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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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读于右任《望大陆》随想
闵子
读《台湾怀乡思亲诗词选》,其中于右任老先生所写的《望大陆》一首骚体诗,可说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之作。诗云: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有国殇!”
于老先生于1965年11月以八十六高龄病逝台北。1962年1月12日,他在日记中说:如死在台湾,“愿葬在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又说:“远远是何乡?是我之故乡。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
于右任老先生怀念祖国大陆,怀念祖国大陆上的家乡。他的诗作我还是第一次读到,说明自己的阅历浅陋。但对他的书法,我却在学生时代就极为敬佩!他的书法,可算深得书家三昧。起笔斗峻、住笔峭拔、行笔充实。转笔又寓斗峻峭拔充实之中。笔画浑秀,体势奇丽,章法大、小互相呼应,自成一格。不论近观远视,一股秀颖不俗之气,溢于行款之间。今天回忆起来,虽已时隔四十余年,我的印象仍如当年一样的亲切。
那是1940年的初秋,蒙蒙薄雾笼罩着“天府之国”的山城。我当时在国立音乐院附设于青木关彭家院一个理论研究讲习班学习。周末到重庆去看望友人,在都邮街碰上中学时的同学丁懋德。他是云南宾川县人。邂逅街头,真是他乡遇故知,说不出的喜悦!他穿一身浅灰色西服,与中学时的印象,完全判若两人。他告诉我,他在《时事新报》担任记者。我应他的邀请到报社小憩片刻。
到达寓所,虽不怎样宽敞,但陈设雅洁。室内除桌椅床榻外,书刊杂志布满架上,四壁悬挂名人字画,井然得宜。其中一幅直轴,就是于右任老先生的亲笔。上书:“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孙中山先生矢志追求、设想的革命成功以后的“大同”世界。
这幅直轴,表现了于右任先生对孙中山先生的敬仰之情。同时,也是辛亥革命前后,作为当时知识分子的于老先生,不满现状的人生观的反映。
返回云南,昆明几乎天天受到日机轰炸的威胁。举家疏散呈贡。我应聘于一所中学任教,每月所得菲薄束修,总为开门七件事所困扰。真是米珠薪桂而穷于应付,也就很少与老同学通信。
1947年,我也改行从事新闻工作。在《正义报》任采访主任。偶然在一次应酬的晚宴上同席,又见到了一别七年的老同学。他是以国民党中央计划委员会委员的身份来到云南,我则是以新闻记者的资格,敬陪末座。我才知道老同学已改名为丁中江。
在昆明相处期间,每到复兴新村他的寓所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大同”(礼运篇)的直轴。但落款却不是于右任老先生的名字和他的书画章,而是“布衣中江”四字。对于这幅直轴的笔画、体势、章法、格调,若不费一番眼力,是很难辨出它的真伪。
丁中江摹拟于老先生的书法,也确是下过苦功。一般摹拟他人之作,做到“形似”比较容易,要做到“神似”那就难了;特别是追慕于右任老先生怀念祖国大陆一往深情的晚节,无疑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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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心香一瓣

别了,用之!
唐韬
1983年10月3日上午,孙用同志在北京首都医院逝世了。
孙用同志原名卜成中,浙江杭州人,曾在杭州邮局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改名孙用,字用之。我于1929年考入上海邮局,他已在鲁迅先生主编的《奔流》上投稿,在文学方面,在邮政工作方面,他都是我的前辈。也许就因为这点因缘吧,我进邮局不久,尽管相隔两地,从未谋面,却已知道孙用其人,知道孙用就是卜成中了。
不过我较多地知道用之,却是他从世界语转译的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勇敢的约翰》,于1931年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以后。狭长的大32开本,黄色封面,道林纸印。除作家画像外,另有12幅插图,其中3幅彩色。这本书是鲁迅先生一手经营的。封面设计,版式大小,文字校对,全由鲁迅先生负责,连插图,也是他垫款代印,然后交给书店插入书内。鲁迅先生推重原作,又极口称道译文的认真,流利,他对书店没有完全按原设计行事,略有不满,但在当时,从内容到形式,这实在已经是一部难得的漂亮的好书,鲁迅先生自己也承认的。他还在《校后记》里风趣地说:“这一篇民间故事诗,虽说事迹简朴,却充满着儿童的天真,所以即使你已经做过九十大寿,只要还有些
‘赤子之心’,也可以高高兴兴的看到卷末。”的确,用之译诗,鲁迅印书,依靠的也正是这点“赤子之心”——不怕困难,奋力到底,高高兴兴的为中国做点好事的“赤子之心”。
《申报》副刊《自由谈》改版以后,我为它写些散文杂感之类的小品,用之也时时译些小诗,寄些短稿。大概就在这时候,我们才通起信来。不过并不经常。说起来有点使人不大相信,三十年代,有两件事是犯忌的:一是搞木刻画,二是弄世界语,不管你刻的什么内容,译的什么作品,都有被指为“赤色分子”的危险。木刻和世界语本身不过是工具,但在那些高贵的人们的眼里,竟象印度的贱民阶层一样,成为“不可触”的东西。用之精通英语,又娴世界语,从世界语译些弱小民族的作品,不免受到此辈的注意。
我们通信加多是在全国解放以后。那时雪峰承担《鲁迅全集》注释工作,准备组织班子,向我提及孙用同志,我竭力怂恿,一面将孙用通信址告诉他,正式备函约请,一面由我去信促驾。不久,用之到了上海。但除注释上的问题,以及我编《鲁迅全集补遗续编》需要向他请教,偶通声息外,我们各忙各的,仍然很少来往。全集注释方面有什么材料要我核查,雪峰总是让他写信,自沪迁京,依然如此。后来雪峰不再负责这个工作,主动要求将《鲁迅日记》的注释交给他,用之继续从旁协助。有一次,雪峰找我,说1931年2月7日鲁迅日记载:“晴。下午收神州国光社稿费四百五十,捐赎黄后绘泉百。”这个“黄后绘”不知是谁,好象鲁迅故意隐其真名,孙用同志引《论语·八佾》里“绘事后素”一语,认为可能是黄素(芝岗)。我才知道用之不忘故人,并且觉得他的意见是对的。因为黄芝岗是“左联”成员,1930年秋天被捕,互济会曾设法营救。雪峰不放心。由我写信去问芝岗的好友陈子展。子展也记不清楚。据他回忆,好象是芝岗的哥哥
(一个有钱的商人)拿出钱来赎回的。我以为这并不妨碍鲁迅给互济会捐款营救。
中国最早介绍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大家知道是鲁迅。不但写过论文,还译了五首抒情诗。继起的则有茅盾和冯至,白莽也译过一些诗文,而使这个爱国诗人广泛地为中国读者所知道、所接受的,却是用之。从青春到垂老,从童话诗到抒情诗,数十年如一日,除《勇敢的约翰》外,还译了《裴多菲诗四十首》、《裴多菲诗选》等,孜孜兀兀,曾不稍懈。用之后来又把这种精神放在《鲁迅全集》的编辑注释上,试看他对全集所作的正误表和校读记,以及由他编定的《集外集拾遗补编》,人们就不能不吃惊于整个工作的细致、准确和精到,这是资料的点点滴滴的积累,然而,这也正是研究的切切实实的开始。无论从翻译工作说,还是从研究工作说,都使我想起鲁迅的一句话:“在中国第一要他多。”
用之立身正直,待人真挚。他诚实,因此讨厌那些口是心非、耍弄权术的人,但也不会去呵斥他们。一切挑拨离间的事,更是决计不干的。他身材魁梧,足和关西大汉骈肩,见人却有点腼腆,不爱说话,不求阔达,只是静静坐着,或者默默地工作,除了书本,我不知他有别的什么爱好。有个时期,我们同住在一条胡同里,每当夕阳西下,他和他的夫人一起,常常脸含笑容,低低谈话,徐徐迈步,从胡同东头散步到西头去。有时我从外边回来,遇上了,故意避开一点,我觉得此刻正是这位一生勤奋、秉性忠厚的人最愉快最舒适的时候,我不应该惊动他。
可是用之,现在我又多么希望能够惊动你、惊动你呵。
1983年10月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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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路遇
徐杏娟
一场精彩的球赛诱得我心飞神驰,离开场还早着呢!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北京体育馆,沿着宽阔的马路我把车骑得啸啸地,夜风贴在脸上象蒙了一层蓄满凉气的薄纱,一股甜丝丝、凉津津的滋味,惬意极了。一个拐弯,我的车身灵活得象只春燕,“蹭”地扑进稀疏的人群。
忽然,一个拄着双棍的盲人老大爷从我身边掠过,几声低低地乞求“劳驾、劳驾”。“20路汽车站在那儿……”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老人用两根竹棍点着地,在原地转着圈,不知该如何走,我看到他一动一动的嘴唇,被风吹得颤颤抖抖的几根花白胡须,我感到一阵鼻酸,泪水涌出眼眶……我想起了我爷爷,被苦难劳累折磨了一生,总是穿不起一件好衣裳,临终前却倒在大街上,幼小的我扑在爷爷身上,从爷爷怀里掏出两块带体温的尿布。啊!这位盲人老大爷,多么象我的爷爷。我的心象安上了一架高频率的震荡器,一阵惶恐不安,羞愧自责。我有什么权利说别人呀!我自己怎么做的呢?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前去帮助他呢?而是一味的强调期望别人去帮助呢。我的良心、怜悯心去那儿啦。我应该去帮助他,虽然我这一身风流入时的衣裙和老人成对比,但这种差别才能让人一望而知。骑出老远的我,掉过了车把,我快蹬了几下,在盲人老大爷的面前站住了:“大爷,您要去20路车站吗?我带您去”。我站着离他一尺远的地方冲着他说。
“喔!对、对、对……”象期待了很久的东西一旦到手一样,老大爷激动的伸出两只拿竹棍的手,哆嗦着乱点着,竹棍落到我的脚面上,我移开了。老人声音和胡须一块颤抖着。两只陷的深深地紧抿着的眼睛里滚落出两颗混浊的泪珠。
我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握住老人那只枯黑的脏手,我那黛绿色的喇叭裙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老人的身上,但我并不嫌弃,我觉得周围扫来的眼光,很容易审度出它的真正含义,我把头昂得高高地,轻轻地、慢慢地搀着老人来到车站,送他上车,安顿好座位,关照售票员照顾老人下车。“大爷,您老放心吧!我走了。”老人的眼里又一次淌出泪花,车上所有人的眼光又一齐扫向我。
我赶快下了车,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沉重和不安。
虽然那场精彩的球赛已经误点,但我仍然要去赶那场晚点的球赛,我的自行车飞快地骑着、骑着,去缩短那距离……
今夜,灯光多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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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漠的铃铛树
哲中
是什么叮叮当当,使寂静的沙漠有一息生命的呼喊?
是什么飘飘荡荡,使干渴的沙漠流过闪光的清泉?
这是沙漠上的一种树,树上挂着铃铛,风动作响;婆娑起舞,手臂挽在蓝天上……
原来铃铛花儿有一种金属特性,轻轻相碰,发出悦耳的铃声。
原来铃铛花儿晶莹透明,艳阳里放出光。
三月,树上刚刚勃发的几片绿叶,四月风天,被剥落得干干净净,身上缀满伤痕。
五月刚刚踏进,树上突然开出无数朵铃铛花儿,轻风里叮当,象是少女走上路途,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
花儿质地非常坚硬,狂风刮不走,沙雨打不落,愈是风沙天,它们愈快活,象疾走的少女,脚铃在玉盘里蹴踏……
她们在沙漠里做什么?
她们在阻挡沙漠的蔓延——身躯筑成一道道城垒……
一首民歌说:她们的祖先就是沙漠里的铃铛树。
都塔尔琴弦说:她们自己就是沙漠里的铃铛花儿。
只要树上的绿叶被风剥落了,铃铛花的藤儿就扶摇直上爬上树的枝体,护住树身,开出朵朵花儿给它打扮装点。花儿的根茎在地底下和树儿的根茎缠在一起,代替树叶从空中收取阳光和水蒸气,使树儿生息。
花儿攀上树身,树就把它高高举起,让它在枝头放香,让它在枝头吐艳,好象这就是自己心宇的扩展,志向的伸延……
不了解的人,以为它们是一种植物;
实际是两种植物在沙漠里相依伴随,永不分离……
大漠的铃铛树,摇吧摇吧!大漠的铃铛花儿,音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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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是一蓬根
杨来顺莫要费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在板土下,是一蓬潜行的根。沿着石缝抓紧每一寸泥土,绕过瓦砾探取生存的养分。我为春天贡献点点绿嫩,希望的新芽是我送出了土层。我为秋天贡献灿灿金黄,浑圆的硕果是我升起的星辰。莫要费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是一蓬潜行的根。密匝的根毛是我敏感的神经,我最能领略泥土的温情。我知道枝叶发展每天都有新生,我更需要深入大地的纵深。太阳知道我的位置,绿叶捎来了它的慰问……莫要费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是一蓬潜行的根。我活跃在广袤的地层下,把一个绿色的家族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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