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9月2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一位女县长的48小时〔报告文学〕
木斧 扬禾
“‘县大老爷’,星期天,你又上哪去呀?”
“我到龙马拿我的自行车。”
四川省新津县的副县长宋耀华,已经习惯于这种表示亲热的戏称了。
她是离不开那辆26型永久牌“专车”的。她骑着它往来穿梭于县城与龙马之间。其实取车不过是托词罢了,每个星期天,她都要下去看看她包的三个公社的庄稼。现在她就一个田块、一个田块地查看起来了,八大队,六大队……
多好的天气呀!晃眼的阳光照射着一望无际的碧野。正是水稻孕穗的好辰光。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五个丰收年成,已经在望。
宋耀华专心一意看庄稼。怎么,笼罩碧野的阳光,眨眼就暗淡了,不见了?抬头一看,迎面飞来大片黑压压的云头,一下就掩盖住太阳。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李子大的坨坨雨,由远而近,下到她眼前来了。她想暂时到附近一个生产队长的屋檐下躲躲雨,哪里想到,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两个钟头,还不见有歇气的意思。她看看表,六点了。便向队长借了一把黑伞,迈开步子就走。天空黑得象锅底,迎头传来一串声震四野的闷雷,四野已是暴雨横溢。队长、队长母亲、队长小女儿都留不住她。
一、不眠之夜
“水情!西河上游的水情!”宋耀华走进西河水利站,喘息未定就问。西河同新津其他四河都属岷江水系,是条分洪河道,关系龙马一带的安危。
水利员罗学明眨巴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已经问过外江管理处,回电话说,西河上游无特别异常,只有20个水流量,隔了一个钟头又问,也才50个水流量。”
“继续联系!通夜值班!通知龙马、方兴、文井和附近其他公社注意防洪!”
宋耀华从墙上取下水文记录本来看:7月12日16时至22时,龙马雨量114毫米。四个钟头内,竟有这样大的降雨量!情况很明白:岷江上游各水域大雨而且涨水! 龙马内涝严重!
“罗学明,立即通知龙马,动员低洼人户搬家!”
方兴四大队杨秀芝等几户人家,住处也低,已派人前往通知搬家,但她还不放心,亲自去隔河喊话。
“杨秀芝哎……”喊呀,喊呀,只有风雨声作出回应,屋里也没有灯光。发生了什么情况?令人担心!
罗学明急急慌慌跑来:“宋县长,干埝儿暴涨,涨到20个水流量了!”
宋耀华一惊,拔腿就走:干埝儿不能出事!
干埝儿是新津重要水利工程泗水堰的一条支渠,横穿龙马公社,以“干”为名,往常来水不多,两堤不高,防洪能力薄弱。宋耀华快步急赶,走上堤来,发现渠水滚滚奔流,快要涨平路面。
对岸,一个人影在不见庄稼的水里慢慢向前移动。她问了一声,原来是二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严继成巡查来了。
宋耀华告诉他,泥砖房子靠不住,堤坎两旁人家,能搬就搬,来不及搬就撤离。堤埂快翻水了,迟了就来不及了。严老汉“是”了一声,转身走了。
宋耀华回到水利站,守在电话机旁,听候各方消息。从下午四点到现在,十多个小时没有歇脚了,她感到极度困倦,上下眼皮打起架来。朦胧中,眼前出现了泡在水里的年老社员杨秀芝的土巴房。她觉得自己和土巴房一起摇晃起来。嗒的一声,整个房子塌下了!她一惊,眼睛一下睁大,原来是水利员罗学明刚放下话筒。
“21点,南河水头进新津了!”罗学明急忙汇报。
哦,在新津城里,有她养病的丈夫,年迈的老妈妈,还有个正等候录取通知的女儿……。不要紧,大水进了新津城,同志们会照顾一下的,只是不知道县委和县政府情况怎样了,令人心焦。
她拿起电话筒,要县委,电话不通,可能是洪水把线路冲折了。
眼前的担子太重了,她没有把握担好。这个只读了半年《女儿经》的农民女儿,十五岁上家乡解放那年就参加革命,当过乡干部,区宣传干事,区妇联主任,拖拉机站站长,县农机修造厂厂长,县委常委,副县长,但她从没有独当一面指挥防洪的经验呀!今天这样大的洪水,不但她没有经历过,就是辛亥革命以前降生的龙马的九十一岁的老人,也没有经历过。
“丁零零零”……急迫的喊话声从话筒传来:“宋耀华同志在不在水利站?到处找不到她。”
宋耀华从水利员手里一把抓过话筒:“我在这里!在听县委指挥!”她激动的声音有些发颤。
“刚才县委开了紧急会议,九个常委兵分六路,奔赴防洪抢险前线,龙马一路归你指挥……好!你已经第一个上阵了……”
一阵冷风向她身上袭来。她张开惺忪的眼睛,见杨茂成正站在面前。这个五十多岁的龙马公社副主任,在亮度很差的电灯下,显得比平时更长更瘦了。披在身上的塑料雨衣因为浑身寒战而抖动着,雨衣和两只裤筒都在滴水。随同杨茂成一块来的,还有两个公社干部、广播员郭水源和放映队长宋德和。
“我把你惊动了。你身体不好……”宋耀华对杨茂成表示歉意。
杨茂成两手在脸上狠狠撸了一把,据说这样可以解除疲劳。他向宋耀华报告灾情。
宋耀华问:“你们在水里泡了一夜吗?”郭水源说:“我们两个还好点,苦了杨主任。凡是水深的地方,他硬是不准我们两个年轻力壮的去……”
“我灯杆人怕个啥!对我来说水才拦腰深,可对你们就齐胸口了嘛!”老杨拿他1米78的个子作挡箭牌,一面从身上摸出一个塑料食品袋,里面装着蛋糕,放在桌子上让大家吃。
有晒得、累得、也饿得的“三得干部”之称的宋耀华,忽然觉得非常饥饿,同他们三人一面吃,一面谈。
“天亮以前,要把干埝儿抢险队伍组织好。一定要动员社员搬家,保证安全。”她再三叮嘱杨茂成。
杨茂成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刚走出水利站的大门,又回头对宋耀华说:
“宋县长,干埝的事儿,一切有我们。你是女同志,身个单薄,又要照顾方兴、文井这些地方,你就安心留在水利站全面指挥吧!”
二、攻打干埝儿!
三人前脚走,宋耀华后脚也出了水利站。
天上依然堆着铅色的厚云。白昼已经开始。
宋耀华记挂方兴公社杨秀芝等几户人家的搬迁问题,第三次亲自踩水前去查看,知道他们已经安全转移,才转身奔向干埝儿。同社员们手牵手从没胯的水里趟去。
嘟!嘟!远远一辆货车急驰而来,她心里一动,急行几步,跃上公路,把车拦住:“停车!到水利站拉草袋!”边说,边抓住车厢,纵步上车。
司机从驾驶台探出头:“不行呀!我是给农机站运煤的。”
“运煤的事先搁下来!”
“我们单位交给我的任务是……”
“军情第一,运煤第二。当前防洪抢险是头等重要任务!”
宋耀华一面率领众人装车,一面喊人到附近养路段借架架车。
正在她又急又忙,恨不得把一个宋耀华分成十个八个宋耀华的时候,干埝儿已经在翻水了。
她一惊,立即跳上运草袋的货车直奔了土堤,只见那段翻水的堤面,象一片瀑布,黄浪汹涌,向堤外冲击着。一群人正紧挽臂膀,急冲冲劈浪赶来,原来是公社主任汪学清和公社副书记张国文带着抢险队伍从堤坎上游赶来了。接着,那个两颊深陷、眼睛布满红丝的“灯杆人”杨茂成,也急急忙忙撵来了。他的后面是牵群打浪的人群。
三辆载着填充石料草袋的架架车,被人们簇拥着,有的推,有的拉,在深及大腿的泥水里蹒跚挣扎而进。宋耀华只穿一件汗衫,被雨淋得贴肉,早已变成泥人。她一面抬着填料草袋堵截缺口,一面指挥社队干部们分头抢险。
填料的,拉车的,推车的,抬包的,合作得紧密而有节奏。宋耀华就象一个熟练的乐队指挥,调动着各种乐器。整个防洪工地,汇成了一支纷繁、急骤而昂扬的战斗交响曲。
十点多钟,小雨变成暴雨,而且刮起了透骨的冷风。工地上的人一个个汗从内里冒,雨从外面浇,冷得直打寒颤。
龙马八个大队的人马,已经全部出动,轮番作战。只有干部不换班,一干到底!
“宋县长,你去躲躲雨罗!”社员们纷纷劝说。“不!”她摇摇头,“这不是躲雨的时候。”
“走吧,宋县长。我看你实在吃不住了!”杨茂成也来劝她。正说着,他自己一个仰八叉,昏倒了。这个身体瘦弱的人,此刻早已超过劳累的极限了。宋耀华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家休息。
但是,水没有截住。渠水不断上涨,大大超过了人们拦截的力量。险情在扩大,干埝儿漫水由一处变为四处。一场力的决赛,力的拚比,形成了轮番不止的鏖战……
形势十分紧急。太平公社四大队来了一批社员,吵吵嚷嚷,要关闭干埝儿下游的黄土堰水闸。因为太平公社地势低洼,干埝儿排下去的水,那里首当其冲。
“宋县长!让我们关闸吧!我们那里已经淹得招架不住了。我们的自主权、责任制的成果,我们花的气力,就要到口的粮食,现金,向国家缴的公粮,眼看全要完了!”
宋耀华面对这一群有的沉闷、有的声泪俱下的社员群众,声音发颤了:“社员同志们!现在我心里比你们还难过,我要对你们每一个人负责的。但是,我现在向你们提出一点要求,你们要暂时吃亏,顾全大局。不然的话,让洪水没边没沿地冲,你们整个太平公社也决不会得到太平。”她请大家先赶快回去防洪救灾。太平的社员们信任宋县长,相互吆吆喝喝地回去了。
但是,干埝儿的险情仍然有增无减。唯一的防洪材料——草袋,包括货车到县城新运来的,都已用完。每个生产队拿来两根用以打桩的木棒和一个用来加固工程的平日用来盛米的竹囤子,也无济于事。宋耀华就让懂编篾技术的人都去砍竹子编竹笼,还是远远跟不上,防洪工程处于半停顿状态。宋耀华心中忖度:这样拖下去,干埝儿就会很快决堤,必须作两手准备。便同汪学清、张国文约定:如果堤垮了,就以吹哨子、敲面盆为号,通知各大队紧急搬迁。
中午时分,宋耀华到严继成家去组织篾匠加快划篾,保证供应。暴雷雨未停,满坡遍野刮起了震撼天地的8—9级暴风。宋耀华要走,严继成的老伴和她十六岁的女儿苦苦劝她在家多歇息,换下湿透的衣服。她哪里肯听。她要到水利站询问本县和上游县份的水情。
多么强烈的暴风呀!一人合抱的法国梧桐被连根拔起,两人合抱的菩提树被截头扳断,那围绕农家院坝的竹林被成片摧折倒地,发出鞭炮似的声响。宋耀华侧着身子一步一挪,顶风而进。但猛烈的旋风,把她搅得身子象被抽打的陀螺往后旋转……她实在无法前进一步,又只好退回到严家院子。在严家,她换上小女子的干衣裳(这是她第三次在社员家换衣裳了),吃了大娘的泡菜饭。暴风持续了55分钟,这给宋耀华一点点和衣小睡的时间。
三、再打干埝儿!
捆不住恶虎心不甘!暴风刚停,宋耀华就召集社队干部,开了一次重振旗鼓制服险情的干部会议。会后,兵分三路,展开了400人的气势雄壮的酣战。
暴雨从上午10点起就没有歇过,整个干埝儿之战都是伴着暴雨进行的。漫水的地段已经不止四处,而是扩延到200米的堤面上。极为严重的“敌情”,把这场家乡保卫战推到了高峰。汪学清、张国文等三人各领一路人马,携带车辆物资,前往截流。宋耀华协调各路行动,加强薄弱环节,边劳动,边指挥。这时,黑色天幕上银蛇蜿蜒,引出一声惊人的炸雷。一个身体敦壮的小伙子即兴作诗:“浇头雨让我们洗澡,闹雷公跟我们唱歌。风雨雷电,都来得狠些吧,看你们能把老子吞了!”他的话引来一片自豪的大笑。宋耀华也笑了,露出她那洁白齐整的牙齿。
下午三时,翻堤水被截住了。
夜晚,宋耀华又到了万街,一一部署了防止医院、农机厂和供销社被淹的措施,督促人们把病员和物资迁运高地,要求供销社继续供应木板等防洪物资。她心中有数:上游的水还在涨,干埝儿的险情并未解除。
电话响了,是杨茂成嘶哑的声音。
“为啥不回家休息?”宋耀华又是怜惜又是批评。
“我还能值班送电话。——干埝儿垮堤了!两点四十五分垮的……”
宋耀华一愣,身子软坐下来。虽然她料到了垮堤这一步,但垮堤的消息仍然给了她几乎承受不住的打击。
“鸣号!鸣号”她和供销社值班人员几声呼喊过后,就听到哨子的尖厉叫声和敲打面盆的声响”。堤垮了,向下传话,五、六、七、八大队准备搬家!”——这不断远去的传话声,混合在一片风声、雨声和闷雷声中,震撼着洪水茫茫的田野……
四、龙马人
胜利了
老天爷好象故意跟宋耀华开了个大玩笑。第二天一早,阴云散尽,出了太阳。沾着五彩水气的阳光,照耀着内湖一样的原野,一些露出水面的稻苗,好象湖中水草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漂浮着。宋耀华再去查看干埝儿的时候,虽然漫进稻田的水势未减,但是水位已停在现有的高度上,而且有减弱之势。人们又展开了加高加固堤坝工程的大会战。那些疲累已极的干部和群众的身影,又活跃在长堤上……
洪水终于被打退了!龙马人胜利了!人们高高地擎起锄头,挥舞着草帽,在200米长的堤段上,发出动地的欢呼。
宋耀华没有说话,心里却万分激动。不错,渠道曾经垮过,但是人们回顾昨天的奋战,终于明白了这场奋战的价值和意义。大自然形成的灾害,在当前物资和技术条件的局限下,有时是难于避免的,但人的奋发有为的精神状态,却可以把灾害减小到最低限度。如果不是万众一心,坚持不懈,把洪峰紧紧钳制在人民合成的无形的大手中;如果不是赢得了时间,把堤外的积水排泻下去,以缓和决堤所造成的危险,龙马和新津人民,将会遭受多么惨重的损失呀!龙马公社房屋虽然倒塌了数百间,但社员及时转移了,没有一人发生意外。这就是一个奇迹!宋耀华感到十分庆幸。庄稼呢?她根据汇报,又亲自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查看,粗估了一下,大约淹了50%。
淹了水怕什么,苗架在,籽粒就在,就有收获的希望。
宋耀华看到洪水渐退后露出水面的水稻,稻叶淤泥倒伏。一种沉重的紧迫感又压在她的心头:刻不容缓呀,必须拿出防洪那股子劲,在三两天之内完成洗苗扶苗任务,全力夺回1981年秋季的丰收!
丁零零零!宋耀华又骑上了她的26型永久牌小“专车”,赶回县城参加县委下午四点召开的生产自救会。
“‘县大老爷’,你到哪去,这样急急慌慌?”
宋耀华认出问话的正是干埝儿防洪工地上那个在惊雷下作诗的防洪队员。
“回县开个会。”
“全国的干部都象你这位县长,四化就快了。”
“不能这样抬举我,比我好十倍的多着啦!”
“啊,我迟到了。”走进县委会议室,她看了看表,四点零五分,“迟到五分钟。”
哈!宋耀华,这回你这个“三得”干部,该加个“淋得”,是“四得”干部了。
“听听龙马的情况。”常委们交换着充满敬意的眼色望着她。
她,自己有什么可谈的呢?但是她还是向党委和县政府汇报了关于龙马人民在非常艰苦时刻的奋斗,关于龙马公社社队干部身先士卒的感人行为……
人们突然发现,这个只有1米52高的小个子女县长那轮廓清晰、两目闪光、很有精神的面孔,两天当中竟瘦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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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院上〔木刻〕 刘开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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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鲁西翻身诗〔二首〕
苗得雨
富裕户的新问题这么多钱,该怎么花?蹲点的县委书记来帮着把谱打。曾经一个钱攥出汗来,一下子有八千、一万的收入进家。全是心血汗水的结晶,没有一文是从天上落下。是劳动应得的报酬和奖励,不曾拔来别人半根毛发。路子在各家的门前展开,沿着走,任何人都会将目的到达。旧社会人们怕露富,今天的富,却是一株不怕看的花。既非不义之财,文文都宝贵,纵多似树叶儿,也不可满头撒。先用于增添生产资料,再改善生活,何须惧怕!新瓦房舒适,为何不盖?能机械化的用具,为何不化?女娃娃想打扮得美,应该打扮,男孩子要添精神财富,实在可夸。骑车子比走路快,下地也可骑它,戴手表好看时间,别羞羞答答。吃好的,壮身体,劳动有劲,需要之内的生活改善,不算腐化。无益处的大方,自然不可提倡,腰里鼓鼓囊囊,也不必偏说穷话。凡该买,又能买的,可以去买,凡不该花的,纵是一文,也不枉花。艰苦朴素的精神永远要有,把一切余钱存起来可利于国家。花钱的学问中,有个精神境界,这个“钱”字是物质,也是文化……
回流
当年外流,而今内流。今是流回,往是流走,北大荒——吸走了高唐州。北国风大雪厚,那里有草无豆。人们自信有一把镢头,都能养活一双手,流油的家乡土,不流油,能长草的地方,就能长豆。关东道成了一条小河,闪动着断断续续的人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兔子满山跑总要回旧窝,流走的人们啊,甘愿被打“盲流”,也不回流。忽然,报上登了家乡的事,自己村庄的名字,蹦进心头,家乡富了,小穷庄富了,生产得法,政策对头,一年翻身,收入翻了个大筋斗。万元户已出现,千元户不稀有,囤满粮,缸满油,馒头、水饺代菜粥,吃粗粮成了“改善”,梦中的高楼,已建在村头……是咱那个小穷庄吗?这样穷透的地方,会突然富有?心潮翻腾,梦乡难入,写信询访,并寄问候,复信释疑,仍不心实,索性回家,看个终究。本是探家,却再不走,搬回来,整个,全部,最热,还是家乡炕头。一户,一户,又一户,当年从哪里流走,又从哪里回流。冰霜在路上化为热汗,热汗到家化为泪流。只忙欣喜,难顾叙旧,老邻居,终又为邻,后代人,刚相识,便是新友。红的花,绿的柳,亮的房,辣的酒,热的血,甜的喉,唱大地一派生机,唱洪流滚滚、喜气洋洋的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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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布谷声声〔短篇小说〕
徐世访
布谷声声里,眼见着麦黄了,榴花儿红了。
天刚亮,一声甜甜的“布谷”叫醒了兰妹子。睁开眼一看,对过新嫂子的床空着,院里却传来“霍霍”的磨镰声。兰妹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心想:好你个新嫂子,起得倒早,今天就要看你的真本事了!她悄悄走出来,蹑手蹑脚摸到新嫂子背后,平地一声吼,把个新嫂子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白细脸面一红,骂道:“死鬼!”撩起磨镰水就泼。兰妹一闪身,笑着,跳着,躲着,抢过地上那把磨好的镰刀,拉上昨晚备好的板车,向沙河西边那块黄灿灿的麦地跑去。新嫂拎起镰紧跟着追上来,一串“格格”的笑声撒在这初夏的田间小路上。
别瞧姑嫂俩这阵子乐,前几天还为那五亩半麦子闹了场撅嘴戏呢。那天,兰妹望着自家包产的麦子日见黄了,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好收成;忧的是哥在矿里上班,这割麦打场的活儿姑嫂俩咋干?——对!去封信叫哥请个假,回家帮帮手。
新嫂静静地笑了:“人家也忙哩。”兰妹身子一扭:
“忙!忙!还要家不要?!”新嫂走过来拉起兰妹的手,陪着笑说:“你看你——月初我去矿上,您哥还安排麦收的事哩。”见兰妹没吭声,又说:“你没见矿上那热火劲,您哥还头一个下的保证,出满勤,干满点,把煤矿生产提上去咧。”兰妹脸一沉:“就知你帮他说话!反正他不来——我不干!”新嫂又是一笑:“嗨!离了他黄花菜,咱照做八大碗。”兰妹干脆把盛到勺里的饭朝锅里一倒:“什么什么!我不干!”新嫂细长的淡眉挑了几下,还是笑笑说:“看看,不受您哥的气还真受你的了。不干?不干就跟咱队的毛驴学,吃带糠的粮去!”一句话又把兰妹逗乐了,围着锅台追新嫂……
姑嫂俩一前一后来到地头,兰妹把板车一放,拎镰站到垄边。心想:新嫂嗳新嫂,不给哥去信你作的主儿,光嘴硬还不知活咋样哩?我黑姑娘今天非比比你这个白嫂嫂。想到这里狡滑地一笑,袖子挽上去老高,开口就问:“嗳!揽几垄?”
“你讲。”
兰妹眼珠儿一转:“五垄!”
“五垄就五垄。”
“嚓——”兰妹弯腰开了第一镰。割了十多步听不见后头的动静,不由勾起头,从胳肢窝里向后偷看。只见新嫂不紧不慢地放下镰刀,挽起鲜红的袖口,向后拢了拢头发,这才不紧不慢地点好麦垄,操起镰刀弯下腰,头也不抬地割起来。兰妹憋足劲,快割快放。心里话:你追吧,我可不抬头看你了——直腰慢三刀;可又由不住地五步十步向后偷望一眼,每回都看见新嫂在飞快地割着,可又追不上来。
兰妹割着望着,望着割着,心里渐渐不忍起来:新嫂出汗了吧?可会累着?谁知她这边一走神,后边追上来了。看看不到十步,新嫂这才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细细的汗珠儿,微微笑着出了口长气,对兰妹说:“累了就歇会儿,弯坏了腰可找不到好对象。”兰妹一扬镰吼了声:“去你的!”赶忙躬下身自顾自向前割去。
太阳爬上了东山头,又爬上了柳树梢。两个钟头的工夫,兰妹先到头了。她直起腰,悠闲地在左手里转着镰刀把,含着优胜者自豪的微笑,望着新嫂。
“娘嘞!”兰妹猛地收住了笑容。新嫂揽的哪止五垄!一、二、三……九垄!她一下子愣住了。
新嫂拉完最后一镰,也悠闲地在左手里转着镰刀把,笑嘻嘻地走过来:“愣啥?装车呗。”
麦子装好,绳儿拉紧,车儿要上路了。兰妹伸手攥住车把,躬腰就拉。挣了几挣,车儿竟不动;再要使劲,新嫂走过来:“我拉。”
“我管!”兰妹握住车把仍不示弱。
不想新嫂轻手推开她:“过去。别惹您嫂子生气。”说着“呸呸”冲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握紧车把,一耸身子,车儿不紧不慢地走起来了。
“布谷——”“布谷布谷——”甜甜的叫声从南边越飞越近。兰妹正扶着麦子推车,听见叫声,灵机一动,两步跨过去,看着新嫂背上紧绷绷的湿衣裳娇声地问:“嫂,你说这嘎咕鸟从南边哪儿飞来?”
新嫂只顾拉,头也不回地顺口答道:“南塘沿。”
“嗯——不。”
“松树林?”
“还不!”
“那你说呢?”
兰妹上前一步,凑到新嫂耳边,小声地神秘地说:“矿上,矿上!俺哥的那个矿上!”
新嫂一愣,定定地把车儿站住了,脸涨得绯红,转过身抬手就打:“滚!”
兰妹哪里肯饶人,一扭腰闪在一边,嘴一撇,眼一挤,拖着长长的腔说:“咦唏——还‘滚’呢,听不见在叫吗‘哥——想——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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