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绿色的追求〔报告文学〕
孟晓云
飞机向西飞,一个活的中国版图在机翼下徐徐地流动。绿色渐渐少了。一缕缕云烟、一团团雾霭下,呈现出一片片棱角分明的荒山,还有米色的、黄色的、褐色的土地,分不清它们是高原,是戈壁还是大漠。当这黄色中突然出现一小块绿地——象小棋格子一样的田野时,是多么令人惊喜和振奋。难怪大西北的人们珍惜这绿色、寻觅这绿色、创造这绿色呢!
在西北边城伊宁,四十七岁的林业科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兰江,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和他那绿色的梦、绿色的追求。
从广东踏上赴新疆的征程时,绿色的梦便陪伴着兰江了。大约是1956年吧,一支“我们新疆好地方哟,天山南北好牧场……”的歌子,使兰江如醉如痴,把这个高中毕业生的心从绿色的南方吸引到棕黄色的北方。他瞒着哥哥,穿上一身建设兵团的绿军装,上了火车。哥哥不同意他去新疆,让他好好想想,那里有意想不到的艰苦。有什么好想的,艰苦,才需要我们青年去建设呢。兰江是个任性的孩子,他认准了的事谁也拦不住。
六天六夜,火车开到了甘肃的张掖。越走越荒凉了,一百多个青年跑掉了不少。兰江留下来了,又和伙伴们跳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汽车。沿途看不到树,也见不到水,倒是发现许多维族村庄的名字奇怪地带有水字或树字:柳树泉、沙枣泉、一棵树、长流水,这大约是人们对水对树的一种渴望吧。颠簸的汽车摇啊摇,驶过静静的戈壁和沙漠,带着兰江多少温暖的记忆和美丽的梦幻。
在新加坡,一推开家门便是辽阔的大海,槟榔树和椰子树上的果实发出诱人的芳香。海边的贝壳、渔网和清凉的月光,装饰过兰江童年的生活。广东大埔侨乡有那么多的树,桉树、相思树、榕树、棕榈树,这些美丽的树,曾偷听过兰江和一个姑娘的悄悄话,那是初恋的心声。
旷野上,无情的旱风在头上旋转、追逐。兰江的眼前,出现了一块块绿洲,戈壁上投下一片片绿荫,沙漠里长出了家乡的树,有树就有水,奔腾的河流和明镜般的湖泊在树边闪烁。哦,他累了,渴了,仿佛走了很远很远,去找寻这绿色的希望。这梦,这幻影,在兰江的胸膛中鼓胀着。
兰江思念树,正象思念着心上的人雪芬。他十四岁从新加坡投入祖国的怀抱,在大埔侨乡结识了广东姑娘雪芬。每年,他们都在一个学生假期演出队里,他拉二胡,雪芬唱歌。琴声牵动了情思。有了兰江的琴声,便会有雪芬的歌声。他们在青青的竹林中漫步,在大榕树下靠拢。她的眼睛里没有阴云,只有晴空的颜色。兰江只身来到新疆,与姑娘不辞而别,并不是因为小伙子粗心,雪芬是母亲身边的独生女,她肯来么?
但是心和心相聚是不能抗拒的。她来了。兰江在乌鲁木齐八一农学院林业系上大学,雪芬在同一个城市的兵团测绘班里学习。兰江太专注于念书和考试,几次错过了和姑娘的约会。雪芬一赌气跑到阿尔泰山脚下工作了。两人同在新疆,却相隔千里。小伙子懂得,姑娘的远走,正是为了心中难以熄灭的爱。他懊悔自己一时的疏忽和淡漠,发了狂似的写信寻找雪芬。终于,两颗心又在伊犁相聚了,结合了,再也没有分开。
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兰江,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怀着建设祖国边疆、开拓森林科学的满腔热情,奔向天山脚下的二台林场。
天山西部的风光真美。雪岭下、幽谷中有绵延不尽的原始森林。远看,奇伟多姿的云杉象一层层浓云,一排排绿涛;近看,这天山中最珍贵的树挺直、刚正、峭拔,一簇簇旁枝上面长着黑绿的对称的厚叶子。一个绿色的世界诱惑着兰江。
兰江在微雨洗过的林中小路上快活地奔跑,尽情呼吸着被微雨浸润过的树叶的气味,呼吸着被日光曝晒的腐殖土的气息和那松脂的淡淡的清香。森林呵,你是溪流的母亲,是河和湖泊的母亲,是草原和田野的母亲。你能将过多的雨水,吸入自己的肌体;当大地干渴的时候,又从每一个毛孔里分泌出来,通过筋脉似的溪流,滋润着土地,使草原茂密又丰盛。在林中腾起的温热的湿雾中,兰江又被新的梦想鼓舞着——要开辟云杉苗圃,让天山覆盖上更多的人工森林,要兴修林区公路和运输木材的滑道,要建立小水电站,让工人们能早日用上电,看上电影……
天山林区的创业生活是艰苦的。没有房子,兰江夫妇在地上挖个坑,顶上两根木柱子,上面敷上一层土,住进地窝子里了。三块板皮便是兰江一家三口的“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未满月呢。那时,他们太年轻,不懂得怎样去安排生活。他俩连一只箱子都没有,用三个麻袋裹来了行李和书卷。吃惯了食堂,家里找不到菜刀,只有一口锅,喝水用脸盆到附近山泉去端。
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场长金录,从旁细细地观察着新来的技术员。从南方大城市来的学生娃,能过惯这苦日子么?乖乖,哪有在牛奶里煮面条的,馍馍蒸出来象苹果一样硬,造下病可咋办?金录给小两口送去一口钢精锅和一只水桶,手把手地教他们蒸馍馍,擀面条,让自己的老婆给他们带娃娃。第二年,林场盖了一些新房,金录又把分给他的房子让给兰江,自己仍住在地窝子里。金录告诉兰江,林场里有不少哈萨克族的工人,要尊重他们的民族习惯,洗了手不要甩,要在他们递给你的毛巾上擦,牛羊肉是哈族的主食,不要同他们争,粉条豆腐汉族同志可以多吃……在兰江心中,金录是他生活中第一个启蒙老师。
在金录的印象中,知识分子爱拐弯抹角,这一拐他就糊涂了;可兰江是个直性子,和金录对了脾气。兰江年轻气盛,脾气暴躁。你发你的脾气,有事我还去找你商量。生产上的困难那么多,在营林上兰江有一套,我金录得听你的。可有一个原则——少花钱多办事,在这个原则下,你提出的合理化建议,我百分之百地赞成。到哪里去找金录这样能体谅、信赖、爱护知识分子的好领导呢?他没有多少理论,却用一颗心来感动你。
兰江心里生长着感情、理想和力量。他带着工人到大水沟开了三十六亩苗圃,想搞一个当年开荒、当年播种育树苗、当年见效的试验。天山的云杉生长幼期很娇气,容易得病,什么立枯病、猝倒病、日灼腐烂病,不到七月份,小苗都死掉了。第一年试验失败了。第二年又接着来。种子和土壤都做了严密消毒,四月底播种,五月出土,六月是最关键的月份,小苗怕阳光,用木桩子搭起荫棚,还要防鼠害、鸟害。兰江和工人们住在山上,整日泡在苗圃里,中午啃口干馍,喝一点山泉水。粮食接应不上了,挖点野芹菜煮一煮,苦涩中带着清香。有一次兰江险些送了命。毒芹菜和野芹菜形状相似,一个工人挖了不少毒芹菜,吃下肚去,兰江忽然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手拿碗的力气也没有了。幸好哈萨克族工人艾塔子没有吃,便骑马到三十六里远的场部找来了医生,兰江的性命保住了。这一年,试验总算成功了。
越是有理想的人,往往会有更多的追求,会感到更多的不足。兰江看到工人栽树用的坎土曼太笨重,一天只能挖两百个坑,就设计了一种轻便的工具,既可以松土,又可以挖坑,一天能挖五百个坑;他看到工人们用斧头和大肚锯伐树,伤亡率较高,就推广使用弯把锯和电锯;他看到冬天采伐中,在陡峭的山坡上摔死了不少拉木头的牛马,感到成本太高,便设计了雪滑道和土滑道,但这种滑道对植被破坏严重,于是又用木轨滑道取而代之;林区没有运输公路,兰江骑着马,翻山越岭,踏查路面,测量林区道路,在东克拉加依、可克赛依、磨石沟、相子沟,一条条林区公路出现了。林场里,再没有比兰江更忙碌的了,也没有比他更乐观的了。夜幕降临,他弹起冬不拉,雪芬唱起《敖包相会》和《弹起我心爱的冬不拉》。哈萨克族工人和家属都凑过来了,他们听着,发出会心的微笑。在天山深处,兰江品尝到了生活的苦涩和甘甜。生活和奶茶一样,余味无穷。
兰江深深地爱上了云杉。可是,也许他从此再不能爬到树顶上去采集枝条,施展自小练就的爬树本领了;再也不能登上高高的山坡去栽树、育苗,任蒺藜、蛰麻、刺儿菜抚弄着脚踝;再也不能骑着马到美丽的赛里木湖游泳,那里使他想起远方的大海。他的右腿被木轨滑道上抛出的四十二厘米直径的木头砸成了三截。才二十九岁,厄运就夺走他绿色的梦么?不,象云杉一样刚强的兰江绝不向命运低头,他迈动着用钢筋和钢板固定住的右腿,不顾手术后的虚弱和痛苦,拄着双拐练习走路,在医院住了半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一颗心早就飞回他用血汗滋润的森林了。
可兰江万万没有想到,他回到林场后迎接他的竟是一场急风骤雨。动乱的岁月没有放过这个天山深处的林场。当了场长的雪芬是被批斗的“走资派”。她是全新疆八十个林场中唯一的女场长。她多么有魄力,上任后二台林场每年向国家上交利润六万元,场里实现了肉食奶子自给,粮食半自给。现在她有了身孕,还要去干重活,戴高帽子游公路。兰江是华侨,是技术员,自然逃脱不了厄运,拄着双拐还要遭揪斗、停发工资……等等。有个好心的工人见兰江是个站立不稳的残废人,特地搬来一张凳子让他坐下,暴徒们抬腿一脚把凳子踢出老远,兰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顿时伤口剧痛,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兰江的心受不住了。为争得做人的尊严我才回到祖国的。为什么现在又要剥夺我做人的尊严?经过我双手栽培的树木成千上万,为什么到头来连坐一下板凳的权利都没有!他拄着双拐走到公路上。
兰江穿过森林时,站住了。繁茂的树叶,层层密密,深浅相叠,筛着清风和月光。森林,你慈母般地怀抱庇护过人类。我们的祖先便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那绿色的摇篮,摇醒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智慧。连你也不理解我这颗赤子之心了么?
雪芬追上来了。依然是那一双纯洁的眼睛。
“老兰,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想过,我们的历史是清白的,我们这些年来没有干过亏心事,是对得起党的。你要挺住啊!”兰江还听到了一种比妻子更柔情的声音,那是他的云杉。在山风中瑟瑟抖动着枝叶,象是发出微微的叹息,又象是一种轻轻的呼唤。你也象亲人一样理解我,云杉。
松涛,山风,跳动着月光的溪水,都仿佛在向兰江提示一个遥远的梦。十年前,在那颠簸的汽车上,他曾经做过的梦。那梦呼唤着他,是那么冷峻,又那么热烈。它鞭策着兰江,催促着兰江。把悲愤埋在凋零的败叶里,他要去领受生活。晚上挨斗,白天兰江让工人们用担架把他抬到山上的苗圃,他要亲自指点,因为他熟悉每一棵小云杉的性格。它们有的喜欢酸性土壤,有的喜欢碱性土壤,象人一样,有爱吃甜的,也有爱吃咸的。不少哈萨克族的工人感动了。深更半夜给他送羊肉和羊奶,琼阿帕(老奶奶)把哈族待客的酸奶疙瘩塞在他手中,兰江把右手放在胸口,点点头说:“热哈买提(谢谢)。”应该高兴,即使在艰难的时刻,也有理解自己的同志和亲人。
后来,他调到伊犁林业科学研究所工作了。按说,应该清闲了。可兰江是个劳碌的命,他仍忘不了他的森林。为了进行天山云杉嫁接的试验,兰江和林科所的技术人员、工人一起,到莫合原始森林调查。早春三月,趁树液没有流动,他用身子趟出一条雪道,爬上几十米高的参天大树采集优树枝条。每天回来,毛衣湿透了,内衣内裤可以拧出一杯水来。两年过去了,他们嫁接了二十五个无性系。课题经鉴定后,得到自治区科技大会的嘉奖。接着,兰江又进行了云杉扦插试验和世界各地云冷杉的种源试验,云杉中幼林抚育间伐试验,云杉人工林速生丰产试验……在伊宁、蒙巴拉、尼勒克、巩留、二台等林场,到处留下了他的足迹。
兰江多么希望在平和的心境中度日,但他做不到。他太刚直,太性急,事业的欲望也是那么强烈。梦幻实现了,又破灭了,经受了痛苦的煎熬,又有新的希望和追求。
其实,他争执,他提意见,他打官司,全是为了云杉。有人主张砍掉云杉,从关内引进速生丰产落叶松树种,可是云杉是分布在天山上万年的乡土树种,它耐高寒、抗雪压、抵病虫,云杉抗弯曲强度好,硬度大,是最好的建筑用材,树根可以点火当明枝,树墩可以造纸,一身都是宝,只能发展,怎能淘汰!有些人重采伐不重造林,兰江又在林业杂志上写文章大声疾呼:伊犁河水已经减少了,草场退化了,雪线上升了,再这样下去,天山会水土流失,生态平衡将遭到破坏!
兰江爱提意见,气来得快,也消得快。金录老场长能理解他,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当他真心实意地向一个基层领导一条、两条、三条,一口气提了九条意见时,那位领导站起来甩袖而去。兰江被误解为出言不逊,狂妄自大。这还不算,在他出差期间,科研所苗圃里一亩优良云杉嫁接苗有一百多株也被挖走卖掉了,那是他辛辛苦苦保存下来的。他要买一台夏普5100微型电算机搞数据计算和分析,也得不到支持。
兰江和同志们一起搞的云杉嫁接,在西北几省区同类课题试验中首创成果。自治区科协发给他们成果鉴定费五千元,林科所只发给他们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连交通运输费、制作图表和试验地的水泥桩的费用都不够。兰江和几个同志联名告状,自治区林业厅派人调查,批评了林科所有关领导。这样一来,兰江开展工作就更难了。
兰江曾得到过那么多的荣誉,出席过自治区和全国的归国华侨、侨眷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不久前又被选为全国六届政协常委。为什么在基层,这一颗心得不到理解呢?兰江同志,你并不希望更多的赞美,只希望能是一棵正直的云杉,企盼着为新疆的山村和田野贡献自己的一点绿色;你只希望每一个基层领导都象老场长金录那样做树种的酵母——培育云杉的黑土层,能为你的林业科研工作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你只想在精神上寻觅一个窗口,一个给你信任和亮光的窗口。
在兰江的陪同下,我来到二台林场,要在一天的时间里去追踪他十三年的脚步,看他亲手培育的云杉,看苗圃,到哈萨克老工人的毡房去做客。最后,我们来到当年兰江设计的小水电站。我被电站旁的山溪吸引了。它是弯曲的,又是急迫的,怀着一股激情,在山岩上飞溅起浪花,夹带着生活的丰富和色彩,无休止地流下去,流下去。不知为什么,这湍急的山溪使我想到兰江。
兰江,我真羡慕你。你用探索和操劳磨砺自己,更用斗争燃烧自己。不论生活中有什么曲折,你总是怀着激情,不断地进取,急迫地奔走。你有着绿色的梦。有梦,才有追求;有追求,才有希望。


第8版()
专栏:

绿色的故乡
〔油画〕魏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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