的份,却开辟一个经济特区了。
为此,在厦门新建了一个海港码头。我去参观了。码头较小,只能停靠万吨轮,最高到五万吨巨轮,也有一些集装箱的设施。吐纳量虽不大,但辩证法有个由小到大的法则,它是可以发展的。厦门港不冻不淤,风平浪静。在我国南方,不冻港并不稀奇,不淤港却不容易。古城泉州,自古以来是通外洋的大港,近年发现宋代木舟可以作证。但因为福建产木材,而山林在砍伐,晋江入海带来泥沙,泉州港已淤得难以很好利用了。福州的马尾港本中国近代海军军港和造船工业发祥之地,也因闽江入海带来泥沙,被淤得不象从前那样好用了。厦门港由于天然的良好条件而是一个不淤港。但不淤港也还是会淤的,如果天然的良好条件被破坏了的话。如今要建设,建设要木材,山林被砍伐,水土在流失,九龙江到厦门入海,也要带来泥沙。自从筑了海上长堤,又筑了湖滨西路、湖滨中路两道海堤以后,水系不畅,厦门港开始淤积了。全国的水系到处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毁林严重,山峰滑坡,世界屋脊都在崩塌。生态平衡已遭破坏。大家都无知,谁也不能怪。然而知者不言,言了也很少人听,最后会落得十分被动,到那时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呢?
我到厦门的那一天,欣逢那里新建成功的国际机场进行首次试飞。头天试的是中、小飞机,次一日是大飞机试飞,结果都十分良好。这个机场的建设,借用了外国的资金,建得合格而且比较先进。盖落后事物的好处,在于它一经转化,便进入了先进行列。厦门国际机场比上海和广州的还好一些,仅次于北京的首都机场。这对于福建省和厦门市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如今一个国家、一个省或一个城市的大门,不在城门口,不在海港码头,不在火车站,而是在机场。有了国际机场,说明这个城市,这个省,这个国家又向全世界打开了一个门。机场启用之日,将有国内外的航线通航。对于厦门国际机场的诞生,我们应当加额称庆,应当为中国和福建将取得的经济振兴感到高兴。多年来我们固步自封,闭关自守,一道道的围墙把自己圈闭了起来。只是这几年,才有改变,变得相当快。这儿厦门,又打了一个大门,社会主义广厦之门。现在,中外经济文化交流还很不流畅,应当加强,特别是科学技术引进,国际经济合作,精神文明的借鉴,这些都是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所必不可少的。
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夜郎自大,不知道自己落后。在参观福建省电子计算机公司新建厂房时,原来抱有一点希望,看过不免有点失望。他们只是装配一些非常常见的产品,巴掌大的电子计算器和少量的家用电子计算机。但我发现他们在试验和试制汉字输入输出设备,不禁感到振奋。这电子计算机汉字输入输出问题,国内研究者人数不少。已有约二三百种方案,国外也有多种方案,但迄未完善解决。现在这家公司是和北京大学及新华通讯社协作,试验用电子计算机来进行中文新闻电讯稿的发稿排版的。这个协作,不是纯粹的学术研究,是和生产单位一起进行试验和试制,还有一个事业单位要用其试验的成果的。汉字输入输出已经是我国最急迫的重大问题之一。中文电脑,越早解决,越有利于我国的文化建设,越有利于我国的四化建设。然则福建省电子计算机公司这一试验试制工作是有意义的,祝贺他们已经在这方面迈出了第一步,祝贺他们取得扎实的突破和更大的成绩!我们听说,现在美国和日本在竞赛着研制第五代的超级电子计算机:人工智力的工艺将要生产出几乎能够思维的新一代机器。我们在这里是落后了。落后不可怕,它可以激起我们急起直追。我国是有一定条件的,只要有志气,落后可以转化为先进。
但是一位法国记者帕·萨巴蒂埃先生写了一篇《建设中的厦门》,其中说了:“在厦门,事情进行得并不十分快。自1980年以来,经济特区的起飞毋宁说是缓慢的。同外国公司签订了150项合同,价值总额达到2000万美元。对实业家来说,前往厦门的交通是很不方便的。”这问题,到国际机场启用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但是这里说的是双关语,还有别样含意:除了舟车飞机的交通,还有精神上的交通,包括办事效率等问题呢。
我参观了湖里工业区。法国记者说到,那里将在1988年拥有200家利用外资的现代化工厂投产,其投资额将达2亿美元。我访问了经济特区,进入了它的接待处,并在一间临时建筑大厅中就座。我们面前挂起了一幅东渡港特区的气势磅礴的指示图。一位富于激情的女报告员描绘了三年来特区的建设成就,及未来的到1988年为止的辉煌远景。三年来平整土地已告成功。一座地砖厂已安装了联邦德国的设备,即将开工。另一座厂房正在施工中,但正在谈判的几条生产线尚未定夺。这一片特区的空旷的原野上,有199家厂子没有找到主人。
福建是我国华侨最多的省份之一。知名人物如陈嘉庚,现已长眠于集美鳌园的墓地,海涛日夜召唤着他。他可不能再爬起来,起带头作用了。这多年里爱国华侨对祖国建设也提供过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的支援,捐献不少。但对于经济特区,没有表现出积极性。听到这话时,我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有些奇怪了。
有南海明珠之称的鼓浪屿,听说还是钢琴之乡。小巧玲珑的岛屿只有1.6平方公里,处处都是秀丽风景。绿荫间,一栋栋别墅建筑非常之讲究,看了赏心悦目。我一到鼓浪屿,主人考虑我爱寂静,让我住进一个大围墙内的有许多大小别墅的疗养院,最进深处一间房,面对着一个海岬,寂无一人,可以日夜倾听海潮音,只有白鸥伴我。后来我还是搬到正开着全国量子力学会议的热热闹闹的招待所去了。那里,我见到了福建现在不大容易看到的榕树成荫,千姿百态。三栋大厦坐落在繁华之中,公共海水浴场就在其傍侧。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鼓浪屿不通汽车,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小小街道有许多商店,港澳来的女式时装有多处出售。每个夏天的下午,轮渡送来了从厦门来的游泳人群,他们象潮水一样,卷上了五光十色的金沙滩。
有一天,我闲步进入了福建省干部休养所。它也有一个大围墙,圈进了几十栋建筑物。柏油马路盘绕其间,花木掩映着一座座幽雅的高级别墅,都朝向海。有个砂子更细、色更洁白的海水浴场,游泳者不多,比公共浴场更加清净,风景更美。这些别墅里,居住的人却不太多。然而军医院的墙圈里的别墅却都住了人家,虽然按情理,公共浴场近旁是不应该有军医院的。
这些别墅,有外国人的产业,这些国家现在已和我国建交了;有的别墅是跑到台湾的国民党军政人员的。三十多年过去,这些人早离开了军政界,有的且离开了这世界。他们的子女多数是华侨,在经商了,颇有资产,怀念家乡,心向祖国。内有若干别墅一直是华侨产业,如我结识的一位洪姓的钢琴家就说过,他父亲留下的遗产中,有一栋楼房坐落在田尾路,面向大海,就在浴场跟前。这楼房,解放后曾被某些部门在未具任何手续和凭证的情况下征用了去,现在还属省干部休养所所有。连那一条田尾路的马路也归了休养所,被大围墙圈了进去。海水浴场本也是公共的浴场,虽未被大围墙圈进去,但也被拦断了路,立有一块“闲人莫入”的牌子,事实上也归休养所占用了。
钢琴家的房子被征用后,公家另给他们租了两间房间,月租6元,由公家出,给他们居住。三年后,月租就让他们自己掏钱,公家不出了。后来又经过一次“房改”,房子就归了公。近年已宣布,这“房改”是错误的,文件也看到了,但华侨房屋政策还没有落实,困难很多;住在这些房屋里面的人也不肯迁出来。这钢琴家在田尾路房子至今未作出处理意见。洪家的兄弟姐妹多数在国外,他们也都已到了晚年,想回国却没有了落脚处。
知道了这些情况,方才若有所悟。福建华侨对厦门经济特区没有积极性总是有许多原因的。福建是十年动乱的重灾区之一,至今尚转侧于一系列的后遗症的痛苦中。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死者不能复活,青春一去不再回来。许多原因中少不了这主要的一个。再则征用民间房屋多少年了,连马路和海水浴场也占用了,至今不交还,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论如何,这情况即便没有影响了特区建设,征用的房屋必须分别情况,该发还的就要发还,该搬出的就要搬出,马路也要完璧归赵,公共浴场更不应为少数单位所占有。任何形式的跑马圈地都要不得,大围墙必须拆除。即使是小范围内的割据残余务必废除,否则苦果还是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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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湾仔花香
范若丁
星空下,它默默地望着对岸的霓虹灯光,望了许多年。海潮轻轻地拍打着海岸。它沉思着,夜风不时吹过,带走了它的幽愤的叹息……
它是一个普通的村镇,坐落在一个海岬上。它的名字叫湾仔。很小,只有千余人口,但却远近闻名。
它之所以有名,大约是因为横过一条狭窄的海湾,就是澳门。它是一朵花,是一朵开在两个世界相接的边缘,开在海湾这边的花。极左路线的阴霾霪雨,曾使这个被誉为“南海花地”的小村镇枯萎过,凋敝过,并且因一度成为偷渡者的通道而蒙垢受辱……但这几年,它又笑了,从1979年开始,随着特区的开辟,它又变成了一朵花。它开放得更加清新、绚丽。它的恬静的美,是对岸那些掩藏着凶险和罪恶的霓虹灯光所无法相比的。
湾仔是个历史悠久的花乡。湾仔的作物大队有许多花地,也有许多种花能手。林彪、江青一伙横行时期,要搞粮食自给,毁花种稻;要割“洋尾巴”,取消边境小额贸易,不准生产队到澳门卖花。这可把农民弄苦了。每个劳动日值只有九角钱,澳门的鲜花市场也落入他人之手。农民穷了,国家也受了损失。推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以后,恢复了生产队的自主权,作物大队又能够以种花、种菜为主,来安排生产了。1979年,恢复了边境小额贸易,农民超产的以及自留地里种的花和菜,可以直接拿到澳门去卖。每天有60多个贸易员过海卖花及从事其他小额贸易活动,卖的钱都存入我方驻澳银行办事机构汇回。湾仔的花圃中当然不少国色天香。再说,带露花,自然要比那些从远方飘洋过海运来的花儿新鲜、娇艳,所以政策一开放,很快就把澳门的鲜花市场夺了回来。
这里,一谈到种花,人们自然会提到作物大队副大队长陈就。他同他的哥哥陈成都是种花能手。过去两兄弟在香港给富人当花匠,解放后回到湾仔。去年我们到陈就家作过客,那完全是被花儿引去的。我们看到几盆海棠摆在一幢新式的两层楼房门前,好象在对我们笑。它是那么好客,那么招人喜爱。当我们禁不住向它走去的时候,楼里也走出了一位瘦高的老农,热情地招呼我们。这位老农就是陈就。进到楼内,我们被另一种花——现代化之花,富有之花,震惊了。这座新建的楼房,总面积为240平方米,1981年建成,用款1.3万元。房内摆设着新式沙发;高级音响组合代替了一般收录机;两部摩托车,两个电冰箱,还有煤气炉以及其他厨房用具,也都闪发出同旧式农家全然不同的色调。谈话中,陈就和他的儿子们无不流露出对新生活的赞颂和喜悦,争相抒发己见。他们说,他们的新房在湾仔这几年新建的房子中还不算最好、最大的,即使这样,如果搬一层到澳门,就可开个公司。他们笑着,笑声中不无骄傲!作为邻居,他们深知澳门有多少点五瓦电灯、住铁皮小屋的人家。这些象沙丁鱼被塞进了铁盒子里的穷人,每到夏夜,便把草席铺满了海滩;只有海风对他们才是慷慨的。
这次去湾仔,我在花地里见到了陈就。今年春雨来得早,影响了花期,时近春节,陈就正同社员们在地里“催花”,赶着除夕挑花上市。陈就的“花经”里,近年来增加了许多科学内容。花地里装了许多电灯,花遇到灯光只往上长,不结蕾。待长到适当高度,就熄灯,让花枝发蕾开花。控制灯光,就可以控制花期。为了防止大风吹折花枝和烈日晒死花苗,地里还拉了防风网和遮光网,有了这套科学管理办法,花儿们就更可人意了。
湾仔到处都是花。除了传统名花,近几年,社员们还大量引种了日本、荷兰、法国等许多世界名贵品种。现在已有280多种花在这里扎根、繁衍。我们登上作物大队一个生产队的办公楼的天台,天台上也栽培了许多盆景和金桔。这是一座新建的三层楼房,里面除了办公室还有个托儿所。一个小小生产队有如此阔气的办公楼,确使我感叹不已。站在天台上环视四周,眼底尽是花。地里,一垄垄、一畦畦;门前,一盆盆,一片片。万紫千红,云蒸霞蔚。在这片花海中,象巨莲一样,亭立着一幢幢造型新颖的别墅式小楼。我感到这种新式农舍,有着花的神韵,花的清香。它们也是花,它们是开放在嘉林山麓的生活之花,是开放在海湾这边的时代之花。难道它们不比那些海棠、玫瑰、大丽更壮丽、更动人吗?一位同伴感慨地说:“这也是一个花花世界呵!”
是的,这是一个真正的花花世界!我望望海湾那边,心想,那边就是人们常说的另一种花花世界了。两个花花世界不同的是,这里有旺盛的生机,有带露的鲜花,有真善美;而那边有的只是纸醉金迷,光怪陆离。那个花花世界,确也曾迷惑过一些意志薄弱者。这两年,却不断有人从那边回来定居。望望远处葡京大酒店挂着阴云的屋顶和密密匝匝的铁皮小房,陈就说:“我是在两个世界都生活过,并且天天看着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制度,那边无法比,就是前些年我们的政策偏了。按照三中全会以来的政策搞下去,湾仔还要大变;那边的人会睁大眼睛看海湾这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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