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2月1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从胡屠户说到“势利眼”
杨际岚
《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的故事,脍炙人口。范进的丈人胡屠户前倨后恭的行状,尤为难忘。
在胡屠户的眼里,同样一个范进,中举前是“尖嘴猴腮”“不三不四”,借盘费赴考非但分文不予,反而被讥为“想天鹅屁吃”;中举后,范进一下变成“天上的文曲星”,“才学又高,品貌又好”,真有天壤之别。
昔有“势利眼”之谓,有势有利,另眼相待。胡屠户长的正是这样一双“势利眼”。想想周围听到、见到的一些事,很难说胡屠户式的“势利眼”已经绝迹。有的地方发生过歧视、轻慢小学教师的事,不就是个缩影吗?在有的人心目中,尽管是参加全国性的专业会议,但小学教师住宾馆、受优待,岂但不可思议,简直不可容忍。问题不仅仅出于社会公德的淡薄,症结之一,在于是否平等待人,在于传统观念的影响。
刨刨根,就看得更为清楚了。在封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人身依附关系,专制制度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马克思)。鲁迅曾愤慨地抨击中国宗法社会是“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资本主义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金钱关系,是“现金交易”,“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共产党宣言》)。显然,用“势利眼”看人,是旧制度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一残迹从侧面表明,人们的心灵深处还藏匿着经年累月的思想尘埃。
新中国,新社会,新在哪里?高度的精神文明如何建设?我想,逐步恢复和建立人与人的新型的平等关系,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敬重人,推崇人,不是看他钱多不多,名声响不响,地位高不高。在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无论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只要是有益于人类幸福、社会进步的人,都应一视同仁,得到应有的尊重。人们渴求以信任、友谊和谅解的甘泉,洗涤用“势利眼”待人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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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海棠花开
吴泰昌
我每天上班,骑自行车快行半小时。我常跑的一条道,心中的一条自然线,是从叶圣陶老先生住的那条僻静的胡同里穿过。有些日子,我就利用上班或下班的间隙,踏进叶老家那座古老的四合院,直奔后进。先见到叶老的长子叶至善,每次总能得到一杯新沏的热茶。主人说明,茶叶是家乡捎来的,颜色碧绿,象我从小喝惯的那样。常有的情况,正当我们攀谈得情意正浓时,叶老听到了客堂里的谈话声,便慢步从西耳房的卧室里踱了出来,右耳戴着助听器,或者站在一旁听,或是参加谈论。所以这几年,我常有机会受到这位八旬老人富有哲理的教诲以及在写作编辑工作方面的精辟的指点。叶老的谈话耐人咀嚼,而又风趣横生。听着他那洪亮的声音,望着他那十分浓重的银白色的须眉,常常引起我奇怪的联想:在学生时代读叶老的作品,我那时就想象过作者应该是这样恳切的一位老人。作家用蘸着自己的情感的色彩的笔,将读者带到艺术的天地中去。而读者在读作品时,往往通过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来认识作家、在内心塑造作家本人的形象。也许这就是通常所说的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心灵的沟通吧!
北方的春天到得晚,要四月才真的暖和起来。这是老年人作户外活动的好季节,叶老也开始在自家的院子里散步。院子东北角上的那棵有了年头的海棠树发绿了,开花了。八年前,叶老与四位幼年时代的朋友约定,每年4月19日在家里小聚,观赏盛开的海棠花。这四位老友是王伯祥、章元善、顾颉刚、俞平伯,王、顾两位已经作古了,去年在海棠花下聚会只剩了三老。近几年来,不少老朋友相继去世,叶老固然怀念他们,但是对于这自然的规律,他并不忌讳。有人祝贺他长寿,说他一定能活到一百岁。他总是笑着说:“今后的事情,我没法谦虚,只好看吧。”可是我总有这样一个愿望,能够年复一年,看到叶老的白于霜雪的须眉,与一丛丛光彩烨烨的海棠花叠印在一起,我也能够年复一年,坐在叶老跟前,静听他的教诲。
过去春节家人要团聚,亲友要往来,因为过完节,为了各谋生计,许多人又要四出奔波。叶老说,过去,十七八岁的人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他自己就因为家境贫寒,中学毕业后无法升学,1912年春节过后就当小学教员了。数年后,又是过完春节,他和吴宾若、王伯祥一同搭乘航船去苏州乡下古镇甪直的一所小学任教。从1912年到1982年,整整七十年。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而叶老从事教育事业就经历了整整七十年,在我国的教育史上是很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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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上诊所之前
高进贤
雾茫茫,灰蒙蒙,路灯在眨眼,弯月在沉睡,鸟儿在抖动翅膀,公鸡在喔喔嘶鸣……
在京郊一条白霜覆盖的柏油马路上,她踩出了第一行浅浅的脚印。一双笃实的脚,象骆驼在沙漠里走过,留下弯弯曲曲的足迹。
她满头银丝,年近八旬,却不知老之将至;腰不弯,背不驼,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每天清晨她总要来一阵紧走慢跑锻炼身体,不炼好自己的筋骨如何医治别人的筋骨?
她给别人治病,没有多少医疗器械,几乎全凭她那带有几分神奇的手,象母亲抚摸儿子一样,轻轻一捏,慢慢一按,千钧之力,万日之功,全用在手指上;顿时,病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口里连声“谢谢大妈”。
她给别人治病,也没有一定的场所,诊所、家里、路上都行,以方便病人为主。这不,此刻她正在马路上跑步。一辆吉普车向她追来,车上下来一个敦实的小伙子,昨晚踢球伤了大拇趾,求她治治。她用手指在受伤的右脚趾上按了四五秒钟,说声:“行了,筋挪位,不碍事,回去休息两天,照样折腾吧!”语调里充满自信和风趣。
她追着吉普车跑了一百来米,迎面又碰到一位抱小孩的女社员,“大妈,小蛋蛋的胳膊扭了,昨晚哭了一夜……”
“干嘛不早点抱来,让孩子受了一夜的罪!”她生气地说。
“怕您夜里受累,打搅您休息……”妇女怯生生地说。
“我这老骨头哪有那多娇气?”她一边挤眉弄眼地逗着小蛋蛋,一边悄悄捏捏他的胳膊,说话间,小蛋蛋的痛楚情绪一扫而光,在“奶奶再见”的叫声中远去了。
回到家里,她本想坐下来慢慢品尝玉米粥和辣椒咸菜,但当她看到墙上那些锦旗,什么“妙手回春万家乐”,什么“桃李满天下,医术赛华佗”,她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了,更叫她惶恐的是一个海外华侨送的一块横匾:“良医良相”。这四个字有多大分量?良医是救人治病,而良相是治国安邦,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她偷偷地把匾藏起来了。……
这时,霞光透过云雾,照在窗台上的夜来香熠熠发光。透过窗玻璃,她看到人们向诊所拥去,根据往日的经验,诊所里大约已经聚集了一二百个等待她和她的徒弟们医治的病人,他们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有抬来的,驮来的,小汽车拉来的,人背来的,自己走来的……她再也不忍心慢嚼细品了,放下碗筷,急匆匆朝诊所走去。
刚出门,在诊所值班的孙女跑回来了,告急地说:“奶奶,有一个紧急病人等着您,是一位美国将军的夫人,在游览长城时不慎摔伤了左腿,造成骨折……”她又投入了“马拉松长跑”,不过,这距离只有四五百米。
一路上,人们亲切地与她打招呼,“大妈早!”“大妈慢点跑,小心……”人们习惯地这样叫唤她,因为她是个穷苦人出身,一生没有自己的名字。后来,人们为了给她写感谢信和送锦旗,才替她起了个有趣的名字:罗有名——这真是名副其实,相映成趣。不过人们见了面仍叫她“大妈”、“奶奶”,从这些亲切的呼唤声里,你会感到她是一个最富有的人。她有千百个儿孙,远洋归来的游子称她老妈妈,死里回生的火车司机叫她娘,公社姑娘叫她奶奶,她的母爱,她的温情,她的汗水和心血渗透到了千百个患者心中。
她走进诊所大门,无数病人向她围过来,她风趣地说:“今天的表演又要开始啦!”是啊,她是主演,也是指挥者——一曲精彩的生命交响曲就要在这里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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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第一线晨曦
——给妈妈
吴建中
你天天早起,
当我还在酣睡,
你便象第一线晨曦,
悄然照进我梦的旷野。
你是翠绿的大榕树,
黄昏的朦胧里,
我收住嫩弱的翅膀,
在你的枝丫上憩息。
你是微风一缕,
携来远方的花香,
带走我满身的汗水,
还有那劳累后的叹息……
不,妈妈,
我会变作片片白云,
轻轻地、轻轻地擦拭你——
我心上永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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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献身文学的人
——日本文坛轶事
李德纯
夜阑更深。谷川俊太郎掐灭雪茄,从纸袋里取出他写的几本诗集,作为初次邂逅的纪念,放到桌上说:“这诗集原本就印得不多,没剩下几本了。”
“写诗,生活……”我沉吟半晌,想找个恰当的表达方法,敏感的诗人淡淡一笑,抢着替我回答了:
“清苦着哩。”接着,他以坚定的口吻说:“但,我还是爱诗,要坚持写下去!”
他深有感触地告诉我,在日本,单靠写诗,是难以养家糊口的。他父亲虽然是有名的大学校长,但他不愿去麻烦他老人家。他和大冈信等许多活跃在当今诗坛的人,都要花费相当精力和时间,为出版社编写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课外读物,还要为电视台写剧本。
日本一些外国文学研究者的景况,与谷川俊太郎也极相似。京都几位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中年教授和副教授也曾向我介绍说:外国文学研究机构之所以附设于各大学,是因为他们必须教外语,业余还要搞点翻译,否则,生活就不安定,无法继续研究工作。即使象桑原武夫、佐伯彰一等一些有成就的大作家,也不例外。
七十年前,横跨明治、大正两个时期的文坛巨匠夏目漱石,在他四十四岁时,断然拒绝接受文学博士称号,表示“愿意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夏目漱石”,了此一生,虽然遭到了文部省的训斥,却赢得了后世文人学者的敬重和怀念,至今仍被奉为楷模。他是用实际行动贯彻了自己“没有坐牢的思想准备,是当不了作家”这一信念的。这些诗人和作家自然有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但从中也可以看到他们高尚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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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京剧名家的演唱艺术》序
许姬传
陈富年同志用十年的时间写了这本《京剧名家的演唱艺术》。其中包括清末民初的生、旦、净名演员的演唱艺术,都是耳闻目睹的第一手资料,将于一九八二年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写一点感想向读者介绍。
富年兄是著名戏曲音乐家陈彦衡先生的儿子,七岁时就跟着父亲听戏,他看到晚清时许多名演员的演出,同时,听到父亲的评论,从而心明眼亮,逐渐懂得辨别精粗美恶。我是陈彦衡先生的学生,六十年前就和富年探讨过京剧艺术,互相切磋,听他述说余叔岩、言菊朋向他父亲学谭鑫培唱腔的情况,以及彦老为谭鑫培、孙菊仙、陈德霖操琴的经过。一九五八年他曾整理出版《谭鑫培唱腔集》二册,共谱出十出戏,是从彦衡先生的工尺谱遗稿翻译成简谱的。此书不仅记录了谭派唱腔的特点,还介绍了身段神情,艺术大师梅兰芳为之作序。梅先生逝世前两月写的《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文章里重点介绍了《谭鑫培唱腔集》和钱宝森所著的《京剧表演艺术杂谈》,他认为这两部书,概括地阐述了戏曲唱、做、念、打最基本的核心。最近我接到香港朋友函告,台湾出版了谭鑫培唱腔匣式录音卡,是用谭鑫培的唱片复制的,很受各国侨胞的欢迎,他答应送我一套,并托我代购《谭鑫培唱腔集》三册。我到中国书店询问,据说早已断档,我向音乐出版社建议再版此书,亦未引起重视。我国的文艺作品,在海外享有很高声誉,然而却得不到中国出版界的青眼,而《七侠五义》一类的所谓“畅销书”,却动辄以数十万册的数量发行,这究竟对人民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一些有价值的名著,往往到处搜求,难以购到,甚至连司马迁所著《史记》都买不到。
现在陈富年同志的新著《京剧名家的演唱艺术》即将问世,我希望出版社在印数方面略为放宽一点,这对导演、乐队、演员以及京剧爱好者都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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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初晴〔油画〕 陈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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