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老石的沉思〔短篇小说〕
辛曙光

刚才还在变幻的晚霞,一进入这个小城便消逝了;小城的上空,弥漫着一层青黑的烟雾。他感到空气有些难闻。
他两腿打颤,微微喘气,自叹人过了花甲,毕竟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是满打满算,过山梁,绕河湾,仅仅走了二十几里路。幸而心情是好的,心气儿是盛的;否则,他能那么心血来潮一样,说来,就再也等不得。老伴,儿子,媳妇,闺女,全家人都极力反对,说,若去,不妨明天早早动身,别真的认了真,住到人家那里添乱。他不听劝,反怪家里人耍心眼,那时候应得好好的,人家谢局长早就等着啦。
篮子里的鸡蛋,都是今年新鸡下的头窝蛋,往里装的时候,有的还带着鸡屁股的温热。他装得尖了,老伴给往下拿,但急忙解释并非舍不得,而是为他路上好带,还给他在篮子里撒了一层草屑,遮上旧毛巾。他满意的是新鸡头窝蛋,拿这送谢局长,才是最有意义的礼物。他一边走,一边在街上打问:金光道,牛角胡同9号。这个地址,他在半路上已默诵了几遍,并且想象着谢局长将怎样接待他,又想起他和谢局长初次见面,他把谢局长请到家里喝酒的情景。谢局长喝得满面红光,谈笑风生,逗得闺女老多儿嗤嗤直笑。谢局长说,他也有这么大的一个闺女,还有一个大儿子,一男一女;真是好命儿的。只听谢局长放下酒杯,说:“老石大哥,你有空进城去嘛,住在我家,玩几天。”他忙高兴地回说:“等有了空闲,我是要到谢局长府上拜望呢。”他没有多少文化,但对于他尊重的朋友,却会使用几句文词儿。他紧接着问:“谢局长,您府上在哪儿?”谢局长把菜咽利索,又呷了一口酒,说:“我家,忒好找哩,金光道,啊,就是金光道,知道吗?牛角胡同,9号。”他又笑笑:“你别怕耽误工夫。如今,你的生活也不困难了嘛!”他听了,忙让闺女老多儿拿笔记上,免得以后忘了。

牛角胡同到了。他的心又欢快地收缩一下,这大概就叫激动吧?仿佛离谢局长的家近一步,这感情就有一次升级。“谢局长是个好人”,他宣传了不知多少遍,几乎村里人们都知道了那件事:
那年他到城里卖鸡蛋,正走着,听到了一个声音:“老头儿,鸡蛋多少钱一斤?”“一块二。”他抬头一看,目瞪口呆,问价儿的是个戴红箍的“市管”。“好啦,跟我走吧,我都买了。”他乖乖地跟着他来到一个所在,进了一间小屋,“你等着,一会儿给你送钱来。你这鸡蛋六毛一斤。”那人提起鸡蛋,出门进了隔壁。他听得清清楚楚:“我要三斤!”“我要四斤!”“我要五斤!”正争着,象是又一个人进去了,大家齐唤谢局长。只听谢局长说:“见你们领来一个卖鸡蛋的老头,我也要几斤。”大家让谢局长都带去,谢局长不肯,结果他只要个平均数,三斤,并说:“按市价一块二,大家给老头凑齐吧,或许老人家还等着赶集。”隔壁突然一阵默然,还听得谢局长“一块、两块”点票的声音。又听得谢局长象已知底似地说:“如今农民很不易,他们靠抠鸡屁股过生活。上级又没有明文规定,不准鸡蛋上市;搞土政策,就是欺诈百姓……”大家都说“是”,并保证今后不那样做。谢局长走了。那人把钱如数送过来,先叫一声“老头儿”,后臊模臊样地感叹他今儿个遇上了“好神儿”,刚才来了个谢局长,传达个新精神,允许鸡蛋上市了……他顾不得听上许多话,忙颠出去追赶谢局长,要当面谢谢他。可是,街上的人熙来攘往,哪里还有谢局长。
这事以后长期成为他心中的遗憾,每每过意不去,只是不知上哪里去找谢局长?一年又一年,夙愿终于意外地实现了,谢局长来他们乡下了。那是今年夏季,突然开来一辆大卡车,专门来买西瓜的。队干部说,那个高个儿的是谢局长,人家真关心职工生活,亲自跟来。他听了,就一直向谢局长奔去,两手抓住谢局长的手:“谢局长,您,可来了!您,好哇……”下边的话,谁也听不明白,可把个谢局长闹懵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了半天,谢局长仿佛恍然大悟,反过来攥住他的手,笑哈哈地说:“不必嘛,不必嘛,你应该感谢党的政策……”周围的群众,都向谢局长投来敬佩的目光,他于是欣然应邀,大大方方,来到老头家里用饭……

9号。“笃笃”,“笃笃笃”,他不轻不重地敲着朱漆铁门。没过多久,铁门“咣当”一响,一个女孩子的脸露出来。哟,莫不是谢局长说过的那位“令爱”吗?“姑娘,这是谢局长的家吗?”“是,老大爷,请进来吧。”声儿脆脆的,话儿甜甜的,他心里一阵欣慰。姑娘抢先一步,嚷着:“爸,有人找你!”又回头说:“老大爷,先进屋,我爸在那间,今天我们有客。”姑娘说着跑去。“那间”,好象是个小客厅,姑娘一推门,从里边冒出一股烟雾,和众人的说笑声。按城里来说,谢局长的院子可不小哇,正面都是挂着窗帘儿的明窗房,包括“那间”,象是三大间;旁边有两个跨间,从一间里冒出炊烟,和刀勺铲子,以及“嗞啦”“嗞啦”的烹调声,几个身影在那里忙碌着。他在院中等了好久,才见谢局长跟着女儿出来。谢局长手指间挟着烟,定睛看了看,恍然大悟似地“啊”的一声:“呀,老石,你才来?请屋里坐吧!”他把他让到中间屋。屋里都是铺着大红栽绒罩面的软座,他一坐,噗嗵,下去了,然后又颠上来;就这工夫,一个矮胖的女人进来了,她长长的下巴,两边嘴巴子嘟噜着。这准是谢局长的爱人了。他的身子顺着那软座的“颠”劲儿躬起来,谢局长的爱人一摆手:“坐吧,莫客气。”谢局长有些坐不住的样子,谢局长的爱人笑笑说:“我看就不象外人嘛!那你就过去吧,乔部长刚好到了。”又吩咐女儿:“丽丽,你还多着活呢,别忙我一人。”
屋里只剩了老石自己,他静静地听着罩子里的大座钟有节奏地“嘀嗒”,不会儿,“当当”,敲了七下;又是好一会子,“当当”,八下。从那间小客厅里,不时传来得意的畅笑声,急了脸似的大声吵叫,以及院子里匆匆的脚步响。那些声音时大时小,仿佛只要小客厅的门一开,喧哗声便洪水般地泄出来。他听见谢局长的爱人正在让酒,尖着嗓子要乔部长干一杯。那乔部长却说,这杯当罚老谢,他做的事太绝了,他孩子的事,不打他个知字,实在使他被动。谢局长跟着高声大笑。谢局长的爱人又说:“这事不绝也得绝,说真的,您是部长,好意思出面吗?您真个让孩子抡一辈子大锤?这下,小乔把上方向盘,美颠了,奖金一点不少拿。”“就是,就是”,客人们同声应和。只听一个说:“谢局长也同样想着下级,在座诸位,谁没得到过谢局长的关怀?”谢局长抱歉一阵,又似有苦难言地说:“唉唉,如今有些事也真难办,本来符合政策条文,可偏有人反映你是搞不正之风!”“屁!”又是谢局长的爱人,“不正之风咋哩,如今不正之风多啦,刮得犄角旮旯都是,当局长、部长的就不行沾巴点?”满座哄堂大笑。……这些话他听得不甚明了,他有点诧异,却又断定谢局长工作圆满,上下左右都能维持,决不象村里有的干部那样,靠邪的歪的。他边听边想,突然谢局长端着个盘子进来了。那盘子里装着好几样菜,谢局长轻声说:“老石大哥,你可不是外人,我没拿你当客待,你在这屋自斟自酌吧,我今个这是喜酒,我那儿子订亲。你若不来,我还争礼呢!”“啊呀,谢局长,这喜酒……”他脸上的表情,十二分的歉意,好象谢局长的好处、情意,永远也报答不完了。这时谢局长已从一个精致的酒柜里,拿出一个多半瓶的来,说:“就请喝你们乡下人爱喝的吧,二锅头,劲儿大呢。”
他真的一个人自斟自酌起来。谢局长的酒是有些劲呵,怎么没觉得喝多,竟有些头晕目眩?屁股下的软座儿,象要起飞,抬着他在屋里旋转。屋里那些闪亮的东西,四角旮旯,粉白的墙壁,来回来去摆动。只有那座钟的“嘀嗒”声,才不受这摆动的影响,依然有节奏地响着,而且又“当当”地敲起来。他心里默记着,十下,整整十下,这说明夜已深了,他忽而认真地考虑起睡觉的问题。他确信自己是不便在这里睡的。衣服带土,身上掉渣儿,沾不得这明亮华丽的屋。他记起口袋里还有两元钱,对,住店,值得。啊呀,这样做,谢局长会不会生气呢?他呷下杯里的残酒,有了,就说城里还有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此次也是为来看看他,您家里客人多,住他家去还不一样吗?他想立即告辞,但是屋里没人。
到底有人进来了,是丽丽。丽丽见他还没吃饭,又闹走,先一惊,后又“咯咯”笑:“你老真有意思,小半夜了,还去哪儿?准是瞧着我家干净,怕我们嫌你!”“不哩,不哩,我真得走,城里还有个老朋友。”谢局长的爱人也进来了,她数落女儿:“就会笑,叫你爸去,你爸能留住!”不等叫,谢局长来了,她忙说:“你看,这大伯还要去看个老朋友。”谢局长摊开两手,“唉唉”两声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谎,唉,其实,住哪里还不一样!”谢局长果真有些生气的样子,但马上又接着说:“看老朋友心切嘛,我不强留你,不过,怕你走夜道碰碰磕磕的。”谢局长的话终于解放了他,“没事儿,谢局长,我咋也不咋的,看。”他离开软座儿,在地上试走了两步,然而也就趔趄了两下,谢局长两口子都爽快地笑了。他就在这笑声中离开了这间屋子。丽丽噘着小嘴,在后面替老头提起那篮子。她没注意父母满脸的不高兴。谢局长跟到门外,说了声:“慢走!”“请回吧,谢局长,没事儿。”他踉踉跄跄,一步三晃地走出牛角胡同,上了金光道。

金光道上亮着稀疏的路灯。但是,他不知道旅店在哪里?他打问了一个人,便抄近往旁边的小胡同钻去。小胡同黑得象条烟筒,两脚常常触着石头块、砖头,要么踩在脏水上,迈上垃圾堆。他走着走着,突然“呀”的一声,扑倒在地上;他明确是踏进了不知什么人为什么挖的一条小沟,右脚象被棍棒打了一下热辣辣疼痛难忍。手中的篮子也抛了一边去,恐怕那头窝蛋至少要伤害几个;因而他的酒也就醒了一半。他明白了,却又糊涂了,不知这篮子是怎么提回来的,是谁塞在他手中的;满腔的心意没得表达,倒做了件丢脸的事儿。他懊恼极了。他试图挣扎着起来,可是那只脚沾不得地,刚一动弹,又马上趴下去。
一个推自行车的人在他旁边停住,弯下腰看看,说:“老人家,跟我走。”“同志,我的脚摔坏了。”那人安慰他说:“找医生。”一面拾起旁边的篮子,挂在车把上,扶他上了车,推他走出这烟筒似的小巷。这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地询问着他何来、何去?可是,他没送他去医院,却进了一个虚掩着门的小院子。他在院子里喊:“玉芬,有患者。”应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二人架他进了屋,让他坐在板床上,半仰着。中年妇女问:“是脚吗!”“是,右脚,唉哟!”中年妇女拎过来一只小凳子,把他的右脚架起来,替他脱去沾着污泥的鞋。“这儿疼吗?”“疼,疼。”“这儿呢?”“不疼。”“这儿呢?”“疼。”她轻轻一笑:“老人家,别怕,没伤着骨头,脱臼,就是崴了,一会就好的。”她轻轻地按摩着,一边和他搭讪着说话;他似乎忘记了疼痛。然而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脚脖子“咯噔”一响,随之带来一阵巨痛,但很快就过去了。中年妇女松开手,笑笑说:“行了,下来走走看。”啊哟,可真是个神医,怎也不怎啦。他见那妇女的鼻子尖上,沁了一层汗珠,使了多大劲儿!
这时,送他来的那人早提进他的篮子,倒了一盆热水,非要他洗脸、烫脚不可,说要早早休息,并不准他强调任何理由。这时他看清了他,这人已有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眼睛深陷,瘦瘦的个儿。他感觉这人说话、行事儿,有种说不出的力量,使你那么愿意接受、服从。“同志,看我,还没问您贵姓、尊称?”“姓谢,谢之正。”他说,“叫老谢吧。她是孩子妈,骨科医生,就叫她李医生。”就寝的时候,老谢让他跟自己睡在里间,李医生在外间,说大小子今天住厂了。
事情就这么有趣,一个小时前离开谢家,这会儿又住进谢家。谢家好人多呵。
他寻思着,别看这谢没有那谢阔绰,可人很深沉、正派、不虚,说不定也当着个什么。他钻进被窝的时候,试探地问:“老谢同志,你也得是个局长吧?”老谢忍不住哈哈笑了,安慰似的说:“当过,当过,哈哈……”“那,眼下呢?”“老人家,睡吧,你一定很累了。”
次晨,他一觉醒来的时候,见老谢早叠好被子,正坐在床上吸烟。昨儿个是累了,酒也喝多了,在家里可没起得这么晚过。他刚洗过脸,外面李医生就买来了豆浆、大馃子。老谢不仅深沉,原来还爱说个笑话,这一顿早餐,使他吃得痛快极了。而最使他敬服的,是老谢会算庄稼帐,按他家的人口,算他家的收入,比他自己算得还清楚。说若实现他给作的计划,明年收入将会增加几倍。并且给他开了个条子,要他去某村找个叫种子迷的兑换点“千斤白”。感动得他不得不又询问起老谢到底是管的哪一宗?老谢微微一笑说:“石大哥,我的职责呵,就是想法让大家都富起来。”
饭后,老谢直率地说:“老人家,大概留不住你,你若走,可不准步趱了。”又对着李医生:“玉芬,我八点有个会,你去送老人家上车站,给买上票。”但是,那一篮子头窝蛋,他说什么也要给老谢留下,他说老谢没有那个谢局长身体好,需要补养。老谢思忖会说:“如今农民富了,不象过去,靠抠鸡屁股过生活;可也有些户,还没有真正翻身。好,玉芬,这鸡蛋咱们要吧……”李医生把鸡蛋拿走了,一会儿,还回来空篮了。啊,他也了解庄稼人“抠鸡屁股”的生活。这话,听着好熟呵……

他一回到家,全家人都围上来,问这问那,问谢局长的全家人。他一下子没法回答,只说是坐汽车回来的。当他老伴拿出篮子里的旧毛巾时,不由惊叫道:“你个老东西,怎么把鸡蛋卖啦?”“没,没有,是送给老谢了。”“那,篮里的六元钱是哪儿的?”“啊,六元钱?”他的思想乱了:“老谢,谢局长,他们是哪一个?”
这时,会计来通知他们去分红,他抓住会计问:“柱子,告诉伯,咱县上有几个谢局长?”“谢局长?过去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有一个。哦,若算上政府领导,还有个谢县长。”“呀,县长,他是谢县长!……”他发了狂似地叫起来,叫得全家人发毛,老头子进了一趟城,不知怎么变得这样?问他,他摆手,他说需要好好地想想。
他果然倚在被垛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思索起来。
他好象平生第一次这样地陷入了沉思。


第7版()
专栏:

夜,亮了华灯,亮了华灯……
刘虔

太阳,簪一朵晚霞的山花,
带着未能久居于东方的依恋,
翻过西方地平线上隆起的时间的山脊,
到山那边去了。
当太阳一步一回首的时候,
夜,手挎一篮黑色的野玫瑰,从东方的波涛之上,冉冉而来了……
夜的脚踝,踏过林中的小路,江上的小桥和旷野的草地。
夜的裙裾,飘拂摇曳,扬起了一阵阵蓝色迷朦的暮霭。
悄悄地,暮霭越来越浓重地弥漫于天地间。
这是夜的肃穆的进军呵!
而紧随着这夜的进军脚步的,还有光明使者的光明的馈赠:
华灯,在升起!

华灯亮了。
华灯,是光明的犁铧,在夜的原野上,犁开了夜的垄沟而结出的光明的果实。
到处都可看见这光明的结实。
在街道和广场结实:城市亮了。
在村巷和槽头结实:乡村亮了。
在河的航标上结实:河流亮了。
在边卡的哨所结实:边卡亮了。
在幽径的尽头结实:爱情亮了。
在思考者额前结实:思想亮了。
在凡有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结实:生活亮了。
在夜的心坎上结实:夜亮了呀!
于是,夜深似海的大地,又有了欢跳的脉搏,有了探求的风帆,有了热情的大潮,有了礁石的坚毅,也有了凤尾竹的柔情,有了希望的明眸,有了生命的种种迷人梦幻……
华灯,莫非就是那离去的太阳留在夜里的深长顾盼和嘱托么?!

华灯亮了,亮着火的瞳仁。
有时,她是一个星座,一个星辰的王国,纤尘不染,璀璨夺目,四野流芳。
有时,她是一片虹霓,一匹五彩的瀑布,从天而降,洒下花的春雨,花的激浪。
有时,她是一种信念,化作“深夜千帐灯”,“山一程,水一程”,伴客边关风雪行。
客居在红砖灰瓦的农舍和青枝掩映的竹楼里时,她是下凡的嫦娥。
高踞于路旁的钢铁和水泥的支柱上时,她又是护路的女神。
她忽儿象玛瑙,镶嵌在年青人的枕边,照亮一片智慧的海洋;忽儿又隐身于金属的壕堑,随时准备一跃而出,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高速,奔向需要她的任何岗位……
华灯,是勇敢的。
华灯,从不推诿自己的使命。
越是黑暗的时刻,越是荒远的地方,越见华灯的光芒!

夜,万籁俱寂,又纷繁如麻……
华灯,多情地警视着。
她不甘一些心灵的沉沦,不忍一些意念的破灭,不妒嫉满意的笑脸,也不掩饰悲伤的泪水,总是用温柔而闪光的语言,同夜幕下的人们谈心,从傍晚到黎明……
在她的声音到达的土地上,
在她的光芒照拂的心灵里,
迷惘,会象冬雪一样消融在泥土里,而留下一串春天的悠远音韵。
道路,会摆脱黑暗的裹挟,清晰地显示出自己的遥远的追求。
那篱下的寂寞的花朵,会在爱的温暖里,喷吐着思念的芬芳,同人们交语。
而恶梦,也是可以清醒的呀,仿佛舟子听见了涛声。
而恐惧,也是可以消除的呀,仿佛弃儿看见了母亲。
连遗落的一鳞一羽,一针一线,也会有复归的希望的,一切都会有光明的归程……
因此,所有的人,都爱聆听她的言语。
所有的人,都追求她的心音。
所有的人,孩子,老人,精力充溢的创业者,目光锐敏的兵士,嫣然巧笑的少女,失意时的孤独者,诗人和将军,甚至刚刚落地的婴儿、已经失明的盲人,都熟悉她的踪迹,都企望从她的言语的启迪里,领受被夜的帷幕笼罩着的生活的真实和美丽……
华灯,是心灵的眼睛呀!
在华灯下,人们寻找着:
寻找着世界,也寻找着自己。
寻找着失落的珠宝,也寻找着涌现的珍奇。
寻找着明天。
寻找着勇气……

每一扇东方的窗棂渐渐地染白了:晨光熹微;夜,快走到了尽头。
我看见,在大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上,“在一座举行灯会的秋天的花园里,最后一盏小灯,伴着最后的一朵玫瑰,正在同一只野天鹅做轻声的交谈”……
我知道,这是华灯惜别时的最后的一声呢喃,一声叮咛。
现在,晨光象潮水涌向四方。
太阳,打着金伞,踏着金阶,从东方天地之交的云宫里排闼而来。
而玫瑰已经凋谢。
而野天鹅也展开白色的翅膀,向南飞去。
而华灯的最后一线光芒——那盏秋园里的熠熠燃烧的小灯,也熄灭在火红火红的太阳的爱抚里了。
但华灯,是欣喜的。
华灯期待着的,唯一期待着的,是又一个夜晚的来临,是又一个夜晚的轻声的召唤……


第7版()
专栏:

民间娃娃——选自“柯明画展”
柯明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