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连载

哀思和忆念
潘汉年董慧同志二三事
唐瑜
一:混沌
你被“推倒”的时候,大地的一角发出了闷雷似的巨响,良久、良久,才象山谷中的回声,渐渐消逝。
那是1955年夏天的事。
那一天,艳阳高照,我的心上却蒙上了一层深厚的乌云。从早晨看到报上逮捕“反革命分子”潘汉年的新闻之后,耳朵里一直在嗡嗡地轰响,脑里混沌一片,眼前是一团灰蒙。我想我必须提早回家;我是早已熟读材料,经过多次的谈话;我早就应该有对这个“反革命分子”满怀愤恨的心情了。可是,妻前天晚上还在谈论他大概是改了行期,否则应该早到北京了。她哪里知道,一个巨大的事件正在酝酿中,马上,就要爆出了。
妻初见潘时,只见其人神采奕奕,态度温文,谈吐尔雅,平易近人;并没有人们所描述的神奇人物的特征,但这人却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断定管不好上海的主要治理者之一。总之,看不出来象个官。然而,在她家乡上海短短几年间的业绩,她的体会是尤其深切的,她感觉到党因为有这种模式的党员而给党增添了绚烂的光辉。这个在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如今一下子崩塌了,我将如何作解释?!
回到家,我瘫倒在沙发上,一闭上眼,报上那一行行的字都在跳跃。中午过后,我听到铁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啜泣的声音由远而近。走进屋,她张大泪眼,瞪视着我,冲上前,扑倒在沙发上,放开嗓门嚎啕痛哭。哭也许能使人得到某种解脱,我没有劝止妻;条件反射,我也淌下了泪。
一个多月前,我出差广州回京,途经上海时,潘接了我同到国际饭店十四楼,杜宣也在那里等他谈剧本的事。在车上,他说他要去北京,我说我们正好一起走,但他还有别的事,于是我单独回到北京。
过了几天,吴祖光来问我有没有见到小开(潘的绰号,我给他写信时则称之为K),他说青岛寄来一封信,有两个人坐汽车赶到他拍外景的场地,要他马上回家取这封信。他认为必有严重的事,我当时也摸不清底细。接着,我看到有关他反革命罪证的材料,同时报上以快速的步伐在第一版用通栏大标题宣布他的罪行。
妻放声大哭,把小儿子也吓哭了。孩子,你可会知道,那位在照相簿上贴着你照片的昨天的潘伯伯,今天已是一个反革命分子了。
我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是为潘而流的吗?……
二:苦忆
往事如烟。根据公布的“罪行材料”,从时间推算,1939年夏秋以后,潘汉年已经是投了敌、当了叛徒、内奸、特务、反革命分子了,他竟能埋藏如此之深,隐蔽如此之密!
1939年日军滥炸重庆,《救亡日报》航空版的小印刷厂厂房炸毁了;为了解决工人的生活和迁厂问题,我几乎每天奔波于重庆的郊区乡间。一天,在小龙坎遇到一个朋友转达潘汉年的口信,他要我去香港搞出版工作。同时,一位姓郑的朋友也来信要汇一笔钱给我,我请郑把钱交给那时在香港剪辑新闻纪录片“抗战特辑”的吴蔚云替我购买幻灯器材。等我解决印刷厂的问题时,我的脑子也比较清醒了:国民党反动政府是不可能让我搞宣传抗日幻灯的,于是,这年冬天,我到了香港。
我在香港遇到我在仰光经商的哥哥。我告诉潘,他眼睛一转,突然问我:“你到仰光去好不好?”我笑笑摇头。他就对我谈他的在仰光搞一个据点的设想。我介绍我哥哥和他见面,由我和蔡楚生当翻译。爱国主义加上革命道理,综合官话加双手比划很快说通了,我和蔡只是偶尔作必要的补充。哥哥答允为我专开一家公司,由我担任总经理。哥哥离开香港时,潘交给他三个人——范长江、蔡楚生、陈曼云(潘的助手,蔡楚生之妻,“文革”中备受折磨致死)的照片,由他在仰光办理入境证,随后,我也离港经越南、昆明转乘飞机去仰光。
1941年春,潘打电报叫我去港,他告诉我:因皖南事变,周公(指恩来同志)为了保护留在重庆的一批文化人不遭国民党迫害,已从几路撤退,有的已去延安,可以在香港、海外活动的尽量到香港、仰光。他向我了解仰光的情况。当时已有一些人陆续到港,我们商量筹集了一笔开办剧社的经费,然后叫我乘飞机去重庆转回仰光。
我到重庆的次晚,孙师毅陪我去曾家岩50号见了周恩来同志,向他作了简单的汇报。在我到仰光后不久,就陆续来了一些人。
之后,潘又来信说:“旅港剧人协会已演出了第一个戏,下次你再来时,可以看到金山演的《马门教授》了。”
一个投敌的叛徒、特务,关心这些干什么?难道这不正是他在敌人面前立功的机会!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太平洋战争后,潘又忙着撤退香港、仰光的自己人。那时有好些和我这个据点素未蒙面的人来找我,我的运输公司买卖兴隆(后来,我在重庆《新华日报》春节聚餐时碰到这些顾客)。以后很久没有潘的确切消息,但对他的武侠式的传说,什么坐着高级轿车长驱直入敌方某要人公馆啦,什么敌方一个官员在大会上训话时,举目一看,他的上司——潘赫然在座,原来潘是为了一批军火的转运,只得冒险来找他,等等。一些熟朋友都非常高兴,也乐于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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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胶工的路
程立远
从山脚向上看,高的是胶林,矮的是芒箕和灌木丛,铺地的是地棯草。路呢?
路是肯定有的。那岗棯丛稀疏处也许就是路,那芒箕凹矮处也许就是路,那地棯没盖牢的黄土也许就是路……山麓下蔓生的荆棘曾扯破我的衣衫,林带里裸露的胶树根曾绊痛我的脚趾。山梁上雨水冲刷过的地表遮着一层腐叶,我曾在那里滑倒;山坳里那个平肩高的坎头只有两个泥级,我要攀着树枝才能爬上去。胶工的路呵,坎坷的路!
路是必须有的。哪里有胶林哪里就有路,近千株胶树都要有路沟通,这里是粤西丘陵地带,山势有回有转,坡度有陡有缓,地表有石有土,胶林根本没有成行地排列着。为了找一条通向每一株胶树而又不重复、距离最短的割胶之路,我费劲地画过一张又一张草图。用“九曲十弯”之类语言来形容这条路是不够的,只能说它象智力测验中那种迷宫线路图。胶工的路呵,曲折的路!
我们每天都在这条坎坷的、曲折的小路上默默穿行。上山两只桶,下山一担胶。收胶时手胀臂痛,怕胶水太多提不动;挑下来时又怪胶树不争气,流的太少。今春拨开的芒箕明年又在路上蔓出新枝,天天踩过的地棯草却再也无法萌长,一条窄小的、光亮的割胶之路终于从胶林里踩了出来,于是我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道理。
那天我割完胶,正伸开两臂活动一下有点酸软的腰肢,忽然发现小路两侧有些什么东西在闪光。
我俯身细看,原来是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滴,凝在细嫩翠绿的地棯草的叶片上,象是谁将大把大把光润的珍珠,撒落在松软的地毯上,映着朝阳,熠熠生辉。我惊喜地注视着它们,仿佛心胸也被那清冽的露珠浸润了!
又一天,我正提着桶穿行于胶林里收胶,忽然觉得有一片红光在眼前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小路旁一株人头高的岗棯,一夜间绽开了满树繁花。粉红色的花蕊擦在我肩上,沁出一缕淡淡的清香。举目四看,何止是一树岗棯花,还有好多各种各样的花,在小路旁争奇斗艳。我真想放下胶桶,去吻一吻它们鲜亮的笑脸,感谢它们把我艰辛的小路装扮得如此璀璨绚丽。
是呵,胶工的路既有泥泞,也有露珠;既有腐叶,也有鲜花。正如在艰苦和坎坷之中,我们又有着希望和欢愉,因为我们知道,当我们在孤寂的山路上步履匆匆地跋涉时,汽车正在宽广的柏油路上疾驰,这汽车的轮胎里也有我们的一分劳动;因为我们知道,那崎岖的山路和祖国建设的大马路息息相通。而当由我们亲手实践的橡胶北移技术成功的喜讯传来时,当报纸报道了我们农场胶水大幅度增产的消息时,我们更加自豪骄傲,因为我们没有愧对祖国四化建设这一场伟大的进军。胶工的路呵,绚丽的、光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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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打、砸、抢以外
冯英子
一提起十年内乱,人们马上会想起打砸抢分子,这似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打砸抢分子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当然是罪不可恕。自从刑法实施之后,杀人偿命,打人犯法,这已是一种常识,搞武斗的毕竟少了。
不过十年内乱中起破坏作用的,还不仅仅是那些持刀舞棒的打砸抢分子。陈云同志在十二大的发言中说有三种人,这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跟随林彪、江青一伙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前面两种人,虽未必开口骂人,动辄挥拳,但他们所起的坏作用,难道低于一般的搞武斗、贴“勒令”的打砸抢分子吗?不见得!批周、批邓,评法批儒,评宋江,哪一件没有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上海所谓“一月风暴”的“夺权”,不正是几个“秀才”从一家报社开始的吗?
历来有人懂得,要推翻一个政权,必先制造一种舆论。“周公恐惧流言日”,流言,也即是某种“舆论”,所以“人言可畏”,可以致人于死命。林彪就懂得搞反革命活动要靠“两杆子”,即枪杆子和笔杆子。出将入相,从来是并不偏废的。即以人们近来时常议论的“江东子弟”,恐怕也有不少当年的“秀才”。他们那种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的本领,往往并不下于当时什么“司令”之流。
然而提起打人、绑架、抄家、封门、抢劫的打砸抢分子,大家深恶痛绝,群起攻之,而对于干打砸抢以外勾当的那些呢,似乎注意得不够,有的早已淡然忘之,有的还在重而用之。当年“造反”、“夺权”、“批邓”的先锋,有的换一个笔名,改一改装饰;有的依然故我,纹风不动,摇唇鼓舌,舞棍弄棒,未忘故业。在他们的笔下,“左”的阴影时隐时现,恶劣文风依稀可寻。而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正确路线、方针政策,他们是一遇机会就要起来射几支冷箭的。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这种情况,是不难找到例证的。
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国栋同志在十二大小组会上说:“我们要继续清除‘四人帮’的影响和残余势力。这个问题上不能含糊,不能和稀泥,不能留下隐患。”陈云同志讲到“三种人”时也说:“若干年后,到了气候适宜的时候,党内有什么风浪的时候,他们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再次为害国家,为害人民”。读这两段话,使人有服清醒剂之感。这也告诉大家,说“四人帮”的“残余分子”,不应仅着眼于动手搞打砸抢的人,还应当注意到那些积极参与林彪、江青一伙制造反革命舆论的“秀才”,他们就是一种“造反起家的人”,而且比打砸抢分子更危险。


第8版()
专栏:

琥 珀(外一首)
张静波你们沉睡了多少年,晶莹中一对小小的生命?承受着岩石大地的重压,顽强地与禁锢抗衡。四目凝然谛视,手足奋力抗争,是拚搏?是俯冲?近在咫尺永不能相碰。翅膀猛烈拍击,须发愤然抽动,作出奋进的姿态,血液怎能冰冷?当大地鲜花芳香,鸟儿啼鸣,也许你们正要去遨游,为生活献出爱情……
崂山夏雨你悄悄地来了,如瑶池的仙女,轻盈,飘逸,拖着霓裳翩翩降临人间。你走过翠竹掩映的小径,濯清了满山的苍松古柏。你趟过林间碧绿的草地,路上撒落着花冠编织着花环。你跨过翠谷、溪壑、山岩,挂起了瀑布,注满了小溪深潭。牛羊踏着遍山新绿,雾中小路把歌声送上云端。融化着梦,融化着风,醉了人的心,湿了人的眼。你悄悄地来了,一路上吻着花、吻着溪、吻着
山,去叩访云雾中农家的小窗,把甜蜜斟入生活的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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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地漫笔

大地漫笔
专家
二十多年前讨论过一阵子外行与内行、专家治校之类的问题。热闹了几天,后来来了一顿无情棒,鸦雀无声了。许多人吃了大苦头。现在情况改变,对专家的看法不同了,却又出现了别一种情形。仿佛成为专家就会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头衔越来越多,责任越负越重,有时效果也并不理想。
现在人们一提起专家,好象就指的是工程师、研究员。其实这是片面的。戎马半生、战功卓著的老将军难道就不是军事学的专家么?当然,他们也要不断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否则专家也会过时。一切专家都不例外。
行行出状元,也就是行行都有专家。专家要互相尊重、互相学习。不可彼此轻视、嫉视,以致变成仇视。
要尊重、信赖与自己隔行的各种专家,明白他们的长处与局限性,恰当地放手任用。这样做了,就无愧为一位出色的政治专家。人民将尊重、爱敬、感谢他们。 王元倬
服务窗口
一天有多少人和服务窗口打交道,一些数学家们寻找其间的规律,有助于提高服务系统的工作能力。
不知为什么,服务窗口一般都不大,相比之下,商店的橱窗很大、很美。那后者大约是卖方主动吧!但也有卖方不主动的。比如车站剧院和医院的窗口,既高且小,如果再加上冷冰冰的声音,岂不是让人感到,那窗口不是为人服务,而是与谁找别扭?其实,服务窗口也是精神文明的窗口,还是在大大方方中让人窥见人的亲切感情为好。
 濮思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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