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边城
艾芜
高山峡谷影森森,一路鸟声送我行。
参天绿树时时见,芒果花开入边城。
从盈江到陇川的章凤镇,又由章凤镇到瑞丽,都有上面这首诗所写的景色,引起愉快的感觉。至于四围山色中的狭长原野,点缀着竹树笼罩的村寨,蜿蜒着清澈的河流,纵横着野花芬芳的道路,更是令人流连忘返!难怪人类理想要在尘世建立有光有花有爱的天国,大自然向我们提供了多少好材料啊!
昆明来的青年石青愉快地告诉我,他初来支边的时候,一进入芒市地区,再进入瑞丽县境,一路上看见布满森林的山野,到处都是绿天绿地,和内地大不相同,有着说不出的快乐。后来又插队到弄道公社,睡在鸟语花香的竹楼上,白天同傣族男女青年一道下地劳动,晚间和他们敲铓锣,打象脚鼓,且歌且舞,把繁嚣的城市生活,完全抛到脑后。
石青这一感情的变化,我是理解的。1927年我就是在离弄道不远的克钦山中(旧日的地图称为野人山),把我的青春和山和水和森林以及朝来暮去的人,结合在一道的。多少的诗情,多少的画意,多少的悲欢,从那里激发出来。由于克钦山中的芳草地,依古代文章的描写,只算是“弹丸之地”,尽管有大盈江流过那里,但因四周高山的紧逼,只能容纳十来个开店宿马的人家。英国政府一两个月派武装来巡阅下子,平日就是偷马贼和烟贩子的窝巢。我喜欢那个地方,却也无法生根下去。今天的石青比我幸福,他当了赤脚医生,受到傣族社员的欢迎;国家也大力培养他,调他到大城市学医深造,又再回弄道来;再加他肯钻研,医术日益精进,不只当地傣族人称赞他医术好,外国人也专门来找他治病。弄道公社的傣族村寨,犬牙交错,互相衔接,而在瑞丽江的那边,还有缅甸的大城市南坎。两国人日常来往,互相交易,并通婚姻,不能不扩大石青的医疗范围,增强了中国人善于工作的影响。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荣的。也算是在这次南行中,得到了新的认识,在心灵中象充电似的充进了新中国在发展的蓬勃朝气。
我在芳草地才二十三岁,除了体力劳动之外,真是无所作为,高兴的时候,写写诗,写写散文,作为个人的娱乐。日子过得无目的,瞻望前途,也极渺茫。石青慨然支边,从城市到边地,是有宏大的目的的。从我们共同处过的边境地区(我那时处在缅甸那一边),由于时代不同,社会制度不同,都在我们的心灵打下了不同印痕。我对于以往那些飘泊流离的日子,生活渺茫而又很不安全的处境,真是不堪回首。石青走的却是光辉的道路,每个青年都能够走的。当然不一定照样学医,而是凡是可以自修成家,有益于人民的学业,都能够在边疆,在农村,在工厂学习到的。石青这样的青年在我们新中国是很多的。只有走出书房,到了异乡异地的生活中,才能接触到他们,呼吸到年轻一代人形成的新鲜氧气。
石青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三十才结婚,应是我们新中国今天正常的现象。但在瑞丽县城的一个夜晚,石青的朋友,一个中学教师赵明辉告诉我,有一个傣族姑娘很爱石青,石青也喜欢她,就是住在昆明的父亲反对。石青为了得到父亲的谅解,还把姑娘带到昆明家里住了几个月,可是父亲还是反对。石青得不到父亲的允许,一直没有结婚。这可以看出石青的为人,老成持重,正直无私,必须使家庭和好,不致闹成分裂。那位傣族姑娘的心情当然十分痛苦,我也为之不安。
本来弄道的访问,已经在日程上结束了,为了年轻一代的幸福,又跋涉九十多公里,再去访问。不仅要了解我还不知道的事情,同时,我还想是否为他们年轻人出一把力,尽一点心意。
从赵明辉那里知道,在医疗所里,在进修的医科学校中,都有过汉族女青年对石青表示过好感,石青却一心专在医疗工作和研究上,对于爱慕的眼色,无动于衷,但这个热情的傣族姑娘却征服了他。由于父亲不同意,使他陷在苦恼中,没法解决。
我能体会到他父亲的担心,是怕他这个儿子结了婚,调不回昆明。更怕的是儿子的儿女,生活在傣族社会中,必然一代两代传下去,连汉话都不会说了,石家这一分支也就到此消失。有着传宗接代、香烟万世的旧思想,当然是大有抵触。
石青也想了些解决办法,但遇着困难:傣族姑娘是农村户口,转入城市户口,极为困难。找卫生局想办法,进护士学习班,慢慢变成护士,可惜这位傣族姑娘,汉字一个也认不得。对于这一点,石青很是苦恼,谈到的时候,他那平静的脸上,甚至可以说有些冷峻的脸上,有些激动起来,一再地感叹,“就是没有文化,就是没有……”
姑娘还是有文化的,她懂傣文,但在卫生学校或在护士训练班,则是用不上。所以在石青的眼中,她是没有文化。听说,她为了接近石青,努力学习汉语,就是没机会学汉文。我对石青说:“你可以教她认识汉字嘛。”
姑娘住的寨子离公社的卫生所很近,田里劳动完了,她就跑到卫生所来玩耍。石青每天教她读汉文的书,是可能的,是做得到的。可是石青摇下头说:“很难啊!两个人感情好了,没有办法规规矩矩地学,也没有办法规规矩矩地教啊!”
我们正在谈话,一个姑娘没有敲门,一推开门就进来了。白衣齐胸,绿色的长裙,拖到脚背,脚上穿着双棕色小胶鞋,头发稍微束了一下,披在肩上,一看装束就是傣族姑娘。她态度大方,表情活泼,朴实素净。由于在田间劳动,肤色显得微红带黑。黑黑的眼睛,洋溢着欣喜的神采,但也看出神色中有着坚毅和勇敢。她今年二十三岁了,正是春花茂盛的年龄。她讲一口流利的云南话,使人感到她聪明,学习得快。她的名字依傣族话的音,应为静,但她似乎并不沉静,看来写成素净的净,更要好些。
在别的国家,男的三十,女的二十三,一般都已结婚了。但石青头脑精细,好研究,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周到,再加有着伦理的思想,不能因自己的婚事引起家庭的不和。起初我还想说:“世界是年轻一代人的,对未来,要有自己的主张。”但听说他父亲退休,母亲又早死了,老人希望在儿子身边,度过晚年,我只好话在嘴边留半句,不忍开口。今天是要考虑父亲或母亲怎样安度晚年,让他们和子女,即使不住在一道,也有着亲密的关系。新社会使人更加团结,更加和好,而不是疏远,冷淡,仇恨。我对这个年轻的医生,越发敬重了。
我对他们的事情,想不出好办法帮助他们,但向他学习到了一些东西。石青说他打算再回昆明一次,劝他父亲到这个边地来住个半年一载,让他爱上这个地方,更好地了解这个傣族姑娘,她是那样勤劳,耐苦,朴素,纯净,热情勇敢。
我赞美他做得对,还默默地祝愿他能得到他父亲衷心的允许和赞美。但我的心情还是不安的,象一根琴弦似的,颤动着,颤动着,发出声音,不能不诉说年轻人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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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风帆从这里扬起
黄传会
带着对蔚蓝色海洋的憧憬,带着对印有金锚飘带的向往,带着孩提时代玫瑰色的梦,我们这批刚刚穿上水兵服的年轻人,走到一起来了,汇集在威海卫外的刘公岛上。
在中学的历史课本上,在电影《甲午风云》里,在父辈的传说中,早就认识你了——刘公岛。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小路,第一次登上你的顶端,我们在尽情地凭眺着你的容貌。东边是波涛翻滚的黄海,背靠群山环抱的威海,你多象一只威武的雄狮,伏卧在半月形的威海港之前,形成海上的天然屏障。你的东、西、北三面,悬崖陡峭,暗礁遍布,水深流急,形势险要。难怪过去诗人称这里为:
“形势天然鬼工造”,“列岛谽谺锁钥成”,“巨镇天开海国雄,屹然海际跨瀛东。”
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署座落在岛子南面的正中间,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在这里上的。登上高台阶,穿过朱门楼,走进设在第一进院西厢的展览室,听着有关北洋海军创建和甲午海战的情况介绍,肃立在丁汝昌、邓世昌遗像面前,我们学到几页中国近代史——这是用辛酸的血泪、用无比的仇恨和百折不挠的抗争精神写成的历史呵!
我们的第一个团日是在那座飞架海中的铁桥——当年北洋水师的铁码头上度过的。我们仿佛觉得“定远号”舰、“靖远号”舰、“致远号”舰并没沉没,依然停靠在码头旁。伴着手风琴,我们把一支支热情、愉快的歌,敬献给水兵先驱者们。我们好象隐隐约约听到了水兵先驱者们也在轻声吟唱一支歌——一支悲壮的歌。
踏着积雪,顶着寒风,我们在操场上练步伐,最先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划着舢板,呼着号子,多少次在海上,我们送走了最后一抹紫红色的晚霞。
累吗?一听见大海的涛声,疲劳便忘得一干二净;苦吗?一看见战舰在破浪奔驰,我们的身上顷刻间力量倍添。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班长驾着小艇带我们到岛子南面的日岛去。雨后,日岛附近海面出现了“海市”奇景。那突然在海天相连处出现的变幻的山峦、古怪的松柏、金色的宝塔、繁华的街市、来往的车马……该是怎样的迷人呵!然而,我们的父辈更盼望的是在辽阔的大海上,能出现一支保卫祖国海疆、不受帝国主义侵扰的威武的舰队。但是,在黑暗的旧中国,盼了多少年,这样的“海市”终究没有出现过。
脚下是古炮台的遗迹,经历了岁月沧桑,风雨侵蚀,再也见不到当年那种“一台尽聚九州铁”的壮观了。我们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八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上。当时,中日双方的陆海军实力相等,不分上下;中国士兵同仇敌忾,英勇善战;更何况正义是在中国方面。但是,战争最后却以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同日本签订了卖国条约——《中日马关条约》而告惨败。当找到了北洋海军覆灭悲剧的根源时,我们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披着晚霞驾着小艇返回营区。忽然,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一阵熟悉而又亲切的歌声: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我们禁不住停下步子,放声合唱。我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激动的神色,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热烈的光芒。
紧张的学业结束了。祖国的海洋在向我们召唤!威武的战舰在向我们召唤!
再见吧,刘公岛!一部活生生的中国近代史已装入我们的行囊,先驱者的呼声在我们的耳旁回荡,高举着“振兴中华”的大旗,年轻水兵战斗的风帆,从你这里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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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沙溪的水〔外二章〕
文牧
沙溪的水,不知疲倦地向前流淌,它遵循这样的信念:前面有新路,我要向前行。
沙溪的水,日夜在歌唱。那哗哗的水声,就是山村一支动人的奏鸣曲。老人听了,唤起过去的回忆;青年人听了,激起他们在劳动中竞赛的热情;孩子们随着它的节奏和旋律,跳蹦着走向民族小学校,他们也加入溪水的合唱。
沙溪的水清悠悠,捧起来喝上一口,甜津津的,润了歌喉,添了力气。啊,沙溪的水唱着小曲奔向河流,在它们的前面是戛牙河,是图们江,它们最终要投向大海。
沙溪的水也是一面镜子,照着我们的孩子在天天成长。我们这个边境的山村,居住着朝鲜族和汉族的农民,还有边防战士。沙溪的水唱着一支民族团结的歌,军民联防的歌,向前奔腾。
窗 口
我家住在图们江畔,明亮的窗口正对着蓝色的图们江。
啊,江水腾起金色波浪,那是暴风刮起江岸的尘土在江上飞旋;江水泛起银色的浪花,那是微风徐徐从江上掠过,使大江更加多情,更加舒畅。更难忘,那四月的桃花水,冰块在撞击,满江春水在奔腾。啊,春天的图们江,复苏的大江胸怀激荡,我听见江水在纵情歌唱,豪壮的歌声拍击着人们的心胸。
盛夏和金秋的图们江,有木筏在江上畅流。长白山的红松、白桦和楸子……在放排工人的号子声里,象驯服的野马飞流直下。江水回荡着流筏的歌,蓝色的图们江载着歌声流淌。
我家住在图们江畔,那明亮的窗口,映入江流撞击我的心口。图们江日夜在歌唱,我心中也唱着一支深情的歌——那是礼赞图们江的歌,那是献给祖国母亲的歌。
想 象
对你来说,你还没有出过远门,但那遥远的边境的多彩生活,曾使你陷入长久长久的迷恋之中。
爸爸给你寄来了彩色的画片,那是他们边防军野外生活的照片,他们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北部边疆,但也有富于童话世界般的景色。爸爸把彩色照片一张一张放大,又加上美丽的花边,好看极了。
你把照片连起来,加上自己的解说词,编成了幻灯片给邻居的孩子们放映。你还想象出一些动人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妈妈看了,激动得笑出了眼泪;爷爷和奶奶听了,乐得闭不上嘴。
妈妈说:“小木里,小木里,长大也到边疆去当个边防军吧,爸爸也会很喜欢的!”
小木里,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乐得拍起手来说:“我也象爸爸一样,当个边防军连长,保卫祖国,保卫边疆!”
想象张开了彩色的翅膀,你和边疆的爸爸心连着心,爸爸也能想象到你这小木里是如何热爱绿色边境的。
多彩的边疆,象彩虹一样升起在小木里一家人的眼前。小木里唱起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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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徐开垒
各人的经历不同,对某些事物的看法也就不一样。单是一缕青烟,就会引起许多人各种奇异的联想。有人会沉思遐想,禁不住诗兴勃发,低首吟咏;有人会因此想到农村晚炊,撩起无限乡愁;有人会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由于这部小说的书名用得出奇,而愈益觉得这位作家作品的风格耐人寻味……
烟,对于妈妈,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此刻,她正在自己家里楼上,凭倚着窗子,望着对岸那家化工厂发愣。
她在想着什么呢?她望着这家化工厂高耸云霄的烟囱,看见了什么呢?她没有看见烟,因而她有些惊慌了。
几十年来,烟一直是她的一种安慰。只要烟囱冒着烟,她就觉得平静,因而睡得着觉,吃得下饭。她怎么能够忘掉烟囱不冒烟的日子?特别是两次使她肠断心碎的遭遇。
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妈妈还在一家外国资本家办的纱厂做童工。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把她折磨得象一条干瘪的鱼。她所有的日子都是阴天。妈妈的妈妈是个瞎子,她的明亮的眸子是因为在一家钢铁厂做拌沙工,被成年累月在天空飞舞的沙子揉瞎的。这样,妈妈的妈妈只好依靠妈妈做童工来养活她。妈妈过的阴沉的日子好长啊!一天又一天,好象永远没有完。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从此工厂可以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啦。当时,满街都是拿着彩色纸旗的工人纠察队员,到处都有“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妈妈刚刚发觉世界已经改变,回家把消息告诉妈妈的妈妈,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枪声,原来工人武装遭到了镇压,革命失败了。太阳很快被乌云遮没,妈妈的日子又回到了阴天。当她垂头丧气地提着饭篮上工去,却被一张宣告停工的大布告拒挡在厂门外,原来工厂关门了,外国资本家用关厂来威胁工人的罢工运动。他们坚持要工人每天做十二小时工,拒绝接受工人实行八小时工作制的要求。这样,妈妈在厂门外等了三天三夜,也饿了三天三夜,天天盼望着厂里的那只大烟囱冒烟,而烟始终没有冒起来。等到妈妈回到家里,妈妈的妈妈已经饿死在床上。
另外一次,那是在“十年内乱”中的1968年,妈妈早已是两个儿子的妈妈,而这两个儿子都在对岸的那家化工厂做工。妈妈很早就死了丈夫,丈夫是临解放时参加护厂斗争牺牲的。她胼手胝足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使他们成为生龙活虎似的社会主义工厂工人。她自己在五十年代末退休,但她仍习惯于倚着窗口眺望对岸化工厂的大烟囱。她从烟囱冒出来的烟里,想象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兴旺发达,也看到她那两个儿子的成长,由此得到一些安慰。可是就在这一年,社会上乱起来了,一批解放前带领过工人向反动派斗争的干部,都被批斗,还给他们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说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让他们翻身”;而另外一批人,却张牙舞爪,用潮水般的大字报,把真理冲掉,将是非颠倒,还高喊着要“坐无产阶级的天下”。她的两个儿子呢,被人称作“保皇派”,也忙得不见人影。终于有一天,不见那家化工厂的大烟囱冒烟了,原因是厂里两派发生了大规模武斗,厂里停工了。妈妈倚着窗口,望着大烟囱,成天盼望它有烟冒出来。等了一天,还不见烟,也没有看到两个儿子回家来;直等到第二天黄昏,忽然门外人声鼎沸,一辆卡车停在门口,她的小儿子和五六个工人把她的大儿子的尸体抬了回来……
两次的遭遇,使妈妈意识到烟囱不冒烟,就意味着灾祸的降临。妈妈的妈妈,妈妈的丈夫,妈妈的大儿子,都是在烟囱不冒烟的情况下死亡的。妈妈觉得烟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现在,妈妈已经七十岁了,几十年的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她瘦小的身体好象已经经不住岁月的重压,变得更加佝偻。但她还是坚持着她的习惯,天天凭着窗口了望烟囱。烟对她确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她似乎能从烟里看到生活,看到社会,看到世界。她觉得她正是从烟里生活过来的。在它那缥缈不定的形象中,似乎有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在她的大儿子死了以后,天天担心她的小儿子会不会出事。如果人们能够细细分析一下她的经历,就不会怪她有这种杞人之忧了。
她的小儿子小时候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是遗腹子,他在她的肚子里才五个月,她的丈夫就让别人抓去枪毙了。她把他当作一株珍贵的树苗那样小心翼翼地养大,希望他长成一棵好材,但不幸,她的小儿子进工厂不到半年,“十年内乱”就开始了,虽然没有象她的大儿子那样被死神夺去生命,但说实话,这十年他没有从工厂学到技术,因为一些有技术的老师傅多被作为有问题的人丢在一边,即使还在工作,也不敢把技术传授给年轻人了。而妈妈相信,如果她的小儿子有较好的环境,他是会学到技术的,因为他聪明、肯干,同时他又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不会叫别人笑话的。事实也正是这样。“四人帮”一粉碎,工厂就兴旺起来了,不但烟囱冒烟了,她的儿子干活也积极起来,回来总是满身油污,还翻书翻到半夜。
可是为什么今天,1981年春天,那家化工厂的烟囱又突然不冒烟了?她真有点心惊肉跳。会不会工厂又发生什么事故?妈妈的小儿子会不会象他哥哥那样由别人把尸体抬了回来?啊,多么可怕!她想着,好象觉得自己的身体要瘫了下来。她要离开那窗口,她想不出那烟囱不冒烟的原因,她觉得该亲自过江去,到那个化工厂看一看,问一问工厂不冒烟的原因。但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挪不动,脚步移不开,也许真的要瘫痪了,她心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正在这时,忽然远处一阵锣鼓响,她心头禁不住乱跳,想准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得去看看。刚想下楼,只听见外边有人喊着:
“报喜,报喜!1981年大喜了!”
接着,一个人从门外进入屋里,跑上楼来,喊着:“妈妈,妈妈!”一下把妈妈抱住。
这就是妈妈的小儿子。
妈妈颤颤巍巍地看着他,只见他笑开着的脸,好象一朵新开的百合花。他喊着:
“妈妈,我们厂里的自动化装置完成了,厂里的烟囱再也不冒烟了。”
妈妈不太懂,但了解儿子的心情,知道那是好事,也就是外边锣鼓声所报的喜事。
“妈妈,往后我们厂里的三废从地下管道出去,变成有用的东西,烟囱再也不放出黑龙到我们的上空来飞舞了!”
妈妈随着小儿子站在窗口边,瞧着对岸化工厂那个耸入云霄的烟囱,禁不住也笑起来。
这时,天边正飞着两只雄鹰,自由自在地在蓝空中翱翔着。妈妈觉得天空出奇的晴朗,没有烟的天,确比有烟的天明朗呵,可不,春天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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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又一村
范培松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游山西村》
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处游览胜地,我总喜欢苦心地寻觅“又一村”,而这个目的居然也常常能达到。有时,爬一座山,往上看似乎是山顶,再上去就上天无路了;待到登上山顶,啊,峰回路转又一村!又一个奇峰矗立在你眼前。有时,走完一条曲径,以为到了终点,想掉转头,可是,拐个弯,又是桃红柳绿的一个新天地,“又一村”又奇迹般地在你眼前出现……
“又一村”总是和“险”连在一起。我曾坐轮船从重庆出发,沿江而下。途经三峡时,只见长江两岸的山峰,笔陡地伸向苍穹。在三峡行舟,真险哪!常常只见前面山峰挡道,乍看长江已到底,无路可走了。待到轮船一驶近,一个大转弯,看:两峰闪开,化险为夷,又一村!只见那奔腾的长江又蜿蜒地向前延伸,出现一个更瑰丽的景色。万里长江航线,原来就是一个个“又一村”的点连结起来的轨迹。
“又一村”又常常在不显眼的地方,默默地出现,从不向人们夸耀自己的美丽。苏州有个网师园,如果你从大门进去,游完中部主园,稍不注意,还以为全部游完了。可是,如果你由三曲平桥往西漫步,经月洞门,就会走进一个内院。那里松竹参差,苍翠碧荫,白皮松、夹竹桃等常绿树木争相辉映。园内泉、池、假山、花木相配适度,布置得体,真是园中有园,景外有景,好一个“又一村”!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殿春簃,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粗心的人们常常忽略它,可是看到它的人,无不夸它分外美丽和多姿。
不过,要想领略一下“又一村”的风光,得要付点代价。任何风景胜地,决不会一踏进大门,就有一个“又一村”让你观赏。要你流点汗,吃点苦。我登泰山时,爬上中天门,吃力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我以为爬到泰山顶了,谁知踏上中天门,向前眺望,只见南天门象玉皇大帝的宫殿的阶梯,屹立在白云深处。名副其实“又一村”!顿时,我心旷神怡,力量倍增,继续努力向南天门奋勇登攀。
不过,我这里要赞美的,是我们生活中的“又一村”。
六十年代初期,我刚留校当助教,遇上祖国的暂时困难时期。在困难面前,有的同志消极了,颓丧了,看不到前途在哪里;有的同志怨气冲天,牢骚满腹;有的同志甚至走上了歪门邪道。正在这个时刻,学校召集党员大会,老书记为我们作形势报告。
老书记其实不老,五十刚出头。因为他生得又矮又瘦,干瘪的脸上堆满了皱纹,再加过早白了的头发,看上去象个老头。其实这个称号也配得上,他是红小鬼出身,老游击队长,喊老书记,应该。老书记走上讲台,没拿讲稿,话语却滔滔不绝。他很激动,讲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啃皮带;讲了抗美援朝吃雪拌炒面;讲了毛主席、周总理跟我们一起,也在奋战困难;讲了党的前途、国家的希望。最后,他突然停住了,清了清喉咙,朗诵了两句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老书记读这两句诗的声音特别响亮,他要把这两句话,凝成一个惊叹号,放在他的报告结尾,刻进每个党员的心坎。
人们懂得了老书记的意思:“又一村”,是美好的明天,是胜利的曙光,它就在前边!
老书记没有讲空话。组织照顾他的营养物品,他大部分献出来,送到学校和托儿所;几年来节约的粮票,他悄悄地塞到几个饭量大的教师手中;他一个又一个地找干部谈,找教师谈,找学生谈,把温暖送到每个人的心上……
“又一村”在人们心中激荡,“又一村”成了人们的希望,把人们团结起来。
生活也象三峡那样曲折。我们战胜了暂时困难,迎来了“又一村”,但不久,十年浩劫开始了。我因为写过几篇文章,也被扫进“牛棚”。初进“牛棚”,一片混乱,叹气和哭泣声交杂在一地,耳边不时还送进粗重的斥责声。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怎么也想不通,渐渐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有一天,“牛棚”的门突然开了,只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大家愣住了,来人竟是德高望重的老书记!?“牛棚”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老书记。他捧着一顶和他身材差不多高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黑牌,颤颤巍巍地走进来。他挨次走到每个“牛鬼蛇神”面前,停立片刻,凝视一番,尔后伸出手,和对方紧紧地握一下。仿佛他不是来蹲“牛棚”的,而是谁派他来慰问我们似的。最后,他眼睛里闪发着灼热的光,轻轻地吐出这样几个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声音很轻,但落地有声,整个“牛棚”里的人都听清楚了。我双手紧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心中燃烧着希望的火花:“又一村”啊“又一村”,你给人以力量,你召唤着人们,鼓舞着人们奋勇向前!
历史按照老书记的预言前进着。“四人帮”垮台了,“又一村”来临了。老书记因为年迈体弱,年前办了离休手续。他一再请求:叶落归根,返回故乡山东。组织上批准了他的请求。他虽然离开了我们,可是每当我们遇到困难,每当我们前进到一个转折关头,我们耳边常常想起老书记的声音: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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