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2月13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一网春光
杨中兴(白族)
洱海之滨的早晨,空气新鲜得象滤过一样。一湾碧水,清澈透明,照见远山近树,蓝天白云。宽阔的海面上,白帆点点,波光耀眼,岸藏汀兰,郁郁青青,令人心旷神怡。难怪中外游客,把洱海称为云贵高原上的一颗明珠。
我受白族渔姑阳花的委托一早到海边,来接我没见过面的她的未婚夫阿林去参加大理白族自治州成立二十五周年的庆祝活动。阳花是我下乡指导农村文化中心开展文艺活动时结识的。别看她不爱同生人讲话,一说话脸就绯红。可是,当舞台上的金钱鼓一敲,三弦铮铮作响以后,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唱起白族调子,那清亮激越、婉约动人的歌声,就象甘露一样甜润,激起人们对白族渔家美好生活的向往。
阳花的父亲是个经验丰富的渔民,洱海里的每朵浪花似乎都熟悉这位老人的身影,这位老人也熟悉每朵浪花下面激流勇进的鱼群。记得我们初次相识之后,老人执意把我请到他家,待我为上宾,特意做了白族渔家擅长的“海水煮海鱼”吃。酒过三杯的时候,老人诚恳地说:“师傅,收下阳花练练唱歌吧。玉不琢,不成器,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严格训练一下,会出息的。”
如今,阳花已是二十五岁的白族歌唱家了。今天,她就要当着来自祖国各地的民族观礼团代表,放声歌唱!想到这里,一股激情涌上心来,我禁不住欣喜地笑了。
“同志!”一声突兀的呼唤,打破了我甜蜜的回忆。原来是站在一条渔船上的一位白族小伙子在叫我。大概是他发现我胸前佩戴的“大会服务组”的标志了吧,便用热情的眼睛望着我说:“今天的庆祝活动没改期吧!”
“这是民族大团结的盛会,全国各地来了不少贵宾,哪能随便改期呢!”
小伙子从船板上向前迈了一步,小舟摇晃了一下。舱中“蹦、蹦”地跳起几条活鱼来。我走上前去,一步窜上小船,船摇晃得更厉害了,舱里的活鱼,一条跟一条跃起,把罩在上面的塑料薄膜,撞击得发出象敲小鼓一样的响声。
“都是在洱海里捕捞的吗?”
“那当然是,”小伙子瞟了我一眼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你可知道,我们的洱海,是水鸟欢乐的天地,虾、螺、水獭、菱角、芦苇繁殖的王国,鱼嘛,种类可多了,鲤鱼、弓鱼、油鱼、白鲢鱼、鳔鱼、细鳞鱼、小白鱼、鲫鱼、青鱼、草鱼……”
他一口气数出十多个品种来。我再往舱中一瞧,可不是,五花八门,五光十色,满是活蹦乱跳、二三斤重的鲜鱼。
“还不到汛期吗?”
“没呢。这是特意为庆祝大会准备的,这不,我正等人来接哩!”
“等谁?”
“阳花。”
“噢,你就是阿林?”
小伙子惊奇地张大了眼睛,问:“你认识阳花吗?阳花,一朵永远向着太阳的花。她是我的未婚妻。”
“不但认识,而且熟悉得很呢。她是白族年青有为的歌唱家。天天都在我们身边歌唱。”
“哦,”小伙子惊喜起来:“知道了,你就是她常对我说起的老师……”
意外地相识,特别使人高兴。阿林性格爽朗,说话象流水,滔滔不绝。他告诉我,本来洱海的汛期还不到,昨天接到州政府的电话,他连夜撒了一网,好让贵客们尝个鲜。还意味深长地说:“我网的是鱼,也是网春光。我们白族人非常好客,可惜,那些年风不顺,我们渔家,守着洱海却吃不上鱼……”
不用说,我心里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乾坤,砍断了极左捆人绳,推行生产责任制,调动了渔民的积极性。这丰富多彩的水产,都是近两三年间,渔民们在靠海、吃海、养海精神指引下发展起来的。就说那弓鱼,是洱海名产,被称为鱼魁,已快绝灭了,这两年渔民们竭尽心力重新培植才逐渐恢复生机,在州府大街的市场上,又和各族群众见面了。
太阳升起来了,静静的洱海,顿时喧闹了起来。洱海四周,庄稼油绿,菜花金黄。船儿相继从海东、海西、海北驶来了,运来了鸡、鸭、鹅、猪、牛、羊等禽畜和蛋品。那哞哞声、咩咩声与白族男女老幼的欢歌笑语声融合在一起,好一派欢乐而又恬静的情景!
蓦地,自治州庆祝活动的隆重的礼炮轰响了,扩音器里传来悦耳动听的民族歌曲。那不是阳花姑娘悠扬清脆的歌声吗?她正在用三弦和歌喉表达白族人民对党的热爱,对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的赞美呵!阿林对阳花的歌声特别敏感,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瞧,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专心地听着,幸福地微笑。他,陶醉在阳花美妙的歌声和眼前舒心的生活中了。
云消、雾散、风轻、浪平。洱海的早晨是美丽的、透明的,朝气蓬勃的,多象阳花和阿林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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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白龙江畔的荞麦花
闵有德(藏族)
当枯萎的黄叶,从山顶开始向山脚推移的时候,我回到了白龙江畔的故乡。走在崎岖的山道上,山岭的万物已经萧疏,唯有一片片淡白色的荞麦花挂在半山腰,伴随着深秋的阵阵凉风在飘动。
也许是它的花色淡而不艳,形碎而不美,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和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位画师画过荞麦花盛开的景象,也不曾读到讴歌荞麦花的文学作品。可我多么喜爱荞麦花啊!
我喜爱它——时当花季,把白龙江两岸的丛山峻岭装扮得生机勃勃。
我喜爱它——无须花费更多心血,便能开花结果。
我喜爱它——这贫瘠土地的产物,这山区母亲的骄子,养育了山区人民,也把我这普通藏族人民的儿子,从襁褓送入生活的海洋。
从小,我就尝遍了荞麦面所做成的各种饭食:荞粉、荞面面条、荞面煎饼……在儿时,我和小伙伴们边走边咬着荞面煎饼去上小学。山区的庄稼地都挂在山坡上,离家远,大人们上山做活回不来,中午的饭我和其他四个小孩只好都放在益西江措大叔的家里,请他代热。那时大叔已快五十岁了,孤身一人。他和村子里谁家都没有直接亲缘关系,可全村老幼都称呼他江措大叔。因为心细过人,社里就把看护果园的事交给了他。
城里人怕是很难理解我家的人嗜吃剩荞面面条的。重新热过的荞面面条,比现煮的更滑润,更细腻。每天,江措大叔的粮柜上,齐齐摆了一排小罐子,瓷的、铁的、铜的、镀银的,里头装的全是孩子家长为孩子煮好的荞面面条。
上午最后一节课才上一半,我们早已饥肠辘辘。下课铃刚一停,我们就蹦出了校门。江措大叔老远看见江桥上一蹦一跳的孩子,便把果园的活放下,赶快回来给我们热荞面面条。到我们跳进门坎时,三脚铁架上的铁锅里已叭哒叭哒地开了。可我们却早已等不及,排在后面的人,一会儿拨拨三脚铁架下的干柴,一会用勺子搅搅大锅里的面条。我们一插手,事情就糟了,不但热饭速度慢下来,还时常把江措大叔火膛里正在煮菜的小罐罐给捣翻了。
“不要心急,马上就会好的。”江措大叔总是慈爱地对我们说,并且干脆把茶罐罐收起来,把火焰拨弄得更大。
听老人说,在江措大叔家吃荞面饭的,我们不是头一批。红军攻打腊子口时的伤病员,大军进藏时的先遣队,以及民主改革时期的工作组,都在江措大叔家搭过伙,热过荞面饭,和我们一样,喜欢围坐在这只三脚铁架边,听着锅里荞面饭叭哒叭哒地煮沸……
毕业后,我被保送到内地上民族学院。学习期间,我每年还回一次家。参加工作后的十几年来没能再回山区去。说也怪,在家时天天吃荞面饭,看惯了大片大片荞麦花,虽喜欢,却并不感到多么希奇。可离家久了,一旦念起家乡,便想起吃荞面饭,随之眼前就出现无数荞麦花,这时越发感到它可爱、珍贵了。
今年,我有幸回到了我日夜想念的家乡。按照白龙江两岸藏族群众习俗,出远门工作的人回来,乡亲们必定要请他到家里做客的。我才进村子,手里的行装就被不相识的尕娃接过去了,而且争着拉我的手要我到他家去。正在左拉右扯、不可开交的当儿,梅豆大姐出现在我的面前:“谁也别争了,要到我家去。村里的‘尼恰扎’(藏语:意即有威望的人)都在我家呢。”
我到梅豆大姐家的炕上坐定,刚喝了一碗青稞黄酒,吃的就端上来了:一方盘手抓带骨腊肉,一方盘手抓羊肉,满满一铜盆姜汤荞粉……我第一筷便伸进荞粉盆里。荞粉做的真好,指头厚的方条,透明得几乎能从这边看见那边的筷子,光滑得别人不帮一把,就夹不住它,到不了口里。没有想到梅豆大姐有这样好的手艺,我禁不住当着众人夸了她几句。
“我可没有这手艺。这是我专门请江措大叔做的。村子里谁家请客,都要到他家,请他帮忙给糍荞粉”。
“江措大叔?他还健在?”我估摸着他已经七十有余了。
“健在。只是背已经驼了。这一生,他照料了多少人,抹鼻涕的尕娃成了干部了。当年红军的伤病员,现在还在的都当了大官了,可他还是他。江措大叔他还住在他的小屋里,屋里还支着他那三脚铁架……中午,他照旧还给尕娃们热荞面饭。”
我心里不平静起来。多令人敬重的老人啊!我想应该请他来,和大伙一起喝酒!刚要起身,梅豆大姐告诉我,老人上山给那不断火的三角铁架砍柴禾去了……
我扶住门框,久久地向山梁上望去,看到的只是满山盛开的淡淡的算不上美丽的荞麦花,老人的身影已融进满山荞麦花中。起初,我心里升起一种隐隐的怜悯之情。可随着晚霞漫起,晚风送来一股股清香,这种怜悯感已被敬重代替了。
我举步走进这荞麦花的海洋,深情地拂弄起这些默默无闻的小花。不错,它不香不艳,进不了花圃、庭院,它粗糙,上不了国宴,可它能为贫瘠的土地点染出颜色,它的面食曾滋养过无数英雄和人民,人民是多么喜爱它!我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联想,荞麦花多象默默无闻的江措大叔,江措大叔又多么象满山遍野不争奇斗艳的荞麦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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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等外人”升级记
(短篇小说)
吴承柏(彝族)
“等外人,等外烟,政策好,会飞天”。
一群孩子在西坠的金盆余辉中,跳着唱着,拍着小手,欢迎普扎扎从牛街归来。
普扎扎骑在大黑花马上,轻轻勒勒笼头,吆喝出一连串的声音。马前赶着的大黄牛也伸长着脖子“咩嘿……”
马叫牛吼的声音飞到塞威卡的上空,飞到木楼屋里,请出了老老少少。年轻的小伙子向普扎扎投出了羡慕的眼光;年轻的姑娘躲在人群里,多情的眼光一眼一眼地瞟过去。是夕阳的霞光染红了普扎扎的脸?还是小伙子小姑娘的目光戳红他的脸?普扎扎害羞地从马上跳下来了。老年人拍着普扎扎的肩膀说:“你真有眼力,这匹马胸脯宽、蹄子圆,使得出力,跑得快!”有的说:“普扎扎的眼睛不比他阿爸普苏丝差,这头牛两岁半,毛光水滑,苍蝇蚊子叮不上”。
在人们的一片赞声中,突然有人喊“让开,让开,普苏丝和代娥勾花来了。”人群中闪开了一条路,人们感到很新鲜。
普苏丝头戴一顶雪白卷丝羊毛虎头帽,上身穿着崭新的蓝布长衫,套着一件钉有两排银扣的黑缎短褂。脖子上一条细银链挂着一个红葫芦到胸前,每隔一二分钟就拿到嘴上喝一口,嘴里咂咂地咂出声。是品好酒的醇香,还是赞扬儿子普扎扎买来的好牛和好马?
代娥勾花更和平常不同,她头戴红鸡冠帽,白布绣花边衣服套金绒褂子,滚边绣花裤子,绣撒桃花瓣的鞋子,手提金乌竹杈编的提篮。盖一块雪白羊肚子帕。要不是眼角上那几丝皱纹,还会认为她是个大姑娘。不过,她今天比往日看起来显得年轻十岁。她走到大黄牛边,用那戴满银饰的手抚摸着黄牛肚子,笑了,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
普扎扎象发现什么似的,惊奇地喊出:“我阿妈笑了,我阿妈笑了!”
这一喊,几十双眼睛都望着代娥勾花。普苏丝滚出了眼泪,普扎扎滚出了眼泪,围观的人们滚出了眼泪。其中普得高的眼泪流得特别多,湿了胸前衣服一大片。
十三年前:塞威卡有人说:“因为村寨上空有黑影,阳光照不明。”有人说:“塞威卡周围狐狸鸣,邪气上升压正气,土里庄稼也不生。”有人说:“天空出了扫把星,不正之人在朝廷。”也有人说:“是最最最的大好年代,塞威卡有钱有粮。”
实际是老年人饿了脖子伸多长,孩子饿得瘦精精。有良心人说实话,无良心人大追查,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就说普苏丝,就碰到了阶级斗争的枪口上。有人说他生来聪明也等于零。是的,普苏丝小时候进过一年学校,学会写几个歪歪倒倒的字,按他说是识了几个狗脚迹。他还会摸摸扒扒算盘珠子,是塞威卡唯一的大先生。村子里的人说起他来,都伸出大拇指,翻译出来是“上等人”。可是,在“最最最好的年代”,这上等人的家穷得偷狗卖。代娥勾花梳了几个月的头,攒下的乱头发卖得二角钱,准备拿去买盐巴过年用,也被普苏丝拿去买了二包半等外烟,放在水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吸。代娥勾花穷吵饿吵和他吵了一架。普苏丝一气之下,用红茜草水染了一张纸,折了一支小松毛头做笔,锅底上刮点黑烟当墨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框上。左联是“二三四五”,右联是“六七八九”,门楣上写“南北”二字。这副对联,象野火烧山的速度传到公社,革委主任普得高带着公安特派员、红纠队一大帮子人用照像机拍照,将普苏丝打翻在地,用绳子捆着游村后关在生产队的仓房里。
一副对联,惹来一场横祸。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后,水牛角号吹了好几次,附近四五个村的人来到塞威卡的大晒场上。晒场对面的仓房屋檐下挂有一条大布标语:“打倒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普苏丝”。大会一开始,口号声喊得五雷震耳,什么“炮轰普苏丝!”“火烧普苏丝!”代娥勾花很勇敢地闯进会场,一屁股坐到普苏丝旁边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的靠山呀,我的普苏丝呀?你是村里的上等人,人人称你大拇指呀,你犯了什么罪呀,要挨火烧炮打呀。火烧掉,我和小扎靠哪个呀?我来抵你死呀,我的普苏丝呀!”
代娥勾花哭得悲惨,引动会场里的老年人眼泪加鼻涕。普得高大主任火星直冒,他两个手指搭在嘴上一吹,红纠队马上整队集合过来。普得高一声令下,将代娥勾花打翻在地,用小鼠皮绳捆起来和普苏丝跪在一排,面向审判台。
普得高坐在审判台上,在麦克风里用那母鸡嗓大声喝问:“代娥勾花你今天来到会场哭,是什么企图?”
代娥勾花抬起脑壳答道:“大侄儿,大婶家养着三只鸡,一只是黑梨花头,一只是小梅花头,一只是小花公鸡头,你难道要宰大婶家的鸡吃吗?宰不得,宰不得,是大婶家小扎的笔墨纸张钱。”
代娥勾花这一通答复,惹得会场上一阵大笑。
“他娘的!所答非所问,还称起老子的大婶来……”普得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代娥勾花赶忙解释说:“得高,得高,你小记不得,记不得。你小时候,你妈得病奶水少,我生普扎扎的大哥时,奶很多,你妈妈每天三次抱你来吃我奶。你还拉屎在我裤子上,我还给你揩屁股呀。可怜我那孩子得病死了,你真有福气呀。得高呀,我是你大婶呀,普苏丝是你大爹呀,小扎是你兄弟呀,不看生面呀看熟面。得高,得高,你要可怜我们一家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嘿嘿嘿!”普得高冷笑一阵后,又大骂起来:“代娥勾花,谁跟你讲过去,现在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这个烂婆娘,还想软化老子,就是老子的妈,老子也不讲客气!我倒要给你尝尝我的味道!”
普得高又大声喊道:“红纠队,你们死完了嘎!”
可怜的代娥勾花,挨了几十个大耳光,几十大脚,鼻子里的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三合土上,霎时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普得高非常得意,嘴里吸着烟,吐出一串烟圈。这时他的鼠眼刚落到普苏丝头上,十二岁的普扎扎一下跳上台,右手高高举起,高喊:“打倒普苏丝我的阿爸!”会场上千只手包括普得高的手也高举起来:“打倒普苏丝我的阿爸!”喊声重复了十多次,从塞威卡的后岩边又传回来十多次。喊声回声,普得高忽如梦中惊醒,两个手拇指又搭到嘴上嘘了一声,然后走到台口,摇着那五齿钉耙手,高喊道:“大家别咋呼了,别再咋呼了,我们上当了,普苏丝变成我们上千人的阿爸了。”
普苏丝大笑起来,代娥勾花也大笑起来,普扎扎也跟着笑起来,台下也大笑起来了。
普得高象疯狗般地暴跳起来。普扎扎被红纠队从台上扔到台下,脑壳落地,摔晕了。代娥勾花大叫一声“我的宝贝呀”,也晕倒了。看着这种场面,许多人要退出会场了,普得高立即发出制止令,在麦克风中大喊:“别走,别走,各生产队长注意,各生产队长注意,对走掉的人要扣工分,要扣工分!”
普得高干咳了几声,又高声说道:“我代表新生的红色政权郑重、严肃地宣判普苏丝的罪行:普苏丝,男,彝族,现年四十五岁。他仇恨红色政权,恶毒攻击社会主义,他写的反动对联,是我们县里的大主任分析出来的,他写的含意是‘缺衣少食无东西’,思想非常反动,行动也非常反动,常常吃等外烟,给我们红色政权脸上抹黑!代娥勾花称普苏丝是上等人,我今天宣布普苏丝是等外人,代娥勾花、普扎扎是死保普苏丝的保皇派,是下等人,在塞威卡受管制!”
山高皇帝远,普得高出来称霸王,自己制定王法宣布普苏丝一家为下等人、等外人,这对于普苏丝来说毫无震动。普苏丝只管将代娥勾花、普扎扎背回家,喂水喂药使他们苏醒过来。之后他拿起一只粪箕到会场拾得半粪箕烟头,在水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吸了一个月。他对邻居说:“这个批判会,省得一个月的等外烟钱,经济上没有吃亏,还赚账。吃亏的是我漂亮的代娥勾花不会笑了。”
代娥勾花的同年人讲:代娥勾花小时候就笑得特别好看,一笑就是两个小酒窝,不象红山茶花那样太艳,也不象白牡丹花那样太素,那象什么?反正雨后的莲花不如她。有一次。普苏丝从地里做活回来,又累又饿。代娥勾花做饭还没有做熟,他黑丧着脸。代娥勾花笑了,普苏丝脸色变过来了,跑到灶台边说:“我的代娥勾花,你的笑解渴、解饿、又解累。”孩子普扎扎八岁时就喜欢妈妈的笑。有一年过年,他们家买了一张画片贴在门上,这幅画是个美丽的姑娘在微笑。这天,代娥勾花从外边进门,站在门边的一刹那,普扎扎高兴地喊出:“妈妈比画上的姑娘好看,比画上的姑娘好看!”代娥勾花笑了,笑孩子的稚气。普扎扎跳起来了,拍着小手说:“妈妈比画上的姑娘笑得好看,笑得漂亮。”
十三年了,十三年了!普苏丝很痛苦的是代娥勾花一直没有笑。普扎扎和爸爸一样的心情,阿妈没有笑,他觉得家里缺少着一件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曾几次画花自己的脸来引妈妈笑,妈妈只是哼了一下。普扎扎时常想,难道“等外人”不列入人的行列,没有笑声吗?
今天代娥勾花笑了,笑成一朵花。大家不由得落了泪,这泪是激动的泪,只有普得高是忏悔的泪。普得高的眼泪流得特别多,哭出了声。有人说:“让他哭,用他的眼泪来洗他自己的心”。
普苏丝大声喊道:“普扎扎,我的孩子,你拉着大花马,让阿爸骑上。”普苏丝骑上马后,又喊道:“代娥勾花,别笑了,你把提篮里的烟给大家抽,给大家抽!”
代娥勾花,揭开羊肚子手帕,拿出一条二十包的锡纸“大重九”烟来,给每人一支,用了十九包,剩下一包不好处理。普苏丝在马上说:“那一包给普得高,给普得高!”
普苏丝在马上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用手背揩揩嘴,把马头勒了,面向塞威卡的群众,在马上作大报告了:“乡亲们,姐妹弟兄们!普得高大侄儿:今天我宣布,我不抽等外烟了,我有条件抽‘大重九’,抽‘红山茶’,抽‘云烟’。我们塞威卡是月亮明,紫阳高照,托党中央的洪福!党中央给农业送来一本真经!我靠这真经种了五十棵白蜜桃,桃果有碗口大,县外贸站选了出口香港;代娥勾花巧手栽培的两亩烤烟,种在油沙土上,叶薄无斑点,评为一二等;普扎扎科学烤姜,县采购公司收购了运送昆明、上海、北京。嘿!我不是夸口,从属马年到今年属鸡,我家的存折上已经是万元了。我今天正式宣布:我普苏丝摘掉等外人的帽子,代娥勾花、普扎扎摘掉下等人的帽子。”
“哈哈……”塞威卡的人们大笑起来了,笑声响彻了整个村寨,响彻了山山林林。孩子们又跳着,拍着小手唱着:
“上等人,重九烟,政策好,飞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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