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鼓声
萧乾
在所有的乐器中,鼓同我这一生关系似乎更为密切。
倘若你闭上眼睛使劲回忆,总可以追想出自己孩提时代玩过的一两件玩具。我曾经这么试过。浮现在我眼帘里的,总是一只拨浪鼓,鼓面大约只有铜钱那么大,是杏黄色的,两边各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是颗透明或半透明的玻璃珠子。鼓槌是比筷子还细的竹棍,攥在手心里只要轻轻那么一摇撼,那两颗珠子便甩动起来,拨浪拨浪地在鼓面上敲出细碎响声。拨浪鼓给我带来过无限快乐。它那清脆的声音曾冲破我儿时的孤寂。
四五岁上,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另一种鼓进入我的生活了。当时,北京有一种穿街走巷收购旧物的商贩。不同于一般的商贩,他们不是短打扮,往往身穿长褂,右肩上搭着条细长的钱口袋。那是他用以夺走穷人最后一点生活用品的资本。他一只手里握着个鼓槌,另一只拿的是比我幼时玩的那种大不了许多的小鼓,北京市民通称他们作“打鼓儿的”。
在我心坎上,“打鼓儿的”是一种文雅的强盗。每逢这种人进家门一趟,我们就少了一件家具。“打鼓儿的”吆喊的是收买珍珠翡翠,玛瑙玉器,可我们那一带连见也没见过那种贵重物件。通常请“打鼓儿的”过目的,不是现由娃娃腕子上剥下的镯子,就是家里仅剩的一件木器——炕桌。“打鼓儿的”料到卖主都是些揭不开锅的,走进来脸上照例是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撇嘴摇头说:“值不得几个大,还是留着使吧。”经过卖主再三央求,他才丢下几吊钱,过不大多会儿,掸瓶呀,条案呀,就随着那清脆的鼓声永远地消失了。
〔1966年红8月至1969年秋天下干校的那段日子里,“打鼓儿的”好象又在生活中出现了,而且不是他来取,是卖主送上门去。一时卖主太多,又太急切了,站在委托商行柜台里的人把脸拉长,嘴撇了起来。见什么他都说声:“不要。”有个朋友好容易借到一辆平板三轮,把上百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珍本书拉到旧书店去了。柜台里的人说:“不要!”“可我怎么好再拉回去呢?五间房子只剩下一间啦。你随便给个价儿吧,给价儿就卖。”“你准卖?”“准卖。”“那好,我给你一毛钱。”一毛钱也卖了。因为那毕竟比再拉回去的沮丧还要好受些。〕
我母亲“接三”的那个晚上,鼓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更为可怕的阴影。大概是为了体面吧,家里请来一台由两三个和尚组成的“焰口”。我作为“孝子”,跪在灵旁。也不知道他们诵的是什么经,反正咚咚嚓嚓闹腾了一宵。我又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条板凳上,扒着棺材沿儿同母亲告了别。然后,棺材上了盖,斧头就把它钉死了。
多年来,鼓声给我带来的是棺材、和尚和死亡的影子。
鼓声再度出现在生活中,是1949年10月1日。那一天腰鼓队走过天安门时,我才体会到鼓声的雄壮,鼓声的优美。多少世纪以来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搬掉了。还有什么乐器比鼓更能表达人们的喜悦,更能表现出一个重生的民族坚定而自信的步伐呢!成千的腰鼓队员排列着,整齐得象棋盘,个个头上用毛巾扎着麻花。咚——咚——咚咚咚。声音单调吗?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每一声咚咚都敲出对旧事物的诅咒,敲出对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美好的祝愿。
接着,1950年的冬天,我在湖南岳阳县筻口乡又听见鼓声了。咚咚咚,一大堆浸着世世代代农民鲜血的地契燃着了。除了鼓,还有什么乐器更能表达从奴隶变成主人的狂喜呢!
然而六十年代中期,鼓声突然变了,变成对自己人的威胁。
1967年吧,我住在——更确切地说,是我被赶到一条小胡同里。隔壁住了一位老寡妇,她身边只有个独子。他们仿佛也是经抄家被赶到那里一间小东屋的。听说学校的“文革小组”要那个独子到边远地区插队,老寡妇舍不得让他走。于是,每天中午就从居委会那边咚咚咚地敲起鼓来,越敲越近。敲到寡妇门前,鼓点更紧了,而且堵着寡妇门口一敲就是几十分钟。鼓声里充满了杀气,好象有千军万马在包围。老寡妇由于怕四邻每天都得陪着受罪,终于还是让孩子走了。
那阵子,什么单位大约都不乏一些年轻力壮的鼓手,手持双槌,嘣嘣嘣,真是耀武扬威。鼓越做越大。先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平板三轮上敲,“九大”时就上了彩车。
那阵子,三天两头就得跟在鼓后面游行。有时是为了庆祝一些来路不明的“最高指示”,有时是为了“报喜”。那时鼓声起的是窒息大脑的作用,然而有时候脑子偏偏还喜欢动那么一下。“出版史上的奇迹:三天之内赶印出两本书来!”当整个民族文化都瘫痪了时,这报的算是什么“喜”呢!
然而生活在德谟克利斯的剑刃下,脑子的闸门可得拧紧呀!生命就靠那拧紧的功夫来维系。
这三四年,鼓声不那么频繁了。鼓还是要敲的。管弦乐队、铜管乐队都少不了它,重大庆典也还是要敲锣打鼓的。那属于鼓的正常使用。然而鼓声不再是杀气腾腾的了,它不再对自己人显示威风。这真是大好事。有时候我也暗自担心,那些年轻鼓手会不会不甘寂寞、会不会手痒呢?
今天,国家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锣鼓喧天。一场旷日持久的动乱之后,它需要的是埋头苦干,踏踏实实地为社会主义修篱补墙,添砖添瓦。让马达和电子的声音压倒鼓声吧!恰当地、有节制地使用,鼓声可以振奋人心;滥用,响过了头,鼓声的作用照样也可以走向反面。
198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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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心中有玉
徐乘
地上有美玉,心中亦有玉。心中之玉,人们看不见,摸不着,因而不少人以为它“虚无缥缈”,否认其存在;但确信其存在的明眼人也着实不少。公元前五百多年,有人捡到一块玉石,献给宋国的城门官乐喜。乐喜拒纳,对献玉者说:“我以不贪为宝,你以玉石为宝,如果你把玉石送给我,你失掉了宝,我也失掉了宝。”看来,乐喜有真知灼见,他看到了物质之玉,也看到了存乎心中的精神之玉。
物质之玉与精神之玉相比较,哪一个更贵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见钱眼开者鼓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物质之玉至尊至贵。然而,也自有一种人,穷不夺志,即使拿来价值连城的碧玉,也难买其对事业的信仰。在他们看来,心中之玉重于泰山,宁可献身,也不肯玷污它。所以,他们象乐喜一样,绝不愿因小失大,以心中之玉去换取区区的物质之玉。辩证唯物论告诉我们:物质与精神,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由此推断,没有物质之玉,又何来精神之玉?但是,第二位的东西并非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在一定的条件之下,心中之玉可以转化为物质之玉。无产阶级,除了身上的一条锁链,一无所有。但它穷而不坠青云之志,翻身求解放,结果获得了整个世界。而一旦心中之玉化为共产主义的现实,社会物质财富大量涌流,作为硬通货的黄金也将大降身价,就象列宁所说的:我们会在世界几个最大城市的街道上用金子修一些公共厕所。可见,心中之玉的作用,是任何物质之玉所代替不了的。心中有玉的人,完全有可能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物质之玉来。与此相反,一个人即使腰缠万贯,家中金珠宝玉堆成山,如果他心中空虚,胸无大志,精神贫乏,情操低下,整天围着财神爷赵公元帅打转转,恐怕岂只是创造不出任何物质财富,还会坐吃山空哩!
搞四化,让人人都过幸福美好的生活,固然应该注目于物质财富的创造。但是,所创造的物质财富的多与寡,又是与心中之玉的有和无成正比例的。因此,在四化建设的征途上,我们不能不重视心中之玉。今天,心中有玉的一代新人正在不断涌现,其人数之多,心灵之美,都是古人无法比拟的。我们为心中有玉的新人唱赞歌,社会主义事业是多么需要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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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陶老夫子
为陶行知先生逝世三十五周年作
陈伯吹陶老夫子,您是革命家,教育家,堂堂正正地,和大人物坐在一起的伟人。您一直关心穷苦孩子的命运:拉扯着他们肮脏的手,轻拍着他们枯瘦的身,这么热!这么亲!有人告诉您:“那不是玩的,拖着这穷苦孩子一群,您好比抱着石头游泳,越游越沉!越沉越深!”您微微一笑,回答风趣得很:“我拖着他们,好比抱着爱人,在苦孩子的海洋里游泳,越游越有精神!”陶老夫子,您是革命家,教育家,旧世界里苦孩子的恩人!旧社会里穷人们的伟人!
〔附注:陶先生1946年7月25日在上海寓所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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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

南昌起义散记
王志之
7月31日,正值星期日的早晨,团长向大家宣布了师部的命令:今天禁止外出。说是我们得到很可靠的消息,反动军队正在阴谋策划要解决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所以今天要严密戒备。
“没有事的就多休息、睡觉。”团长很平静地笑着说,“把精神养得足足的,好迎接新的任务。”
“干吧!”原任教导队中队长、现任第二营营长的李鸣珂同志声如洪钟,大叫起来:“再不拚一下,也得把人闷死!”
“真是”,陈守礼同志一口接过去,“这一向,尽是反动派向我们进攻,我们步步退让。说是为了团结,武力都让在人家手头;说是要防止过火,就让官僚地主任意屠杀我们的工农群众;这叫么革命?这简直是投降!”大家显然对于将要掀起的变动感到极端的亢奋,满腔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从傍晚起,我们轮流到附近巡视,注意敌军的动静。
天色一黑,各街口通衢完全安上了我们的岗哨。我们的口令、标帜、号音都临时改变了;我们的服装,都一律规定要把袖子、裤腿卷起来;我们的手电、马灯都贴上红十字;我们的红蓝白三色领带都换成了红带。
我把今晚的口令发出后,就出去巡视。那天晚上,漆黑的天空,既没有月亮,也不见星光,阴霾密布,非常闷热。我一个人挂上手枪,拿着手电,走出团部。
黑暗和寂静统治了一切。团部对门的砖墙下及街口上都有我们的步哨,大家不用叫口令,从电筒上的红十字,彼此都远远地认得出是自己人。等到走拢去,彼此首先引起注意的是胸前的三色带变成了红带,立刻好象看得出彼此的心头都在笑。
“有什么动静没有?”我低声问。
“没有,我们的巡查队刚才过去。”
我绕过团部左侧方,望见军官教育团的大门口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地只有两个卫兵站岗。从大门望进去,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望见那宁静的走廊和阴森的树林,引起我产生一些颇有神秘意味的设想:这个军事机关,既是敌人,又是自己人!我知道,他们的团长朱德,是我们的同志,他现在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在准备起义呢?他的部下能不能都听从他指挥呢?几天来,军官教育团的党代表常常到我们团部来“串门”,他也是个四川老乡,我们也很谈得来。我想:这个敌人的军事机关里的自己人可能不少吧?如果打响了,我们的同志能不能很顺利地举起起义的红旗呢?不知道朱德同志这会在做什么?我一心祝愿他在错综复杂的情况中顺利地平安地夺取胜利!
公园里传出了单调的归寝号声。我想:今晚上的壮举,我们一定有充分的把握!因为:第一,到处的交通线都在我军控制下,敌人完全失掉了联系;第二,我们是主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势在必胜!
我兴奋地回到团部,报告了情况后,就很放心地归了寝。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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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闻者足戒

就“怕”认真
(并非电视剧)厚荣
一支点燃的高级过滤嘴烟卷。烟圈徐徐上飘,越升越大,忽而变幻成汽车方向盘,左旋右转悠悠荡荡。定格,显片名:就“怕”认真。
某厂的一间办公室,桌上电话机,铃响。
李秘书在桌前接电话:“谁!唔,常队长。”
画外音:“李秘书,我们车队从外贸公司搞了三箱当归香烟,给你留两条看够不够……外贸公司要我们补一张介绍信,你就写上我厂召开劳模、先进代表座谈会需要……”
李秘书浓眉紧皱:“这恐怕不好。”
画外音:“便宜啊!内部处理价每条两块八毛,一般要卖二十几块钱啦。哎!要是手头不太方便,就先拿去抽。我这就派人取你写的介绍信。”
李秘书霍然起立:“不行,这不符合准则。”
字幕:一周以后
阴雨,两人抬着担架,担架旁有人撑着雨伞护着病员,一闪而过。
输液吊瓶,吊瓶胶管,玻璃滴注管内液体一滴、一滴、一滴……
还是那间办公室,一只手在拨电话号码。
李秘书神色惊慌,话语急促:“喂车队!车队!常队长吗,我是——”
画外音:“听出来啦!李大秘书,什么事惊惊咋咋的。”
“我爱人大出血,躺在卫生所,请你给派……派个车,往市医院送……送一送。”额头上沁出汗珠的李秘书紧张得有些口吃。
画外音:(不紧不慢的)“要用车,嗯,面包车坏了,待修……哪儿有毛病?这你不懂,油泵不来油嘛,电瓶也没电哪……没法修,找不上零件……三天都修不出来。这么着吧,车库里还有部大解放,对!就是那无篷卡车,你写张用车申请单,找厂长批去,同意了,再拿来看……”
李秘书两眼发直,半瘫在椅子上喃喃自语:“现在办事,就‘怕’认真。”


第8版()
专栏:

藏族姑娘〔浮雕〕 程允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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