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22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散文之页

水仙花开
赵海洲
大寒过了,雏菊早已枯萎,就是那盆绿色葱茏的玫瑰,也耐不住数九寒冬的凛冽,卷起叶儿,做起来年的玫瑰色美梦……
“公公,水仙花开了!”孙儿铜铃似的声音叮叮当当地从过厅传进屋来。
我扭过头去,他抱着一盆花儿进了房内。
是什么,耀亮了我的眼睛?
紫色的铜官铁砂泥花盆,几片翡翠色的叶片中,伸出一支澹泊、素雅的花骨朵儿,雪白的花边,衬着蜡黄的瓣蕊,挺拔而不单调,娟秀而不妩媚。有诗的风韵,更有诗的风骨。
水仙花的绽开,勾起了我对它主人的怀念。
一个金秋季节,我到“帝子乘风下翠微”的九嶷山观光,当地人盛传着乐天宇同志回山办学的佳话。这些佳话传言,虽然是从各人的角度讲的,但缀串起来就变成了一溜熠熠闪光的珠链。
乐老,凭着他八十高龄和五十多年的党龄,凭着他二十年代的县农协会长和一级教授的桂冠,完全可以留在繁华的京都享受晚福和天伦之乐。可是,一个仲夏的深夜,他用心血写出了《八十生日告子女书》,语重心长地提出,他的数万元存款不能给儿女,要拿到九嶷山区去办学。儿女们一封封的回信,表达了热烈的支持。
乐老回九嶷山办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宁远传开了,县里派人到车站去接,并准备设宴接风,他一一谢绝了。当天一溜风似地上了九嶷山。在层峦迭嶂的九嶷山区自费办起了山区第一个高等学府——九嶷山学院。
在古老而破旧的九嶷山舜庙里,我拜访了乐老。要不是别人介绍,谁会想到这位粗衣淡饭、住室简陋的老人,就是党的七大代表、原北京农业大学校长……
入夜,他伴着一盏煤油灯在编写讲课提纲。腿一阵阵地发痒,他以为是山区的长脚蚊,顺手“啪”地一下打去,手也奇痒,借着灯光,手腕上显出一个个红斑。啊,原来是今天吃了瑶山上的一种野韭菜——兰海,引起了皮肤过敏。
痒啊,他上牙咬着下唇,汗珠一颗颗地从额上冒出来,钢笔象他的脚似地在纸上蹒跚地移动着。翌日,老师们瞧着乐老红斑点点的手脚,瞧着乐老一双布着血丝而疲惫的双眼,才知他强忍着遍身的奇痒而熬过了难眠之夜。这天,他仍然坚持给学生上了课……
第二天,我问乐老为什么从北京回到萌渚岭下办起学院的事来;他眯着布满鱼尾纹的双眼,佝偻着腰身,递给我一迭信件:“你看看,母亲在召唤!”
一封封来自宁远、江永、江华、道县、蓝山、嘉禾的信件,情真意切:“老农协会长,回来领导我们搬掉落后、愚昧的大山吧!……九嶷山区的儿女,多么需要精神食粮!”字里行间,洋溢着殷切的期望……临走时,他递给我一颗蒜球似的东西,说:
“这是一位朋友从福建寄来的水仙花球,长沙不易觅得,送给你,给春节添点绿意。”
我瞧着这个水仙花球,它平凡而寒伧,外面的球衣枯了,好象一个秃头的小和尚披着一领褐黄色的袈裟。它既不象百合花的根茎有着龙牙也似的肉瓣,也没有仙人球的那种千姿百态。我道了谢,随手将它塞进了口袋。
回家后,我把水仙花球顺手放在了阳台上的一个空花盆里,天长日久,渐渐地淡忘了。谁知孙儿把它拾了去,让它苏醒了,它又抽出了绿叶,吐出了花朵,清香四溢。
我问孙儿是怎么培育的,他递给我一本家庭栽花种草的册子,上面写着:水仙花,不需施肥,耕耘,一掬清水,数颗卵石,它即能生存,就能抽叶、开花。我的心弦就象是兀地被谁拨动了。
南国的凌波仙子,对人们无所求,而自己却给人们以春、以香、以美。
我的眼,注视着亭亭玉立的水仙花,可是,我的心啊,象一朵洁净的白云,越过长空,越过千里潇湘,越过巍峨的衡岳,飞向那银装素裹的九嶷山。我喜爱水仙花的素洁,水仙花的清秀风姿,可是,我更思慕九嶷山上的乐老。
《水仙花开》、《柳成荫》二文题花作者:
丁 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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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成荫
高自双
松柏傲雪,梅花报春,竹子有节,桃李芬芳,白杨挺拔,石榴盈盈……千姿百态的花木,以其各自独特的气质,给人以美的享受、生活的启迪。在我,爱得最深的,莫过于柳了。
我爱柳树向往春天的热烈。柳是报春的使者。杜甫诗云:“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是的,冬将尽而未尽,春欲来而未来,冻僵的大地昼消夜凝,河里的碎冰哗啦啦飘流,万木缩头久眠未醒……这时候,柳树的梢头,却已暗暗泛青,露出了雀嘴儿般的粒粒嫩芽,向人们报告着春天的信息。
我爱柳树生命力的顽强。植树季节,人们折下柳树枝条儿,或截成尺把长的柳橛儿,其中一些随风飘落塘凹、沟壑,农家的房前屋后,一场春雨,便到处都生长出细嫩的小柳树苗儿,真可谓“无意插柳柳成荫”了。
我爱柳树的生长不挑剔土壤。在风沙弥漫的北方一些地区,有一些地柳生长着,列成豪壮的阵势,防风固沙,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禾苗的生长。在一泻千里、滔滔滚滚的黄河两岸,有成行的岸柳,搏风击浪,日日夜夜,默默地守护着堤岸……只要是人们需要它的地方,它就在那里生长。
我爱柳树,我更爱具有柳树品格的人。前天,我收到了我的同学牛耕一封寄自西藏高原的来信。信中引用了《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个“柳”字,立刻勾起了我送别牛耕的情景的回忆——
正是春寒料峭、柳枝泛青时节,我们,改革“高考制度”后的首届学生,经过三年的学习毕业了。牛耕递交校党委的援藏申请被批准了,他是多么激动啊!那些日子,一些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大城市的人,一些变着法儿要求分配一个舒适工作的人,一些编排理由要求给予各种照顾的人,他都看见了。“西藏条件太差,艰苦啊,你能适应得了?”“学校号召自愿报名援藏,又没指名让你去,何必自讨苦吃?”“怕是想捞点政治资本吧。”各种冷言冷语,他都听到了。他深切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刚刚入党的新党员,有责任冲破这阵阵冷风,用自己的热血和青春,去呼唤春的到来——每一个青年都觉醒的时候。为了表达自己不可动摇的志向,他写了一首诗在墙报上登出,题目就是《柳》,我至今记得这几句:
“我愿我是一株春柳,
插在哪里,
就在哪里生长。”
同学们都离校了,我们也回到了家乡等待着分配。分手前的夜晚,我俩默默地来到儿时读书的母校校园门口的垂柳下,面对面坐着。我们忆起儿时的乐趣。当我们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可淘气了,春天一到,我们就光着脚,猴儿似的爬到村头的柳树上,折下刚刚吐芽的青皮儿柳枝条儿,小手指头用力一拧,短短的柳笛就弄好了,含在嘴里一吹,呜哇呜哇地响,逗人着哩!上三年级了吧,学校开展一人栽活一棵树活动,牛耕跟我一嘀咕:“栽柳树,栽柳树能吹柳笛。”
我们折来两枝柳条,插在了校园门口。我们长大了,这两株柳树也长大了。我们告别母校,告别柳树;我们考上了大学,第一次出远门了。
在此毕业分配、牛耕即将踏上援藏征途的时刻,我们仰面看着默默无语的我们亲手栽下的柳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我想着该送牛耕点什么礼物作纪念呢?蓦地,我想起北朝乐府民歌《折杨柳歌辞》来了,“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对,折柳赠别是我国古时的一种风俗,“柳”谐
“留”音,是留念的意思,我何不折一柳枝赠别牛耕呢!只是,牛耕的这次远行,并不是什么“愁杀行客儿”,却恰是“志士踏征程”。于是,学着儿时的样子,我光着脚,慢慢地爬上柳树,折下一根柳枝,深情地递给牛耕。牛耕会意,紧紧握着我的手。
他的这次来信,引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读起来,就格外动我心魄。牛耕,象一株幼嫩的春柳,经历了风雨的吹打,在西藏高原度过了第一个春秋。它顽强地生长着,舒枝展叶,蓬蓬勃勃,用自己如盖的绿荫,点缀着祖国边疆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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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山谷间
戴明贤
我从荒凉的山谷,弯腰掐下一根水灵灵的苗苗。看紫色的圆茎,看银黄色的鸟爪蜷握式的叶芽,看绿色的伤口,看伤口沁出的一滴清汪汪的汁液,那汁液用手指一摸,便粘起来蛛网一样亮晶晶的细丝……
我告诉孩子,这是蕨苔,一种美味的野菜。采上一束,放到米水里泡几天,去掉粘液和腥味,再用针尖破成细丝,切成小段,配上鲜红的辣椒、碧绿的蒜苗炒一炒,便在你口中脆生生地响,鲜味中带一点清苦,叫你联想起峭崖、幽谷、春天冷冷的山风。
她于是睁大眼睛四下寻觅,惊喜地发现,背阴的泥土里,到处有这种玉立亭亭的嫩苗;带涡儿的小手便忙碌起来了。
这其实是一宗极贱的野菜。往年山里农民进城,便用稻草扎上十来把,扔在桶里,换一点盐巴钱。他们自己并不吃,因为必得用油炒,最好还要配上肉丝,不然那土腥味很难禁受。它名不入菜谱,迹不上筵席。其最荣耀的史料,我只听说过两件。一是清代在京城做事的一个官儿,一是近代居住香港的一个巨商,都是长期羁留外地的山乡人,忽然间动了乡愁,回忆起家乡的这种野菜。他们并不学那位旷达的张季鹰,偶思故乡的菰莼鲈鱼,便命驾而归*。他们只是带信回家索取。家人当然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还传说那位官儿收到的蕨菜,是用红丝线精心捆扎起来的。但不知这束载着殊荣的蕨苔,由专人或驿马迢迢送到京师时,是不是已经象丝线那样柔韧了?传闻没有详述。
蕨苔水嫩和精致得使人赞叹,它的盛年却会使人惊骇。那么豪气磅礴,可以盖满一面坡、一座壑谷。到深秋,象黄铜一般灿烂;风过处,连响声也象铜片一样铿锵。那枝叶有粗犷的美,似乎是大鹏金翅鸟之类异禽遗下的巨型羽毛。名字也被改称为“狼戟”。这音调响亮的土名,不知应当是哪两个字才准确?
但它不堪大用,连垫牛圈沤粪也是下品。因为它太坚韧,沤不烂,踩不茸。它只是很好的柴禾,一引就毕毕剥剥地燃,又容易砍伐。在产煤的地区,甚至连烧火也不屑要它。
时穷节乃见。在饥荒年景,蕨才充分显示出它对于山里人的价值。它并非白白占据着那么多值不得耕耘的荒土。在这种年岁,山民们每天拿着锄头镰刀进山,挖出狼戟的纵横虬结的根状茎,理顺洗净,在水中反复捶打,过滤沉淀,便得到白色微红的淀粉。调成羹,比藕粉还要浓稠。剩下的渣滓也不舍得扔弃,用大磨碾了一道又一道,磨成黑棕色的粉末,仍然有糯性,可以加水调揉,烙成薄薄的饼。六十年代初,我吃过不少这种“蕨儿粑粑”,掌心大小,薄薄的一片,要卖一角钱。它粗而糯,带土腥味,并且很苦很苦,恰象作出这种代食品的人们所付出的劳动。那实在比种一季庄稼有过之而无不及。吃过一次,你就会在舌头两侧留下它的记忆。当年,我同公社社员们一道,学先民遍尝百草。比起淡滑如蜡的松根饼、如纸如布的野棉花饼,蕨儿粑至少还能咽下去。我至今庆幸有过那段阅历,它是生活道路上极其深刻有教益的一课。
这苦阴阴的蕨根,救活过那么多人。我常想,它是山民的朋友。那位刚直之声动朝野的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在那幅忠愤流溢于笔墨之外的《争坐位帖》中说:“古人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愿仆射与军容为直谅之友,不愿仆射为军容佞柔之友。”那么,蕨是山民的什么样的朋友呢?
它是这种朋友:笨口拙舌,从不知道说一句表白心迹的话。与你淡交如水,相忘于江湖。然而一旦有了急难,你首先就会想到它。它果然也不会辜负你的希望,默默地自顶至踵一齐献给了你……
我鼓励孩子多多采撷,想让他们尝一尝这种微滑稍苦的野菜,增加一分常识和体验。这时我记起,最近山里来了几批客人,竞相叙说村里的近况。说山民们如今囤着流溢出来的粮食,揣着大把的钞票;说他们心里想的已是自行车、缝纫机和电视机……
那么,又是人们与蕨相忘于江湖的岁月了。我如同身受地欣慰而感激。我们再不必用比种粮食更艰辛的劳动去挖捶蕨根;我们却不应当忘记为什么蕨粑曾一度顶替了大米。
贫瘠山谷里的蕨呵——
*《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季鹰,张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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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
李江树
我在严冬的小湖边第一次见到他。那是一个坏天气,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向湖面。从下午开始,狂风骤起,水面被搅起了几尺高的浪头。“今天不游了,可以原谅。”我一边宽慰着自己,一边扶起被大风刮倒的自行车,转身要走时,突然看见:在离岸两百多米的波峰浪谷中间,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小黑点——那显然是一个人正在奋力向岸边游来,一百米,五十米,越游越近。当这个人快游到岸边时,我看清楚了,他游得并不快,姿势还有些别扭,可他却游得那么专注、那么从容不迫,仿佛耳边呼啸的狂风、身旁频频砸来的大浪都与他无关。
这个人把我深深吸引了。我坚持游泳,从盛夏到严冬,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颇有点自负,可眼前这位冬泳运动的同好,却使我有些惭愧和肃然。
他已经游到岸边了,他从沙滩上站起来,甩去头上的枯叶和水草根,两肩有些晃动地爬上堤坡。看样子,他也就是十七八岁,强健的臂膀,发达的胸部,那黧黑色皮肤下的肌肉象小馒头似的紧绷着。他穿了一条浅绿色的游泳裤,可他的左腿?当他爬到岸上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
这是一条怎样的腿呢!大腿和小腿肚子上的肌肉萎缩得相当厉害。看得出来,他得过小儿麻痹症。那条腿与其说是腿,倒不如说只是身体的一个瘦骨嶙峋的支点,与他饱满的上肢形成强烈对比。此刻他的嘴唇发青、发紫,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可脸上却挂着浅浅的微笑向我走来:“你好,也来冬泳吗?”
“我……是……”我咕哝着。
砭人骨髓的大风刮个不停,他抱起胸,牙格格地打着抖。
我突然醒悟了,飞快地从自行车后面的提包里拎出一条毛巾毯,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
“谢谢你呀!”他感激地向我点着头。
“你的腿不好,干吗还冬泳?”我问他。
“是呀,家里人也老是说我,可那有什么要紧,主要的是我喜欢。”
他说得很轻松,很平淡,就象他随随便便地抹着身上的水珠。
分手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又向我笑笑:“以后还来吧!”他摇了摇我的手,他额头上粘着的那绺湿漉漉的、暗褐色的头发也轻轻地跳了一下,我觉得那样子很俏皮。
这以后的几天,我没有去冬泳。电视大学的阶段测验,弄得我焦头烂额。今天,考试成绩公布了,我的外语和化学不及格。下午从学校出来,我闷闷不乐地来到湖边,我又碰见他了,看样子他已经游完了,大概是想迅速恢复身上的热量,他在小白桦树林里来回走着,手里还拿着外文卡片,口中念念有词。他把浅绿的游泳裤、暗红的毛巾毯和深灰的毛线小帽挂在斑驳的白桦树干上,小风一吹,晃来晃去,挺好看的。
我没有马上招呼他,我坐在一个树墩子上,拣了几块小石片往湖里打水漂。过了一会
儿,他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烦躁地说:“我今天不
想游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谁叫我赶上这一拨来的?活该倒霉!上大学,我们家坟头上还真没长这根蒿子。小学都没念完,咱也甭到大学起哄了……”
“那你今天是不高兴了?”他平静地说。
“高兴怎么着?不高兴又怎么着?”我被他那种漠然的口气弄得有些恼火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愿意理他,就想一个人默默地坐一会儿,可他,不但不安慰我,还总在我旁边唠叨个没完,说的都是那些没有来头的话——
“上小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说我额头大,就给我编,‘李绿宁的头,象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我回家就哭,妈妈知道了,就对我说,‘额头大有什么不好?你看列宁爷爷的额头不是很大吗,他不是很聪明吗。’妈这么一说,我就一点也不生气了。”
他边说边把我拉起来。我的情绪虽然很坏,可听了他的话也暗暗笑了。
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白桦树林里的积雪悄悄融化着。一天下午,我又来到湖边,做完准备活动。李绿宁没有来。我下水向既定目标——小木桩游了两个来回,他还是没来。可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虽然,我才和他见过两面。
天渐渐暗了,湖边那棵九搂十八抱的大槐树把它高大胆壮的影子斜斜地投进水里。我骑上车,准备去路口迎他。他却从小树林边拐了出来:“你已经游完了吧?我的自行车坏了,步行了两个小时,来得太晚了。”他转动着棕褐色的、晶亮的眸子,一边向水里看了看,一边动手解衣服。
“今天太晚了,别游了。”我拉住了他的衣襟。
“没关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要游三百六十天,只能放五天假,这是三年来的老规矩了。”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温度表插在水里,看了一下,接着说:“你看,水温上升了。每上升一度,我多游50米,今天,我该向小木桩游3个来回才行。”
我不说话了。我只觉得我的眼睛有些濡湿。这个额头很大的、走路一拐一拐的总是那么高高兴兴的小伙子,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诸如“人生须奋斗”,或是“要热爱生活”之类的话,可是他却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勇气和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水里,把自己溶进夕辉的一片金光之中。他还是象以前那样,游得并不好,而且时常偏离既定的那个小木桩,可他却是那样认真地划动着双臂,蹬夹着两腿,虽然缓慢,却是奋力地向前游着,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线。
这时,天已经很暗了,一轮扁大的日头正向西面的山巅沉落。
题花作者: 徐中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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