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4月1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燕儿飞〔短篇小说〕
张镒
一次事故,引起了一场风波。这两天,整个工厂被笼罩在慌乱和不安的气氛中……
谁心里都明白,机加车间那套前年刚刚引进的设备,是厂里的摇钱树。谁知事故偏出在它身上——主机长长的导轨被挤进去的铁屑划了一条三米多长的沟痕。只好停机待修!
早上,还没上班,一些打听消息的人就已围在设备旁,脸上阴沉沉的,布满了愁云。
技术员于梅,被一片焦急和忧虑的目光包围着。人们不停的询问叹息,搅得她心里纷纷乱乱。她是厂里主管设备的,理应说些安慰和宽心的话,可嗓子好象被堵住了。说什么呢?现在,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该怎么办。
上班的铃声响过了,可许多人仍不离去。这时,一个高大结实的年轻汉子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派工单,目光冷冷地从人们头顶上扫过去,嗓门儿也出奇的大:“嗬,这么多人!干嘛?给这洋玩艺儿开追悼会?这也倒痛快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多难听,多刺耳!世上偏有这号没眼劲的人,什么时候都招人恨!
他,还是他,谁也不看。他用粗壮的手臂一拨拉,伸手把站在前面的一个老工人,象鹰抓小鸡似的拽过来。派工单往老工人眼前一亮,还是那副嗓门:“我说李师傅,你还在这儿凑热闹?你看,这台苏式车床,上月刚刚检修过,怎么又排上号了?”
李师傅不知出了啥事,眨巴着眼睛,瞅着那张派工单。半晌,“哦——”了一声,双手托着那纸,走到于梅面前:“于技术员,你看,是不是搞错了?……”
检修计划是于梅亲自安排的,她接过一看,脸刷地红了。是啊,这几天,心里太乱了,竟把机床编号都写错了。她刚要解释,那汉子人影儿都没了,身后还甩下一句:“干什么吃的?”
“嗬,干什么吃的!还喊哪,为什么不问问自己?设备坏了,你们机修工人都躲哪去啦?自己修不了,倒有嘴说别人。”
这下把大家的火点起来了。一个老工人轻蔑地撇撇嘴:“说别的都是瞎掰,有真本事,用在这儿,眼瞅着设备坏在这,怎么没人搭茬儿?可真是的!”
李师傅有点架不住了,他是机修组组长,心里明白,这话是冲他来的。他红着脸,讪讪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手艺人有句话:‘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这是进口的洋设备,凭咱这两下子,伺候得了?……”说着,身子往后直退,心里这份骂:“鲁汉啊,鲁汉!这时候,你跑来添什么乱,招骂?”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悄悄地溜了。
鲁汉,就是刚才出场的那汉子(名如其人),是机修组的工人;山东人,长得高大壮实;为人豪放、耿直,还有点侠气,好打抱不平;生就一副点火就着的爆竹脾气,为一点小事,常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可让理不让人,如果自己没理,打他都不吭。人倒是好人,就是有点“伤众”,没人缘。
现在鲁汉走了,骂他也听不见了。于梅是个倔强的姑娘,哪受过这个?!她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恨不得把他揪回来……可是她忍住了。眼下没工夫和这种人生气,难道心里的烦事还少吗?……
一场风暴过后,紧接着是一种异常的宁静。
那套设备静静地躺在那儿,上面盖着苫布。望着它,让人常常联想起医院太平间里那罩着白被单的死人。谁也不再去看它,可谁也没有忘记它。
由于那套设备停机待修,厂里一种主要产品的零件缺少一道主要工序,无法装配,小山似的堆着。厂里面临着一场“经济危机”;奖金一月比一月少,再拖下去,怎么得了呢。大家眼巴巴地盼着……
盼什么?盼外国专家快点来。明天?还是后天?谁也说不清。听说通过局里,已经多次向那家外国公司拍发了电报。于梅常常望着办公室墙上那张世界地图:蓝色的是海,褐色的是山。万里迢迢,远隔重洋,兴许是路途太遥远了吧,外国专家为何还不来呢?
一晃半年过去了,于梅终于得到正式通知:一位叫比尔的专家,即日到厂。
因为于梅是“文革”开始那年毕业的大学生,外语底子好,虽然荒废了十几年,多少还懂点。厂里叫她给比尔当临时翻译。还叮嘱她:要找个技术好的老机修工人,给比尔做助手。
找谁呢?这使于梅很踌躇。机修组的老技工不多,李师傅是唯一的七级老工匠,除了他,还有谁?可李师傅有个毛病,屁股沉得很,平时光动嘴不动手,很少干活。一来二去,老本吃得差不多了,原想再混上一级,退休拉倒。没想去年技术考核不露脸,剃了光头,连级也没调上。心里这份气呀!下狠心:不给长一级,决不退了。今天中午“打三家”,他连午睡也耽误了,正坐在椅子上犯困。于梅来找他,他一听,几乎从椅子上颠下来,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叫咱给人家做助手?哪的事儿!”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不成,不成!你找别人吧!”
“除了您,还有谁呢?”
李师傅眨巴着眼睛,突然一拍大腿:“有了,我保举一个!”
“谁?”
“鲁汉。”
“他?”
“是啊,他技术不错吧?”
“嗯。”
“他念过夜大,理论上也有一套。”
“嗯。”
“他技术考核得了满分,两次连着升级,这种露脸的事儿,除他,还有谁能胜任!好,我看就是他。”
李师傅见于梅不言语,笑了:“我说小于,你在我们组劳动过,彼此又都了解。哈,我看他就不错,你说呢……”
于梅发现,李师傅那眨动的眼睛里,似乎还包藏着什么,让人琢磨不透……是对鲁汉的嘲讽,还是对自己的戏谑?人,多么复杂的人啊……
鲁汉和于梅一样,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而且还都没有结婚。在工厂里,象他们这种年龄的人,有谁还没有成家?尤其象于梅这样的“老姑娘”,背后难免叫人猜测、议论……
一阵沉默之后,于梅象是受了污辱,感到憋屈,难受,一句话也没说,扭身走了。
外国专家终于来了。那天早上,厂里为了表示欢迎和友谊,把机修组的人都叫来了。
于梅陪比尔走进车间,大家一看,都傻了眼了,惊讶,感叹,一片唏嘘声;真叫人难以置信,眼前就是那位盼望已久的外国专家?天哪,简直是个孩子嘛!
比尔的确太年轻了。二十出头?顶天了!高高的个儿,金色的头发,长长的,打着卷儿。人长得挺漂亮。周围一双双睁大的眼睛,分明在说:这么小小年纪,就出国当专家,啧,啧,了不起!
比尔仔细地检查了设备的损坏情况,他说:“这是可以用一种导轨磨床加工修复的。”
于梅告诉他:“可惜,我们目前还没有这种巨型磨床。”
比尔耸耸肩,头一歪,说:“很遗憾,那只好用人来刮。不过,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不这么干,又怎办呢?
于梅发现,鲁汉今天来得格外早,一切都准备好了。刮刀、研具、红粉,整整齐齐放在那儿。奇怪的是,这个粗鲁的家伙,今天忽然变得“斯文”起来。他谁也不看,脸红红的,象喝醉了酒,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她把鲁汉介绍给比尔。小伙子似乎对这个高大粗壮的中国助手很满意,拍拍鲁汉的肩膀,笑着说:“和你合作,我很高兴。”
比尔挑选了一把最大号的刮刀,用手试试锋刃,放在导轨上,顶着下腹,嚓、嚓、嚓地刮起来。那特大号刮刀,操在他手里,玩儿似的。刀口下面铲出的铁末,翻滚着,腾起一股股白烟。一猫腰,三米多长就刮下来了。
周围一片赞叹声。
刮研这活,是一种见功夫要力气的活儿。我们的师傅们,通常都使用中小号刮刀。而且干一会歇一会,就这样,一天下来,还有人累得喊顶不住呢。你看比尔,小伙子扭头又刮回来了。连背心都脱了,光着膀子。他块头多足,前胸和后背的肌肉隆起老高。胳膊上的肉腱子一跳一跳的,显示着力量和健美。啊,一定是一种被人敬重、被人欣赏的荣誉感在支持他,小伙子是这么卖力哟!
比尔有着惊人的耐力。他除了中间喝几瓶汽水,嘴里常常嚼几块糖之外,从不休息,一干就是三小时。下班时,小心翼翼地把铲下的铁末,扫到一只塑料口袋里,放在天平上一称,这就是一天的工作量。
于梅悄悄地观察鲁汉,他似乎被比尔的气势镇住了,低眉顺眼,默默地干着他必须干的一切;往导轨上擦红粉,推研具,服服贴贴。她真想笑,你怎么不喊了,哑巴啦?敢情你也有怯阵服软的时候!
机修组的李师傅,坐在那边,又压板凳去了。几个徒工,手里拿着工具,并不去干活,和李师傅插科打诨闲聊天:“小刘,你那件皮夹克多少钱?什么?一百二!真叫贵!不然,非给我家小三买件不可。”“哟,老师傅,您百儿八十的拿着,还嫌贵?我们小哥几个,挣一壶醋钱,和您怎么比?”“你小子有气?咱三十出头就拿这个数。谁让你没赶上好时候呢。”“得,得,上班半天了,该活动活动啦。”“你说谁?五八年那阵,三天三宿不合眼,干得还少?现在,也轮上那些长了级的练啦!”
对这种闲篇儿,于梅平时听得多啦,并不留意。可今天这是怎么啦,听起来多扎耳……电扇嗡嗡地响,吹着。那边的谈笑声,随风打着旋儿飘飞过来,直往耳朵里钻。于梅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为什么?啊,她明白了,因为这里有外国人!比尔虽说不懂中国话,可人家终归不是瞎子!她觉得难堪,羞辱。真想大声说:“师傅们,那满腹牢骚,一肚子不平,要说多久?一千遍,一万遍?难道还要带到棺材里去!”她想说:“做为一个人,要懂得什么是尊严和耻辱……”她忽然看见一双激怒的眼睛和一副铁青的面孔:鲁汉手里握着一把刮刀,直挺挺儿站在那里;双眸里,跳动着两团幽幽的火,在燃,在燃……啊,是李师傅那句“长了级”的话刺了他的心,还是……于梅的心缩紧了,担心鲁汉会冲过去,当着比尔的面出丑现眼……但什么事也没发生,鲁汉慢慢俯下身子,把那刮刀在油石上狠命地磨。
电扇在嗡嗡地响,比尔在嚓嚓地刮,一切如常。
中午吃完饭,于梅早早赶到车间,导轨上的沟痕在平复,在消失。工作到了精刮精研的最后时刻。她看见设备旁边坐着一个人。哦,是鲁汉。他面前放着一只饭碗,一只饭盒,显然在吃午饭。于梅远远地站着,打量着他。这个同志,似乎并不象她想象的那样粗鲁简单;他干活细致,精巧,处处留心比尔的一举一动,配合得极好。他那粗鲁的外表里面,好象蕴含着一种内秀。只是他棱角分明的黑黢黢的脸上,粗粗的眉毛下,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总象在思索什么,让人不可捉摸。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鲁汉一抬头,发现于梅正呆呆地望着自己,脸腾地红了,很窘:“于……于技术员,您吃过啦……”
不知怎么,于梅心里也感到一阵慌乱,她还是走过去了:
“你,你还在吃吗?”
下午一上班,比尔见一切准备就绪,很高兴,搂着鲁汉的肩膀:“谢谢你,我的朋友。”鲁汉冲他笑笑,顺手拿起一把大号刮刀,指指自己:“比尔,我试试看。”说着做了个刮的动作。比尔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以为这个助手想刮几下玩玩,并不介意,点点头:“好,好,你来干。”
站在一旁的于梅急了,这鲁汉,他要干什么呀?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简直是胡闹!她想上去阻拦,已经晚了。鲁汉稳稳地站在导轨旁边,把那刮刀轻轻一点,低头刮起来。于梅急得什么似的,又咳嗽,又跺脚,用眼狠狠地剜他,都没用,鲁汉连瞅都不瞅她。一刀接一刀,越刮越快。
一台戏,突然发生了急骤的变化,配角演了主角。戏反而更加精彩。车间里许多人都奇怪地望着这边,咦?鲁汉怎么干上啦?不知出了什么事,呼啦都围上来。人越聚越多,其中几个懂眼的还指指点点:“你看你看,鲁汉刮的这叫八字花儿。”
李师傅也挤进来了,一副行家的派头:“不对,不对,这手活叫燕儿飞!”
“哦,象,象,是象一排排飞着的小燕子!”
外国人,情感容易外露,比尔先是跟着鲁汉看,一趟走下来,他惊奇了,眼睛睁大了,嘴里直叫,直喊:“妙,妙极了!简直是绝美的艺术品!”在场的人除了于梅之外,大概没人知道比尔在喊叫什么,但是从他狂喜的神态,谁都明白,比尔在为鲁汉叫好!不是吗,你看,连李师傅脸上都透着得意的神采哩!一瞬间,人们肤色的不同好象消失了,那种对外国人敬畏胆怯的情绪也荡然无存。多么奇异的变化,这是为什么?
于梅站在那儿,看着鲁汉那高大的肩头在晃动,刀刃落处,闪闪发光,整整齐齐的人字刀纹,象一排展翅欲飞的燕儿,漂亮极了!她看见比尔跑前跑后,为鲁汉开汽水,递毛巾。她看见同志们脸上挂着笑,笑得那么舒心……她也笑了,眼里滚动着泪花子。
休息时,比尔兴致勃勃,显得很激动,对于梅说:“鲁的技术高明!他是我的朋友,我向他学刮‘小燕’可成?我不明白,鲁这样能干,为什么还要请我们来?”
于梅无法回答他,因为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只感到脸上发热。比尔提了个多么值得深思的问题啊,她要很好地想想……
晚上,于梅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很久,她心里总不能平静。窗外,湛蓝湛蓝的夜空撒满了星星,亮晶晶的,闪烁着,眨动着,象夜的眼睛,俯瞰人间,在沉思着什么。于梅也沉思着……
外国技术先进,我们向他们学,这不丢人。可叹的是,那“燕儿飞”,我们比外国人干得漂亮,比尔不是也要向鲁汉学么?可为什么我们总自轻自贱,难道只有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习习晚风吹着于梅发烫的脸颊,清凉清凉的,沁人心肺。于梅想:我们的先人创造了灿烂的文化,给我们留下了延绵万里的长城!自信最可宝贵!它是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希望呵!
于梅站起来,踱到窗前,高远透亮的夜空,坦坦荡荡,多美!在她眼前,又泛现出比尔那双惊奇的眼睛。小伙子不久就要回国了。于梅想,他临走时,一定要告诉他:“比尔,欢迎你再来……”
〔本文作者系北京长城机械厂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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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辛笛我把你大块大块地含在嘴里,就象是洁白如玉的油脂一样,生怕它溶化了,因为你是属于我的!看见有人用手指指着你讲话,我就生怕你遭受伤残,就象手指要戳进我的眼睛,我是爱护眼睛一样在爱护你,因为你是属于我的!我的脉管流着你热呼呼的血液,我的心胸燃烧着你长征的火炬,我的每一粒细胞都沉浸着幸福,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弹奏着尊严,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在金不换的愉快中,我从来没有想到什么叫作卑微!我爱你爱得这样深沉,我爱你爱得这样热烈,即便是在那些田野间劳动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我心的深处还是从不间断地闪耀着你的光辉!祖国,你好伟大啊!经历过千百年来多少次尘世的劫火,终于断然战胜的毕竟是光明,而决不是黑暗!你是永远原谅自己的儿女的,你抚摩着伤口,揩干了身上的血迹,却仍自昂然挺进,你是一个超越世世代代的巨人!人民能够没有祖国吗?那不就变成了一群可悲的奴隶!祖国能够没有人民吗?那不就变成了古代的巴比伦、全部写进
了历史!人民不能没有祖国,有祖国才有人民!祖国没有一个我,会感觉到丢失了什么吗?不过是古往今来、亿万分之一的沙砾!可是,如果我失去了祖国,那不就要变成一只哀苦伶仃的孤雁?我就更会象初生儿失去了哺乳的母亲,感到饥火中烧,热辣辣一样的灼肤之痛!呵,祖国和我何曾一时一刻容许分离!祖国,让我展开双臂,虔诚地拥抱起你脚下的大地,但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是何等的广
袤辽阔呵,我掇起的只能是一把你的又肥沃又香甜
的黑土,放进我背上的行囊,然后向你坦荡的心怀走去,大声地说:祖国,你是属于我的,同样,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一个忠诚的儿子!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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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去,是为了回来
——寄给祖国的歌
杨树德人流中浮动着各式各样的色彩,迎面扑打来异国的风雪。可是我的心啊,每时每刻都随着祖国的脉搏忠诚地跳动,——在这喧闹的人流中,在这迷蒙的风雪里,也在那宁静的实验室的台旁,更在那挑灯攻读的长夜……我,不是流落他乡的游子,我,不是寻求归根的落叶。我,是来自伟大中国的公民,
“去,是为了回来!”——我曾用这样的话向自己的祖国告别。心中充满的不是离别的忧伤,而是作为炎黄子孙的骄傲,还有对祖国的无比热爱!有人说,北京的天空还弥漫着一层薄雾,也许,它是大气的污染?也许,它是十年浩劫尚未除尽的尘
埃?可是对我,答案只有一个:——历史的画卷早已翻到了新的一页,“西山”的红叶将会更红,“北海”的轻舟将会荡漾得更加欢快……但我知道啊我知道:土地要耕耘;花木需灌溉。多难可兴邦;否极而泰来。做一个拓荒者和借火者而奋斗罢,为了祖国更加美好的明天,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人流中浮动着各式各样的色彩,迎面扑打来异国的风雪。可是我的心啊,在深情地随着祖国的脉搏跳动,平稳、有力、豪迈!因为我的祖国前程灿烂似锦,而当我离开她的怀抱时,我曾大声地对她说过:“去,是为了回来!”
一九八一年一月作于麦迪逊,威斯康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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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捉蜻蜓
赖国清
儿时的生活故地,是一个重峦叠翠、溪塘碧透的山水之乡。出家门,穿竹园,便是荷塘,稻田和谷场。这便是我们小山村里几个孩童的极乐世界。
这里,每年从春夏之交到深秋,大群大群的蜻蜓,时而在稻田上空竞翔,时而在荷塘水边留连,时而在行人头顶上掠过,时而在谷场四周盘旋。红的,黄的,棕色的,褐色的,体态轻盈,动作敏捷;展开双翅,象一架架小飞机;当空飞舞,象一只只小风筝。它们头上那对裸露的复眼,象晶体的玛瑙,象透明的珍珠。山风吹来,草叶摆,树枝摇,而蜻蜓停落在上面却安安稳稳,全然无事。特别有趣的是,只要水面上有一根小草,或一片浮叶,它们就能稳稳当当地落在上面,轻风吹动,竟象小小舟船一样行驶起来。每当看到这种情景,伙伴们总是欢呼叫绝。
我们以捉蜻蜓为最大乐事。我们用一根枝条或竹篾扎个圆圈圈,绑在竹竿头,再到房檐找一张蜘蛛网蒙上,然后用它去网蜻蜓。蜻蜓在空中被迎头网住,就牢牢地粘在了网子上。这样捉住的蜻蜓,不会伤着它一丝半毫。有时,我们也徒手去逮,赤脚,猫腰,屏着气,静悄悄地从后面溜过去,猛地捏住它的尾巴。不过,这种机会不多,成功的时候很少。蜻蜓的知觉是那么敏锐,往往好象戏弄我们似的,眼看手指就要捏住它了,它却呼地一下飞走了,叫你大失所望。所以,有时我们就以能否徒手捉到蜻蜓,来占卜自己的运气。谁徒手捉到了蜻蜓,伙伴们就会一齐拍着小手说:“你运气好!”“你运气好!”雄雌蜻蜓交尾时,往往长久地联在一起,叠翅同飞,不分不离。遇到这种情况,也可能同时捉到两只。不用说,这叫“走大运”,小伙伴会祝贺说:
“你明年要接媳妇的”。
每当捉到一只蜻蜓,我们就在一起玩赏,有的用指甲刮牙花子喂它,有的献出小笼子装它,有的则拿出一根长线来放“活风筝”——这“活风筝”可有意思了,将细细的线儿拴在蜻蜓的尾巴上,后面再缚个轻小的纸条儿,蜻蜓放出,腾空飞起,好看极了。
孩子们的心,就是这样纯真无邪。谁捉的蜻蜓多,便同声祝贺,共享欢乐;谁有什么“高招”,也总是毫无保留地互相传授;对伙伴中的女孩,决不嫌她娇弱力小,而总是尽量照顾她。一颗颗比水晶还透明的心呵,照出了真诚无私的友谊。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也难免搞一点恶作剧——把捉来的蜻蜓带到学校去,偷偷拴在女同学的辫梢上,让蜻蜓飞起来吓她一跳。
身上的乳味逝去,伙伴们长大了,各自为新的生活奔忙去了。进城工作以后,很少见到蜻蜓,然而,童年捉蜻蜓的情景也不断闯进记忆里,勾起思绪的驰骋。
曾有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在春夏之交回到了家乡。在儿时玩过的荷塘边,我温旧故,揽新胜,尽情欣赏了无数蜻蜓的“飞行表演”。有的蜻蜓贴近水面作“超低空”飞行,不时把尾端触及水面,将平静的碧水激起一圈圈美丽的涟漪轻轻向外扩展开去,恰似杜甫诗中所写:“点水蜻蜓款款飞”。童年时,我们说它点水是在“吸水”;现在才知道,“蜻蜓点水”乃是雌性蜻蜓在产卵,并非“吸水”,也不是故作轻盈之态。有的蜻蜓停落在雍容华贵的荷叶芙蓉上,显得绰约俊俏,赏心悦目,异常高雅,正如杨万里诗云: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正当我看得入神的时候,忽然一根竹竿从身后挥来,一只红色的蜻蜓粘上了竿头的蛛网。一看,是我的小侄,他正沿用我们当年玩耍过的办法捕捉蜻蜓呢。眼看这只落网的蜻蜓就要遭到厄运,我抢先把蜻蜓摘下放飞了。这倒不是因为小侄破坏了眼前的诗情画意,而是出自我对蜻蜓的新认识,新感情。
一位昆虫学家曾告诉我:根据古昆虫化石资料观测,在离现在大约三亿年前的晚石炭纪,古蜻蜓的一只翅膀就有31厘米;它们经过漫长的演变,现在体长只有8厘米左右。但是,现在的蜻蜓及其幼虫都是食肉性的,能捕食大量害虫,我们应该保护蜻蜓及其后代。啊,一种普通的益虫也历尽沧桑之世,多么不易呀!我劝告小侄,以后不要再捉蜻蜓了。
此后,我心中时时感到愧悔,因为当年捉弄了那么多蜻蜓,并把那种祸及多端的“蛛网绝招”传流了下来。蜘蛛和蜻蜓同是益虫,我们却利用益虫捕食害虫的武器去捕捉益虫,这不仅是一场灾难,也完全颠倒了常理。
这些,不禁使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以毁坏别人的劳动成果去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对付敌人的工具和办法去对付朋友,不是曾给我们的社会造成过痛苦的经历么?


第5版()
专栏:

农场的早晨〔摄影〕 池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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