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水东流〔短篇小说〕
高晓声

在苏南东部平原上,纵是冬天,也早已丧失了荒凉的感觉。本来已经很稠密的村庄,这几年一直在扩大、扩大、……村与村之间,空隙在缩小,距离在拉近。新起的住房都在向高处发展,青的砖、白的墙,一幢又一幢;冒烟的大烟囱,丁字式架起的胖水塔,以及带有长围墙、日夜轰轰响的大厂房,一天天多起来,工业化的味道越来越浓。站在田野里环顾四周,竟疑身居在城围之中,牧歌式的生活早已结束。
这儿的土地很肥沃,颜色灰黝黝,秋收过后,阡陌和垄头整齐得就象出厂的同一规格的成品。然而它却是有生命的,麦籽在生根发芽;等到麦苗放出三片叶,田野便罩上一层朦胧的淡青色,在薄薄的朝气升腾中,使人想起那漂浮的梦。但就在这几天里,成千上万的农业劳动者行动起来,在麦苗上泼浇一层河泥浆,浑似替大地上了一层乌光油亮的黑漆。只要再过几天,那受压迫的麦苗,便会曲着叶子,用脊梁骨顶开泥浆层冲出来,显得茁壮、碧绿,一崭齐,显得有千斤力,好象整个大地忽然竖满了绿色的钉头。
这是三麦丰收的一道重要工序,对于麦苗来说,这一层河泥浆,既保暖,又营养,把吃的穿的合并在一起了。人类慷慨到了如此程度,要知道,它还没有为自己创造既能吃、又能穿的物质呀!可是它却大量施舍给青青的麦苗。刘西塘大队今年甚至采取了如此疯狂的措施:二十天内,完成这一项加工任务的生产队,每亩奖励人民币拾元。第一生产队九十亩麦田,照规定拿到了九百元。刘兴大一家,就得到四十八元奖金。
但是,这笔钱刘兴大一个也没有拿到。他的女儿淑珍,拿了爹的图章,到会计那里去领了来,居然不曾上交。
“反了,反了。”刘兴大生着闷气。这么多的钱,姑娘家藏在身边做什么?
“你真不拿出来吗?”他吃晚饭的时候又问。想不到语气竟那么温和、软弱,不见往日的威严。要是在往时,就是五块钱,他也会毫不通融地说:“拿出来!”
淑珍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不回答,眼里漾着固执、自信而俏皮的笑意。
“有你吃的,有你穿的,还要钱做什么?”女儿讨钱,刘兴大素来就是这么对付的。钱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他是当家人,财权不抓住,能过日子吗!
“我要用!”淑珍回答了。
“用?这么多钱?”刘兴大吃惊了:“你要买什么?”
淑珍看看娘,看看哥哥、嫂嫂,得到的是鼓励的眼色,于是淑珍胆壮了,说:“收音机。”
刘兴大生气了:“买那干什么?”
“听。”回答得好干脆。
“要听,隔壁人家不有吗!”刘兴大理所当然地说。他以为这是拿钱往河里丢,隔壁人家有了,一开声音就传过来,有白听倒不好吗?
“那是败家当的东西,几十块钱买了,听听就坏,你又不会修,三天两头出利钱,还要花电。”他咕噜说。心里头十分别扭,他想到了一件事,又说不出口。不是吗,这丫头明明被才良家那小子弄邪了心,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去了。
“譬如这趟奖金不拿就是了,败得了什么家当。”淑珍大胆又大方地反驳。
“啧!”刘兴大咂了咂嘴,徒然忿忿,却没话好说。女儿是话里有话,今年全家净收入工资二千一百十七元六角,女儿名下的一笔就是五百零七元,这些都被自己照单全收藏起来了,他能说买个收音机就败了家当?
“啧——啧!啧、啧、啧!”刘兴大咕着这个单词儿。他看看老婆、儿子、媳妇,分明都是淑珍派。眼睛都在向自己瞟,那眼光有俏皮的、希望的、担心的、不满的、讽嘲的,都在攻他的碉堡。他觉得丧气、烦恼,他已经控制不住家里人:“有了几个钱,就想过快活日脚,都不是东西!”他肚里寻思。
放下晚饭碗,家里人一个个往外跑。去干什么?又是看电影,一个月三、五次了,不要钱白看,大队包场。
“又不做蒲包了吗?”他十分不满地斥责了。
“你不去看吗?”儿子、女儿反而颠倒过来问他。好象诧异得很,怎么有电影看还会想到做蒲包呢?
“不要钱白看,难道时间不是钱?”他精刮地想,“耽搁一黄昏,一个人少做三只蒲包,净损失三角六!”他真肉痛,恨不得叫电影队倒贴。
小辈一个个溜走了,老伴儿洗了碗盏,解了腰布,抹抹脸,拍了拍身子,加了一件棉袄,提起一条板凳,一面往外走,一面说:“要来早点来,否则凳给别人坐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叫人让你。”
“看、看、看,”刘兴大提高喉咙骂山门,火气全发出来了:“看死了我总不来收你的尸!”
老婆睬也没睬他。
“婶婶,看电影去哪!”外面响起一个愉悦而清亮的小伙子声音。
“?。”回答得也很快活。
“淑珍呢?”小伙子在问。刘兴大听出来了,是李才良的儿子松全的声音。
“走啦,在前面呢。你还没去哪?”兴大的妻子在回答,声音里充满了亲切感,把兴大的心都刺痛了。
“我还来喊你们呢!”
“那你先走吧!”
“我和你同走呢!”那声音分明在讨好:“凳给我来端。”
“不要。”
“我端嘛!”
“不重呀!”
声音远去了,刘兴大晓得老婆的一张凳已经被李松全拿在手里,自然,他们会坐在一起,怪不得刚才她说“不好意思叫人家让”呢,她真肯做他的丈母娘呀!唉!

一屋子的人全走空了,刘兴大现在吼也没有人听见了。他不生神经病,乐得省点力气,不吭声了。
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点燃了一支廉价烟,坐在靠背椅上,慢慢抽、慢慢呷,想享点清福。但是,他没有那道行;心头一股气,被喉咙结塞住了,在胸膛里窜来窜去,不得平静。哼,只要电影一来,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落了魂。如今又多了一个勾魂的,听听吧,他说得清清楚楚,特地跑来喊呢!你李松全长得漂漂亮亮的小伙子,脸皮为什么这样厚?我的女儿嫁给谁,我有我的主张;你请了两个媒人来同我说,我都明明白白回掉了。你还转什么念头?你以为淑珍看中你了?她22岁的小姑娘懂什么!我做爹的不能让她往火坑里跳。我是为她好,不是为她坏;婚姻自主到法院里去讲,在家里就得听爹娘的。你李松全本事再大,我就不相信你能怂恿得淑珍同我打官司,嘿!
在家里,刘兴大铁定是一家之主,
“文化大革命”算得厉害了,也不曾说家里不要当家人。他当这个家,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女,他从未做过坏事,就算对得起共产党。他向来办事精明,社员们学着他,也沾着一点光。儿女有他这样的爹,老婆有他这样的夫,也算福气。子孙如果有良心,他死了也不该忘记他。可是现在看吧,大家都变了,电影一来,丢开蒲包不做,丢开现钱不赚,都空着两手去闲坐在那黑地里看电光照出来的鬼影子。这还象正经过日子吗!忘家失业。蒲包不做了,家也丢开了。他们不要,我还要呢。嘿,老太婆了,也昏头昏脑学时髦。她还当18岁呢,还有小伙子替她端凳呢,她还扭扭捏捏做俏说“不重”呢。她还居然喊我也去看呢,家里没有人,她一点不管;贼骨头进来捞一票,得了吗?哪一样东西不值钱?门角落里的垃圾,还好垩田呢!
“莫要看得轻,难道创家立业容易吗!”刘兴大心里喝了一声,睁大了眼睛,骄傲地象看刚娶回心满意足的新娘子一样细细地欣赏着他的家业。不看便罢,这一看,那胸口的一团气,就慢慢地降入腹中,咕噜了几声之后,从肛门里轰轰跑脱了。哎,好不舒服!
这房子,别看外表不显眼,檩、柱、梁、椽哪一根不是杉木!矮虽矮,可房是房,灶是灶,猪圈、柴屋另开造,清清爽爽;大小家具,应有尽有;四时衣着,里外不缺;靠墙着壁,堆堆叠叠都塞得满腾腾。这是他几十年心血的结晶,是他千辛万苦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财产,是他长年累月象蚂蚁一样一口一口啃回来的东西。那管柱上一只元钉,灶上一块抹布,门角里一把扫帚,在他眼里都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宝贝,都在他心上占着一只角落,丢失了、损坏了,自然心要痛。真不容易呀,这20年,跟着“走无派”,肚皮咕噜噜,若做“走资派”,肝胆都吓坏,刘兴大居然还能创家业,帅极了!也难极了!堂屋里这一张榉木八仙桌,对拼的台面,雕花的框档,通身没有一个节疤,精致大方,做手好极了。1960年,卖主只要换60斤大米。眼馋的人一大群,可是谁也拿不出米来;也有拿得出的,又不肯,认为这世道是活一天算一天,要台子做什么?只要有得吃就算。刘兴大家里一共只有80斤米,办公共食堂时,原应该交出去;他打了埋伏,生产队来查抄也不曾搜到。这时候又正是饿得最厉害的时候,可是,他咬咬牙,拿出来换了那张桌子。后来也不曾饿死。一个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也应该想到活在世上并不光是为了吃嘛!活一天算一天的人,谁也不及刘兴大相信共产党。刘兴大从来不曾消极失望过,他是个铮铮铁汉,甘心付出最大的劳动换取最小的报酬,善于运用超人的智慧去谋取正当的利益,他从不错过能挣一分钱的时间,从不放过节约一分钱的机会。他儿子长到13岁,他就安排下养活20只兔子的任务,当年就赚到了口粮钱。这样年轻就能负担自己的生活,全大队没有第二个。女儿淑珍更出众,八岁学会做蒲包,10岁学会摇棉花,14岁初中毕业,一家的洗、烧、缝、喂都包揽了。真叫将门出虎子,精明人家的门闩也能舂得米,全靠他教得好哪!
不知不觉间,淑珍长高了,身材窈窕了,脸皮白嫩了,眼睛乌亮了,头发油显了,重担子挑来轻飘飘,针线活做得呱呱叫。好一个娇女,走在公路上,小伙子看呆了,听不见背后汽车叫;走在街面上,两旁买卖都停掉;坐到戏院里,观众不朝台上瞧;哎呀呀,当年皇帝选妃子,幸亏她还小。
儿女长大了,刘兴大也用不到他们操什么心;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一样样安排得条条帖帖。媳妇是他看中的,娶回来了,儿子觉得满好;女儿的婆家,他心里早有了,是隔大队第三生产队的徐富生家。徐富生同刘兴大关点老亲,和刘兴大一样精明能干,家底子一样厚实。他的独生儿子徐炳元,和淑珍是同学,同他老子一样的秉性,是个正经过日子的角色。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有好事的人从中提这个头,双方父母都赞成。后来长大了,徐炳元常借着跑亲戚的名义来看淑珍,淑珍对他也是热心的,而且也到他家去过多次。可是近一年来,忽然冷淡了,淑珍的魂被李松全勾了去,徐炳元来了竟和她搭不上腔。唉,丫头太小,不懂事,徐家是根牢固实、稳当可靠的人家啊!
可是,一提起徐家的事,淑珍就嘟了嘴,前一阵竟对娘说:“我不要过那种日脚,我厌透了!”这算什么话!刘兴大看中徐家,就因为徐家过日子同自己一模一样。她厌透了,不就是厌透了自家的日子吗!
“养了她的身,没有养她的心!”刘兴大又惊又气。明明白白,她要象李家那样过日子。
平心而论,刘兴大对李才良、松全父子决无成见。这两个人——大队工厂的供销员和技术员,把厂办得兴旺发达,集体和个人都受到好处。今年真了不起,生产队分红,大队按比例拨下来八千现金,使全队的工资单价提高了四角七分;把其他大队社员的眼睛都看红了。光这一项,刘兴大全家就增加了近千元收入,他能不高兴吗!他备尝过生活的酸苦,懂得世道的艰辛,在那些“唉唉”的年代里,一家五口,拚死拚活,也几乎积不出钱来。今年凭空增收那么多的钱,却不曾要刘兴大花一点力气,简直不可思议。这难道是合法合理的吗?要说不合法吧,这是领导上大白天当众做出来的,分配方案是经过三级机关批准的,要怀疑都没法怀疑。要说合法吧,那么,几十年来刘兴大那个花一分力气赚一分钱的传统观念就完蛋了。刘兴大就不知道以后应该怎样过日子,他大概要重新到马桶里去翻个身才行。所以刘兴大还是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有根据,只要看看李家这七、八年来三起三落的历史就有数。办厂办厂,李才良在“文化大革命”里就红起来了,赚的钱替全大队付了电费、学费、医疗费。可是工作队一来,撤了他的职,关在学习班,拆了他的房子退赔。工厂也停办了。工作队一走,大队书记又拉他出山,又赚了钱,替大队买了拖拉机、电动机、脱粒机,把房子造还给他。过了两年,工作队又来了,又撤了他的职,拆了他的新房子,卖了他的新家具退赔。工厂又停办了。一直到“四人帮”粉碎以后,大队书记又三请诸葛亮,把他拉上台,他儿子李松全也从老师傅升了技术员。全厂父子一把抓,三年大翻身,钞票一大把一大把分到社员身边。过去拆掉的是平房,现在他干脆造了二丈三尺六的高楼,上上下下,一套套新式家具,腊克树脂漆,光闪闪、澄澄亮;手表、自行车,三五牌台钟,收音机有了不算,还有16英寸彩色电视机,……哎呀呀,真是现代化的生活呀!这三年他们父子两赚得真不少。合法吗?合法。李才良按照公社规定可以从纯利润中提3%,李松全出的产品畅销有奖金,都合法。也没有人不赞成。但是,但是……这现代化的生活究竟能过几年呀!要不要再受折腾呢?共产党的政策变不变,哪个吃得准?说不定哪一天又来工作队,扣他的人,拆他的房,做个闲人,替他想想也发愁,如果结了亲,岂不愁死了!
兴大越想越不安,他坐不住了。他要去查查淑珍在不在看电影,别被李松全勾引到别处去。哎呀,莫出了纰漏!

工厂旁边黑黝黝的广场上,密集着成百上千的人群,刘兴大哎,你哪里去找得到淑珍!
放映机的光线照出一个个灰暗而模糊的人头的轮廓,刘兴大从人群的外圈不时找到一个空隙探头进去;能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后脑勺;眼睛睁得核桃大,也认不出人来。于是他又扭着脖子细细打量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相面,他的形状非常滑稽,熟悉的人就问了:“兴大,你找谁呀!”
“哦,哦,”兴大不肯说淑珍,却连连问道:“我家的人呢,我家的人呢?”
好不容易有人指示他:“喏,你儿子、媳妇在那儿。”
媳妇耳朵尖,听见了,回头一看是公公,站起来抬抬手:“爹,你来坐。”
“你娘呢?”兴大挥挥手。
“不晓得。”
“淑珍呢?”
“没看见。”
刘兴大把头缩回去,走几步又找个空隙往里瞧。
“你找谁?”好心人又问。
“我家老太婆。”
有人开玩笑:“老太婆,丢不了,没人要,别急别急,放完电影会找到。”
又探了十几次头,终于有人指点了:“喏,那边披了棉袄的,不是吗!”然后开玩笑喊道:“喂,淑珍妈,兴大喊你回去哩!”
“嚼舌头!”淑珍妈一边笑骂,一边扭头看了看兴大:“做啥?”
“还有人呢?”兴大见淑珍也不在,忙问。
“不晓得。”
“你就只管自己看电影!”兴大恶声喝了句。
老婆回过头朝着银幕。她把棉袄裹裹紧,表示不理他。
刘兴大生气了,掉头就走,转身急了点,把鼻子碰在身边一个姑娘的太阳穴上,鼻梁骨一直酸到脑门顶。那姑娘尖叫了一声,伴着姑娘的小伙子就一把抓住了兴大的肩胛。姑娘连忙一笑,推推小伙子说:“是我家大伯伯。”小伙子也笑了,连忙放开兴大,还打招呼说:“大伯伯,你找谁?”兴大这才看清姑娘是自己的侄女淑英,那小伙子是她的对象,叫徐青大,和徐炳元是一个生产队的。兴大打了个嗝顿,不曾说得出话来,含糊地“嗯”了一声,就缩出去了;蹲在他们背后,摸出一支卷烟来点燃。前面那一对以为他走了,小伙子低声对淑英说:“你知道淑珍和炳元为什么吹了?”
“她和松全好,自然不能再和炳元好。”
“那么,她原和炳元好,为什么又和松全好呢?”
“你是说淑珍不好吗?不对,淑珍人顶好,炳元总有地方叫淑珍看不惯,才会断。”
“我倒弄清楚了。”小伙子神秘地说:“告诉你吧,完全是为了鞋子!”
“鞋子?”淑英很诧异。
兴大的心抖了一下,耳朵竖得更直了,连烟也忘了抽,急于想听个明白。
“唉,炳元的爹娘,忒精明,就是算盘打得忒旧了;他们从来不买鞋,穿自己做的,以为省钱……”
小伙子非常愿意满足姑娘的好奇心,但是旁边有人干涉了:“别吵了,别吵了,看完电影再讲。”于是他不响了。
兴大叹口气,但是他不想离开,希望这断了的故事有可能续下去。他也看起电影来。看了片刻,没有看出个头绪,思想便开小差,想起小伙子刚才评论炳元爹娘的话,很不赞成。他看中的就是这家人精明。一个种田人家,自己能做的东西,为什么还去买?许多零星用具,学会做并不难,条帚五角钱一把,不过是几根粟苗用麻线扎扎就是了;草篮一元半一只,有二斤半竹子就够了;蒸腰只要一斤半稻草,竟值两角钱;蒸架、笼头、土筐、络索、米屯、小板凳、麻绳、酒、酱油……自己不动手,样样买,哪来许多钱?人家做了卖,哪一样不要赚钱!自己辛辛苦苦做来的钱,能轻易让别人赚得去!他刘兴大从来就是这样过日子的。鞋子当然不应该买,否则要老婆、女儿干什么!忙,就忙一点,辛苦,就辛苦一点,少玩一阵,少睡个觉就是了,做得死吗!一个人就要练,不练,吃现成饭,就一样也不会做,就一点也不会算,就不会有刘兴大的家业,就不会有淑珍的一手好针线!说这算盘打得旧也好,新也好,精明的种田人世世代代就是这样打,就是这样过日脚,总也不曾吃亏!做鞋穿不省钱,倒是买鞋穿省钱吗?这打的什么算盘?
刘兴大不能赞成这种说法。但是,
“怎么竟是为了鞋子呢,这丫头?”这件事不弄明白,今夜要困不着。
说也巧,场地上忽然闹起来了。一片漆黑,断电。现在要等放映队把带来的小发电机架起来发电才能放。
自由了,小伙子应该讲下去了。刘兴大正高兴,那一对却不在了。
刘兴大面对着黑洞洞一片,故事听不到,女儿找不到,还是回去吧。
刘兴大离开了人群,就象小船离开了陆地。回头看看,除了几个散兵游勇之外,那人群真象大地一样屹然不动。他们真有兴趣,真有耐心:电断了,就等电来;片断了,就等接好;今夜放两张片子呢,谁肯走。不到半夜不会散,散了回去还要烧半夜餐吃了再睡。嘿,只说看电影不要钱,就不算算半夜时间,一顿饭全白贴了!还有这一班青年男女,一对对,深更半夜……天又这么暗……淑珍呢?松全居然也碰不见!还有淑英,徐青大……他们在做什么?
刘兴大心不定,四野里瞧瞧,看见工厂那边有手电光游移。便弯过去,吓,原来货船回来了,在开夜工搬运呢。管理员看见他,连忙喊:“兴大,你是不爱看电影的,帮忙上一上货,好吗?”
“怎么算账?”
“不亏待你,一个钟头两分工,做过10点,贴三角夜餐费,怎么样?”
兴大一算,两分工值三角,两小时就是六角,加三角夜餐费就有九角了,等于做七只半蒲包(那可要三个人做半夜呢)。老话说:“运气好,莫起早。”现在赚钱比从前容易了。不赚干么,力气藏在皮里也会烂掉的。他心里一百二十个愿意,但却装得勉勉强强地说:“要是叫不到人,我就帮帮忙。我难得出来看场电影玩玩,又给你叫住了,真没办法!等歇算时间,你得放宽一些,一张电影票,也值两角呢,总不能白损失!”
他没等管理员回答,就参加进去了。腹稿已经打好了,干不满两小时,也得算四分工;超过两小时,哪管只五分钟,他也要力争算三小时的账。
搬了两趟,电来了。
搬到第三趟,刘兴大从仓库里出来,隔着玻璃窗,看见工厂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厂长、管理员、李才良和他的儿子松全。刘兴大一块石头落了地,安心了;松全和淑珍不在一起。
搬到第五趟,管理员在门口等他说:“停一停,厂长等你商量一件事。”
“叫我?”
“唔。”
“工分呢?”
“照算。”
刘兴大乐得快活。他进了办公室,一看,松全不在了,坐着厂长和李才良两个。见他进来,都朝他笑笑,招呼他坐下之后,李才良看了看台上放着的飞马烟,另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前门,先敬他一支,然后给厂长和自己;亮出打火机,又先替他点着,不用开口,便显出很尊重他了。
“兴大,同你商量件事。”厂长吐了口烟说。
兴大不响,眼睛盯着他。
“你真有本事。”厂长笑着说:“今年天气这么阴湿,别人家种的芝麻都死光了,你还收着那么多!”
兴大一听,明白了。他装得丧气的样子说:“别说了,我也只收了个六成。”
“六成哪?”厂长料得兴大会来这一套,故意惊讶地说:“我还以为只收了五成呢!”
兴大失败了。他后悔没有说得更低一点。
“有多少?”李才良微笑着问。
兴大不答。
“多少钱一斤?”李才良又问。
“一元六。”兴大很爽脆地回答。
“你真是狮子开口,自由市场上卖一元二。”厂长反驳。
“你上自由市场买去!”兴大说。他知道市场上没有货。
“兴大,价钱便宜点。”厂长缓缓劝道:“是厂里派用场的!”
“厂长,你就给点光我沾,也没啥大不了。厂里还在乎这几个钱吗!”
“就算了吧。”李才良温和地点点头说:“依你。有三十斤吗?”
“兴大,你别弄错。”厂长说明道:
“是才良自己掏腰包。”
“私人买?”兴大注视着才良。
“是才良自己买了替厂里去送人情。”厂长说:“这费用是包给才良的。他今年是多用了!”
“算了算了。”才良还是温和地说:
“横竖都是一个队里人,吃亏沾光都在自己家里。”
“自己家里。”这句话兴大听了有点刺耳,有点脸热。但是不能驳。
“自家人就要体谅点嘛!”厂长说:“这爿厂办到这样子,才良功劳不小啊!今年全大队工资单价提得那么高,你兴大也沾了大光呢!”
“算了算了。”才良一直微笑着说:
“沾光也不是兴大一人沾。”
“话是不错。”厂长动感情了:“可大家也要想想,你才良为这爿厂,房子拆了两次呢!”
“啧!”才良皱了皱眉头,叹一声说:“横竖事情也过去了。”
刘兴大忽然被感动了,生活在这个集体之中的人毕竟不能是旁观者,工厂对他的好处暖着他的心也吊着他的心,他一下子吐出了他长久以来的担忧:“过去的总不会再来了吧?”
一阵沉默。
“总不见得再来那一套。”厂长象对自己说。
“来也不过是拆房子。”李才良苦笑说:“我也不曾坏过良心,大家得到好处,能说一声值就算。”
“唉,”兴大叹息说:“看见你们送礼,倒不是肉痛,就怕厂办不长。”
“送礼也不是我们欢喜送,是有些拿着国家工资、管着国家物资的人厚着脸皮开口要的!厂要办下去,没办法哪!我两趟拆房子,都不肯牵他们出来。现在这班人更不象腔了。胃口大得没底,什么都要!我哪,也看透了,横竖材料越来越宽,我们的产品质量也过关了,任务有得做。以后不一定要靠他们,再要搞到我头上,我也不背黑锅了,一年帐都在我肚里,有朝一天,我摊出来,就算送他们一口棺材!”
刘兴大听罢,安心地叹了口气说:“你把芝麻放在棺材里一道送,价钱就算一块二。”他原也听说过李松全技术好,东西做得灵巧;就没有想到技术好了就能使工厂硬起来。
大家哈哈大笑。厂长忽然朝李才良眨了眨眼说:“兴大,把淑珍放到厂里来,怎么样?”
刘兴大不答。

一个夜工开了两点二十五分钟,刘兴大除了在办公室坐掉的时间以外,大概做了不满一个半小时,果然得了六分工;夜餐费三角照付,不用细算,便是一元二角钱。刘兴大知道,如果生产队里,这些钱起码要开三个夜工,现在办了厂,赚钱的确容易了。
电影还在放。刘兴大有点倦了,不想再耽搁,决定回家。
一路上想着刚才厂长、才良的话。唉,能不反复就好。这样的光景,只要太太平平过三年五年,漏碗也能盛满水。怎不叫人动心啊!农业也发展,工业也发展,这日子有了奔头。在旧社会里苦,是受了剥削;新社会里没有剥削了,为什么还要苦呢?但愿从此就算苦到头了吧。
刘兴大忽然想起了淑珍的那句话:“我不要过那样的日脚!”惊异地发现自己竟和女儿走到一条路上去了。
“唉,这丫头,”刘兴大想道:“那么,日脚该怎样过呢?”
他又想起刚才徐青大同淑英讲到做鞋子的话,可惜不曾说完。
一路想着,在黑夜中慢慢行来,不知不觉,便上了村头。离开自家七、八间屋面,是淑英家。门缝里透出灯光来;走近了便听到有人声。走到门口,便听出淑珍的声音来。兴大不禁停下脚步,凑过去朝门缝里看:嚯,四个人,淑珍、淑英、松全、青大,一人一面,坐在八仙桌头喝茶吃葵花籽,正谈得有劲。只听得淑英说:“你老老实实讲,我已经掌握情况了,不许你赖!”
松全申辩道:“天晓得,徐炳元那双鞋,我根本不晓得是淑珍做的。淑珍和他不过是同学,怎么会替他做鞋呢!”
淑珍格格笑着说:“都是他娘,我一到他家,就塞给鞋底我纳;好象怕我白吃他家的饭,一去就不让我有空闲。”
“那一天我上街去,”松全说:“碰到徐炳元在鞋匠店里取鞋子。鞋子已经上好了,徐炳元要鞋匠在鞋底上钉上内轮胎橡皮。鞋匠说:‘哎呀,这么好看的鞋底,被轮胎皮遮没了真可惜!’这才引起我的注意,一看,真是扎得好极了,针线细密、匀称、光净,简直是艺术品。这样的鞋底,不要说不该用轮胎皮遮盖,根本就不该穿上脚,应该放到艺术馆去展览,当艺术品珍藏起来欣赏!”
“该死的,这浪荡子!”兴大暗暗骂着,心里却偏偏很甜。
“我就动心了。问炳元:‘钉胎皮做啥’?炳元说:‘钉了防地湿。’我说:‘湿地上走路,你穿胶鞋不好吗?’炳元迟疑着说:‘贵。’我灵机一动说:‘你怕贵,我买一双胶鞋同你换换好吗?’他不吭气。我干脆就说:‘我买一双深筒的回力球鞋同你换!’你们知道炳元怎么回答?他说:‘换就换,我一个钱也不贴’……”
大家格格地笑个没完。
“这浪荡子,就这样过日脚!”兴大喜滋滋的心里骂着。
淑英忽然板起脸,喝道:“招来,还有别的意图!”
李松全对天起誓:“倘有一点隐瞒,让天老爷派工作队来拆我的房子!”
哈哈哈哈……
徐青大摇摇头说:“徐炳元太老实!”
松全马上反驳:“那我倒是滑头?”
淑英白了一眼青大说:“什么老实,眼里只有钱和物,哪个姑娘配他爱?”
“你不晓得,”青大解释道:“他从来没有穿过买的鞋!”
“和我家一样。”淑珍证实说:“什么都要自己做,好象功夫不要钱!其实细算算,做一双鞋子的料,比买一双只差几角钱,倒要花两天功夫才做得出,一工算一元,就大蚀本。就是不肯买,赶着你起早磨黄昏,半点没空歇,想学习不得学,想看电影不得看,想外面去见识见识不得去;有了钱买块糖吃还说吃馋了嘴,这日脚过了有什么意思!”
“嘴倒凶。”淑英指着淑珍说:“大伯伯听见了揍你!”
“我不怕。”淑珍说:“我话说明了。”
兴大摇摇头,不愿再听下去。女儿造反了,哼,你造吧,横竖做爹的也不带什么进棺材!他悄悄走开了。
到了家,兴大到猪圈、羊圈、兔圈转了一转,关好门,灭了电灯,想进房去睡觉,听见大门外有脚步声停下了。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一个说:“你走吧。”是淑珍的声音。
“你几时给我做双鞋?”松全的声音。
“不。”
“只做一双。我总不能光拿人家的当宝贝。”
“只做一双!”
“只做一双。否则,你就把我当徐炳元。”
一声低到蚊子一样的“嗯”。
兴大赶快进房睡觉,连灯也没开。
电影完了。儿子、媳妇都归宿。
老婆最后也回来了。坐到床上脱衣服的时候,见女儿房里灯没有熄,喊道:“淑珍,还不困!”
“困了。”
刘兴大揣度女儿在做鞋子,用脚踢踢老婆,模模糊糊地说:“随她去……”
1980.12.18—23于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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