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1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寻觅
〔报告文学〕
高缨
人类每一天都在寻觅。
我们远古的祖先,在雷电下寻觅火种,在丛莽间寻觅猎物。
一代又一代,人们寻觅着太空的新星,谷类的新种,物质的新元素,思维的新结晶。
人们在寻觅的时候,眼球凝聚着心灵的光——希冀、困惑、疑虑、冷与热、惊讶与狂喜。
我常常寻觅这样的目光。
我常常看到这样的眼睛。

冯国楣是园艺学家,住在繁花似锦的昆明。
几十年来,他用一双明净而灼热的眼,凝视着万紫千红;寻觅着花的美,花的实用价值,花的变异,花的新品种。
在昆明市园林研究所的院落里,我认识了他,一杯清茶,我俩初结友情。
他满头白发,银子似的;方正的脸黑里透红。时代的清新空气,使他神采奕奕,气宇轩昂。自由自在的手势,无拘无束的言语:谈论着植物、花、药、茶、土壤、阳光、雨和风。
谈笑间他微微扬起眉梢,我又一次看见一双寻觅者的眼睛。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他说。
“到哪儿去?”
“去滇西的腾冲。”
“做甚么?”
“寻找一棵杜鹃花。”
“杜鹃?!”我诧异了。
“是的,杜鹃,一棵‘大树杜鹃’。我们已经寻找它好些年了。”
“为甚么?”
他沉思着,轻轻地叹息一声……

是在六十三年以前,英国人傅利斯怀着一颗“冒险家”贪婪的心,横渡大西洋,取道缅甸进入号称“植物王国”的云南。
他先后来过七次,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在当时英国所控制的海关的庇护下,他一共采走了二三百种植物新种——这植物中的金子。
这一次,他闯进腾冲县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出乎意料,他看见一棵硕大无比的杜鹃。
这棵杜鹃,伫立于杂树之上。树高25米,树干的圆周2.6米。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千万朵花有如云霞。
傅利斯吃惊得张大了口。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杜鹃!
在这大自然的奇迹面前,傅利斯毫无膜拜之心,却狠心地举起了斧头。
他重价雇来十几个苦力,强令他们拉起了大锯。
美貌的杜鹃巨人倒下来了。它活了280岁,身上有280圈年轮。
傅利斯从大树腰部,锯下一个圆盘形的大标本,用绳索捆住,杠子抬着,八人大轿似的把它运下山,运出中国边界,运到缅甸仰光。装箱上船,一直运到了英国伦敦。
于是,在英国大英博物馆里,展出了令世界植物学界瞩目的最大的杜鹃。
于是,在植物分类学的著述图解中,第一次出现“大树杜鹃”的名字,和英国人撰写的独家资料。
这标本上沾着杜鹃的血,也沾着中国大地母亲的泪。
这著述中记载着“大树杜鹃”的美貌,也记载着中华民族的耻辱与苦难。
“腐败的旧中国政府,连疆土都不能自保,何况这一棵杜鹃!中国土地上生长的珍贵植物,却只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展出,而我们,连‘大树杜鹃’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能不叫人痛心疾首么?!”冯国楣的眼睛,迸出悲愤的泪星儿。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寻觅着他的心。
真巧,冯国楣今年整63岁。也就是傅利斯砍走“大树杜鹃”的那一年,这个贫苦家庭的孩子哇哇落地。他的摇篮,是放在被肢解了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土上的。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长江上来往着侵略者的炮艇,租界上飘扬着外国的旗帜。他挨饿,失学,流浪……十五六岁,他渐渐地爱上了花卉,爱这繁衍着无数花卉的土地,爱这如花的祖国。
他曾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把一箱箱的花卉标本抢救出来,从江西背到云南。
他曾在丽江的破庙里,在旧社会的冷眼下,在饥寒中栽培奇花异草。
新中国成立了,他怀着对祖国深厚的爱,不息地研究着高山花卉,药用植物,高山造林树种,直到秋霜染白了头发。
即使在十年浩劫的苦难屈辱中,他也带着对失掉了的“大树杜鹃”的深情,悄悄地收集、研究各种各样的杜鹃花。
“我爱杜鹃,它很美,很丰富,红的象朱砂,白的象玉,水红的象小姑娘的脸。”他这样对我说。
“我爱杜鹃,因为它是发祥在中国土地上的花卉。我国的杜鹃花,多达460种,”他自豪地说,“它最初生长在我们的喜马拉雅山麓和横断山脉间,千百年来,慢慢地繁衍到长江流域,又慢慢地分布到东南亚、澳洲、欧洲和北美洲。”
那么‘大树杜鹃’呢,世界上别处有吗?”
“没有。它是杜鹃花科中最稀有,也是最大的一种,可以称它是‘杜鹃王’。”
“偌大一个中国,难道就找不到第二棵?”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找到。可是我们决心要找到它。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让中国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大树杜鹃’,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得找到它!”
“你们去找过了吗?”
“找过两次了,可是都没能找到。”

去年春天,他们第一次奔向腾冲。
腾冲,这个滇西的要冲,这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坐落在中缅边境。北有苍莽的高黎贡山和姊妹山为屏障,挡住了北来的寒流,南有平阔的瑞丽河谷,引来依洛瓦底江上的热风。这个马蹄形的区域,有着得天独厚的气温,而五六十座古代火山所喷射的岩浆,风化为遍地那得天独厚的土地,更有强烈的日照,充沛的雨水,无数的温泉与沸泉,造就成一个壮丽而神奇的天地。因此,这里是古代植物的庇护所,是温带森林的典型,是稀有花卉的摇篮,是植物学家、园艺学家的暖棚。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就在这里寻觅那失踪的“大树杜鹃”。
根据所知资料,英人傅利斯是在腾冲的河头砍去“大树杜鹃”的;地图上确有个“河头”的小地名,是在临近边境的古家公社辖区。
他们驱车赶到古家,又步行一天,找到了河头这个高山村寨。
有谁看到过“大树杜鹃”呢?没有。汉族和傈僳族的乡亲们都摇了摇头。
又怎能甘心呢?他们背上干粮和水壶,拄上一根木棍,攀上高山,深入密林丛中。
他们的双脚向每一座山头搜寻,他们的眼睛对每一棵树木探询。
有高大的山毛榉,有肥壮的红椿,有杉,有枫,有美貌的含笑树和木兰,可是“大树杜鹃”呀,你在哪里?
有野山茶,有马缨花,有附满悬岩的报春、爬满枝头的茑萝、藏在深谷的兰、立在山坡的羊角花,也有许多小杜鹃,唯独没有“大树杜鹃”!
寻觅着,寻觅着,从朦胧的早晨,直到暗淡的黄昏。
森林之夜黑如浓墨,静似深渊。
豹子在岩石畔低吼,老熊践踏着枯枝。
劳累、饥饿、惊恐困扰着他们,失望更沉重。
他们在莽林中迷了路,稍一不慎就可能越出国境。他们只好点起篝火,等待第二个黎明。
幸好赶来六个边防战士,把他们救出险境,接应他们回到公社。
“难道这块土地上再没有第二棵‘大树杜鹃’了吗?难道它真是绝了种……”冯国楣锁紧了眉头。
“不不,决不能就此罢休!”冯国楣的心在喊。
在困惑中,他豁然想到:傅利斯不是曾经雇用过十几个苦力吗?那么而今他们在哪里?
他们开始了人的寻觅。
据说当年受雇的十六个苦力,已经有十五人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老赵,可不在腾冲;他是丽江人,娶过一个腾冲婆。
好,有人在就有希望!赶快到丽江去,找到这位老赵!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乘上一辆吉普车,飞快地向着千里之外的丽江驰去。跨过澜沧江,穿过苍山洱海,直奔滇北高原……
在丽江古朴的街巷,他们敲开一个老人的板门。
“你们要找老赵吗?”老人叹息着回答,“晚了一步呀,他已在去年病故了。”
冯国楣又一次失望了。
“老赵死了,剩下了腾冲婆。”
是吗?是吗?这太好了!就是暗夜中只有一点火星,也要追上去!
在一间临街的小屋里,白发的腾冲婆婆坐在他们中间。她年已78岁,老眼昏花,记忆也很差了。
“是有个英国人,喊老赵去砍过什么树。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现在也记不清是去了哪儿……”婆婆这样回答。
“婆婆,你再想一想,老赵在腾冲还有什么熟人?”冯国楣在绝望中仍不甘心。
白发婆婆想了好一阵,才慢声说:“有,有个何文明,跟老赵钻过山。他就住在丽江雪松村,眼下也快80了,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冯国楣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带上助手,连夜奔向雪松村。
在玉龙雪山下,生产队长带他们找到了纳西族老农何文明。
一听说来人是为了寻找“大树杜鹃”,八旬老人不禁激动得双手打颤:“早就该去找它了呵!我年年在念呵!”
何文明眯着老眼听冯国楣述说了寻找“大树杜鹃”的经过,拍一下膝盖说:“哎呀,你们找错了地方!你们去的是古家的河头,那不对;腾冲还有个河头,是在龙川江上游的瓦甸,属界头公社,那才是出过‘大树杜鹃’的地方呀!”
冯国楣的眼睛,重新闪出了希望之光。他紧紧握住何文明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了,老人家!”

第二次寻觅是在去年8月。
由于其它研究项目的牵挂,冯国楣未能成行。他只得派他的助手们先去探询。在腾冲地方干部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打听到,在界头公社境内的深山区,果然有一个少为人知的河头。
沿着陡峭的峡谷,他们逆龙川江而上。
天上风雨,地下泥泞。
到了界头公社的桥头寨,举目一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黑沉沉密不透风,有如厚重的巨幅帷幕,隔断人间烟火。
这个河头,是个没有路,没有人迹的地方。到那里去,需要走上整整两天。
这真出乎寻觅者的预料。他们缺乏足够的准备。冷静的思考,使他们没有冒然深入不毛。
好心的乡亲们说:“这是甚么时候呀,又是雨,又是风,蛇多,兽凶,遍林子都是干蚂蝗、马鹿虱子,连打猎的都不敢进山。开春再来吧,三月杜鹃开花,也许能找到的。”
我是在今年2月13日初访冯国楣的。
2月14日,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就从昆明出发,三下腾冲。
整整50天,我没有再见到他。
这期间,我正在横断山脉中旅行。三千里途程,我到处都看到人们寻觅的眼睛。我看见纳西族老人,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东巴经》,寻觅着人类最古老的几乎绝迹的象形文字;我看见点苍山下的白族工人,在细细地研磨着大理石,要找到石纹中最美的画面;我看见一队年轻的勘探队员,正翻上高黎贡山,去寻找稀有的矿脉;我看见明眸皓齿的傣族姑娘,在田野上栽培优良的新稻种……
我却没有遇到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
然而他们的身影,老是晃动在我的心上。
我常常问询远方的丛山:那棵“大树杜鹃”,到底找到没有?
4月上旬,当我回到昆明的第二天,便赶快去重访冯国楣。
昆明市园林研究所的院落,仍然是那么宁静,柚花正吐着幽香,山茶在悄悄凋谢。
他从小屋里迎了出来。
从他那只灼热而有力的手,那熠熠闪亮的眼睛里,我感到了“大树杜鹃”的存在。
“怎么?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们终于把它找到了!”
他的声调平缓,却抑不住内心的欢欣。
他的脸晒得更黑了,却泛出青年人似的红晕。
他拉住我的手走进小屋,还没等我坐定,就快步走入内室,取来一只硕大的杜鹃花的标本。
“看,这就是咱们‘大树杜鹃’的花!”
呵,这的确是一束奇花,一个杜鹃花的“王”!谁见过这么大的杜鹃花呢?花序长26厘米,一球花有24朵,每朵花冠长8厘米、口径6到8厘米,呈水红色,好象一只只玉石雕成的大酒杯。
“这太好了!”我一连声的赞叹,又急切地问:“那么树呢,有多大?”
他站起来,伸开双臂比划着:“树身有20来米高,圆周是1.6米,一个人抱不过来呢!还找到几颗稍微小一点的,都是‘大树杜鹃’。虽说比英国人砍走的那一颗略小一些,但我们毕竟是把它找回到自己手里了!”
“是的,这个古代植物,是我们独有的杜鹃新种,”他更加兴奋地说,“我们不仅在植物学界,争回了祖国的荣誉,我们还要更好地保护稀有植物,要对‘大树杜鹃’进行科学研究,要为它引种、育种,让它传播到世界上去,让千千万万的人,都看到这个大自然的奇迹!”
这就是他们历经艰险的动力。
是在2月下旬,他们去到了腾冲的界头公社。他们备好了干粮、水,请来了一位傈僳族猎人当向导,背上猎枪,再带上一条猎狗就向着深山行进。走上一天的山路,在一个高山村寨里歇宿一夜,翌日,迎着初起的朝霞,他们步入莽莽的原始森林。
马鹿在林间奔跑,野雉在草丛翻飞。
藤蔓遮住视线,用砍刀斩开一条去路;荆棘划破了手,用嘴吮干血珠儿。
老林越来越深了。钻来钻去,搜寻了大半天,仍不见“大树杜鹃”的踪影。
年迈的冯国楣,步态蹒跚地落在后面了。
他的年轻助手们,喘息着往前走去。
忽然,在脚下的枯叶中,他们见到了几片半尺来长的落叶,呵,快看,这不正是“大树杜鹃”所特有的阔叶吗?
跑上几步,忽地看到了几朵落花,呀,好大的杜鹃花呀!
猛抬头,只见杂树丛中,两棵硕大的古树,姊妹般的并肩而立。树皮上贴着青苔,树枝上挂着丝萝,那高昂着的树冠,缀满了水红色的奇花。
呵,这不正是它吗?“大树杜鹃”,大地母亲失掉的娇女儿,我们梦中的,心上的花呀!
寻觅者的眼睛,射出了狂喜的光。
“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他们对着群山欢呼。
“‘大树杜鹃’回来了!回来了!……”
森林在风中回应。
冯国楣在后面听见了欢呼,一下子呆住了。他忽觉四肢痠软,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水——这苦涩而甜蜜的泪……
……我的双目也微微湿润了,当听罢这动心的故事,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冯国楣的手,却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大树杜鹃”是可贵的,而更可贵的,是寻觅“大树杜鹃”的人。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寻觅到“一树奇花”。而我们寻觅到的,是一颗颗热爱祖国的心。
在祖国的大地上,这颗心无所不在。
于是寻觅者的眼睛无所不在。
寻觅着,寻觅着昔日的珍宝,今日的奇迹,明日的繁星。
1981年4月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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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孤独
新凤霞
我的堂姐姐杨金香是很好的京剧刀马花旦演员。可在她最红的时候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看上了,这些人象苍蝇一样围上她,吃呀!玩呀!抽上了大烟、白面这样的毒品,练功没有劲头,唱戏没有精神,嗓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她母亲——我的二伯母是妓女出身开妓院的老鸨子,为人尖酸刻薄,可厉害了,我们都怕她。其实她也尽让人家抽大烟、白面,可是这回自己的女儿吸了毒,可就把她给气坏了!真是急得要死,恨得要命!
我一向最佩服金香大姐,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她唱戏好,对我也好,教我戏,带我喊嗓子,给我梳小辫;有时也发脾气打我,可打完了还对我好,我也不记她的仇。那时我八岁,我不懂抽白面、大烟是坏事,我只看见大姐一抽烟就舒服,不抽就难受;大姐偷着吸毒,我还很同情她,恨二伯母那样管她。
我家住的附近,白面馆一家挨着一家。大姐常偷偷的给我钱,叫我替她买白面,我接过钱,一溜烟跑出门,看看没有我家的人就溜进白面馆。卖白面的铺门,天热时挂着半截白布帘,不用撩帘子我就从底下钻进去了。买白面不用说话,只要伸出一只手,把当中三个指头拳起来,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把大拇指搁在嘴上一比划,做出抽吸的样子,交了钱,柜上就把一小包白面递出来了。这都是大姐姐教我的。我接过来一包白面就转身往回跑,心里又高兴又得意,觉着为大姐姐作了件好事情。大姐再三嘱咐我不要叫二伯母看见。可有一次,我买白面回来,一进大门迎面碰见二伯母,我立刻吓的脸上变了色,心里也不住的咚咚跳,我不知买白面给大姐是坏事,可大姐嘱咐千万不要叫二伯母看见,因此看见二伯母就心虚。我想躲开她,转身就跑,一下子被一块小砖头绊个跟头,摔了一个“趴虎”,一包白面扔出老远。我赶快爬起来拾起那包白面就走,二伯母厉声说:“站住!”吓了我一哆嗦。二伯母大声说:“小凤,你跑嘛?手里拿的是什么?”她猛的一问,我吓的嘴里说不出话来,被二伯母抢上一步双手推我,一包白面掉在地上了。二伯母拾起这包白面可真发火儿了:“你这个该死的孩子!不打你行吗?”二伯母没头带脑打得我头发也散了。这顿痛打,连二伯母自己都累得坐在台阶上喘气。我头上起了好几个包,是二伯母抓着我的头在大门上撞的。
给金香姐姐戒大烟是我们家的大事,戒烟比生场大病还难受,大姐躺在炕上,我伺候她,给她捶腰砸腿、端屎倒尿,她想吃什么,我给她去买,吃水果连皮都给她剥了……但多次戒烟都不成功,好容易戒了,出门又抽上,都是被那帮老爷、太太们又勾引上了。我实在不明白,问过大姐:“你怎么非抽不可呢?”大姐痛苦地说:“抽上就算进了死囚牢了……”我虽然还不能理解,可我自从挨了二伯母那顿痛打以后,再不替大姐买白面去了。我还是喜欢她,还是照样伺候她,为她倒痰盂、冲茶、倒水,可是我也恨她真不争气,戒了,也长胖了,一出去又抽上。真要把二伯母气疯了。
二伯母和二伯父成天在家琢磨着怎么整治金香大姐,他们想出一个道理,说舒服戒不了烟,要下个狠心,恶治!他们把大姐用一领席卷起来捆上,头朝下,脚朝上,靠着墙角倒立着;说这是戒大烟的好办法,虽说受点罪,可一咬牙就过去了,不苦戒不了烟瘾!
狠心的二伯母把大姐姐倒放在小西屋就走了,也没有人管她。我可难受得要命!我围着这小屋门前转,耳朵听着里边,心里可惦念大姐姐了,这样的罪她可怎么受啊?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就扒着门缝看看大姐,心疼她,探进身子跟她说句话,跟着我就进去了,我问:“大姐,你难受吗?”大姐说:“小凤,你来了我就好受多了。我真要闷死了,这里太静了,不疼,就是太冷清了,你陪我一会儿吧……”好在大姐姐有武功,她撑着两支胳膊借点劲在“拿顶”呐。我看见大姐这么苦就哭了,大姐劝我别哭,我就帮她把捆着的绳子松下来啦。把大姐放下来舒服点儿,大姐拉着我的手说:“在这破屋子倒控着我忍得住,我会拿顶啊!最难受的是冷清孤单,你来了就好,也有了人说话,你给我仗了胆子、解了闷……”
由于大姐吸毒这回又没有戒好,二伯母又发现我帮大姐松绳子,可恨透了我了。二伯母和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大骂:“还得打你!”母亲不许我再沾大姐的边儿,可是我不听母亲的,还是照样天天找大姐,跟她去大舞台唱戏,看她有精神,教我两句唱。我就喜欢大姐唱戏唱得好,愿意伺候她。
母亲和父亲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想把我送到一家开粪厂的人家当童养媳。我可见过那些受气的童养媳小姑娘的可怜样儿,我才不去呢!我听过文明戏《双烈女》里吃洋火头儿寻死的故事,我装了一包火柴头在衣服口袋里,表示要送我走我就死!我实际是想吓唬她们一下,说真的我才不想死哪。但母亲发现了我口袋里的这包火柴。二伯母添油加醋地说:“这小凤啊!这么小就寻死觅活,还不够两块豆腐干子高,就这样揣着洋火头儿吓人!再大了就该带上切菜刀了……不狠狠的教训可不行啊!上次就没打够了你?你是金香的小走狗!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她把我骂急了,我嘟囔着说:“谁不是好东西,自己明白……”母亲说:“你还嘴硬!”上来打了我一巴掌:“你呀,滚刀肉!住嘴!”我不服软,把脖子伸得老长,手指着自己的头说:“你有能耐打死我。”我知道母亲不敢再打我,可二伯母抓住我的小辫,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推进了那间小西屋,把门反锁上了。二伯母还骂着:“这小死丫头子!不好好管她要翻天了!”我妈说:“你不改,连饭也不给你吃,也甭想出来!”
天慢慢的黑了,也没有人来给我开锁。这个小破屋子,折腿的破凳子,烂透了的破铁烟筒,堆得一世界乱七八糟,简直下不去脚。看看周围,黑乎乎真吓人!靠墙角有一堆破棉花套子,我就半倚着坐下了。夜里,这屋子真怪瘆人的,看看那些破东西神头鬼脸的真可怕呀!幸好从破了的窗户缝里透进来隐隐的月亮光,听听四周围,静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好象什么都是死的。这时倒也自在,横着、竖着,站起来、躺下去,没人管我。夜深了,感觉有点冷,身上直打哆嗦,看看眼前什么东西,恍恍悠悠的象是有鬼!我打了一个冷战,吓得浑身发抖,汗毛都立起来了!忽然房上纸顶棚里有哧溜哧溜的老鼠跑动和啃东西的声音,我觉得肚子里也在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原来我挨完打还没有吃晚饭哪,这时候可真又冷又饿呀!看见靠窗破桌子上有一个篮子,我知道里边有干粮,就想去找点吃的,站起来走近了,听听篮子里有声音,原来老鼠在偷东西;我一伸手,砰!一个大老鼠跳出来,一下子跑不见了。再听听,篮子里还有声音,里边还有老鼠。我平时对老鼠又怕又恨,讨厌它们偷吃的、糟害东西和那种又奸又猾的贼相。可这时候不知怎么我不讨厌老鼠了,我用力按住了竹篮子盖,好让老鼠别跑出来,陪陪我。我把竹篮搂在怀里,慢慢退着走到墙角那堆破棉花套上坐下,一手按住篮子盖,一手扶地。呀!怎么手上碰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用手抓起来一个,啊!是一只小老鼠。原来是老鼠在棉花套子里作了窝,下了一窝小老鼠。这下子我高兴极了,真好玩呀!砰!篮子里的那只老鼠又趁机跑了。跑了就跑了吧,我要跟这窝小老鼠玩,连棉花带老鼠抱在怀里,身上不觉得冷,肚子也不饿了。捧着小老鼠找窗上透进来的亮光,看看这么小的粉红色的小老鼠,小眼睛半睁着,不象大老鼠那么贼;身上又软和、又暖和,滑溜溜的,还伸出小舌头舔我的手。当时我想把它们放在我二伯父的鸟笼子里养着玩,可又想二伯母准不许,她太厉害了!我又退回来坐下,把小老鼠放在我腿上,我感觉有了作伴儿的啦。小老鼠很老实听话,不吱声地听我摆弄,不知不觉的我睡着了……。
天蒙蒙亮,金香大姐打开门来叫我,给我掸干净身上的尘土、头发上的蜘蛛网,塞给我一块棒子面饽饽。我拿着饽饽一边走一边吃,跟大姐去喊嗓子了,一路走一路喊:“依……啊……嗯……”我高高兴兴地把昨晚上的事全忘了。
就有那么巧,又让二伯母碰上了,二伯母用手指点着骂我:“小凤哪!小凤!你呀,记吃不记打呀!”
可是我心里想着的是:孤独比挨打还难受哪!〔插图:丁 聪〕(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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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香不老〔指画〕 张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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