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鞭靴不已,必及金玉!”
刘春生
国家工作人员,受贿枉法,危害极大,宜乎从严惩处。这一点,不要说在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理应如此;就是在古代,封建统治者在法律条文上也规定得很厉害:官吏收受贿赂,布帛之类的东西一尺“笞(鞭、杖)四十”;主管官员受财枉法,一尺就要打一百杖。然而,由于剥削阶级的本性所决定,古代索贿受贿之风连绵不绝,这类法律在一般情况下不过是一纸空文,正象老百姓所揭露的:“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但是,即使在古代,官吏仍有清浊之分,居官廉洁的也确有其人。唐德宗时的宰相陆贽就是一个。
陆贽从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长远利益出发,对收受贿赂深恶痛绝。当时,唐德宗本人便是对“贡献”贪得无厌的人,陆贽多次极言直谏。他自己则身体力行,对于各地送给他的“礼物”,一概拒绝。昏愚的唐德宗不仅不听劝阻,反而传话给陆贽:“你廉洁得太过分了。各道的馈赠,你一皆拒绝,这样恐怕于情理不通。象鞭、靴之类的东西,受亦无伤。”这大概是上级劝下级徇私情受贿赂的一个古代的显例。但陆贽毫不动摇。他回答时讲了几点理由:第一,一般的官员受贿,都要严格禁止,更何况“居风化之首”的宰相呢!第二,受贿之例一开,必然要由小及大:“鞭靴不已,必及金玉!”事情总是由小到大,“涓流不绝,溪壑成灾”,小的贿赂不拒绝,就会导致接受大的贿赂。第三,受贿必然徇私:“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既然私下收了人家的东西,就难以拒绝人家的请求。陆贽这个意思,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
尽管皇帝直接为陆贽受贿开了“绿灯”,但他坚持认为,对于贿赂,无论大小,应该一律拒绝。他分析说,如果有的收了,有的不收,那么被拒绝的就会另生疑端;只有俱辞不受,才能杜绝贿赂,排除一切嫌疑。
当然,在封建统治阶级中,象陆贽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毕竟极少。在今天,我们的国家干部——人民的勤务员,自然更应该清正廉明、一尘不染。事实上这样的好干部也是愈来愈多了。但是,有愧于古人、更有愧今人的,也大有人在。愿那些还没有领悟防微杜渐的重要,以为一盒烟、一瓶酒“受亦无伤”的同志,想一想“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的道理,学一学陆贽的“一皆拒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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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心香一瓣

忆蒋彞
侯桐
我认识蒋彝是我从巴黎去伦敦后的第二年,即1933年。那时我住在坎登镇,是个贫穷人居住的地区,蒋彝从国内来,亦住在那里。他来伦敦前,曾在国内做过一段工作,当过江西九江等县的县长,因不满当时国民党政治的黑暗和腐败,愤然摘去乌纱帽,远涉重洋来至伦敦,过着十分艰苦的学生生活。
他在国内是学化学的,出国后原想继续深造,可是经济上没有来源,只得另谋生路了。他父亲能画,他从小就受到熏陶,有些中国画的基础,后来又向孙墨千先生学过画,1928年在庐山黄龙寺举行过一次小型画展。凭着对中国绘画艺术的一些知识,他一方面在伦敦大学、牛津大学教中文,教中国艺术,一方面开始作画。他的画和他的书法在欧美各地越来越受到欢迎,使他成了举世闻名的画家、书法家。同时,他写的书又使他成为著名的文学家。
他初到英国时,英文程度还不高,他感到不突破外文关,不会说外语,不仅是不能阅读第一手资料,而且寸步难行。于是下决心学英文,到1935年便开始用英文写书了。他用英文写的《中国画》和《中国书法》,向国外介绍了中国的书画艺术,这本《中国书法》很多国家都翻印了,现在成为不少国家的学校里教授中国书法的教科书。1937年出版的《湖区画记》是他写的第一本“画记”,以后他又写了伦敦、牛津、爱丁堡、都柏林、纽约、巴黎、三藩市、日本等地的“画记”,共十余种。这些“画记”都是用哑行者的名字写的。他以生动的笔触,叙述了各国、各地的历史沿革、地理风貌、风俗人情、文化生活等。每本“画记”都有他自己的插画。他的插画,在中国画的基础上,吸收了西洋画法,独具一格,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用中国人的眼睛来看世界各地的风貌。”他还写过不少儿童读物,如《金宝与花熊》、《金宝游万牲园记》、《罗铁民》、《大鼻子》等,也都有他自己画的插图,妙趣横生。他正是以他的著作,特别是“画记”的写作,和他的绘画,在国外享有盛名的。
他一个人在欧美旅居四十多年,刻苦钻研,埋头写作,精力旺盛,生活却始终十分简朴,令人非常钦佩。他对祖国的眷恋之情,异常深厚,他常说:“我写了这么多‘画记’,但没有一本是写中国的,这是我最大的憾事。我是中国人,我一定要回到祖国去,一定要写、要画祖国的山山水水,以表我对祖国的一片心意。”
抗日战争前夕我偕妻回到中国,蒋彝继续留在英国,一别三十余年没有见面。直至1974年春天,我因出席联合国行政和预算问题咨询委员会会议来到纽约,得知蒋彝的下落后,立即给他通了电话,蒋彝显得惊喜交集,好象是梦,又好象是相别数十年的朋友忽从天降。约半个钟头工夫,他就赶来看我,并给我带来新近出版的哑行者游记。他紧紧握着我的双手说道:“想不到一别就是几十年,更想不到今晚会在这里见着面。”自此之后,我们每隔几天就要相聚一次,每次相聚,他总是谈起祖国。他热爱祖国、怀念祖国,念念不忘祖国。他说现在祖国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表示一定要回去看看,要将他有生之年为祖国的事业贡献力量。他终于在1975年4月,回到了阔别四十二年的祖国,我在北京机场欢迎他,还陪他到长城、云冈、西安等地参观访问。他亲眼看到了祖国几十年来的巨大变化,无比兴奋,新旧相比,感慨万千。到香港后发表了《哑行者访华归来话今昔》一文,回到美国后又写成了《重访祖国》,把他亲眼看到的与过去所见完全不同的新中国的面貌,介绍给国外读者。可惜这本书竟成他的绝笔遗著了。当这本书1977年11月在纽约出版的时候,他已经在北京病逝了。这是他第二次归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走了十一个省市,主要是参观文物古迹和各地博物馆,利用参观访问搜集材料,准备撰写一本《从中华艺术文物研究中华文化》,可惜这个计划由于他的逝世而中辍,实在是个很大的损失。
他病逝时,我正在纽约联合国开会。记得是在10月20日的上午,我收到他10月17日自北京首都医院写给我的一封信,告诉我他经过几个星期的参观访问后回到北京就病倒了。岂料接信后的次日即在
《纽约时报》获悉蒋彝去世的消息,去世的时间正是他写信给我的日子,这信实际上成了他的永别书!
如今他去世已近五年了,但他仍然活在我们的心中。我们怀念他,我们纪念他。他遗留下来的书和画将永远为人们所歌颂。
(蒋彝的遗作展,不久前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展出他
的书画一百余件。——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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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两张贺年片
黄建华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元旦,中国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团团长向法国常驻团团长弗朗索瓦·瓦莱里先生回送两张不寻常的贺年卡。原来这是两封短信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写的是什么?限于篇幅,我在这里仅把其中一封转译出来:“亲爱的梁:
我刚读到你在《欧罗巴杂志》(我记得是这杂志)的一首小诗,这是轻盈美妙的佳作。
我禁不住要向你表示祝贺,尽管我不知道你将会在什么地方得接这一贺信。
祝假期好!祝文思敏捷!
你的保罗·瓦莱里
1929年8月6日”
从写信的日期到现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今天,爱好法国文学的读者也许会知道寄件人的名字,收件人是谁呢?
瓦莱里,即梵乐希(又译瓦勒里),就是本世纪初法国的桂冠诗人。法兰西学院院士,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坚决拒绝与维希政府合作,巴黎解放后不久去世,享受戴高乐政府给以国葬的殊荣。短简的收件人是我国早期诗人梁宗岱先生。由于种种原因,近二三十年在文坛上很少看到他的名字了。目下他已到垂暮之年,正在广州中山医院卧病静养。他早年留法,曾和梵乐希结识,两人有过一段忘年之交。梵乐希为梁宗岱的法译《陶潜诗集》写序,梁宗岱把梵乐希《魅惑集》的诗篇陆续介绍给中国读者。梁先生一直把这位法国诗人给自己的几十封信件珍藏着,珍藏着。八年抗战,四年解放战争,烽火硝烟,辗转奔波,信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却想不到和平时期的十年浩劫,几乎丧失殆尽,只幸存了上述两封。
这两封短简又怎么会转给法国常驻代表团团长的呢?写到这里,本文的笔者只好自我介绍了。我是梁宗岱的学生,1978年被雇为教科文组织翻译科的审校员,因此有机会常常见到弗朗索瓦·瓦莱里先生,他便是梵乐希的儿子。梵乐希死后声名不减,今天已进入法国经典作家的行列了。我在巴黎国立图书馆看到他的手稿集几大卷,他和各国作家的通讯集多册,唯独缺少的是和中国作家通信的手迹存件。我不由得想起梁宗岱先生。说来凑巧,当时中国常驻团团长正向我了解梵乐希和中国文化的关系。于是我把梁老师的情况一一向他细说;凭了我这个媒介,两张不寻常的卡片便到达法国友人的手里。第二天就接到对方的回信:
“亲爱的同事和朋友:……
我特别想向您说的是,我怀着多么大的兴趣并多么激动地接读家父从前写给梁先生的信的影印件。
家父对中国非常钦佩,他曾经预感,中国会在世界发展的进程中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他认为自己能体会法国精神和中国精神之间的亲近关系。……
如果您能够的话,请转达我对梁先生的感激之情。……”
法国诗人之子的情意,我们向梁先生转达了。卧床不起的梁先生流下了激动的热泪。任凭岁月流逝,环境变迁,他对法国诗人的记忆却一直埋藏在心里。个人生命的浪花飘忽易逝,两国人民友谊的大江浩淼长流。而每朵翻腾的浪花又为友谊的江河增添异彩。两张小小的贺年片替行将消逝的浪花立下珍贵的存照。后浪逐前浪,新的一代又在这条友谊的长河中不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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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也曾经是青年
——为柳萌《生活,这样告诉我》而作
艾青
年年都有一个春天
春天去了能回还
人生只有一度青春
青春去了不复返
我也曾经是青年
不知哪儿去找青春
流浪、失业、坐牢监
剩下的是烽火、硝烟
一九五八年
春天我到北大荒
一九五九年
冬天我到新疆
有人说我是流放
我还当做是新疆人
在遥远的戈壁滩
整整度过了二十年
肉体里找不见年轮
我已匆匆忙忙到老年
谁愿意苟延残喘
挨过这风烛残年
不羡慕如花岁月
不悔恨过眼云烟
天生我材必有用
象吃甘蔗越吃越甜
在人家还没有把我
送到火葬场之前
我还要鼓起勇气
去追赶失去的时间
1981年12月1日
(柳萌同志的思想散文集《生活,这样告诉我》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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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留别沂蒙战友
陈沂
沂蒙七日胜七年
沂蒙儿女笑颜开
沂蒙风物依然在
沂蒙大地面貌改
山泉河渠连成片
山腰水脚果树栽
稻麦丰收人人喜
老乡叮嘱俺再来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蒙山南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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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李大嫂晒衣
·杨纪美·
李大嫂晾衣晒被换地方了。
以前,她总是扯一根棕绳,把洗过的衣裤、被子,晾晒到后面院子里。那地方被房屋挡着,太阳照得晚又去得早,晒了一天的衣服、被子,到晚上收时,用手一摸,往往还是湿巴巴的,只得第二天拿出去再晒。
当时,她心里蓄着苦,才去后院晾衣晒被的。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哟。被子补了又补,衣裤连了又连。寒碜,羞人啦!后院,虽说晾衣晒被不甚理想,可没人看得见,能遮羞!
如今,她一反往常,再不去那后院晾衣晒被了。她在屋前的大路边,埋上两个杂木树杈,把一根溜直的、茶杯粗的枯竹往上一横,搭起了晒架。她把衣服被子晾到大路边,固然因为那里日照长,容易干,但同时,大嫂还有一层心思:大路上行人多,她希望行人能看看她的龙飞凤舞的湘绣被面,看看她和老头子的尼龙毛料衣服,看看女儿花红柳绿的各种时装……
在一天不知有多少大事发生的生活中,李大嫂晾衣晒被换个地方,实在是微乎其微的小事情了。然而,我们却看到,在它的上面投射着时代的光和影,在它的里面,包涵着灼热的情感与激动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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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荒原花月夜(版画) 李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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