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晨光短笛

诗与生活话短长
——序回忆录《诗与生活》
臧克家
一个人到了晚年,往往好回忆过去,这也不全是因为来日无多,反刍既往以求感情上的慰藉,至少在我,情况不是如此。
人生迟暮,好似夕阳下山,霞光万道明天壁,何必惆怅近黄昏?
我所以写这本回忆录——《诗与生活》,是由于几个原因。近几年来,不少报刊,出题要这类文章,有些从事评论、研究我的作品的同志们,向我了解有关生活与写作的情况。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限于年龄与健康关系,下到波澜壮阔的生活里去,虽然雄心犹在,但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我从事文艺写作,已经五十年,一天不动动笔,心里就有点缺欠似的。无米作不成饭,没有生活怎能从事创作呢?
精神上,我是向前看的;生活的土壤,我只好向后挖掘了。
于是,一年多时间里,产生了这七篇追忆过去的文章。既然写的是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题作《回忆录》,而把它叫做《诗与生活》呢?
我有我的想法。
我所以写这样一本书的意图,不是单单描绘个人七十多年的生活经历,目的在于:我是怎样地把我生活过来的时代、环境、所见、所闻、所感的一些东西写成文艺作品——诗歌、散文、小说的。
我出生在光绪末年,亲自经历了民元革命,北洋军阀混战,大革命,蒋介石的长期反动统治,八年的民族抗日战争,1949年10月1日,站在天安门前,目送五星红旗凌空升起。
时代风云,在我眼前电掣风驰;人民的生活与斗争,象大海的波浪,在我胸中涌腾,新旧对比,有如朗朗晴空与如磐黑夜。
一个生活在社会主义时代的人,即使到了桑榆之年,也不会日夜念思往事,可是,当我在写这样一些文章的时候,却必须打开记忆的电门,让生活细流,涓涓地响动起来,叫一件件、一条条往事亮出自己的影子,而无遁形,无遗响,想用一支墨笔给时光老人写生,不但使他神情毕肖,而且使他须眉俱现。
当然,这是困难的。但对作者来说是有兴趣的,对读者呢,也是有意义的。
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如在记忆的海洋里浮沉。有快乐,有痛苦,有满足,有歉仄。在下笔之前,先想呀想,把六七十年前的人物、姓名、语言、风貌,把当时的环境、形势、人民生活、自然风光全都显现在眼前,有动于心中。这时候,我不是作为一个作家伏在台灯之下写传记,而是重新生活于过去了。往事一纵即逝,情绪象一条热线,打断了就不容易接上去。一篇文章不到两万字,而花费的时间和心血的代价却是高贵的。为了一点细微的情节,穷思苦追,日夜不放,头为之昏昏,饮食为之乏味。深夜睡梦中记忆忽然与台灯同时亮起,摸到一支铅笔,在一片纸上把它草草记录下来,心安神怡,如获至宝。一篇文章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条上,一件事实,致函老友以求正。此中苦乐,只自知也。
我写过去的生活,为了给写作做背景,无关大体的细节,一概剪去。我不是在为个人写传记,我是在为创作写生活呵。
从这本《诗与生活》里,可以窥见我从童年到老年走过的脚迹,也可以看出我从《烙印》开始的创作道路。这两者是密切联系而不可分割的。五十年的写作经验,使我得出一条真理:生活底子越厚,感受越深,产生的作品也就越好。对生活不能深入,浮光掠影,或淡然视之而未深深被打动,在这种情况之下写出来的东西,就浅薄、粗糙。凡是反映了时代精神、贴近群众的感情、富于战斗性和引人向上的创作,就受到欢迎;反之,背离了这些条件的东西,就会发生不良的影响。
一个作家艺术表现能力的强弱,固然离不开刻苦学习,多方借鉴,但主要的是对生活的关系。生活越深,表现力就越强。艺术离不开技巧,但技巧不能成为艺术。
我常想自己的情况。我从小生长在乡村,我爱乡村。经年和农民在一起,我爱农民,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这种爱,是深刻的,痛切的,因此表现农民悲惨生活,描绘农村自然风景的作品就引起注意,得到共鸣。1927年亲身参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它在我的思想上打上了红的烙印。但当这场大革命失败以后,我脱离了战斗行列,对蒋介石反动政权虽然反抗,但对革命前途却觉得十分渺茫,因而在情绪上就有了消沉的一面,写了《万国公墓》、《失眠》、《像粒砂》这样几篇带有忧郁悲伤情调的诗。这个例子,既说明了生活与创作的关系,也表现出思想性对于创作的重要。
在为这本回忆录写序言的时候,我把这七篇文章重读一遍,心里感触是很深的。自己生活过来的几个大时代,是狂风暴雨的时代,无数革命战士,亿万英雄人民,冲锋陷阵,昂首前进,而我总是落在后边,脚步迟迟。在写作方面,数量甚多而可取者少。象一滩砂粒,在时代的涛浪中一淘,能有几多片金屑呢?
我所以写这样一本书,是希望读者,特别是爱好文艺的青年同志们,从中吸取我的经验——生活上的,写作上的。这些经验,有失败的,也有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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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薄剑小集
蒲剑
雄鸡对话
雄鸡:我一唱,天就发白。
盲人:不见得,我以为还是一片黑。
雄鸡:听到我叫唤,还不起舞?
懒汉:你别吵死人,我还没有睡足。
母鸡独白
我不好高骛远,只希望多生蛋,
我最好的口福,也不过是一把米糠。
我爱我的小鸡们,
但没有让它们掩蔽在我的翅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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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连鸡犬也跟着升天的人,有不少至今还念念不忘过去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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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
山是留着了,可惜没有什么柴可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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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非不明,黑白不清,“吐故纳新”的所谓故,所谓新,也须细加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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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刻刀下的花纹
刘孝存
小榔头在频频敲击,刻刀下飞出雪片般的牙屑。一根根乳白色的象牙,转瞬间变成了形形色色的灵物——那文雅清秀的古装仕女,那栩栩如生的花鸟浮雕,那玲珑剔透的楼台亭阁,那富有田园情趣的蝈蝈白菜……
我曾奇怪,牙雕艺人的脑际怎么有这么多活灵活现的形象;也曾纳罕,一把刻刀,为什么好比钢琴家抚弄键盘的十指,又酷似魔术师神妙莫测的手?
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我在街心公园那落英缤纷的花坛旁,发现了一个拾取花瓣和落叶的老人。我以为,他或许是一个扶花惜草的园林工人。可是过不多久,我们又有两次巧遇。一次是在郊外的大车店前,他正在一心一意地描画着一匹马;一次是在某公园的荷花池旁,他涉水下池,在没过膝盖的水中托着画架,描摹着几枝荷花。我认定他是美术工作者,或许还是一位名画家了。可是,当我好奇地发问时,他却谦和地告诉我,他是搞象牙雕刻的。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为之一动,霎时间想起一位刚刚认识不久的牙雕老艺人。在“横扫‘四旧’”的年月,他被称为“怪人”,因为他象小孩子一样捕蜻蜓、抓蝴蝶,家里还有几只谁也不能动的神秘的箱柜。他曾戴上“反动技术权威”的帽子,被赶出车间,整天扫地、摇煤球。然而,他在摇煤球的余闲,还要用煤泥捏小人、小狗;下班以后,照样拿起刻刀——没牙料,就搞木刻、石刻……前些时候,他的箱柜公诸于世了,并将其中收藏的物品全部献给了厂里的资料室。谁都不曾料到,他的收藏竟会这样丰富多采——画片、糖纸、素描稿子、画册、残缺不全的佛像、绢人、洋娃娃、戏剧脸谱、火柴盒商标、木刻、滑石刻,甚至还有蟋蟀、蝈蝈、蚱蜢的标本。最珍贵的要属那些传统牙雕的画稿和照片。在那些年月,它们被视如敝屣,丢入垃圾堆;如今是恢复传统工艺产品的难得资料。我猛然记起他的一件“嫦娥奔月”牙雕,后面镌刻着李商隐的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诗的后半句,不正是两位牙雕艺人的写照吗?
联想的丝缕,把生活的珍珠串在一起。我终于领悟了:艺术家刻刀下的精巧花纹,不是妙手偶得。他是用刻刀蘸着心血来创造艺术花朵的。这花朵,献给美,献给生活,献给热爱生活的人们。
用心血培育的花儿,是风霜雨雪所不能摧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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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愿
——一位老科学家的话
王方武我愿将人类的全部智慧,铸炼成熊熊燃烧的红钢;趁热递给铁匠师傅,锻造成祖国的栋梁!我愿将自己的全部知识,结晶成洁白洁白的化肥;交给社员播进大地,让粮食象泉涌,赛流水!我愿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化成一柄光子之剑;交给那边防军战士,去保卫祖国的大地蓝天!虽然科学将万古长青,自身只能是小小的萌芽;只有经过劳动者的双手,才能怒放生活之花!我愿摘下高高的桂冠,我愿站在劳动者中间;我们是兄弟,姐妹,骨肉!我们手拉手,肩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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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化生活

舞狮牟利不应当
邓仁权 苏寻思
舞狮——是我国富有民族特色的舞蹈艺术形式。
这几年,农村的舞狮活动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从而丰富了农村的文娱生活,给节日增添了喜庆的色彩。在一些偏僻山乡,舞狮还被赋予吉祥的象征。逢年过节,人们巴望舞狮班光临自己家门口,驱除邪恶,庆贺吉祥。一些贪财爱利而又善于舞狮的人,就利用某些农民的这种迷信心理,以舞狮拜年为幌子,大搞非法的牟利活动。
春节期间,我们看到邻村和外地的舞狮班走村串寨,他们舞狮不是为了让人们欣赏娱乐,而是挨家挨户递上一张小红纸,名为“拜帖”,实为“敛钱”。被“拜年”的人家就得赶快奉送“红包”。如若不给,就会遭到舞狮班的恶言唾骂。
据我们所知,这种舞狮拜年活动,在广东梅县和汕头某些农村相当盛行。有时,同一个村子来了两个舞狮班,每家就得送两份“红包”。这对一般富裕家庭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一些困难户来说,哪有这样方便的闲钱?因此,一听到舞狮班的锣鼓声,就得赶紧关门闭户,避而远之。
我们希望各级政府和农村社队干部要加强对舞狮班的管理,舞狮活动得到适当的报酬,是应该的。但那种以牟利为目的的舞狮活动,应该加以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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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画境美妙 诗意深长
——简庆福摄影作品展览观后
陈明时
腊尽春回之际,香港摄影家简庆福专程赶到北京,把自己的摄影作品展现于首都人民的面前。
简先生早年在上海学过绘画,他以扎实的绘画功底,转而专攻摄影艺术,较成功地将绘画艺术传统和现代摄影艺术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四十年来,简庆福对摄影艺术的钻研锲而不舍,连续在许多届国际摄影沙龙中获奖,成为在英美等国摄影学会中获高级会士衔位的知名摄影家。
简庆福的作品给人以画意盎然的印象。在他的镜头指处,游鱼舞鹤,渔火云山,风情民俗,都能表现出丰富的情调、精巧的构图,成为倾注着摄影家的激情和理想的艺术品,大大开拓了生活原型,即拍摄对象所蕴藏的,不被人注意的画境与诗意。摄影手段是最纪实的,而真实既是艺术的生命,却又最忌和艺术等同。成功的摄影作品因其真实更能感人肺腑;平庸的摄影作品也往往因其除形似之外了无余味,而不被人们承认为艺术。简庆福的摄影作品,使我们感觉到似乎是有一支濡染大笔,不但把生活中真真切切蕴藏着的美,也把摄影家胸中蕴藏的爱一下子都挥洒出来。
题名《云山恋》的作品,摄取了喜马拉雅山的雪峰,蓝天下的雪峰泛着珠串般的光芒,簇拥的白云好象是它的流连不去的儿女。作为画境来讲,这已经够美了,但摄影家的思想没有停留在对美的礼赞之中,而是借着浮云游子之意,抒发了对祖国的眷恋和拥戴。这幅作品真可谓着一“恋”字而意境全出了。另外一幅《红帆》,则全用一片暖色调,霞红万里、波涌千帆,画面开阔,气势磅礴,使人联想起“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诗境。
1980年,简庆福先生曾到桂林地区猎影。在桂北山区,他革履登山,直上龙脊,倾倒于那极富于旋律感的梯田“交响乐”,在漓江之畔,祖国的奇山秀水和可爱的人民,又激起了他一阵强似一阵的创作冲动。《江山渔火》(见本版照片),这幅黄昏之赋,以夕照中的奇峰、清江上的渔火构成了秋水落霞、渔舟唱晚这样明暗鲜明的画卷。为了衬托暮色,凸现画面中人的活动,他在拍摄之后,采用了局部色调分离的创作技术,使竹排上的渔人和苍鹭出现了一种被单独勾勒过的效果,而这种夸张和自然景物对比出现于同一画面中,却仍不失自然与和谐。
“平生几两秋风屐,尘腊苔痕梦里情”,简庆福早年成名之作《黄山云》上的这两句题诗,抒发了摄影家对祖国江山,对摄影艺术的热爱和毕生为之奔走的决心。我们谨祝愿他人长健,艺长新,不断从他的快门之中绽放出更加美妙的艺术花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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