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短篇小说

这个市镇已经被出卖
〔短篇小说〕
〔印度尼西亚〕朱姆里·奥本
这座气息奄奄的煤矿小镇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在这儿,找不到赏心悦目的景色,一切的一切都已变得萧瑟、触人心境。以往每周都要修剪一次的路边丛草,如今长得错杂凌乱,极为繁密,向四周蔓延开去,几乎盖没了部分路面。通常进行练球和乡际比赛、不时响起观众欢呼声和鼓掌声的唯一足球场上,如今只是留下坑坑洼洼,一片泥泞。村长老爷的水牛整天在这些泥塘里打滚,球场上朝北坐南的主席台已经倾倒,它的建筑材料也被这一带居民一点一点地抄走,当柴禾烧掉了。在这个镇子的中心和尽头,尚能出产黑色金子的上好矿井不下于10个,但是都已一一宣告倒闭,停止采掘。整个公司的产业就象一堆糖果,每天都在闹哄哄地易手变卖。如果前些天乡长老爷和他手下的那些属员还不显得过分忙碌,那么自从市场开张以来,人们就会发现这些地方官员干得可欢着呢。他们正在为处理这些拍卖品窜东窜西。早先因为买不起自行车而长吁短叹的乡村文书,如今每每跨上靠倒卖铁轨置上的本田牌摩托车时,脸上分外神采飞奕。
人们目睹着这座心爱的城镇的一副破败相,但是却很少有人为它伤感。从前,从丘岗上的交际楼、山上的职员住宅、一座座大工棚,一直到灯柱林立、光辉夺目的河边,总是华彩四射,把夜色驱得一干二净。可是如今,它那种壮观、美妙的夜色业已消失,留下的只是人们对它的怀念。叫人陶醉的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一艘艘载重60吨的货船、平底驳船、车皮直到有轨矿车的残骸都给打扫得精光。就在这一片死寂的镇上,不少人却成功地充当了掮客,加速推销着公家的剩余产业。
暮色降临之际,一个老头坐在港口的尽头,热泪夺眶而出。他并非因为得到的解雇费抵不上自己二十多年来所作出的贡献而饮泣。他哭泣,是因为他长期以来引以自豪的这座市镇已经沦为一个黑暗、死寂的鬼城。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四座被捣毁了的煤栈和那些从发电站拆卸下来后拿到省城去卖掉的机器时,怎能不对之痛心疾首呢!当他听说自己正置身其间的港口马上要被毁掉,今后将要根据和外国企业家签订的合同改成堆放圆木的货栈时,又是多么叫人伤心。
他对自己第一次被荷印皇家陆军①逮捕,脸上横遭毒打的情景记忆犹新。因为他不愿让自己驾驶的船只被他们拉走,去清剿隐蔽在河上游一个庄子里的共和国军,偷偷地把它开跑了。
他蹲了三天牢房,吃不到一粒粮食。他宁肯脸上、身上遭他们拳打脚踢,只要这座煤矿城镇日后能掌握在独立的印度尼西亚手中。果然,他的愿望实现了。他为本民族在东部疆土的婆罗洲上据有一座出产黑色金子的小小城镇而异常感奋。
他在这种感奋中度过了二十个年头。这期间,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从黑皮肤的荷兰恐怖分子②手中保全了港口和他驾驶的船只。如今,就在镇上的煤矿公司宣告倒闭之际,他这种自豪感已经烟消雾散,被凄怆感取代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小撮人以此次企业倒闭为契机竞相搜刮钱财的话,他也还不至于如此老泪纵横。倘若公司宣布,这个镇上的老鼠屎归它所有,而且又是一份值钱的产业,那么可以断定,这些老鼠屎同样会成为热门货。
每当夜阑人静,老头儿总是在卧榻上冥思苦想;这些矿车、仓库、港口和船只如若不被卖掉,兴许有朝一日工业区又需要煤炭时,这座市镇肯定会轻易复苏起来。但是对老头儿这种想法却没有哪个人表示赞同。他们反倒因为有此种局面而欢欣雀跃,争先恐后地寻找买主。这个小镇地面上的东西终于被席卷一空,连一块废铜烂铁都未见剩下。这时,传来了非常令人吃惊的消息:一个从事森林开发的外国公司已经把这座市镇买下了。
“啊,真主!这个市镇给卖掉了。”老头儿叹息着,暗暗自语。
在死寂的煎熬中,洛阿古鲁镇挨过了不下于三个年头。连接沿河上下各个庄子的公路上人影稀落。每到夜晚,除了明月当空,只能见到一两个路人。即或如此,也不会超过9点,再晚,就只能见到一条条四出乱窜的饿狗,钻入居民的台楼底下寻找人们吃剩的残食。
当洛阿古鲁镇刚刚失去路灯照明时,人们还有勇气徒步去观看哇扬戏或是曼达③。但是,自从被蛇咬伤致命的事件继有发生,就难得再有人敢出门赶夜路了,除非有什么刻不容缓的事要办,如请接生婆,找人看病。即便夜出,他们也得带上手电筒或者火把。否则,在沿途草丛中藏身为数甚多的长虫就会威胁路人,让他们送掉命。因此,后来当人们听到消息,即将在这个市镇插足的外国公司会给居民提供照明和教育设施时,无不额手称庆也就不足为怪了。在他们的想象中,已经冷冷清清的洛阿古鲁镇肯定会变得比一二十年前更加了不起。这就是他们的第一件喜事。其次,未来的外国公司将会给拆迁户颇为可观的赔偿费。第三,外国公司今后能容纳不少的劳动力。第四,外国公司将来会修筑一条光溜溜的柏油干线马路。第五,外国公司将盖一所初级中学。还有第六件、第七件,总共有十件,尽是些让老百姓心花怒放的喜事。因此他们心甘情愿被外国公司撵走,只要胶合板厂和锯木厂立即办起来,好让这座被失业笼罩了三年之久的洛阿古鲁镇初步恢复元气。
全体镇民的期望显然不是不着边际的幻想。正当那家外国公司四出招摇,以至黄口小儿都能把它的字号背得滚瓜烂熟的时候,村公所的办事员也已踏上了拆迁户的门槛。他们丈量地皮,察看建筑物的类别,然后通知各家各户说,将在一个月之后发放拆迁费。
这整整一个月里,老百姓都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之中,他们眼前若隐若现地晃动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他们身上要是有了印着苏迪尔曼④头像的钞票,往后就可以盖新屋,买上个收音机听听管弦乐,给孩子们置衣服买鞋子,或者买一辆自行车,好下地干活。此外,还有些不动声色的男人准备用这笔款子去娶个乡下姑娘。这种女人在河对岸可多着哩。这时候,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村公所和乡公所,询问有关拆迁费的事宜,那些办事员更是忙得不亦乐乎。早先置了本田牌摩托车的乡村文书如今又换了辆新车。村长老爷家的水牛在与日俱增,足球场上的坑坑洼洼却在日见增大,更加泥泞不堪。
到了约定的日子,拆迁户们都聚集到了村里的场院上,等着领取赔偿费。他们领到钱之前,只见一个军官先走上前讲起话来。谁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转眼间,他已经出现在镇子中央,径直发开议论了,一边还不时伸手抚弄别在腰间的手枪,每当他伸手摸那家伙,一双双眼睛总是朝他投去各种各样的目光:听天由命、折服和敬畏;还有不少人在连连自问:那把玩意儿会不会说响就响?
“为促进敝区建设的顺利发展,各位父老悉心关照。兄弟受公司委托,对此谨表敬意并致以万分感谢。此外,兄弟也想奉劝各位,领到钱之后,务请使用得当,以期有所裨益,勿作无谓花费。
“其次,兄弟要求各位,自即日领到钱起,务必在一周内把家迁走,因为公司即将要破土兴建。倘若诸位在款额上有不顺遂之处,不妨来乡公所找兄弟。不过,需提请各位注意,切切不可因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反悔,这将会贻误本镇建设的进程。”
他讲完话,捋捋胡须,在掌声中走下讲台。但是,当居民们领到钱,长期以来充塞他们脑海的一幅幅海市蜃景便变得支离破碎了。这掌声也只是给他们留下一种纪念而已。赔偿给每一户的拆迁费仅5万盾⑤。起初,那些拆迁户不同意。他们三三两两地找到村公所去,但接着又一个个被打发回来了。村长叫他们直接去见早先那位腰插手枪发表演讲的阿赫玛特中尉。他们那股子劲儿已不如早先大了。果然,也有一、两个人跑到乡公所去找了中尉老爷,想让他再给补贴些,以使赔偿费不至于少得如此可怜。但是,当他们和那位站在门槛上手捻胡须的中尉老爷一照面,心里就凉了半截。
“怎么,又来了?各位父老理该向公司表示感谢,这才知趣。你们明白吗,什么叫知趣?”中尉老爷说着,不停地伸手去捋他那绺胡须,还摸了摸手枪的把。
说实在的,那些被诘问的老百姓并不理解什么知趣不知趣的,但他们还是异口同声回答道:
“懂,老总。”“这就行了呗,要是懂,那就回去吧。”
镇上开始动工了。为了把已经硬结得石块般的一堆堆煤推倒,出动了5辆拖拉机。艺术剧场也属被推倒的建筑物之列。起初,居民对此还执有异议,但因为乡长老爷已经同意了,不容分辩,老百姓也只好同意。他们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本地区的利益,只是对一桩事不摸底,赔偿剧场损失的费用不知落进了哪一位的腰包。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这回事。
足足有一个星期,人们话题中的镇子中心成了每天从早到晚凑热闹、围观的场所。居民们还是头一回以满腔的钦佩心情观看那些动作起来威风凛凛、气力大得惊人的机器。不论什么,只要被它撞上,准给压得粉碎。最后,只用了3个月时间,洛阿古鲁小镇便成了一个全然现代化的工业区。人们估计,往后,这个小镇光是每月生产的建筑材料就有成千上万个立方米。正是基于这种推算,人们相信,公司许下的诺言——盖初级中学、安电气照明设备、铺柏油马路等等,凡是提到过的,都会兑现。他们相信,最晚到第八个月,外国公司总该实施其中某一项对公众有利的措施了吧。但是,这种信念却在一点一点地化为疑团。确实,电灯倒是眼看着亮了,可它并没安在连接上下各庄的公路上,只有公司建筑群的周围灯火通明,再就是乡长的家了。居民们盼望装上路灯的公路依然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至于那家外国公司日后将安置不少劳动力之说,对迄今为止已经望眼欲穿的大多数居民来说无疑又是一种破灭了的幻境。技术活大多让那些从省城安插进来的人占去了。当地老百姓只好干些一天挣400盾钱的零活——为了这几个子儿,他们得在烈日的烤灼下累个半死。说到公司要铺的光溜溜的柏油马路,看来也不外乎是在公司围墙内的那条路了。至于公路,依然泥泞不堪,坑坑洼洼。提起这件事,人们更是叫苦不迭。要是在往日,河上游庄子的居民想到下边庄子去,抄一下挨着河边的那条近道就行了,可如今那条路已被堵死,他们只好从远离河边的另一条道绕上一大圈。对此苦衷,人们未加张扬,只是在咖啡馆里或在布施教宴上悄悄议论一番罢了。这时,公司里干技术活的人越发趾高气扬了,因为好多姑娘正觊觎着这些薪俸优厚的人。倘若庄上哪个姑娘家里有了公司职员这样的座上客,她们的家人就会觉得脸上有光,当母亲的也总要对左邻右舍喋喋不休地说,开拖拉机的或者锯木厂里的工头讲好要娶她的女儿了。
但是,后来当不少黄花闺女还没有出嫁肚皮就鼓了起来的时候,这类轶事也就成了十分见不得人的秘闻。要是在过去,有哪个男人把姑娘搞得怀上孩子但又不打算明媒正娶,女方家庭不闹得鸡飞狗跳是不会完的。而现今,尽管男女双方始终没有按约完婚,但是村长把他们视为合法夫妻就足以使女方的家里人吞了一粒定心丸。
“我们不能对这镇上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听之任之,”老头儿发开了议论:“我们的土地和道德都已经被卖掉了。”他就住在挨着河上游的庄子里。起初,没有一个居民敢赞同他的看法。他们感到胆怯。如果他们硬着头皮去见的只是那些洋人倒还不会冒什么大风险。可事情实在凑巧,抢先出来同他们照面的却是那个腰别手枪,几年前曾经代表公司谈论什么要盖中学,铺光溜溜的柏油路,安电灯等诸如此类话——显然从未兑过现——的军官。因为他要是发起怒来可不管你是什么人,会不客气地叉着腰,手指来回捻动胡须,拉着他那一成不变的腔调说:“乡亲们还有没有搞建设的觉悟啊?”
他要是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脸皮马上会涨得发紫,跟皮影戏中的十首王罗婆那⑥的脸谱一模一样。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敢为真理和道德斗争,我们这些人只能算名存实亡,从躯壳到内脏不过是一具僵尸。”
“那么,我们该怎么干呢?”一个远离小镇,地处偏僻村落的村长在一次范围极小的夜间聚会上问老头儿。
老头儿回答道:
“我们应该去向县长请愿,不要把我们这个镇子只是当作洋人的摇钱树,而应当广开生路,我们希望在自己的国土上也能享受到莫大的乐趣。我们要求立个君子协定,要他们盖所初级中学,安上电灯,铺设柏油马路,还要他们保证关心镇上失业者的命运。我们要求的只是这些,作为他们从我们国土上搜刮去的财富的相应补偿。”
“不过,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那位村长又迟疑起来。
“不,这些要求一开始恰恰不是我们提出来的。再说,同他们从我们这儿运走的成百万立方米木材相比,其实也不算多。这难道不天经地义?”
后来,河上游庄子里的居民一致同意去向县长请愿,他们商定请愿书由老头儿面呈县长。但是,他们的誓言并没有实现,肩负众望的老头儿却忽然失踪了。在他河边的家里找不到他,他的老伴和孩子们也说不上他上哪儿去了,据他家里人讲,就在他们聚会的第二天他被召到乡公所去了,说是要请他到省城去同上面派来的人晤谈。可是一连两天都不见老头儿的影子,急得他家里的子孙们坐立不安。庄上的居民也已六神无主,都在相互打听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三天后,当老头从下游雇船回来的时候,才算真相大白。他已经不象三天前那样精神抖擞,慷慨激昂了。现今,他脸色阴郁、哀伤,在他的太阳穴上和眉间还能看到两处乌青乌青、向外渗着稠糊糊血浆的伤痕。当他的朋友和亲属问他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时,他只是回答说,不留神摔了一交。当他们问他这三天不露面,干什么去了时,老头儿推说上兄弟那儿去了。当那些住在上庄的居民问他那份请愿书是否已经呈交给县长时,只见他神色惨然,久久地沉默着,一声不吭。突然,他耷拉下脑袋,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他愣着,愣着,眼圈都已湿润起来了,接着泪珠簌簌而下,旋即,滴下的泪水又被地面吸干,没留下一点痕迹。
“我们请愿的事算吹了?”那位边远村落的村长问道。
老头一边用手掌抹着眼角,一边慢腾腾地回答道:
“我不想让这太阳穴上的骨头再次留下伤疤。我们还是等待吧,到那真理和道德在我们镇上得以伸张。” 〔陈培初译〕
〔译者附记〕朱姆里·奥本,印尼小说家,1941年生于三马林打。他的创作领域主要是短篇小说,颇为多产。作品大致可分两类,一类直接以现实生活为素材,另一类有较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本篇译自1978年5月7日印尼《独立报》,获得该报和其它杂志联合举办的短篇小说竞赛一等奖。
〔注〕
①荷兰殖民军队。
②指荷兰殖民政府的土著雇佣军。
③哇扬是傀儡戏,曼达是一种地方戏。
④印尼独立革命时共和国军领导人。
⑤650盾左右合1美元。
⑥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人物。


第7版()
专栏:短篇小说

残酷的城市
〔短篇小说〕
〔菲律宾〕 埃弗伦·雷耶斯·阿布维格
夜晚迅速地向建筑物铺开,笼罩着大大小小的街道,轻轻地触摸着疲倦了的人们的面庞,触摸着每天找到了新的无效办法的人们。然而,夜晚宛如稀疏的黑纱,覆盖在从地面到第一层建筑物的空间上。夜晚在天空中才是黑暗的,地面上的夜晚已被强烈的电灯光吞噬了。
十二岁的阿东并不注意夜晚,夜晚就象本地区存在着的基亚波①一样。在阿东看来,夜晚的存在,并非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它和基亚波一样存在着而已。对头脑简单的阿东来说,夜晚或基亚波的存在与否,无关紧要。
可是在基亚波有件东西对阿东是重要的。可以拆掉那里的高楼大厦,可以拆掉新的地下道,可以拆掉那些直到午夜还灯火辉煌、嘈杂喧闹的商店,但教堂不能移动,也不能减少在那里进进出出向华丽祭坛祈求的人们,因为教堂是阿东的生命。
那里有一些乞丐以及卖彩票的、卖蜡烛的和卖各种各样草药的人。教堂怜悯地俯视着他们,而他们,其中包括阿东,在仰望着。他们不是在仰望着教堂,而是在仰望着有同情心的人们从衣袋里掏出五分或一角钱丢到他们满是污垢的手掌上。
阿东含着眼泪,电灯在他眼睛里仿佛是一个个在空中飘忽不定的火团。刚才中午的时候,他还在教堂污秽的院子里,太阳对他几乎没有穿什么衣服的脊背已感到腻烦,他那两只一直伸着的胳臂也麻木了,可是他衣兜里丁当响的硬币还没有发出快乐的响声,相反地,却发出了低沉的警告声。这警告声是他胃里的叽哩咕噜声并夹杂着恐惧,好象毛毛虫在身上爬着。
“大叔……大婶,行行好吧!”
许多经过他身旁的人的脸象石头一样冷冰冰的,挥动着双臂表示不理睬,脚步匆匆忙忙的——躲避。
“就给五分钱吧,大婶……我还没吃午饭呢!”
即使有人注意阿东的呼叫,阿东见到的也是阴沉的脸色和厌恶的神情。爸爸妈妈叫孩子干这一行赚钱好去赌博,阿东常常听到人们这样说。他感到伤心,因为他已经没有双亲了。他感到伤心,埃崩大婶——一个同他一起站在教堂门口的瘸腿老太婆也经常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几乎天天哭,既背着埃崩大婶,也瞒着那里所有的乞丐。他知道他无法逃脱布鲁诺向他讨钱——全部,不打折扣。
“有怨气,是不是?”布鲁诺声色俱厉地问。一旦阿东犹犹豫豫地拿出钱时,他的眼睛就瞪得圆圆的。
阿东双手索索发抖,把钱放到布鲁诺贪婪的手掌上,这些钱在他的衣兜里丁丁当当响了好久,可是还一直没用到他肚子里呢。
“可怜可怜吧,大叔……大婶……我饿坏了!”
他的哀鸣没有价值,好象是落入龟裂土地巨大裂缝中的几滴雨点。人们对叫花子们的讨乞已经习惯了,他们本身也越来越穷,贫困继续为光阴守灵。
钟响了,过了一会儿,阿东听到教堂里面的人活动起来了,急急忙忙要走出教堂,仿佛在教堂里停留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使灵魂,而不是肉体感到火烧火燎、剧烈疼痛。阿东高兴了,他把手臂伸好,向要经过他身旁的人呼叫着。
“布鲁诺快到了……”埃崩大婶说,与其说她是说给某个人听,倒不如说她是对着所有能听见的人讲话。
突然阿东收住笑容,他感到肚子饿了,他毛骨悚然,仿佛被一只神秘的手抓起来抛到远方。看到走过他面前的人们,冷漠、无情、没有感觉,他感到心里有种东西——无名火。他不知道饥饿和恐惧消失后他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他如此感觉已有好几天了,直到今天这种感觉还存在着,仿佛在提醒他去做一桩激烈的事情。
为数不多的几个硬币落在他的手掌上,钱不是放的,而是丢的,因为施舍人的手不愿意触到满是污垢的手,觉得似乎纤细的手才是干净的。阿东急忙把硬币放到衣兜里,硬币碰到了钱包里的其他硬币,发出低沉的响声。又有几个硬币落到他的手掌上,阿东匆匆忙忙,没有发觉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人已经很少了。阿东又看见了一些面孔冷冰冰的人,挥动着双臂表示不理睬,匆匆忙忙的脚步——躲避。
“阿东……布鲁诺来了!”他听到埃崩大婶说。
阿东看见老太婆朝着那个噘了噘嘴的人正是布鲁诺。他身体健壮,胳臂上肌肉凸起,小脑袋上罩着一顶便帽显得更加丑陋。阿东掏着衣兜,摸着硬币,硬币有股凉气,这股凉气好象是在血管里突然流动的血液,可是这股凉气还不足以扑灭他刚才感到的无名火,他用手紧紧握住硬币。
“我走了,埃崩大婶……请您告诉布鲁诺,说我没有来!”他急急忙忙对老太婆说。
“什么?你疯了,阿东?布鲁诺会打你的,他已经看见你了!”
阿东虽然听见了老太婆的话,但他还是继续走着,开始时慢慢地,当隐蔽在教堂对面篱笆后面时,他撒开腿跑起来。他在缓缓爬行的集尼车②空隙里穿来穿去,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最后他以为自己已消失在狭窄的胡同里了。
阿东把脊背靠在电线杆上,他感到电线杆是那样坚硬。阿东简单的头脑认为,他已经取得了幼稚的反抗的胜利,取得了远离布鲁诺、基亚波、饥饿、冷漠的面孔、俯视着的教堂以及他早就熟悉并厌恶的残酷暴行的胜利。他又摸了摸衣兜里的硬币,那些硬币他早就在摆弄着,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
“阿东!”接着是一阵跑过来的急促脚步声。
阿东吓了一跳,粗哑的声音使他感到恐怖,他想跑掉,想继续远离。可是布鲁诺的手象把铁钳子抓住他的胳膊,刚有的一点反抗饥饿、恐惧和暴行的微小力量被摧残了。
“放开我,布鲁诺!放开我!”任凭阿东在喊叫。
可是,他没有再听到粗哑的声音,他只感觉到布鲁诺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他耳鸣,头晕目眩,不久,安静突然包围着他,他已不再感到残酷了。
〔王家勋译〕
〔译者附记〕埃弗伦·雷耶斯·阿布维格,出生在菲律宾甲米地省坦萨县,是一位小说家、编辑、电影剧本作家,也是语言和文学讲师。一九五四年开始写作。他的短篇小说曾七次获帕兰卡奖,有四部作品被拍成电影。
〔注〕
①马尼拉市的一个地名。
②一种用吉普车改装的轿车,可载10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