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10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吴伯箫散文选》序
叶圣陶
我跟伯箫同志初次见面,握手道彼此相慕,是1949年第一次文代大会开幕的时候。未曾相识何以相慕呢?因为先此七年我就在报上见到伯箫同志的名字,是在不寻常的新闻报道中见到的。哪个月哪一天哪种报全记不得了,报道说西安开了个追悼会,追悼在延安被害的若干人,其中有伯箫同志的名字。
后来伯箫同志告诉我,西安开追悼会的时候,他正在延安从事文化工作,业余参加生产,被推选为纺线模范。消息传到延安,他异常愤慨,认为这是对边区的诬蔑,也是对他本人的侮辱,非大声控诉,撰文痛斥不可;可是身在延安,语言和文字都没法向国统区传播。1944年有一个中外记者代表团访问延安,在座谈会上,伯箫同志把积蓄在胸中已久的意思全都倾吐出来,他知道通过中外记者一定能传播出去。他还把那天的发言记下来,刊载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标题是《斥无耻的“追悼”》。
1954年伯箫同志调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我们俩几乎天天见面,直到1966年。他为人诚恳朴实,表里如一,是全社同志共有的印象。我们俩经常讨论语文教材的编撰,有时似乎谈得极琐屑,近于咬文嚼字。其实决非咬文嚼字,准确的意思和准确的记载非由准确的语言来表述不可,所以一个词也不能随便,一处语法错误也不能容许。在这方面从严些,对学生的语言、认识、品德都有些好处:这是伯箫同志和我共同的信念。
伯箫同志出过四本散文集。抗日战争以前的集子《羽书》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建国以后编成的三本集子,《烟尘集》和《北极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忘年》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把那四本集子选剔一下,再加入以前没有入集的若干篇散文,编成一本选集,这是极有意义的事。伯箫同志要我为这本选集写一篇序文,我除了感到荣幸不多说,只说出版这本选集的意义。
曾经有许多人说过,谁都应该多少有些历史知识。不知道过去,就不容易真个知道现在,做一个尽职尽分的人。古的远的历史放松些还无妨,近百年近六七十年间的历史跟当前的关系太密切了,那就非知道不可。而伯箫同志这本选集里,写的正是最近几十年间的事。试看,中国共产党在又团结又斗争中促成的抗日统一战线,根据地的出奇制胜的敌后战争,根据地的自力更生,生产建设,这些不是抗战的重要关节吗?伯箫同志凭他的亲身经历在这些关节上写了好多篇,这就极有意思。我不敢说得夸张,我只想说如今的青年少年读了集子里的这类文章,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时候,感情就会更加真挚,更加饱满。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三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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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谈慎——芸斋琐谈
孙犁
人到晚年,记忆力就靠不住了。自恃记性好,就会出错。记得鲁迅先生,在晚年和人论战时,就曾经因把颜氏家训上学鲜卑语的典故记反了,引起过一些麻烦。我常想,以先生之博闻强记,尚且有时如此,我辈庸碌,就更应该随时注意。我目前写作,有时提笔忘字,身边有一本过去商务印的学生字典给我帮了不少忙。用词用典,心里没有把握时,就查查辞海,很怕晚年在文字上出错,此生追悔不及。
这也算是一种谨慎吧。在文事之途上,层峦叠嶂,千变万化,只是自己谨慎还不够,别人也会给你插一横杠。所以还要勤,一时一刻也不能疏忽。近年来,我确实有些疏懒了,不断出些事故,因此,想把自己的书斋,颜曰“老荒”。
新写的文章,我还是按照过去的习惯,左看右看,两遍三遍地修改。过去的作品这几年也走了运,有人把它们东编西编,名目繁多,重复杂遝不断重印。不知为什么,我很没兴趣去读。我认为是炒冷饭,读起来没有味道。这样做,在出版法上也不合适,可也没有坚决制止,采取了任人去编的态度。校对时,也常常委托别人代劳,文字一事,非同别个,必须躬亲。你不对自己的书负责,别人是无能为力,或者爱莫能助的。
最近有个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小说选集,说是自选,我是让编辑代选的。她叫我写序,我请她摘用我和吴泰昌的一次谈话,作为代序。清样寄来,正值我身体不好,事情又多,以为既是摘录旧文章,不会有什么错,就请别人代看一下寄回付印了,后来书印成了,就在这个关节上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原文是我和吴泰昌的谈话,编辑摘录时,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吴泰昌说的话,都变成了我的话。什么在我的创作道路上,一开始就燃烧着人道主义的火炬呀。什么形成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有影响的流派呀。什么中长篇小说,普遍受到好评呀。别人的客气话,一变而成了自我吹嘘。这不能怪编辑,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样仔细看一遍,这种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此不慎者一。
近年来,有些同志到舍下来谈后,回去还常常写一篇文字发表,其中不少佳作,使我受到益处。也有用报告文学手法写的,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对此,直接间接,我也发表过一些看法。最近又读到一篇,已经不只是报告文学,而是近似小说了。作者来到我家,谈了不多几句话,坐了不到一刻钟,当时有旁人在座,可以作证。但在他的访问记里,我竟变成了一个讲演家,大道理滔滔不绝地出自我的口中,他都加上了引号,这就使我不禁为之大吃一惊了。
当然,他并不是恶意,引号里的那些话,也都是好话,都是非常正确的话,并对当前的形势,有积极意义。千百年后,也不会有人从中找出毛病来的,可惜我当时并没有说这种话,是作者为了他的主题,才要说的,是为了他那里的工作,才要说的。往不好处说,这叫“造作语言”,往好处说,这是代我“立言”。什么是访问记的写法,什么是小说的写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
如果我事先知道他要写这篇文章,要来看看就好了,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此不慎者二。
我是不好和别人谈话的,一是因为性格,二是因为疾病,三是因为经验。目前,我的房间客座前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就有一句:谈话时间不宜过长。
写文章,自己可以考虑,可以推敲,可以修改,尚且难免出错。言多语失,还可以传错、领会错,后来解释、补充、纠正也来不及。有些人是善于寻章摘句,捕风捉影的。他到处寻寻觅觅,捡拾别人的话柄,作为他发表评论的资本。他评论东西南北的事物,有拓清天下之志。但就在他管辖的那个地方,就在他的肘下,却常常发生一些使天下为之震惊的奇文奇事。
这种人虽然还在标榜自己一贯正确,一贯坚决,其实在创作上,不过长期处在一种模仿阶段,在理论上,更谈不上有什么一贯的主张。今日宗杨,明日师墨,高兴时,鹦鹉学舌,不高兴,反咬一口。根子还是左右逢迎,看风使舵。
和这种人对坐,最好闭口。不然,就“离远一点”。
《水浒传》上描写:汴梁城里,有很多“闲散官儿”。为官而闲在,幼年读时,颇以为怪。现在不怪了。这些人,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多少事干,但又闲不住。整天价在三瓦两舍,寻欢取乐,也在诗词歌赋上,互相挑剔,寻事生非。他们的所作所为,虽不一定能影响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但“文苑”之长期难以平静无事,恐怕这也是一个原因吧?此应慎者三。
1982年5月28日晨再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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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山间又响马铃声
 〔哈尼族〕李永万
马铃声,在这山间小路上,已经消失了十几个春秋。而今,它又响起来了。丁当,丁当,丁当,我多爱听那清脆的声音啊!
那天,我去高高的苗岭山上的麻山苗寨,检查春耕备耕工作。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正在嶙峋的石丛旁小憩。忽然,一串“丁当,丁当”的马铃响了起来。我寻声看去,嗬,足有二十多匹马,从山那边排过来。前面的那匹,眉心间戴朵镶着镜块的红花,套上响当当的铜铃,打头阵。它们驮着酒桶,驮着百货箱……在山路上鱼贯而行,声势可不小哩!哪来的马帮?我想等他们一起走。
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竟是麻山寨的马匹队伍。一个小小苗寨,怎么忽啦两年竟有这么多马呢?我真有些不信。
这时,前面赶马的大哥牵住“打头阵”。它一停止摇铃,别的也都停下,各自拾嚼路边小草。赶马的大哥坐下小憩,接过我递的纸烟抽着。一排马匹,几张笑脸,我好象在这里看到了今日麻山的新面貌。
同他们走在山路上,身后骄傲地撒下一串马铃声,它勾起了我心中惨淡的回忆。十多年前的麻山,是什么样儿,我说不全,那时我不过是个毛孩子;但是那一个水塘,那一顿饭,却是我永远忘却不了的。
长形水塘,在寨子头。遇到小雨,满山雨水冲着遍地牛粪猪粪,积到塘子里,象一层
“漂汤油”厚厚地板结在水面。三四月间,水里尽是绿森森象长发一样的青苔,上头还漂着死耗子。他们就是喝这水。吃的那顿饭更别提了,苦涩的芨芨草拌着少许木薯,噎得我直伸脖颈,直翻白眼。倒是离村的时候,陶沙大伯送给我的那个铜铃,给我带来了几分喜悦。我带它回到哈尼山寨,经常晃摇它,听它那丁丁当当的声音……不知大伯还活着不,日子过得又怎样呢?
“阿哥,麻山生活现在好些吧?”我问前面粗粗壮壮的赶马哥。“哎呀,大白日找灯盏,现在是什么时候,政策开拓路,出门随人走。好罗好罗,包谷拌米饭,有吃的。”他笑着说。“过去年年救济的陶沙大爹,前不久还买了拾块有奖储蓄三十张哩。”后面那个插嘴。嗬!陶沙大伯竟然过上了好日子。钱多了,肯定马也多了。我打趣地问:“这么说,这些马都是你们自己的!”“嘿嘿,这算哪样。前年政策一落实,一家多的有八匹呢!”前面的阿哥回答。
听了这话,我喜欢得心都直发颤。
麻山,位于大山顶上。居住在这里的苗族同胞,世世代代都用马驮粮驮物。马,是苗族人民生产、生活不可缺少的伙伴。然而,十年内乱期间,私养大牲畜被当“尾巴”割了。队上马匹由于管理不善,有的病死,有的摔死,有的瘦骨嶙峋……苗岭山啊苗岭山,只留下一条凄风苦雨的小路。山间的马铃声,也就消失了。
现在好了,每到赶街和送公粮余粮,“丁当,丁当”的马铃声又在山间小路上响起来了。
吃饭不愁了,马匹也多了,水呢,不知是否还是那么漂着“长发青苔”,那么漂着死耗子?
我问那阿哥,“水塘有盖子了吧?”他不以为然地望了我一眼:“水塘?!我们现在用的是哗哗的自来水罗。”他说。
自来水!在那个地方,咳——可是,事实面前不信也得信。看看他们粗壮的腿,铁块一样的臂膀,不知蕴藏了多少创造财富的智慧和力量。我怎不从心底里佩服他们,并为他们过上了日益美好的生活感到欣慰呢!
同志,请来走一走这山间小路,听一听那悠扬的马铃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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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车过隧道
天津拖拉机厂 姜意年当列车驶进隧道,我急忙倚窗张望,时而瞅着运转的秒针,计算隧洞的深长——隧洞里黝黑黝黑,满目是迷雾茫茫,但不少清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光——艰苦地开凿,执拗地掘进,黑暗里求索,为他人拓开通路,迎来光芒……有人说崇山峻岭中行车,能看到壮美的风光,是这样?是这样!我在默默地想——也许是首次行车的好奇?长了就会习以为常,我在思索,我在想——车厢有人深沉的谈论,山坳埋有筑路人的忠骨,也有人已进入酣睡的梦乡。有人已对旅途的颠簸感到厌倦,也有人畅谈乘飞机的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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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高飞吧,海燕!
——赞抢救落水人的陈燕飞同志
郭德贵长江在向她鼓掌,群山在向她致敬,好一只振翅的海燕呵,那般果敢、英勇……“见死不救是不道德的”,象霹雳压倒一片噪声,吓飞了怯弱者的魂魄,惊呆了观潮者的眼睛——双臂掀动着大潮,热血驱赶着严冷,青春在激浪中闪光,赤胆在江水里跃动!
“当代的英雄来了”小雀对海燕竟然嘲讽,见死不救难道高尚,挖苦美德不觉脸红!呵,在生活的海洋上,企鹅缩头于风波浪涌,海燕展翅于惊涛狂潮,各自鸣出不同的回声!看!我们年轻的母亲,有着雷锋一样的笑容,她把肝胆捧给祖国,她用烈火点燃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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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报告文学的精粹
1977年至1980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选获奖作品集》共30篇,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每篇作品后面都附有作者照片和小传,全书共分上下两集。其中某些作品作者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使其更臻完美。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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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峨眉山清音阁(中国画)  王学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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