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1月29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常惜深谈易歇”
叶圣陶
老友剑三谢世之后二十五年,他的令郎济诚、立诚二位同志特来看我,好久不见了,谈叙甚欢。二位带来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王统照文集》前三册赠我,说文集共有六册,后三册正在排印中;又说我是他们父亲的老朋友,希望我写一篇跋收入第六册,无论谈什么都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剑三的形象如在目前,剑三的诚笃永记心头,济诚、立诚二位的嘱托又那么恳切,我毫不迟疑答应了下来,说我虽然心思滞钝,目力不济,这篇跋文一定写。
我要从五四运动那时候说起。那时候我在苏州乡镇上一所高等小学里当教员,接触的朋友只有十几位同事和镇上的少数人,知道外间情况只靠入夜才由邮递员送到的一份上海报纸,真可谓孤陋寡闻,跟时代脉搏不相应合。而当时在北京的大学生跟我根本不同。五四运动的酝酿和爆发都以大学生为主力,中学生为助力,进步的大学中小学教师也是共谋协力的伙伴。那些大学生活跃极了,集会结社,演讲讨论,办杂志,编副刊,如剑三,振铎,许地山,瞿世英、耿济之诸位,都是这样活跃的大学生,与我这个乡镇上的小学教师属于不同类型。1921年初文学研究会成立,十二发起人中有我,其他十一位中,我只认识郭绍虞,是幼年的熟朋友,还有剑三、振铎,地山、世英、济之,雁冰和其他四位,我全不相识。是振铎写信来邀我作发起人的,其时才通过两三回信,还没见面。同在1921年初,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革新,由沈雁冰主编。那年的第一期中登载了文学研究会好多位会员的作品,好比集体亮相,其中有剑三的和我的。近年来看雁冰在《新文学史料》里的《回忆录》,他谈到初编《小说月报》的时候,约稿大都与振铎商量,收稿大都由振铎经手的。当年我的稿子确由振铎转寄雁冰,而北京诸位的稿子全是振铎汇寄上海的。于此可见《小说月报》的革新是雁冰、振铎二位协力的成果。在革新的《小说月报》发表作品的大多先在报刊上登载过文章,有的已历两三年,有的年数更多,如剑三,1917年就开始写白话小说了,这又可见雁冰、振铎二位的选择和安排是成竹在胸的。
1922年,振铎伴送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从上海到北京,我与他们结伴同行,到北京大学任讲师。这时候才得与许多通过信的或者慕名的朋友见面,于是开始认识剑三。这一回我留居北京为时极短,因为家里有事,就请假回南了,所以与剑三谈叙不多。别后通信,或论文事,或为稿件,或因其他事项,如今回忆,也说不上频繁。最不能忘怀的是1931年剑三到上海之后来我寓所好多次访问,以及1935年我迁回苏州之后他来苏州的一次专访——那次还同游太湖的东西二洞庭山。我生平有这样一种经验:在集会或宴饮间与友好谈叙,总不及在家里与友好促膝相对的舒畅愉快,几乎达到彼此忘我的境界。首先是来客与我母我妻以及孩子们熟得象一家人,随便说笑,共同吃喝好象不是什么客人。待到与来客促膝倾谈,彼此的顾忌、虚骄、自高、自卑等等破盔烂甲全都卸除了,真所谓赤诚相对,如见肺肝。谈叙的也不一定是什么深文大义,高见卓识,有时候竟是街谈巷议,米盐琐屑。也会引起争议辩驳,甚至面红耳赤,结果却相对一笑,你谅解我的偏执,我想到你的脾气,就丝毫芥蒂也没有了。这真是友情的升华,无上的妙趣,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其他场合,如园林同游,酒店共酌,旅舍联床,也会进入这样的境界,总之是唯有两人相对的时候。我把这样的谈叙叫做深谈,在追念故友朱佩弦的长调《兰陵王》里有一句“常惜深谈易歇”,就是说这个;事后回想,妙趣无穷,但是已成陈迹,不知道何时重享此乐,就不免惜其易歇了。生平结识的朋友不计其数,而感到“常惜深谈易歇”的才十几位,不能不说是极少数;剑三却是极少数中的一位,所以我在这里要特地叙明,在他谢世已经二十五年的今天,我仍然忘不了与他历次的深谈。
我与剑三叙晤的日子实在不算多。抗日战争八年,他留居“孤岛”上海,我全家入川,寓居重庆、乐山、成都三处。待我1946年春回到上海,他在前一年7月间回青岛去了。这期间通过好几次信。他的信恳切深挚,殷忧和热望交织,大义凛然,可惜我迁徙频繁,散失屡屡,一封也没有保存下来。1949年春,我与好多位老前辈和熟朋友北上,3月14日到达济南市,其时青岛尚未解放,振铎曾经提到可惜不能去青岛访问剑三,彼此怅然。那年夏天第一次文代大会召开,我才得与剑三重逢,暌违已经十多年了。1957年我追悼剑三的诗中说:
解放欣良觌,积愫获畅宣。
岁必一叙首,此乐尤逾前。
而君呈衰象,骨出肤弗鲜,
吁吁时喘气,旧嗜摈卷烟。
所幸衰老貌,意壮神故全。
为言新社会,人人有仔肩,
贡力惟恐后,群利最当先。
复言笔未疲,尚拟草数编,
取资于近史,如汲不涸泉。
我这些诗句极浅薄,却是剑三当时的实况。那几年间他意兴极好而身体越来越差,虽说“岁必一叙首”,而集会时繁忙,空隙时间又各有业务上的工作要做,深谈的机会就很少了。
剑三一生六十年间,写作生活占三分之二,论体裁几乎各体齐备,论出版遍于各地主要的书店和出版社。如今汇集从前出版的书和少数未印的稿子编成他的文集,全部是六厚册,我视力衰退,勉力翻看目录,没有见过的非常之多,读过的只占一小部分。这是有原由的。解放以前出一种书只印二三千册,又实行所谓“版税”制,待书籍销售之后才结算报酬,所以朋友之间互赠新印著作的风尚还没有形成。我记得《小说月报》革新之后,剑三登载在上边的所有作品我是读过的,还有我经手的他的若干稿件当然读过。特别要提到《山雨》。剑三在《山雨》的跋里记叙1931年8月间我们同游江湾叶家花园的时候,他告诉我打算写两个长篇,其一就是《山雨》。他说《山雨》“意在写出北方农村崩溃的几种原因与现象,以及农民的自觉”。他说“圣陶都极赞同,希望我早日完成”。他叙得这样简略,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叶家花园的会晤也是一次忘不了的深谈。1932年下半年《山雨》写成就交给我,我先睹为快,立即付排,依次校对全书的校样,那种乐趣在他人或许是难以了解的。
剑三的文集不久就将出齐,以前我读得不多,现在正好补读;再说,我虽然不是完全闲空没事,可是经常的业务工作没有了,时间也还富裕。最可憾惜的是我的视力极度衰退,所有出版的书籍报纸都不能看了,戴上眼镜再拿起放大镜也无济于事。朋友们厚爱我,每出一种新书都以签名本赠与我,而我只能看作珍品,收藏在书橱里,十分辜负了朋友们的厚意。剑三的文集出齐的时候当然也是如此,呜呼剑三!真对不起他。
1982年8月25日
〔编者附记:此文是叶圣陶同志为《王统照文集》(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所作的跋。题目是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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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四看红叶
杨纤如
尽管盘山公路是那么宽阔、平坦,我仍不免弯腰俯首,而且略带喘嘘遥望“双清”而上。比起五十年前来,现在脚下自然方便多了,无如当年碎石铺成的窄狭山路、挡不住脚底灵活、健步如飞的小伙子的冲劲。昔日山道崎岖自有身强力壮来征服,如今公路平坦的方便又为体力减弱所抵消。算来“收支两抵”,得失相当,看红叶总是要吃点力。
是五十年前秋风透体、枝叶摇落的时节;内衣微湿,脚脖略涨,我独自踏上香山的山径小道。呀,黄栌林在望,遍山红透。我还认为此行真的是为观赏红叶而来呢,岂有独自一人享此佳趣的?直至接近栌林,看到老郑和小林向我招手,我才哑然失笑,原来是昨晚“反帝大同盟”通知我次日上午十时来“看红叶”。一会儿,林边又走出一个面孔熟识的人。他们齐声说道:谁谁也来了。我回首身后山坡,果然又有两人上山来,也都是相识的面孔。
六个人面对栌林指手画脚,说的却不是什么红叶题诗,什么红叶寄相思;而是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观看红叶”的聚会,各自分头散去。虽说这次我并没有尽情地观看红叶,但是漫山如火,几疑世界变色,红透了我的胸怀,与满腔热血红成一片!心中暗祷:望这红红遍全北平,红遍全中国之日到来!
第二次看红叶也非乘兴而来。那是在黑暗中摸索找关系。北平城内是黑烟滚滚,到处是宪兵三团的魔掌,一不小心就会罹祸。我想起一位在香山养病的同志,希望能侥幸碰到他。果然,侥幸心存不得。他已于半月前放弃静养生活避祸南归了。既然远道而来,总该不虚此行,我便一个人登上双清别墅,继续爬了二十分钟,来到黄栌林边。那时已经临近初冬,究竟栌叶曾否泛出红色,我没有留心;只觉得苦霜频降,枝叶零落,稀稀拉拉挂在枝颠的无非是污黑一片。
不记得是二十几年前了,我又百无聊赖地踽行在“双清”的高坡上,临近栌林边缘,遍寻红叶不见。啊,我来得早了点,霜未降,日未晒,花红素尚未取代叶绿素,栌林仍是灰暗一片。
这回,是第四次看红叶了。党的十二次代表大会的鼓舞,四化的召唤,我想起了五十年看红叶的往事,便结伴三五,同到香山。怎奈朋友们都望而生畏,留在山下喝茶去了。我偏偏要表示不服老,誓必爬上栌林。正是红叶当令时节,这里一团团赤亮亮的,重笔浓抹;那里一团红艳艳的,逐队成球。上上下下,满山红遍,映到北京城的工厂、农田、营房、学校,形成一片红海世界!五十年前的祝愿终于实现了!这次是有心而来,不禁唤起五十年前无心而来、第一次看红叶的心情。漫山红叶更红,而我胸膛里热血也更红!真是无心观赏红叶叶也红,有心观赏红叶叶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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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散文之页

庐山玉渊潭纪实
吕远
正值北京盛暑,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同志们邀我去趟庐山。我在午夜登车,绕道湖南,直奔江西。赶到庐山脚下的南康宾馆,已经是第三个午夜了。导演和制片主任在等我。谈话间,他们说天明以后要去玉渊潭拍外景,问我去不去,我因为连日奔波,人困马乏,未及细说就倒头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在餐桌边又说起这件事,我才注意到庐山玉渊潭同我家左近的北京玉渊潭三字一笔不差,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们又说那里有冯玉祥写的字呢!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匆匆上车出发。
车行十多公里,弃车登山。走过观音桥畔,见一块牌匾,上写“天下第六泉”,岩下一汪清水;饮了一口,果然鲜美甘冽。过泉再爬过一带小山,便到了玉渊潭。出乎我的预料,北京的玉渊潭平静光洁,而这个玉渊潭奔腾吼叫,声震群山。抬头看,五老峰从云端劈天而下,上刺九霄,下切深谷,巨石杂陈,激流飞迸;俯首看,玉渊潭怒瀑直插涧底,潭下水色墨黑、汹涌翻滚,深不可测。据说一个日本旅游者曾买了一斤丝线,系石探测,线已尽而潭底无着。尽管可能有些渲染,但这里确实是个引人入胜、清人心脾的境界。
我在潭边的岩坡上出神地伫立了很久,感到神志清澈、身心清爽:似乎昨天离我已经很远,而明天离我如此临近,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我仿佛失去了纷乱的杂念,又产生了一些新的思绪……我想坐下来沉思一会儿。一低头,我忽然看到脚下踩着一个石刻的大字,赶紧回身一看,原来在我所站的岩坡上满是刚健雄浑的斗大隶书;不是几个几十个字,而是一二百个笔力强劲、气势宏伟的大字,仔细看去,字字端庄严正、笔笔入石经寸,间矩平直,从坡顶直排下来,漫漫然布满半坡。那字体,正是冯玉祥先生的笔迹,比起他在泰山所写的字,更为坚实成熟。那是节录墨子的一段话“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何以知其然也?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是明于民之善非也。若苟明于民之善非也,则得善人而赏之,得暴人而罚之也。善人赏而暴人罚,则国必治……”看着看着,我觉得这些字,字字千钧,裂石有声,象一队队武士跃然石上。冯玉祥将军那忠贞爱国、刚直不阿的倔强性格,以及他对于背离人民的蒋介石政府嫉恶如仇、口诛笔伐的气概,充斥整个山间。那是他在为国难而四处奔走,几度披甲抗日都被迫赋闲之后愤然挥毫的。在墨子的一百六十余字之后,他以楷书刻在石上道:“此墨子之言也。昔贤论道经邦,盖欲天下后世知所取法,奠国家于磐石之安。余游匡山,如入桃源,因冀国家之治安如庐岳,持节录墨子之语,镌刻于此,以告当世……”字里行间,包涵了这位爱国将军的多少忧虑、悲哀、愤怒和希冀呵!——我从字迹上抬起头来,忽然感到一股热气扑面吹来,好象冯玉祥将军正在山谷间举起手臂,那轰鸣的潭水声正象他的呼号,一种为祖国、为人民的未来而由衷关注的呼号。他在四十六年前留下的这漫坡石刻大字,这治国安邦的宿愿,依旧是如此炽热地烘烤着祖国大地,激动着我们的心!
太阳从树间洒下斑斑阳光,暑气慢慢升腾起来。我坐在坡顶上久久体味着这诞生整整百年的人的心境。我脚前的石缝中到处都堆满了金黄的松针,如果有谁拾起这些松针,在这里烧一壶观音桥畔的甘泉水,沏一杯这庐山的云雾茶,坐在这玉渊潭边细品慢赏,那该是多大的乐趣!——但是,当年的冯玉祥将军没有这种闲情,他不是在这里消遣世虑,而是俯在石头上镌刻从政为民、赏善罚暴的大字;今天到这里来的八一制片厂的同志们也没有这种逸致,他们正忙碌着拍摄共产党人必须同人民血肉相连的故事影片。我看见摄制组的同志们正在潭边的石坡上拍戏:几个衣衫褴褛的红军伤员坐在石头上听陈毅讲话,陈毅同志拄着木棍跛着腿走到他们身旁,劝那些战士到老百姓家去作儿作女,以保存革命力量。他对不愿离开部队的何山虎说:“我们本来就是人民的儿子嘛,……我相信,只要是块金子,埋在啥子地方也不会变色!”他的声音从潭边向山间传开,四山都在回应:
“只要是块金子,埋在啥子地方也不会变色!”……大约陈毅同志在南方说这番话的当时,正是冯玉祥先生在这里凿石抨击蒋介石丧失人民的时候,历史是如此雄辩地证明:赢得人民的政党,就一定能胜利,丧失人民的政党就必然要失败。
不知是摄制组的谁在我身后收听半导体收音机,我清楚听到那是电台正在广播十二大报告的摘要,声音庄严而且热情:它论述着党风问题是关系着执政党生死存亡的问题。它告诫党员特别是党的干部容易有脱离群众的危险。我听到胡耀邦同志说:只要我们“始终保持同人民群众的紧密联系,自觉地为人民谋福利,我们的事业就无往而不胜”。不知为甚么,这些话在这玉渊潭边,在读过冯玉祥的刻字之后,在重温陈毅同志的遗言之后,听来分外中肯、分外动人、分外亲切。这要比在潭边独酌松针煮的云雾茶更加馨香、更加清心、更加醒神。
但愿每一个到庐山的同志,都能到这玉渊潭边深思一下。难道这漫坡石刻大字,不值得我们在未来时时刻刻引以为鉴戒吗?……
1982年9月7日返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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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散文之页

彩绘漆席
雁程
“绵乎乎的……多好呢!呵……”
二姥姥躺在铺着新席的自家炕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不禁喃喃自语,还不住地呵呵笑出声来。
确实的,我到这山沟沟蹲点快半年了,还很少见她老人家这么快乐过呢。
庄户人家,难得有几个趁钱东西。今儿一清早,二姥姥的三儿子进县城去办事,傍晚带回来二姥姥嘱咐买的一张十分花俏好看的大漆布席:墨绿色漆的彩底上,绘着一朵一朵粉嫩的莲花;莲叶下,是一对戏水的鸳鸯。这不,都深夜了,二姥姥还喜欢得不知该咋着才好呢。
我和二姥姥头挨头,并排躺着,眼紧闭,但没睡着,心里说:“二姥姥,我懂,这偏僻山乡里的庄户人家,钱来得不易!”
一铺很好的月光,透过小方木格的玻璃窗洒到花布被上;土炕烧得格外温和,被窝里暖暖的。我睁眼望着天上的繁星,很觉松快。
“闺女!”二姥姥推推我:“睡了么?”
“没呢。”
“我猜你没睡……闺女,你摸摸这漆布席子面有多绵和,多光溜呐!”
二姥姥那满是老茧、青筋崩起的手,在薄薄的棉褥子底下来回磨呀磨的,不住地啧啧:“啧啧,溜光滑亮,再甭怕苇刺儿扎手啦……”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也笑了。
彩绘的漆布席子,散发出淡淡的油漆清香,比二姥姥家原先那张破苇席子不知好过多少了。记得刚到二姥姥家那天,她家炕上铺的就是那张发黄发旧的苇席。席子破烂得拿手在上边一扒拉,就能扎个刺。
妇女主任怕我这个城里人嫌弃,斜着眼,压低嗓子问:
“要么换个地方?”
我微笑着把行李卷扔到炕上,算是在二姥姥家住下了。
二姥姥孩子多,又早早地没了男人,家境自然清苦。听她跟我说,苇席还是孩子爹土改时买的呢,现在虽然烂得没个样了,但它原先也是块好席子,而且那是地道的白洋淀苇席哩!
甭瞧二姥姥上岁数了,还是小脚,可她把地里拾掇得谁见了谁夸。她一垄麦子一垄山药间隔着种,等到夏天割麦子,秋天刨山药,在咱这塞外也一年收两茬了。白天,她忙活地里的;黑夜忙活家里,喂猪、喂羊、养鸡,样样事她全操心到了。忙是忙,但她那满脸的皱纹里,渐渐藏着笑容了。
“闺女,你到咱家这些日子了,咱穷虽穷,可咱的钱来得正道。”二姥姥给我掖了掖被子。
“是的。”我回答。
屋外好象起西北风了。“再过几天,我要走了。”我思忖着,一想到就要离开这个小小的山村,我的心不由地一颤。
“二姥姥,说话就快到开年了,您……”
我没说完,二姥姥便接过了话头,说:“闺女,甭担心,咱明年咋样也要赛过今年去。咱就盼望它国也好、家也好,大伙儿日子过得一年超过一年才好呢!”
大公鸡“喔”地一声啼晓了,二姥姥又象往日那样慌忙坐起身,叠好被褥。如水的月光此时刚好投在了彩绘漆席的浅红莲花瓣上,宛如为席面上的鸳鸯添了一泓清澈的潭水,而莲花正亭亭玉立在水中。
“村东头的何家今年买上电视机了,咱明年在地里都种上优良品种,兴许年底也能抱回它一台电视机。”
二姥姥跪在炕席上,用手轻轻抚摸着席子上的莲花,嘴里喃喃地说着,豁着没牙的嘴笑开了。
这时,我隐约看到一串泪珠从她眼中涌出来,皎洁的月光把那泪珠映照得晶莹璀璨。这是喜悦的泪,希望的泪!它缓缓滚动着,“滴嗒”,落到浅红的莲瓣上……
漆席是当地人用来铺炕的。根据当地的习俗,以炕席铺得好坏,表示家里日子过得富裕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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