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8月9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青松长荫马石山
宫润圃
我们牟平县有座马石山。山前坡有一道半人高的石墙。石墙里有块平地叫平顶寨,平顶寨上直立着一棵象把大伞似的平顶松。热天来到山上的人,总愿在平顶松下歇脚、乘凉;冬天来到山上的人,总愿在平顶松下躲风、避雪。人们谈起这棵平顶松,总和马石山惨案中的十勇士联系在一起。上了点年纪的人说:“平顶松枝叶茂盛,万古长青,是因为十勇士精神不死。”年轻人则说:“平顶松长得所以这样旺盛,是十勇士用鲜血滋养了它。”
1942年11月,日寇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亲自乘飞机来到胶东,纠集两三万鬼子兵,对我胶东根据地开始了空前残酷的“拉网大扫荡”。21日,鬼子兵从莱阳、栖霞、福山、海阳、牟平一齐出动,分成无数小股,四面八方向马石山平推过来。白天,他们挨村烧杀、抢劫,从太阳冒红搞到太阳落,就象剃头似的,不拉一条沟,不漏一座店。晚上,每条要道、山口,都拉起了铁蒺藜,挂上了铜铃铛。每隔三五十步,燃起一堆野火,都有寇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一处枪响,四处便一齐开火。被围在合击圈里的乡亲们,白天看着那蔽日的浓烟和漫山遍野的鬼子兵,不敢向外冲;夜晚从高山上四下一看,密密麻麻的火堆,如同满天的星星,更不知道应该奔向哪里。人们只有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向着没有枪声的马石山奔去。可是,人们哪里知道,冈村宁次这个老屠夫,早就把马石山变成一个罪恶的屠场!
密密层层的火网,越过了牙山、鹊山,也越过了林寺山,渐渐向马石山拢来。以前,日本鬼子每天只以一二十里的行程紧缩着包围圈,23日,他们突然加快了速度,象疯狗一样直扑马石山。往马石山上逃难的人群也越聚越多,有的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搀扶着年迈的父母,还有的老年人手拉毛驴或黄牛……大约已有五六千人。我家住在山后的南马石,我这时也和叔叔一块被挤到山上来。到了下午,鬼子的飞机来了,围着马石山转了几圈,头一扎,便扫起机关枪。紧接着,一颗颗炸弹也落了下来。一霎时,山上松树倒,石头崩,黑烟钻天,弹片横飞。飞机走后人们一看,北面的后山已经插上了日本旗,东面大龙口浓烟冲天,西面一群群黄皮子正在向青山蠕动,南面的盘石店也着起了大火。我们在山后坡的人,首先识破了鬼子要在马石山“收网”的阴谋。大家抱着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心,能钻就钻,能溜就溜;也有的成群结队,在政府干部和民兵带领下,冲了出去。
可是,在山前坡的平顶寨附近,仍聚集了一两千人。等到大家看清鬼子的诡计,整个马石山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山周围火堆连着火堆,鬼子的大炮、机枪、步枪,响个不停。往哪里去呢?人们更没了主意。有的往山沟里跑,有的往树丛里钻,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失望地说:“哪里黄土也埋人,听天由命吧!”
正当大家走投无路,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忽然从西面传来了一阵喊声,“八路军来了!咱们的八路军来了!”人们听到这喊声,纷纷从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大伙就象落进大海的人见到了救生船一样,一面喊叫着,一面向西拥去。只见十个雄赳赳的八路军战士,迎面走来。他们全都头戴钢盔,身穿灰色棉军衣,腿打绑腿,腰束四颗手榴弹,背包上还捆着一个又厚又长的苞米饼子。从他们的打扮和精神头上,一眼就能看出是主力部队。人们一下子把他们围了个不透风,七嘴八舌,毫不隐讳地叙述起自己的难处。
这时候,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战士,嗖地跳上石墙,他矮矮的个子,长得敦敦实实,紫铜色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蚕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特别有精神。他的皮带上拴了个套着碗套的小磁碗,碗套上还绣着个鲜红的五角星。他站在石墙上把拳头一挥,高声喊道:“乡亲们,不要怕!咱们地熟、路熟,还愁出不去吗?大家尽管放心,我们带领大家往外冲。有我们在,就有大家在……”
“同志,不行啊!”大家一愣,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拉着两个孩子,挤到那位讲话的战士面前,急急地说:“鬼子把整个山都围住啦!领着这么多人,会连累你们的。”接着,她把两个孩子拉到面前,声音低沉地说:“这两个孩子的爹妈,都为打日本鬼子把命丢啦,上级把他寄养在我家里。可现在……”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滚到多纹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继续说道:“这是烈属子弟,我死也不能让他们再落到鬼子手里。同志,你们把他俩带出去吧,让他们长大了好给爹妈报仇。”两个孩子一听,一齐扑到老人怀里,哭叫着:“奶奶,我们在一起!我们不离开你。”正在这时,有一个扛机枪的大个子战士把机枪一背,向前跨了一步,一手抱起一个孩子,对刚才讲话的那位战士发誓一样说:“班长,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我。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要把他们带出去。”另一个小战士也抢前一步,唰地抽出刺刀一晃,说:“班长,把开路的任务交给我。”其他战士也都一齐挥舞着拳头喊起来:“坚决把大家全带出去!”“生死和大家在一起!”班长安慰老大娘说:“大娘,你放心,这两个孩子,我们一定能带出去。”接着,他又向众人宣布:“乡亲们,只要我们有一个人、一支枪,就一定能把大家带出去。我们活着和大家在一块,死也和大家在一起。”班长讲完了,长久没有人说话。沉默了片刻,那位老大娘喊了一声“同志”,便猛扑向班长。众人也一齐拥向战士们。没有一句话,没有一声道谢,只有无数双手紧握在一起,只有那感激的眼泪无声地淌着……
天色已全暗下来了。马石山周围燃起的冲天大火,随着尖利的西北风送来一阵阵焦糊味。班长观察突围道路去了。战士们把大家带到山沟里,一面作突围准备,一面和乡亲们交谈起来。这时,人们才知道这十个八路军战士原来是山东纵队五旅的一个班,到东海军分区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任务完成返回时路过这里。他们见山上有这样多被围的老乡,便决定留下来带领乡亲们突围。他们已分头带领好几批群众冲出去了,现在又返回来,准备把马石山前坡的群众,也带着冲出重围。
当天夜里,日本鬼子没敢上山,半夜过后,一千多位乡亲,在十个战士带领下,悄悄地来到西北面的一条大沟里。这条沟约三里路长,鬼子已在沟口两面的山包上燃起了野火,为了减少目标,班长决定分两次向外冲。
三星已经老高了,班长命令准备行动,大个子机枪射手和那个小战士,分别把两个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包起来捆在背上。其他人也都上好了刺刀,推上了子弹,一切准备完毕之后,班长便和另外三个战士,分别攀上了沟两侧的山脊,向两个山包上的火堆迅速地摸了过去,其余七个战士带领群众成三路纵路向前移动。快接近沟口时,只见两个山包上有黑影晃动了几下,鬼子的哨兵根本没有顾得出声,就被班长他们收拾了,两堆火也跟着同时熄灭。班长他们这一手干得非常出色。山沟里正在移动的人群,这时便象决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沟口。人们异常肃静,母亲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年轻人搀扶着老年人,飞奔、飞奔,拚命地飞奔……
冲出了包围圈,大个子机枪射手迅速闪在路边。他一面低声招呼着大家:“出圈啦,别停下,各奔各的吧!”一面急忙解下背上的孩子。不一会儿,另一个战士背着老大娘也赶了上来。他们立刻就把孩子送到她跟前。老大娘急忙拉过两个孩子,声音抖动地说:“快给叔叔行个礼儿。告诉叔叔,长大了一定给爹妈报仇!”黑影里,只见两个孩子恭恭敬敬地向战士们行礼。班长激动地抱起两个孩子,把他们的小脸贴到自己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把孩子放下,说了声“跟奶奶走吧!”立刻便带着九个战士,飞一样地又向马石山跑去。
敌人仍没有发现这个巨大的缺口,第二批人又顺利地突了出来。可是,当前面的人刚爬上土岭时,敌人发觉了,一小队鬼子哇哇叫着追上来,机枪、步枪一齐向着人群射击。就在这紧要的时刻,只听到班长的声音象敲铜钟似的响起来:“机关枪吸引敌人的火力,其他人跟我来!”机枪射手和弹药手,三步两步跑下土岭,他们的机枪一张口,就象一块吸铁石一样,立即把敌人的子弹吸了过去。人们趁此机会,跳起来一下子冲过土岭。但是,大伙并没有全离开,很多人留在土岭后面不安地注视着岭下。这时,十多个鬼子渐渐逼近了班长带领的几个战士。几十个黑影立刻混在一起,拚起刺刀来。
一会儿,班长他们向土岭走来。人们近前一看,只见班长和那个小战士都负了伤。小战士一手提着步枪,刺刀上还挑着一顶日本兵的钢盔。当人们看到班长两手托着一个战士时,一下子全围了过去,齐声问道:“同志,他挂彩了吗?”没等回答,有人刺的一声撕破了衣服,便要给他包扎。
“不用了,他……”班长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一切全明白了,人们没有再说话,都低下了头。沉默长久地持续着。
“就把他埋在这里吧!”班长沉重地说。
“不能!”一个年轻人不同意:“同志是为了掩护俺们牺牲的,我们把他抬回去安葬!”
“等一等!”一位老大爷手一扬阻止说。接着,他转身问班长:“班长,这位同志贵姓?”班长告诉他姓王。老人立刻护住了烈士不放。他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们王家的人,一定要把他安葬在我们王家的祖茔里。”班长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好吧,老大爷,他是个好战士,是你们王家的好子弟。”老人立刻解开棉被,其他人也一齐动手,小心翼翼地把烈士裹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跑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一下子就扑到大个子怀里,哭着说:
“同志啊,俺全家都没有出来,全在西南面那条沟里!”
班长一愣,忙问:“沟里还有多少人?”
“满满一沟,不知道有多少。”
班长抬头看了看东方,天边已经出现了乳白色。他安慰那位小姑娘说:“小妹妹,不要哭。我们一定能把你的全家救出来。”然后说了声
“走”,九个战士象九只猛虎,又奔向马石山。
不一会儿,马石山的西南角,忽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的手榴弹爆炸声。几堆大火,立刻熄灭了。枪声也越来越紧,渐渐向平顶松附近移去。天亮以后,人们看到鬼子从东、西、南三面,一次又一次向平顶松周围攻击,平顶松周围,一直被浓烟包围着。人们的心,随着那时紧时缓的枪声跳动。渐渐地,从石墙里面发出的枪声愈来愈稀,随着而来的是从山上滚下许多石头,砸得鬼子直嚎叫。天将晌午的时候,日本兵又发起了一次更加猛烈的进攻,从三面一齐向平顶松扑过去。正打得难解难分,忽然从平顶松方向传来了一声沉重的爆炸声。以后,那里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而马石山的其他地方,却淹没在一片枪声和混乱中……
鬼子刚刚撤离了马石山,我们立刻沿着战士们最后返回的路跑上去。在山边的两个火堆旁,看到了两个战士的遗体。山西南的一条沟里,有几百个同胞的尸首躺在那里。来到平顶松附近,只见石墙被掀得东塌西倒,而且掏了许多射击孔。每个射击孔下面,都堆着一堆子弹壳,有四个同志牺牲在旁边。石墙内,砸得粉碎的枪托、砸弯了的枪筒和砸扁了的机枪梭子,零乱地散在地上。石墙外,到处都是一摊摊污血和许多个被打穿了的钢盔。最后在平顶松下,我们找到了班长、大个子和小战士三个人的遗体。他们象三个熟睡了的亲兄弟,安静地躺在平顶松下。班长的手里,还握着一块手榴弹木把的碎片,他那个有红五星的碗套,已被鲜血完全染红了。我们怀着无限沉痛的心情,仔细地检查了烈士的遗体,想找到他们的姓名或者家庭地址。可是,结果只有班长的口袋里有一个小本,本子的第一页中间,端端正正地写着“为人民服务”一行字,右下角写着他的名字——王殿元。
十勇士虽然倒下了,但是,几千名群众却从虎口逃生了。人们虽然不全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们那不朽的形象却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乡亲们为了永远纪念他们,把他们安葬在平顶松附近,并为他们和所有在马石山上牺牲的烈士竖立了纪念碑。
十勇士虽然倒下了,但他们那与人民群众同生死的高贵品质,却象那棵平顶松一样,万古长青。
(原载《星火燎原》选编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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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无人区”升起了炊烟
钱钧
迎着刺骨的西北风,冒着细碎的小雪,我们踏进了惨遭日寇“三光”政策蹂躏的“无人区”。
这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走了好几十里路,看不到一丝炊烟,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平展展的田野里长满了枯黄的蒿草,村村镇镇只是一堆堆断壁残垣。在一个小村庄旁边,我们看到几只乌鸦正在啄食着路旁的一具尸体。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乌鸦拍打着翅膀,向着光秃秃的山上飞去了。这算是我们进入“无人区”以来看到的第一批生物。
黄昏时分,我们来到了鲁山的东峪村。这里,从地图上看是一个较大的村落,位置也比较适中。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鲁中泰山分区司令部机关的一部分同志和一个连队,就要在这里落脚,然后向四外发展,开辟这一地区的工作。可是走近村子一看,这里也早已成了荒凉颓败的废墟了。
我把部队安置在草地上休息后,带着几个同志往村里走去,想找老乡了解一下情况。我们信步走进一家较大的院落,院里一片枯死的黄蒿有一人多高。拨开蒿草再往里走,突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饿狼,后面还跟着三只小狼羔。警卫员举枪要打,老狼却毫无惧意,领着崽子从从容容地走掉了。我们又走进一间看来比较完整的草房,屋内一片漆黑,用手电一照,发现炕上倚墙坐着一个人,警卫员习惯地喊了声“老大爷”,却没有应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具尸体……我退到门外,望着街心那棵被寒风摇撼着的高大的白果树,心象铅块一样的沉重。
这块仿佛被瘟疫洗劫过的地方,原来是一块繁荣的山区呵!抗战初期,我们的部队曾在这里打过游击。每到春天,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簇簇的海棠、沙果、山楂、樱桃……整个山区象披上了绚烂的云锦。夏秋时节,梨子黄了,沙果红了,肥大的柿子把树枝压得打弯儿,再加上那远近驰名的烟叶、蚕丝和满山肥壮的牛羊,更使山区变成了聚宝盆。
但是,这一切竟象一场噩梦,令人不堪追忆。
1938年,日寇对这里进行了反复的“扫荡”。接着,国民党顽固派沈鸿烈、秦启荣、徐锡九钻进了这块地区。他们勾结日寇,联合当地的封建势力,大肆制造磨擦,挤走了我们坚持在这里的地方武装。从此灾难的阴云便笼罩住这块富饶山区。顽固分子对人民的压榨掠夺是极其凶残的。仅以田赋一项来说,一两银子的田赋就高达五千斤粮食。庄稼刚上场,他们就随打随征。为了活命,人民把少许的粮食藏在身上,就是这样也免不了被他们“搜身”搜走。最后,连拌在粪土里准备播种的种粮,也被“随洗随征”了。
这些暗中勾结日寇的民族败类,终于一个个公开投敌了。那支摘下了国民党抗日假面具、打起了汉奸旗子的队伍原国民党新编第四师,索性连盘剥聚敛的名目也不立了,干脆动手抢劫起来。见粮食就拿,见东西就抢,房舍拆了去盖碉堡,桑树、果树砍了去作鹿寨。用当地老百姓的话说,这些家伙除了“轻的不拿鸡毛,重的不拿碾头”以外,几乎什么都抢光,把这里折腾得“有毛的、能跑的就剩下老鼠和狼了”。
活路在哪里?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民,在这艰苦的日子里,日日夜夜盼着共产党,盼着八路军。人们抛开这残破的家园,扶老携幼奔向我鲁中根据地。可是,灭绝人性的日伪军就连这样一条活路也不给走,他们在这块地区四周的山头修起了密密的碉堡,机枪步枪瞄准了大小道路,见人就打。人们豁出性命往外逃,有的侥幸躲过了敌人的枪口,跳出了火坑;更多的是被敌人打死,或者被迫回去,最后饿死在家里。经过这样几番折腾,这块欢乐的山区便成了这样一块惨绝人寰的“无人区”。
我久久地痛苦地思索着这一切,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原地。这时队伍已经集合起来了,大家一伙伙整齐地坐到枯黄的草地上。我看见同志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满面怒容。前排几个战士的眼窝里还闪动着晶亮的泪花。讲什么呢?讲情况吗,一天的行军和眼前的见闻不都清清楚楚了!讲任务么,早在出发以前就交代过了。我只是简单地把当前的工作说了说:“同志们,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也要在这里安下家来,把敌人的据点打掉,把活着的老乡找到,把逃出去的人召回来。我们要让这里变成抗日的根据地……”讲着,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最后,我特地问了句:“大家说能不能做到?”
“能!”同志们齐声回答。
我们在“无人区”安下家了。
要想站定脚跟,首要的任务便是扫掉一部分据点,打开局面。我们便以突然动作,首先打烂了近处的几个碉堡,接着又打下了猫头山、马鞍山、莲花山的几处据点。就在进行战斗的同时,我们还突击进行了两项工作:一是寻找、安置侥幸活着的群众和掩埋受难同胞的尸体;一是调查本地的受灾情况。干部、战士组织的工作组,扛着担架,带着药品,走进一个个荒凉的村庄。同志们低声呼唤着,从颓败的房屋和废墟里,把人们找出来,进行急救安置。但是,不管同志们的工作如何细心,找回来的群众还是不多。在我们住地周围鲁山一带的42个村庄,只找到200多人。黑峪原是个200多户人家的大村,只剩了3户了。就是那些虎口余生的人,也早已被饥饿和猖狂流行的疟疾、回归热等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许多中年的妇女秃了顶,年轻小伙子成了又黄又瘦、满脸皱纹的老头,孩子们瘦弱得皮包骨头、连站都站不住。当同志们找到他们的时候,有的人伸出枯干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们的战士,好长时间还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东峪,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大娘,含着泪对我们的同志说:“我已经是躺在炕上等死啦,可我不肯死,我想,总有那么一天,山里会来人(指八路军)搭救我们的!”甚至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一个班到一个村里走了一趟,就拣到了7个孩子。由于打听不到是谁家的,战士们便带回来自己抚养。在那样的环境下,战士们要把孩子养活,该付出多大的辛劳啊!但是,孩子们毕竟都健康地活下来了。情况稍稍好转的时候,孩子们的父母找来认领了。原来孩子是群众不得已才扔掉的。一个母亲痛心地对我们的战士说:“给同志实说吧,不是俺做娘的心狠哪!眼看着孩子就要饿死,没有法子,只得扔在路上希望能死里求生哪!”
部队热爱群众的行动,鼓起了人民生活下去和重建家园的信心,群众的苦难和对自己军队的信任,激励着战士们的斗争热情。调查和安置工作迅速完成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迅速帮助群众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要做到这点,必须首先解决群众的口粮,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可是,到哪里去找粮食呢?所有的田地都荒废了,所有的人都挣扎在饥饿的死亡线上。到根据地去运粮食来,远水不解近渴,而且也不是根本的办法!
我们决定将部队从根据地带来的用粮匀出一部分给老乡,以救眼前之急。我把连的干部们都找来,要他们好好动员部队。连的干部们说:“部队的用粮也快完了!”原来,在寻找老乡的过程中,同志们就自动解开身上的米袋,把仅有的一点粮食匀给了老乡。为了省点粮食给老乡们吃,有的班已经在饭里掺上糠和树皮了。
情况相当严重。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向敌人索取。于是,“向敌人要粮”就成了我们行动的口号。我们一面将情况报告地委,一面组织了两个排的兵力,向附近的日伪据点展开了攻击。
当战士们押着俘虏,带着缴获来的粮食和物资,返回到驻地的时候,根据地送来的支援物资也连夜运来了。为了领导“无人区”群众生产自救、重建家园,泰山地委决定在这一地区成立临时工委,并派地委副书记张敬喜同志来担任临时工委书记。在临时工委领导下,我们将粮食、物资逐人逐户地分发给群众,并派出了医疗队,为群众诊治疾病。
分发粮食的情景是令人难忘的。当人们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粮食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流下了热泪。在领粮的人群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被工委带来的一只小羊吸引住了。她悄声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在这过去曾是牛羊成群的地方,孩子怎会连羊羔也不认得,这真是一件令人心酸落泪的事,但是妈妈却爽朗地回答了她:“孩子,只要八路军在,过不了几年,咱家的羊也能有一大群!”一个老头背着一口袋粮食走过我的身旁,指着粮食感动地说:“这不是粮,是仙丹啊!”
就在分过粮食的当天傍晚,我信步走向村头。这里就是几天以前我们碰到饿狼的地方。如今,饿狼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那些残垣断壁和枯草,一时还未得到清除。我想,不久这里便会收拾干净的。忽然,警卫员惊叫似的说:“首长,你看!”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圮颓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缕淡淡的炊烟。炊烟被微风一吹,轻轻地飘散开来,宛如朵朵白云在天空游动。啊!“无人区”复苏了!
冬去春来,冰消雪化,1943年的春天来到了山区。逃亡外地的群众络绎还乡,新盖和修建的房舍不断出现,村村镇镇都建立了人民政府和各种群众性的抗日组织。部队和群众一起,燃起野火烧光了积年的荒草,全力投入了春耕。
秋天到了,“无人区”的大丰收已经在望。一个黄昏,我又走到鲁山下的东峪村。曾经是荒草尸骨遍地的田野上出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谷穗、紫红的高粱和吐出白絮絮的棉花;山坡上,放牧的孩子一面嬉戏着,一面赶着牛羊向炊烟缭绕的村庄走去……
(原载《星火燎原》选编之七,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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