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月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飘雪的岁末
韩静霆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我同海淀镇玉泉池的“搓修工”李恕谈了一晌。他五十二岁,生得精瘦,显得眼睛老大,跟铃铛似的。他把话题扯得老远:十五岁在鼓楼“聚兴园”澡堂混饭,五更起身摇辘轳把,那盛水的柳罐不知盛过他多少辛酸泪;现时每早喝一瓶牛奶,拣几块细点心吃,那份儿甜哪,越咂越有滋味。又扯到修脚工这行当,古时候叫“香水行”里的“揩背工”……问到他的工作成绩,他把两手一摊:“解放三十二年,一眨眼就过来了。今儿和昨儿一样,有什么好说的?”坐在一边的浴池经理笑眯眯说:“正巧快过年了,百闻不如一见。明天你跟着李恕转个弯儿罢。”
今早天放晴了,我骑着自行车,寒风扑得两颊生疼。我不知经理为何安排我去街上找他?此行是否值得?是的,李恕是个平平常常的搓背工,平常得就象这飘满了人间的雪……
李恕本不愿我跟他来的,可他不愿扫我的兴,还是等在街口。他身边是一辆平板三轮车。围脖捂住了他半个脸,那双铃铛似的大眼睛里,似含歉意:“让您陪着受冻了。走吧。”说话间他蹬上三轮,腰弓圆了,走街串巷,仿佛是“活地图”。车拐进一座大院,呼啸的寒风里,立着个架着双拐的老人,寿眉颤动,笑得差点忘了腋下的拐杖。李恕忙笨手笨脚下了车,埋怨说:“这么大的雪,您不在家等着,敢情还没摔够哇?”“这天气——我怕你也翻了筋斗。摔折腿的滋味,可不象吃灶糖那么甜,呵呵。我来迎迎你,知道这年根底下,你准来接我。”李恕来搀扶老人上车,我赶紧搭把手。看情形,李恕是来接老哥过团圆年的。一问,老人诧异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道:“老哥俩?呵呵,算得,算得。你会不知道他接我去做什么?”
老人斜倚着李恕的背,我蹬车随着三轮儿,不紧不慢地穿街而行。“同志呵,我还小呢,七十三。”老人接茬说道:“退了休,闷得慌。我想弄两箱蜂,带几个知青,一高兴,摔坏了腿。养一阵,成了‘铁拐李’。愁哇,日子多了,不烫个澡,浑身发紧。外孙子推我去浴池,嗨嗨,差点把我撂在池子里。这老李瞧见了,揽过去这身‘债’——接送我洗澡。每个月初,雨天,雪天,一放晴,他准来。听见这三轮车响,我浑身都轻省,什么痛也好了一半儿。这——你会没听说?”
李恕蹬着车,略有些喘,道:“别呛着风说话了。这些小事儿,也值得在大街上嚷?”
“怎么不值得?同志你说说,他那心里一盆火似的,暖过八十多位年迈的人呢!枣树院老陆,半身不遂;吉祥胡同张老头,脑血栓,没人护着就晃;还有没儿没女的吴有光;老两口瘫了一对儿的老白……风里,雪里,把一个个背着,抱着,搀着,接到浴池,又替你揩背,揉撖搓洗,让你浑身通泰呀。然后,是修脚,那刀法也圆熟。抢平,断圆,劈净,片光。有时,还给你理发。十八年了,容易么?一眨眼他也是两鬓花白,秃了顶,他还当自己是个青年哩!”我觉得眼角湿润了。又望了望李恕: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弓圆了的背影;由于用力,他伸直了脖子,垂着头。记得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说:“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不不,他,李恕,更象是静静飘落的雪,无夺目的斑斓色彩,无香,也无馨……
雪花儿扑到脸上,痒酥酥,凉丝丝,连心里也觉得甜润。多皎洁,多纯净的瑞雪呀,这才是“润物细无声”呢。我想,明岁的春光定然来得早,来得美。说不定,这会儿,大地就已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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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副刊文选

冷热之变
路夫
在玉渊潭公园,“八一”湖与引水河之间的林荫里,有一爿冷饮小吃部。夏令时节,来公园消暑的人们,每每把它围得象闹市一般。可是到了冬季,天气冷了,冷饮也“冷”了。寒风萧瑟,冷饮部的门户紧闭着,“冷饮”的招牌照旧吊在门前,任凭冷风吹得丁当作响,也没有人出来扶正扶正。我是这公园湖滨河畔的常客,几乎天天早晨信步一周,除出差外,无论春夏秋冬,不曾废过。目睹这冷饮部几年了,年年都是这老样子。然而今年,却由冷变热了。一天,一个阴冷的早晨,寒风飕飕地吹着,一位女服务员,头戴一顶洁白的工作单帽,双手举出一大张黄色的标语纸,纸上龙飞凤舞的黑字,写着:“热油饼、热豆浆”。她迎风把这广告往一块木牌子上贴,捂住上角,下角飘荡;捂住下角,上角反折下来,左捂右按,好容易才贴住。不几日,这广告便被冷风撕刮跑了。再看,冷饮部招牌上的“冷”字,被一方红纸盖没了,以工整的楷书,改写了一个“热”字。冷饮部变成了热饮部。这热饮部不单是油饼热、豆浆热,人尤其热。“您吃点什么?”服务员的笑脸如花,是心热催放的。盈门食客咧着嘴儿乐,是心中充满了足够的热量。这几天,引水河的河湾湖面已经结了冰,滑冰的青年,练气功打太极拳的老者,竞走或长跑的中年人,没有不来小吃部凑热闹的。小吃部东侧便是穿过园心通往复兴路与阜成路的大道,上下班的过客,也都来这里吃早点,熙来攘往,冬日的冷饮部也变得热气腾腾了。
冷饮部的招牌,原本是白地红字,油漆得锃亮。“冷”字上贴的那方红纸黑字,表面上看了很不和谐,可是人们如今都爱这块不伦不类的牌子,谁也不嫌它丑。我想,若所有顺时而兴背时而废的事业,都能应时顺乎人心而办,我们的事业将怎样兴旺呢?
(选自《北京日报》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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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白云深处〔版画〕
江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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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城市之夜
上海国棉二十九厂 董景黎
明月攀上楼顶宽阔的肩膀,
为我泄下水淋淋的乳光。
把楼影描摹在平台上,
告诉我:这就是城市的夜
——静谧、安详。
不,不会的。
一个窗口,
就有一个有趣的故事,
墙,隔开了喧响。
别相信这表面的宁静,
楼的暗角有更暗的身影,
灯的光下有更亮的目光。
拥挤的城市,距离太近了,
一切都不能传得很远,
任何音都没有回声。
也许都疲倦了:
此刻,正躺在床上,
望着白花花的屋顶,
想着已经想过多次的问题,
其中肯定有一段是关于
明天早上……
也许都厌烦了:
此刻,又在重复
几乎天天说过的那些话。
拉拉手,表示亲热,
谁知道,
雨雪天伞花还会开吗?
是呵,沉寂的夜真有些闷热,
来吧,到星空下来,
和我一样。
就这么站着站着,
会有的:田野捎来的风
桃花树上的微笑,
还有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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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明人小品”与《袁宏道集笺校》
枕书
当年,林语堂等大捧特捧“明人小品”(明朝人的短文章),其实质是鼓吹人们远离政治斗争。那时也在上海的张春桥,穷极之余,也曾为出版明人小品效力,可见这位认为“愈穷愈革命”的“左派”,毕竟也要吃饭。当然,后来谁也不敢提他曾替资本家标点过明人小品。这事,对他说来,也是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头,在出版界中,又是一大笑话,因为这位“狄克”先生实在太荒唐——自己没有读通,居然敢提起笔来,乱点一通,以致错误百出。
当然,我们决不会因为林语堂捧过或张春桥标点过,便造出一个禁区,对明人小品来一个全盘否定。
也正因为这原因,袁中郎著作迄今唯一的整理本、卷帙浩繁的《袁宏道集笺校》(全书120万字)终于与我们见面了。这一事实,有力地说明鲁迅先生当年所作的论断:“中郎之不能被骂倒,正如他之不能被画歪”,如何富有生命力!
袁宏道的集子能以今天这样的规模出版问世,在那时候,即使是林语堂,恐怕也不敢这样设想。袁中郎的作品只有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才能取得应有的地位。象《袁宏道集笺校》这样的巨大工程,今后还应继续努力去做;在强调散文的作用的今天,明人小品的清新、精练似乎值得更多的人学习。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恐怕要算张岱。伍崇曜在《陶庵梦忆》的跋中说张岱“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纵横,几令读者心目俱眩”,可称的评。例如《菊海》:“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以菊言,真菊海也。……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寥寥数十字,一个精心设计的场面伟大、花样繁多的“菊展”便呈现在你眼前。从现在起,我们准备用一定的篇幅选载各地报纸副刊的一些佳作,以“副刊文选”作为这个专栏的名字。但是,由于编者目光所限,看法未必周到,恳切希望各地副刊及时向我们推荐篇目,更欢迎读者向我们提供你所见到的,认为本刊值得转载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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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入境先问俗
张雨生
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在小池口的河埠头,我遇到一位农业局长下乡来检查工作。他抓紧等渡的机会,向几位农民作调查。这里实行哪种责任制,一个劳力能包种多少亩麦地,以及农民喜欢什么麦种,缺劳力的怎样互助,等等,他一一问个明白,细心地记在本上。我看见他们谈得热闹,也凑过去,这位局长便笑着解释说:“如今领导农业生产复杂得多啊。你看,我这就得入境先问俗。”
坐在摆渡的小船上,品味着这位局长的话,我的脑海也荡漾着涟漪。
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曾经有过种庄稼的都瞧着一面旗子,套用一种模式,各地不同的生产之“俗”都被同化得差不多了的情况。我这个曾经抓过牛尾巴的人,算有点真切的体验。记得那时播种冬小麦,总是先县里开会,再社里开会,队里开会。用什么种子,撒几车粪肥,耕多深地坂,都规定得明明白白。哪一天开播,哪一天完成,更不能走样。至于播种面积,张家河120,王家埠150,刘家畈180,指挥者一锤定音,农民二话不必多说。种地的被看成机器人,领导者的责任就在于坐在办公室里,围在会议桌前,给农民编制活动的程序表。人的潜力,地的潜力被束缚着。队队同俗,社社同俗,做领导的还需要做什么、做多少调查?
与此相反,今天各种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建立,则是要解放劳力的个性,解放地力的个性,把被束缚的各种潜力都尽量挖掘出来,使一切赋有个性的生命都得到茁壮成长。同一村子,有着不同的责任制。相邻的两家,种麦的设想可以不一样。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农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人力的主观条件,地力的客观条件,都可以得到最有实效的发挥。于是,家家户户,各有英姿;三村五里,风情各异。情况复杂多了,新问题出得多了。做领导的入境再不先问俗,岂不两眼茫茫?这位农业局长面对农村的新形势,深知肩上的担子重了,工作也做细了,称得上是一位识时务的好俊杰。
我曾认为,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那里的干部省心多了。显然,这是隔行如隔山。但是,我的一位做农村工作的同学,也曾来信流露出现在可以省省心的想法,这大概就属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我在乡下遇到这位农业局长入境先问俗,算是喝了一口庐山“聪明泉”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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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石子篇
 张雪杉

我是一粒小小的石子,
诞生在巍巍太行的怀抱;
列车把我带进城市,
放在这建筑工地的一角。
我要和钢筋、水泥结为一体,
共同把雄伟的大厦建造。

当我离开巍巍的太行,
心中曾感到阵阵悲凉;
当我被送进建筑工地,
心中曾感到阵阵凄惶;
当我被筑进这坚实的地基,
混身感到有无比的力量。

燕山、太行,数百里峻岭;
恒山、贺兰,数百里奇峰……
从东海之滨到西北边陲,
神州有多少父老弟兄!
是他们用自己的钢铁之躯,
筑起了中华民族的万里长城!


第8版()
专栏:

春的期望
陈运慧
翠枝搭门、鲜花铺地,
小鸟驮来了春天的信息。
春姑娘啊,光荣的使者,
你披着霞光、带着喜雨。
“一年之计在于春”,
你催我播种幸福的谷粒,
将一幅美好的远景蓝图,
用浓墨重彩泼洒在我心底。
从来没有另一个梦幻,
象你这样给我萌动的力。
吸引我全部激情的目光,
展望那未来的天地……
当然,我有过青春的激动:
我也赞美夏天的热炽;
我也敬佩过秋天的明丽;
我也歌颂过冬天的勇气。
然而,我知道春天的来之不易,
我知道冻土下是怎样长出新绿,
于是,才有了夏天和秋天,
才有丰收的歌声与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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