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5月9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玉生嫂〔短篇小说〕
  何士光
这是正月里的一个下午,天气十分晴朗,春天静静地来到梨花屯乡场——在冬天,阳光也好,泥土的颜色也好,都淡淡的,田里的水也一动不动;现在呢,虽然一大块一大块的田土还是空空荡荡,但褐色的泥土因汲取水分而加深了颜色,天蓝了,阳光金黄了,水田里波光粼粼的,油菜的绿色也变得耀眼,田野正在从寒冷和寂寞里挣脱出来,向冬天告别!
小街暖和而安详。突然间,从街中心那儿,传出来一片吵嚷:
“挡住她!挡住她……”
“……你疯了是不是?”
“那是大家的钱哪!”
一个女人从一处房檐下跑出来。门前有一根枞木的电线杆,那是生产队长李洪顺家。女人躬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卷起来的围腰,头也不回地往下场口跑。李洪顺和另外一个女人想拦住她,竟然没有能够;一个男子汉伸手拉住她的肩头,她用劲一摇晃身子,也挣脱了。李洪顺迈开步子紧紧地跟上去。从屋里出来了许多人,一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也紧紧地跟在后面。一时间,小街上响起一片又嘈杂又急促的脚步声。鸽子呼啦啦地飞起来,母鸡也咯咯地叫着,惊惶地从街面上飞横过去。待在屋子里的人们也赶到街上来,忙慌慌地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哪一个?”
“好几迭钱呀,她兜在围腰里的!”
“你说……是玉生嫂?”
“她会这样?——她咋会象这样?”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清楚了。下街生产队的庄稼人,今天聚在队长李洪顺家,欢欢喜喜地清点队里的账目,给耕牛和农具估价,并分发庄稼人该补进的余款,把责任制最后安顿下来,让大家从此丢心落意,好生打点今年的活路。方桌上,一迭迭的现款放好了,按一家一户的名份。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李洪顺,粗识文墨,在乡场上是一个明理的人,象平时一样,还穿着他爱穿的那一身灰布中山服,荷包胀鼓鼓的,揣着揉成一团的手帕和记账的本本,站在方桌旁边,正要细细地把原委给大家讲明。正在这时候,玉生嫂不声不响的,不知怎样一来就走到了方桌跟前,把系在身上的围腰摊开,一下子就把桌上的现款掳了几迭到围腰里兜着,等大家回醒过来,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玉生嫂,大家都知道,就住在下场口,三十四、五岁,是一个温和、勤快、节俭的女人。她长得高大、健壮,肩头浑圆,胸脯宽阔厚实,直直的鼻梁,眼色非常温顺,头发老是规规矩矩地从正中分开,露着柔和的额头。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洗得很干净却又补缀得十分驳杂的衣裳,常常掩揄不住她那结实的身体,一天到晚默默地忙,向来不多言语,不生是非,象一头驯良的、成天驾着犁的耕牛,或是一只不停地觅着食的母鸡那样!她今天竟然会做了这样的事情,简直叫人吃惊,不相信。
人们一阵风地撵过去,不一会,全都赶到了下场口,眼看玉生嫂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家,跟着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她那房子,是这场头的最末一间,紧靠着旧祠堂的一壁风火砖墙搭起来的,一半盖瓦,另一半盖草。挨着屋子,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架子的猪圈,和一个土墙的牛栏,栅门打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散着新鲜的牛圈的气息。旁边就是梨花屯的原野了,那儿正荡漾着一片叫人沉醉的春光。
人们喘着气,攒动着,在门前停下来。明亮的阳光底下,庄稼人一张张黧黑的面孔,都很是惊疑、焦急,有人还气忿忿的。
“玉生嫂,你咋这样随便?”
“这都行?白日青光的……”
“叫她开门!”
屋里,一点回答也没有。
“玉生呢?”有人出主意说:“冯玉生在哪里?去把他找来!”
“哪里去找呀!他和他家老大,上坪溪场抓药去了……”
她男人冯玉生今天是上坪溪场去了。他一直有病,哮喘得厉害,吆着牛在田里犁上一个来回,就会累得透不过气来。他这一家,两个大人和四个娃娃,差不多是靠玉生嫂一人撑持着的。
“去报告公社,请公社的同志来!”
“不,这回事该报告派出所,要请派出所的同志……”
李洪顺回过身子来,两手摆动着,从空中直往下压,招呼着大家:
“不,不,不找派出所,也不找公社,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不忙说这个话。大家也不要吵,事情要解决的,我们同她好好的说……”
他的那件灰布中山服,勉强罩在衣角露出花絮的棉衣上,短了,也窄了,浑身紧绷绷的,使他转动起来显得笨拙、困难。
“玉生嫂,”他大声地、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把门打开!开了门我们再说!你不开门,这就是你的不对罗!这钱呢,你也晓得,是大家的;你一个人随便拿行不行?不行嘛,办不到嘛!只要你拿出来,就一点事情也没有!”
他对着屋里劝说,人们也在一旁左一句右一句的帮腔。但是,不管说好也罢,说歹也罢,好半天了,屋里的玉生嫂一直闷着,没有一声回答,也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小小的场口这时已经挤满了人,还不断有人从街上赶来看这一场热闹。娃娃们已经非常高兴了,叫着,嬉笑着,在空隙里追逐。李洪顺开始找了队委会的几个庄稼人,稍微离开了大家一点,走到牛圈的土墙跟前,在那儿费力地商量起来。人们有的继续高声说话,有的则散在一旁,絮絮地交谈和猜测,点头,又摇头。阳光明亮地、暖烘烘地照耀,庄稼人穿了一冬的衣裳显得黑糊糊的,皱折很多,看得见灰烬和油污;有人开始把头上的白布帕解下来,重新包扎过,有人动手把胸前的布纽扣解开,在阳光里敞一回襟怀,空气里散着泥土味、汗味和烟草味。
可是,十分出人意外地,就在人们等待着李洪顺他们商量一个结果,差不多不再注意玉生嫂那边的时候,她那歪斜的、有好些裂缝的木板门,却呀的一声开了。
玉生嫂泪流满面地站在门槛那儿,几缕头发从额头上散下来,被泪水粘着,贴在面颊上,泪水正牵成线,顺着那发丝,顺着鼻梁的侧面,不住地淌下来,而眼里的亮晶的泪水,还噙得满满的,在那儿直闪烁;她双手撩起那只围腰,哆嗦着,贴在她那宽阔、厚实的胸脯上。
“……我……我……”她哽噎着说,“……我不是安心……要大家……大家的钱……”
李洪顺他们赶紧走过来,人们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娃娃们还在喧笑,也立即被制止住。
玉生嫂的嘴角直是抽动,说得十分艰难:“……大家的钱……我不要!……我一时间……这一阵……上级的……政策……”
她说不清楚。她一边说,就一边把那缀满补钉的围腰摊开,自己把那些钱一迭迭地捡出来,一共是三迭,都交还了李洪顺。“你们……数清楚……我没有……拿大家的……一分一厘……”
这是怎样一回事?庄稼人们看着,一个个都好生惊愕。只见李洪顺接住那些钱,连忙当着大家的面点数,跟着把三迭票子高高举起,让大家看清楚。人们还仿佛一点也不明白,还疑惑着,说不出一句话。这玉生嫂,今天究竟为那样?
正在这个时候,呜的一声,玉生嫂骤然哭出声来——看来她是一直隐忍着的,这时再也压抑不住了,一旦哭出了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象久久地压在头上的阴霾,当第一滴雨点落上人们的额头的时候,倾盆的大雨也就跟着而来了。她一歪斜身子,就跌坐在她门前的那一截青石阶上,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长长地呜咽,整个身躯都在颤动!
“……呜呜……我的那条……母猪……”
人们先一怔,跟着就恍悟过来,天哪,事情原来是这样,玉生嫂还一直想着她的那条母猪!
这咋说呢,她的那一头母猪,还是在八年前,被工作队撵走的。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一提起来,大家都清楚。那是省里下来的一个工作队,驻扎在县里。有个矮矮胖胖的络腮胡,据说是一个处长,亲自带了两男一女来梨花屯。那个女的据说还是知书识礼的,是从农学院里抽调来的,四十好几岁了,对庄稼人却特别厉害。玉生嫂做过一点小生意,那女人就揪住她,罚了她一大笔钱。数目大得很,玉生嫂拿不出来,那个女人就出了一个伤天害理的主意,派人撵了她家眼看就要下猪崽的一头母猪,后来折价卖给了生产队,由集体喂养。一晃八年过去,平日里人们也不再说起。现在玉生嫂这样一哭,那些叫人怆然的往事又清楚地来到庄稼人的心头,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了。
“呜……呜……”
玉生嫂直是哭,她哭得好伤心啊。她不抬起头来,泪水象檐水一样滴在那青石阶上。由于她平日里性情温顺,从来不曾伤害人,她这样哭起来,就非常牵惹人的心肠,连男子汉们听着也不忍。哪一个不清楚呢?她总是一背篓一背篓的往食品站去卖猪草;每逢赶场天,就在自家的门前摆一个小小的摊子,卖糍粑和干豆腐;乡场上来了电影的时候,她就点上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赶到小学校的操场坝去,用一只裂了缝的瓷杯子卖葵花子!她男人一直害病,一家人的担子,是她担起的呀!那些年里生产队没有收益,她的日子实在不容易,要靠那条母猪生下猪崽来换粮食。现在生产队清理旧账,从此实行责任制了,设身处地替她想,用今天的政策来看,当初她受那样的损失,实在经受不起,她心里丢不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那个不得好死的胖家伙!”
“烂货!那个农学院来的烂婆娘!”
有人骂起来;乡场上受过冤屈的,本来不止她一个人。
又有人忿忿地说:“玉生嫂,你这回事情,可以去申诉。”
玉生嫂呜咽着,不住地摇头:“我去哪里……找他们?……他们整了人……就走了……”
“你去找大队,找公社,再不就到县里去!”
玉生嫂仍然不住地摇头。“我……不找!……国家……这点事情……”
庄稼人都默然了:这也是实情。放大来看,玉生嫂这事也就太小,国家还有好多大事都解决不过来。另外,庄稼人也感觉到,虽说报纸上喊加强领导,大家也巴望上级来帮助处理好些事情,但不知为哪样,公社的宋书记他们,现在不大肯管事了,总是说现在是自主,用不着找他们!象玉生嫂这回事,明明原来不是他们处理的,更未必肯来过问。
“玉生嫂!”李洪顺难过地说,他在一旁已经思忖了好久。“本来,大家也晓得,你不会……那些年的事情,咋说得完?这样好不好,猪呢,生产队当时是付了钱的,等一阵开会时再商量,要是大家都认为可以,这当然须得要看大家的意见,我们就看从哪一笔款里头扣一点起来,补贴你。”
玉生嫂听了,更直是连连地摇头:“……我不是……要大家的钱!我不要……刚才,我是……一时间……”
她说得很真诚。不消说,现在大家也都明白,她只是心头一时间难过迷糊了。这引得所有在场的庄稼人心里都不好受,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男子汉们都不再说话,好几个女人开始走上前去,寻了一些家常的言语劝她。有几个娃娃忽然又嬉笑起来,马上就被长辈们呵斥下去。大家兀自地在一旁站了一阵之后,就悄悄地、渐渐地散开,仿佛怕打断她的哭泣似的。
好久好久,玉生嫂都还坐在那儿伤心地哭泣。她是多久才不再哭泣的,人们不大清楚。只是后来,当太阳西斜,李洪顺忙慌慌地给她送钱去的时候,她那门前已经空无一人了。她也不在屋里。有人告诉他,她在对门坡上挖土。他顺着田埂走过去,果然老远就看见了玉生嫂。李洪顺叫她,和她说话。她微微地红了脸,说对不住大家。她的头发已经规规矩矩的梳好了,额头显得很光生,并且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裳,象一朵带雨的云,在失却了那些雨水的重负之后,她好象变得明净了。李洪顺送去的钱,是她该分到的一份,她接住了,揣在怀里,跟着又一声不响地捏紧锄头,往泥土里挖下去,挖得很快,很深。那时,春风一阵又一阵地,正从梨花屯的坝子上吹过来,掀动着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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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上公园〔摄影〕陈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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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
  曹世钦
我见过许多桥。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杏花湾村前那一座木板桥。
这桥很普通。二尺多宽、三四米长的木板,并列两块,捆在桥桩上,一排一排地铺展开去,从河西岸到东岸,足有三十多米长。木板薄的地方,每踩一步,上下颤动。老大娘们最讨厌走这薄板,走起来两手扎撒着,小步小步往前挪;可是那帮男孩子们,却非常喜欢这薄板,一踏上去,故意颤悠个没完,欢跃着,好似荡秋千一般;要过桥的小姑娘们,却站在桥头上,直拿白眼翻他们。
就在这座木桥上,发生过许多故事。值得提的是生产队长的那个故事,每当想起,我总是发一阵笑。
那是粉碎“四人帮”前一年秋天,一个下着薄雾的黎明,生产队长走上桥去。桥头有一棵正在脱叶的大槐树,他把铁锨往露出地面的老根上一横,坐在锨把上,背靠树身,两手揉搓烟荷包,两眼瞪着桥上。
杏花湾是不足五十户的小村,通过这座木桥,走出五六里,便是足有二百户人家的梨花湾。一个月三次,这一带村庄的人就在梨花湾赶集,四乡八店,推车的,挑担的,骑自行车的,步行的,人挤人,热闹非凡。
这天逢集,队长是要去赶集吗?
不,他可不是去赶集。他有他的思想,他有他的公干……
就在这时候,木桥上走过来第一个人,挑着一副担子,吱嘎吱嘎地响着,快到桥头了。
队长大喊一声:“回去!”
桥上那人并没看见队长,只听这一声喊,便知是谁,便立刻回身。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响着回到村里。
队长站起来,站在桥头上,一只手拄着铁锨,一只手挥着不住地喊:
“回去!”
“给我回去!……”
从村里后来的人,一个个怎样走到桥中心,又怎样走回去,都一声不吭。
只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女人怀着侥幸的心走过桥来。自行车后架子两边,挂着两只大筐,一头是咕咕叫出声的几只母鸡,一头是挤挤撞撞的几只家兔。车把上还挂着一个大挎包,装满了圆溜溜的鸡蛋。这女人刚过桥,赶紧就踏上自行车,三蹬两蹬,想从队长身边闯过去。队长飞快伸手去抓她的车后架,一把抓到筐上,把手扎得生疼。可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社会主义咋迈步?今个放过你,就是从杏花湾放出去一股资本主义势力。”队长一面想着,一面嚷着:“看你生着双翅没有,看你飞上天去……”三步五步,追上去用力拖住女人的车后架,女人见队长手里掂着铁锨,有点心慌,车一歪,她跳下车,把车往队长怀里一推,向路边田里跑去。队长把自行车支稳,掂着铁锨还是追,把她追急了,她跑到一眼井跟前,扑嗵跳下去了。队长站在井沿朝下看了看,退到一旁,把铁锨扔在地上,坐住锨把,掏出烟袋,这才过起了烟瘾。
三袋烟过后,这女人从井里爬上来了,搓着两手土冲队长说:“大兄弟,我真服了你啦!”原来这是一人多深的旱井,孩子们常到这儿“藏猫”玩,井壁挖出来许多梯坑,跳下去脚底是暄土,爬上来很方便。
队长没吭气,掂起铁锨,生硬、简单地冲这女人说:“回去!”
队长这样堵“资本主义”,得到了上级的表扬。村里有人为队长的“成绩”编出顺口溜:“俺队长,真叫棒,每逢赶集站桥上。家庭副业怕发展,赶集进城他不让。富字不沾边,穷字挂嘴上,生产冒尖他批判,社员富裕不提倡。乡亲们,想一想,俺们队长怎么样?”
上边这个故事,队长本人也曾经讲给我听过,但这已经是粉碎“四人帮”四年之后的今日了。党的三中全会以后,农村经济政策放宽,乡村集市贸易很快繁荣起来。队长因为自己在十年浩劫中,把家庭副业、把集市贸易批判为资本主义而带来的损失,常常悔恨、痛心、顿足。那么,现在呢?
过了两天又逢集,一早,队长就把我领出村来,在月光星光照耀下,我俩走过木桥,站在桥头上,一递一句地谈话。
村子里沸腾起来,不一会,桥上断断续续走着人。有推独轮车的,有挑担的,有推自行车的,有挎篮子的;有中年人,有老年人,有小伙子和姑娘们。“上个集,你去了没有?”“我给队里办事啦,没去成。”“啊,啊,上集可热闹呢!”后边问,前边答,笑语朗朗,走过桥来。
“队长,不赶集去?”
“上集刚去过,慢点走。”……
队长突然离开我,向桥上跑去。原来在桥中心处,有一辆独轮车停下了,推车那人,怎么也推不转,左一歪,右一斜,真有掉下桥去的危险。队长看了看,车轮夹进两块桥板的缝隙间了。他帮那人慢慢地抬出车轮,扶着车,稳稳地走过桥来。那人把独轮车停在桥头前,用袖子擦去急出的满头大汗。
“大兄弟,我真谢谢你啦!”
听说话,我才知道是一个妇女。她两只手将车把一抄,推起独轮车向东而去,走得那样矫健自如。
队长指着她背影告诉说:“这就是那年我堵资本主义,赶进旱井里去的那个女人。唉!真是一场牙碜的笑话!这女人可能干哪,去年队里实行联产计酬,她家包了几亩地,增了产,全家分得三千多元,家庭副业也没耽误。这是俺队冒尖户啊!”
我问:“如今你怎么看?”
队长爽利地说:“党的富民政策好,这尖冒得好!三年内,让俺队所有社员户,都赶上她,有的要超过她!”
看着队长这股兴奋劲儿,我体会到了他的信心。
看吧,社员们正在桥上走过,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孩子们故意停步在那颤悠悠的薄板上,于是一阵欢笑落进哗啦啦的河水里……
队长指着桥又告诉我,这两年,他们队的家底厚实起来,有钱有粮,根据社员们的要求,今年大秋过后,将重建一座新桥:更宽阔、更坚固,骡马大车、拖拉机、汽车,都可以从桥上通过了……
多好的设想!队长可不是讲空话的人,这计划会变成现实的。我抬头看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到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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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漠的歌
  哲中
  大漠的云雀,
指路的鸟
走进沙漠,第一个来迎接你的是云雀,在你身前身后的飞,上上下下“佳佳”地叫,然后伫立到你骑着的骆驼的耳朵上,随着骆驼向前走动一起一伏,叽叽咕咕,没完没了的对你说,说着沙漠里的秘密……
你在沙漠迷了路,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后退的归途。你千万不要乱走,站在原地,向天空看去,扬起耳朵。忽然,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云雀的歌声。你会看到,在远处蓝色的天幕上,缀着一个黑点子,从那迎着太阳一闪一闪的光点里,你不但认出那是一只云雀,还知道它在那里扑着翅膀唱歌。你朝那儿的天底下走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半天,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你会在那边发现一汪泉水,一片草地,一个羊圈……
早晨,朝霞浓装艳抹,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出门,站在东天笑盈盈。许久,未见云雀去迎,更不用说听到它歌声。这说明,今天沙漠有事情。于是,她匆匆转回身。这一天,你可不敢远行。你瞧,在朝霞消失的地方,骤起一片黄云,不要一个时晨,天上风翻云怒,地上沙尘滚滚,斗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在天上肢解零分;不要说人了——站在风天里的人……
夜,天清清,月清清,星密密,晚风阵阵,空气里飘散着无名花儿的温馨,不时从草丛里传来一两声云雀的啭鸣。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你要抓紧时间休息,枕着柔软的沙子,盖着轻轻的星星,让月儿吻着你的唇,让云雀领你入梦境。你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吐出丝丝的笑,你在做梦了:一个甜甜的梦,一个秘密的梦;笑,含在你的嘴上,梦,含在你的嘴上;云雀的啭鸣含在你嘴上……
次日睁开眼睛,一只云雀从你的睫里飞上天,在天空咯咯的笑,在天空滴溜溜地唱,在天空向大漠公开你的梦——那个甜甜的秘密的梦,你笑了,摇着头笑了……
今天,果真晴空万里,极目可以看到大漠和天的接头地。你放心迈大步吧,走向你的目的地。
大漠的云雀,指路的鸟;
指路的鸟,你——好——
大漠的河,我随你去
冬天,你象个羞答答的少女,扯起洁白的纱巾掩住面。你在哪里?在我的脚下,我听到你笑了,“吃吃吃”,好调皮……
夏日,你象一匹无缰野马,从地下一跃而起,“踢踏踏”,“哗啦啦”,跑过大漠,躲入地球心脏……
炎炎烈日下,我走得口干舌苦,精疲力尽,恨不得扯一片白云来吮饮。蓦地,我看到了你的身——那闪闪的窈窕的。我奋力向前,一头扑到你怀里,吻你,亲你……
你是慷慨的,无私的,象母亲奶着她的婴孩……
我的生命又有了新的开始,我的里程又有了新的起步……
我望着手上一汪的你,良久,良久……
你裹着泥沙,裹着阳光,裹着白云,裹着蓝天,和蓝天里云雀撒着的歌子,也……裹着我。
我把你轻轻放回河里;
我随大河去了,一路“嘻嘻嘻!”……
我们所到之处,树绿了,谷子熟了,花儿红了……
绿荫里,留着我的笑:“嘻嘻嘻!”
谷香里,留着我的笑:“嘻嘻嘻!”
花影里,留着我的笑:“嘻嘻嘻!”
传说里讲:大漠的河,要从地底下流入黄河、长江……
是的,我去过了。
走过地下漫漫的长夜,前方忽然豁亮,我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摇篮——黄河,我到了万里长江边上的小镇……
大漠的河,我随你去,随你去……
大漠的尘,我要
在你身上做个窝
只要一迈步,就是一身尘,可惜了我的一双新皮鞋,多好的呢子裤……
风天你更野,简直是泼妇,迷我的眼睛,钻我的耳朵,硌我的牙,睡我的被窝,闹得我哭笑不得,泪珠儿象水注……当然是在夜间,我不愿别人知道我在后悔走沙漠的路……
这是过去的事了。那会儿,我恨死你了:尘!
我真正认识你,是在我们垦出那片荒地以后。种子是和着绿色的梦播到地里去的。我白天黑夜守着。从太阳出,等到星星出,从星星落,等到太阳落,日复日,月复月,地里无动静,绿色的梦被人偷吃了。种子完好地埋在地里,出不来苗,是因为沙地没有土,保持不了水、肥。要掺土,要掺土。我们到河边,到森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挑来一担担的土,推来一车车的土,再把种子播下去,出苗了,结实了,还是一个不坏的收成……
我们的绿洲,就是从这一粒种子起步的……
尘土的价值,就在她孕育着一个个新世界……
从此,我爱走大漠的路;没有尘土伴行,我的心空寞,痛苦……
我们打起背包,去建设新绿洲。
绿洲在哪里?就在尘土里。
大漠的尘,我要在你身上做个窝;
你答应我,答应我!大漠的胡杨,那粒比针尖还小的种子大漠里埋着一座古城,是沙雨劫夺了她的性命。我从古城遗址带回一兜泥土,也带回了一千年前的文明。……
我吟着自己的新作,把泥土放入花盆,在里面栽一棵石榴树,梦幻着飘来一片红云……
5月,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儿挂在树上,有朝霞那么鲜,比朝霞还要艳。一只蜜蜂从窗外飞进来,歇在花儿上,颤抖着透明的翅翼,踢蹬着黄绒绒的细腿,一上一下地舞动两根胡子,嗡嗡嗡,同花儿倾诉着生活里的秘密!
花盆里,另一个生命也出世了;掀开了泥土,伸直了腰肢,一株秀丽的小胡杨拥着石榴花儿,亭亭玉立,那生命多红火,多么富有、绚丽……
这粒胡杨种子,落到古城时,还未发芽,城就死了,但它没有死。它只是合了一千年的眼,做了一千年的梦。我给了它一瓢水。现在,它竟悄然启睫,笑吟吟地站到我面前……
我曾不止一次见过大漠原始森林,那一色的胡杨树,那由天穹倾下的一池翡翠……
我喜欢只身漫步林间,欣赏那斑驳的阳光,蓝蓝的野茉莉,飘绕的晨雾,啁啾的飞鸟……
我想起应该送胡杨回老家,把它移植到大漠里。但却搬它不走。它的根儿已穿过花盆泄水洞,扎入了庭院的土里……我挥舞银锄,挖呀挖,挖到地下二米……我的心震撼了,树身不过二十厘米的胡杨根儿竟长达二米;小小的生命,聚积了一身的膂力,那是同大漠里的狂风、沙雨、烈日、严寒搏斗的膂力呵!
我站在胡杨前,力,从脚根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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