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2月14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招财进宝〔短篇小说〕
王正寅
跳龙门
鲤鱼泡的泡东生产队老队长,去秋收山时从车上摔下来中风了。今春快开犁时,还下不得地,说不得话。副队长大栓一迭连声叫喊他只能做檩,不能当柁。这架式,今年鲤鱼能够跳龙门么?晚上,老贫协组长董招财老汉在大队党支部的委托下,正主持着另选个队长。谁知选举会上,会前酝酿的候选人跟他的选民们一亮相,就打了退堂鼓——社员们订的“鲤鱼跳龙门”的粮、钱标准,要赶上一泡之隔的泡西生产队。这标准不算太高,可对泡东说来,却是高墙厚壁,别说是鲤鱼,就是他这个大活人也跳不过去。这些年乡村里当干部的都有体会,上台巴掌响,下台使脚耪。识趣的,都不抻这个头。候选人坚决告退,招财老汉犯了难。这时,社员们吵嚷开了:“别划框儿啦,叫大伙随意选吧,选好选坏你再定夺……”夜深了,不能再拖,只得这样。
唱票了。小黑板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把招财老汉的两只眼神儿,象抽丝似的紧紧地扯了过去。这个人名一出现,他名字下边的“正”字,便象摞铜钱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摞起了好几摞儿。招财老汉惊呆了。一唱完票,他就从唱票人手中要过选票,借着昏黄的灯光辨认着。一张张选票上,几乎全是写的“董进宝”、“小门神”、“钱队长”。招财老汉盯看半天,眉心一皱,对监票人指着那些写着“小门神”、“钱队长”的选票说:“选举队长,得使真名,外号不算数!”监票人笑着解释:“谁不知道‘小门神’、‘钱队长’都是进宝的外号,怎么能不算数?”“不行就是不行,选举是个严肃的事儿!”招财老汉一本正经。监票人只得把那些写外号的选票挑拣出来。可是,小黑板上董进宝名下的“正”字,还是比别人多得多。董进宝当选了!大伙鼓掌,请他讲几句。
四十郎当岁的董进宝习惯地弹动着如同拨拉算盘珠儿似的手指头,朝着招财老汉迟疑地笑笑:“爹,您看,大伙心里的浪头这么大,跳龙门,我是得试试了……”
招财老汉盯着儿子那几根拨动着的手指,老脸耷拉下来。
门神父子
儿子当选生产队长,爹为啥这副态度?“小门神”“钱队长”这些浑号,又是怎么叫开的?
原来,门神是董家父子的雅号。过去,家家户户到了除夕,幻想在新岁中过富裕日子,屋里的两扇门板上,都贴着门神,一面是“招财进宝”,一面是“日进斗金”。乡间有的门神像上,还有两行字:招财童子满地跑,天天为我送元宝。可是,老子虽然大号“招财”,儿子爱称“进宝”,日子还是过得挺凄冷。解放后,倒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粮食吃到五百五,还有一把票子存在银行里。可惜没过几年,“李逵的板斧”突然乱杀乱砍过来,又是“拔白旗”,又是“削冒尖”;到了头些年,不少农村被迫进入挣“政治工分”的历史阶段,大兴“割尾巴”之风。这门神父子俩巴望招财进宝的日子,也就虚无缥缈了。那年月,鲤鱼泡子的干部就象走马灯,尤其是泡东生产队,总共一百来户人家,当过干部的就有43人,136人次,平均每人轮流三次还拐弯。有时是一茬庄稼一茬队长,有时是一茬庄稼几茬队长。不是“纲”上出毛病,就是“线”上有问题。如此捣腾,直捣得人心灰意冷,谁也不愿当领头的。公社书记“不理解”见没人抻头当队长,就来“火线整党”,逼党员上任。小队会计董进宝就是在那次运动中当上队长的。到了年底,眼看着社员们度不过年关,进宝心里焦急,右手上的几根指头一拨拉,心生一计,到果区揽了一点车脚活,好歹让家家户户吃上了饺子。没成想,转过年一场《青松岭》电影,进宝成了钱广队长。“不理解”带来全社的生产队长,杀鸡给猴看,对进宝又批又斗,说他一心走资本主义道儿。招财老汉见儿子挨打挨骂,好心赚了个驴肝肺,急得里屋走外屋,最后灵机一动,真的演出一场《青松岭》来。他学着堵车拦马的万山大叔,闯到会场,“现身说法”,给儿子忆起解放前他在本屯地主家赶车当长工的苦来,教育儿子“回头”,别再走“资本主义”。会场的气氛顿时变了,批的人有点发懵了,“不理解”倒觉得这个“万山大叔”给批判会添了彩,有功,赦免了进宝。从那开始,招财老汉就真的当起“万山大叔”,学着“四人帮”的法规,专门“堵车拦马”,管起“纲”和“线”来,把着生产队的门,成了新门神。如今“四人帮”倒台好几年了,儿子进宝的错案还没纠正;鲤鱼泡子的水,还那么死静。一泡之隔的泡西生产队却是另一番景象:粮钱都翻了番,队里还置上一台手扶拖拉机。泡西的水波荡到泡东,泡东人开始摩拳擦掌了。年轻人嚷嚷着要搬走那专守门不进财的老门神,好让鲤鱼泡翻翻浪花。一些上岁数的老人听了摇头叹息:“还是信老门神的吧,党的政策是伏里的天,说变就变,你们瞎咋呼什么?”到底该咋整,就看进宝的了。
卖地
进宝走马上任了。这天吃罢早饭,右手习惯性地不住拨动着那几根指头,抬脚往院子里走。一拉开街门,嗬,一个老汉横坐在街门槛上。“爹,是您呀!怎么不进来?”
对方不答言,照旧咂着烟。进宝情知爹肚里有话,笑笑说:“您进屋吧,大宝、二宝都在院子里。我跟大栓约好了,今早要核计事儿,队里抓点活钱。”
“等等!”老汉拦住儿子,压低声音,严厉地说道:“你要干也行,得依我几条——纲上的、线上的不准你碰,阶级上的、政策上的不准你摸……”
“爹,依了你,还怎么工作?”
招财老汉说:“你大意得了么?你也不想想,这些年,‘不理解’扶了多少干部?又蹬了多少干部?”
儿子皱起眉头,顶了一句:“您怕这怕那,就不怕鲤鱼泡穷死?”
“混账,倒教训起老子来了!”老汉轻蔑地瞅了儿子一眼,又说:“你懂什么!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上头隔得远,咱望不见;就说近处吧,头十年这地方就是‘不理解’在这说了算,现在不还是他?”见儿子不语,便紧叮一句:“你说!”
“好吧,我踮着脚尖走道就是了!”进宝不想再争辩,仰起头走了。
天一落黑,家家户户紧忙着吃过饭,脚跟脚地来到生产队部,听新队长进宝讲他的施政纲领。
“一年赶上泡西,他们的粮钱多少,咱们就多少。开冻前,咱也开台新手扶拖拉机回来拉土、送粪……”
人们屏声静息,满有兴味地听着。
有人问:“你靠什么?”
“靠政策!”进宝一眼瞄见爹坐在墙角,装着没看见他,只管拨动着手指,向他的选民们数述党的政策:五定一奖惩、生产队自主权、农林牧副渔五条腿、家庭副业……
“这些报上都登了,不听这个,就说说你这头一脚怎么踹吧?”又有人问。
“好。”进宝又拨拉着手指头,好象拨拉算盘珠儿,粮、钱就在那跳跃着。他知道社员们都清楚眼下的困难一大堆,随便点一件,就得皱眉——粪没送齐,光有帮套牲口,没有驾辕牲口;种了地,等到间了苗,还得追化肥,钱呢?欠国家的贷款,已经扣了八年,还没扣完哩,不能再贷了……“我要一场春风,一场秋雨,雨点都落到实处。沙包子地里的沙子,是铸造用的有名的‘鲤鱼沙’,是咱们的特产,是肥得不能再肥的肉啊,咱们先卖沙子,抓现钱……”
“啊?卖……”老门神好象看见“修正主义”妖魔正闯进门来,顿时变了脸色。但想到进宝是他的独生子,当众给他扣上纲线帽子,怕他作难。就把下边要说的那个“地”字咽了回去:“编织我同意,卖沙子我可不准!”
“我们同意!”社员们吵嚷开了:“那块地是一害,不长庄稼,还尽糟踏庄稼。到了雨天,泡子一涨水,就把沙子全推到好地去,连带毁了四邻的地……”
老门神的一张尊口,哪辩得过众多的社员啊!他嘴上不好说,暗自在心里反驳:别看你们一个个又拍巴掌又吹喇叭,你们为了自己过好,哄着抬着把进宝往火坑里推。到头来,还不是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儿!老门神听不下去了,他想走开,又听见进宝在眉飞色舞地讲,把沙子卖光以后,怎样把泡子里的水引进去,怎样在光有名、从来没见过鲤鱼的鲤鱼泡子里真正养上鲤鱼……
“真是越说越走弦。想得美,还不知道你日后啥下场呢!”
老门神闷闷不乐回到家里。老伴一看他脸上的颜色,问他:“你不舒服?”他不答,只管用一只干柴似的手,朝窗外比划着:“地,是随便动得的?头些年有人动了几垄地烧点砖,就批成了卖地、走回头路。一垄地都是路线问题,他要卖一块地,也不想想自己有几个脑袋!这小子……”
“不理解”
多少日子以来,招财老汉夜夜都做恶梦,梦见儿子被批斗得遍身是伤。这天天不亮,招财老汉就坐起来咂烟,咂呀咂呀,咂得满屋子辣烟味儿。老伴一阵咳嗽醒了过来,见老汉又在愁眉苦想,悄声说:“他爹,你可得把他提早拨拉下来!”“嗯!”招财老汉抿起嘴唇,回了一句,忽然蹦出来一句话:“就这么办,我找‘不理解’去!”跳下炕就走了。
“不理解”是公社书记老刘的绰号,其来历说来可笑。“文革”初期,人家说党内有个资产阶级司令部,他侧着头说:“真叫人不理解!”后来又批“黑《修养》”、批中国的赫鲁晓夫,他瞪大着眼,张大着嘴,连声说“不理解,不理解……”,于是,造反英雄们在他前胸挂上“黑《修养》”、后背背着“代理人”的牌子,头上戴的高帽子上写着“刘氏孝子贤孙”字样,让他自己手里提一面锣,走一步敲一下,嘴里喊声“不理解!”到各大队游斗,硬是折腾了一冬天。第二年春天,因为没人指挥种地,才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回公社抓生产。游斗、认罪的结果,老刘真的“加深了理解”。“反修”“防修”,处处打冲锋。批孔老二,他拆掉了所有古迹建筑;反小生产,他带头下去拔人家的烟苗、果树、葡萄栽子,推倒人家的院墙……“不理解”成了庄稼人心中的活阎罗。兴许是中毒太深,“四人帮”垮台之后,新时期的各项政策传下来,他又不理解了。不过,他是坦率的,可不是“别有用心”。就这,也够大伙受用的了,社员们满腔热情想照上头指的道道走,可一想到还得请示“不理解”,心就冷透了。
这是题外话。现在,招财老汉来找“不理解”,是为了“弹劾”进宝的。鲤鱼沙刚刚开卖,趁早把儿子的队长拨拉下来,也免得再犯“修正主义”弥天大罪。
老刘听了招财老汉告儿子进宝的“状子”以后,不由得想起那年路线分析会招财老汉现身说法忆苦教育进宝的事。那时,他大声叫好,可今日,他苦笑着拍拍老汉的肩头:“老伙计,我知道你的心啊!”顿了顿,笑着说:“你不是叫我撤掉进宝的队长么?这样吧,到现场会去解决。”“什么现场会?多咱开?”“明天就开。”“不理解”诡秘地一笑:“不过,不是在泡东,这回要在泡西开,介绍泡西巧抓生产的好经验。喂,老哥,你说泡西生产搞得怎么样啊?”老汉机械地点点头:“当然好啊!”“怎么个好法?”见对方追问,招财老汉思索着,慢吞吞地说:“人家路线教育抓得紧呗,理论学得勤呗,忆苦思甜搞得深呗,资本主义的路堵得严呗……”“哈哈哈哈……”“不理解”一阵大笑,站起身来,按住了老汉的肩头:“百闻不如一见,往回走你路过泡西,可以去看看。你和泡西老马家是亲家嘛,你让他给你叙道叙道,顺便给我捎个口信,让他们准备好发言稿。”招财老汉叹口气:“看看是好,可我不好意思进老马家啊!那一年,队里连着三年没分红——噢,这没关系,八年不分红咱也照样学大寨不变样。我说的是那年修理我那两间草房,我向进宝丈人借了80块钱,到今日也没还上,没脸跨人家门槛啊……”
亮底
说起来,80元钱若是数数儿,一会工夫就数完了,可是招财老汉为了这80块钱,硬是三年没敢登亲家公老马头的门。今天他依然不想去。他决定回家去告诉儿子进宝,让他晚上骑车子去泡西送口信。进到院子,听到屋里有人跟老伴说话。推门一看,嗐,冤家路窄,凳子上端端正正坐着咂烟的,正是老马头!老伴连忙指着外屋地下的面口袋:“这是亲家特意送来的黄米,是给咱们端午节包粽子的!”招财老汉脸一红:“哎呀,你们年象年,节象节呀!你看看我们泡东,唉……还有,你那80块钱,嗐,一个铜钱压在心窝上能压死人,何况这80块呀!我可一天没忘,可就是老也凑不起来……”一边说,一连声地叹气。“伙计,你这是怎么了?我可不是来讨债的!我是为了公社要在我们泡西开现场会,来找女婿帮忙整理个讲话材料。”“啊,是了,‘不理解’叫我捎口信给你,让你们准备好讲话材料,明天开会。”说到这里,招财老汉问道:“你这么个年岁当队长,还中了头名状元,把‘不理解’都逗引去开现场会,你不怕抻断你的老筋老骨?”老马头猛地拍了对方肩头一巴掌:“事到如今,我跟你亮底吧——我中‘状元’,去年叫泡西一年变样,口粮580,钱人均205,全亏有个好参谋。他可给我出了不少好主意:泡西旱垄道多,早该引泡子水了,可就是没钱置管道,旱龙飞不上天呀!办法倒现成,就是锁着一把‘天锁’,多少年没人敢打开,怕招天火烧身。他就教我打开了这把‘天锁’——卖‘鲤鱼沙’。泡西比你们的沙包子还多,光‘鲤鱼沙’这一项就进了两万多。有了钱,农业就活润了。今年要安喷灌,养鱼,还要筹办小化肥厂。”“那不是卖地么?”招财老汉心打寒战:进宝兴许是从他丈人那儿学来的道道?老马头嘿嘿笑着,捅了一下对方的脑袋:“你这里也锁着一把锁哩,还是把锈锁!地,地,种上能长庄稼,是好地;不长庄稼的地,守着它做甚?‘鲤鱼沙’能用来铸造,卖了正好变害为宝,既支援了工业,对生产队也有利……”“那不把土地台账上的地号抹了么?人家会说你走回头路的!”“嗨,你是怕土地台账啊!”老马头哈哈大笑:“那是老账了。账上头有的地,不能种,能算数?这些年治山造田,咱扩了多少地?可是土地台账上没有地号,这叫不叫地?”招财老汉语塞,好一会儿,叹息一声:“说千道万,我是怕‘不理解’他……”“哈哈哈,告诉你,人都在变化。
‘不理解’若仍是以前的‘不理解’,他能在咱们泡西开现场会?”看看招财老汉那迷茫的神情,老马头又诡秘地补充道:“‘不理解’去年冬天在党校学了一冬。出了党校,就全公社转悠搞调查。头些日子一化冻,蹲在俺们泡西不走了。这下把我这个队长吓了一跳。他会不会又来卡俺们的脖子,上纲上线?别看生产搞得挺红火,我的心里可不托底呀!没想到,‘不理解’作了番调查后,竟说俺们泡西是个农业上拨乱反正、五业兴旺的富典型,还问我想了啥门道。我看他已经换了脑筋,才壮着胆子把我身后的参谋长亮给他。‘不理解’一看,顿时愣住了,拍着巴掌说:‘好呀,你这个小门神真能耐’!”“谁?进宝?”老门神大吃一惊,张口瞪目。这时,正巧进宝进来,告诉招财老汉到队里去领春红。进宝见大伙犯疑,解释说:“社员们头些年让那些朝令夕改的政策变怕啦,对政策兑现有怀疑,真劲儿使不出来。我们队委定下,咱队不光要秋兑现,春天能兑现的也兑现。现在,县物资局买咱们的沙子钱下来了,可以给社员们置点衣裳还点债。”招财老汉两只老眼睛湿润了,盯着亲家公,噎得说不出话来:“亲家,这回,我可有钱还你了!”又用手指头戳进宝的脑门:“我说你总往泡西跑干啥哩,敢情你是给老丈人、给泡西去进宝了。你们瞒着我,瞒得可真严!”老门神撅起胡子,假装生气的样子。
“这个你别怨孩子,进宝是我请的。谁叫你们真门神就在跟前不敬呢?再说你满脑子旧皇历,我若不严实点,还不叫你给拨拉‘黄’啦?”
“不理解”在泡西召开现场会,实际就是对泡东工作的肯定,是对进宝工作的支持,这已不在话下。可是,招财老汉突然收敛了笑容。老马头拍拍他的肩头:
“怎么啦,还害怕‘不理解’不理解么?”
“嗐,”老门神终于当着至亲,亮出了自己心里的底:“对‘不理解’,我是放心了。我不放心的是,如今的政策好是好,就怕不长远。千万别再折腾了,当真再变,不光是俺们鲤鱼泡,全国黎民百姓又得遭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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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镰〔短篇小说〕
李宗林
车刚停稳,我第一个跳了下来。几个小孩热情地叫我:“解放军叔叔!”我也兴奋地招呼他们,随后整整军容,快步走出车站。
水渠纵横交错,连接着一望无边的田野。大道上拖拉机轰鸣,与农民们此起彼落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乡村充满了生机。家乡这清新而甘甜的空气,洗去了我旅途中的倦意。这时,耳边又响起连指导员的话语:“照顾好你娘的身体,有什么困难给部队来信。”我心里热呼呼的。
我参军的时候,娘的身体很虚弱,糟糕的是去年又成了半身不遂,经过住院治疗也没见效果,后来就在家里由大队卫生室的赤脚医生赵桂萍进行治疗。娘多次来信都说,桂萍姐每天都来检查病情,送药熬药,多亏了这姑娘……
这其实是应该的,我哥哥对她那样好,她对未来的婆婆就应该多关心点。或许因为她和哥哥的关系,参军前她就很喜欢我,所以我在部队也总是惦记着她。想到她惯于左手劳动,这次特地给她带回一把在一个小农具厂定做的左手镰,也算对即将过门的嫂子表示一点心意。
回到家,只见娘的脸庞微黄憔悴,走路要拄拐棍儿。我叫了一声“娘”,不由一阵心酸。娘抚摸着我的肩头:“刚儿,你可回来了!你饿了吧,娘给你弄吃的。”我忙打开提包,取出一包葡萄干来递给娘,说:“今年我们施工的任务紧张,部队领导听说你有病,就安排我先探家。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同志们都托我向娘问好。看!这些东西全是他们送的。”
“好,好啊!一无亲二无戚的。”娘很受感动。
“娘!”我说:“在部队里,领导和战友全都是亲人呐。”接着我就打问起桂萍姐。
娘突然默不作声。我又问:“哥哥和她什么时候结婚?”娘还是不说话,脸色更难看了。她避开我的目光望着屋顶发呆,晶莹的泪水在她深邃的眼眶里打转。这情形使我莫名其妙,难道娘不喜欢桂萍姐?要不,是桂萍姐不喜欢哥哥?我越想越纳闷:“娘,他们现在好吗?”
“我说好不行,你哥哥嫌她腿瘸啦。”娘叹了一口长气,愠怒而愤懑。
我吃了一惊:“腿怎么了,来信怎么没说过?”
娘反而惊讶地看着我:“怎么?她的腿被机器砸伤了,你还不知道?”
我茫然摇头。娘就告诉我,公社修水库的时候,有天夜晚下大雨,山洪暴发,桂萍姐同几个人一起搬运工地上的机器,雨大路滑摔倒了,机器砸伤了左腿……
娘又说,桂萍姐住院期间,哥哥去医院看了一次就再也不管了。娘放心不下,托人去看了几次。娘曾问桂萍把腿受伤的事告诉我没有,桂萍说告诉了。娘让她代笔给我写信时,也说了这事,她念信给娘听时是有的呀。其实,她根本没让我知道。哥哥来信只字不提桂萍受伤,那是因为嫌弃人家。那么桂萍姐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以娘的名义给我写信为什么也不谈实情?
这消息就象一根棒子,把我打得头懵眼花。真不敢想呀,三年前他们是那样亲昵!那次哥哥得了伤寒病,公社医院说传染,不让桂萍姐多去。可她不怕。哥哥发高烧的时候,她日夜守护在床边。哥哥脱险后,她不能日夜都伴着他,便把家里的半导体收音机拿去让哥哥听,生怕哥哥寂寞。这么一来,他们在全公社出了名,都夸这一对儿,说他们真有点爱情。可是现在……
“哥哥这人太没良心了,娘,桂萍姐伤势严重吗?”我问娘。
“当时很严重,可这姑娘……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桂萍受伤不到一个月就下床来看我啦!她知道我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哪能再躺得下,急着来给我治疗这半身不遂的病。”
桂萍姐对娘那样好,难道她就没有考虑自己同哥哥现在的关系变化吗?要没点什么精神能办得到吗?一种敬佩感激之情,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可是,“哥哥怎么这样无情无义?”
娘以为我在问她,沉重地说:“刚儿,这两年你哥哥变了。”
“他变坏了。桂萍姐好!”我急忙打开提包取出左手镰。这虽然是新疆生产的农具,我却是请工人师傅按四川的镰刀样式打的,弯度小,刀口锋利,开齿均匀。“娘,这镰刀我是给桂萍姐的。”
娘的目光全注视到左手镰上,兴奋地笑了,说:“这下桂萍一定很高兴。莫看她腿有点毛病,除了治病以外,还下地哩!”娘接过镰刀试着刃口说:“这姑娘可逞强哩,有了这镰刀她更闲不住。自从出了事故,大队干部不让她干活,她总是说:‘别把我看得那么娇气,你们不让我割稻子、打猪草,割牛草总行吧!’”
这把左手镰买得恰到好处啊!
这时灶膛里熬的药溢了出来,我端出药罐倒了一大碗给娘。娘说:“这药不是乱喝的哟!”她拄着棍儿从碗橱里找来喝药的茶杯,倒了满茶杯的三分之二。“这些全喝完还了得!不死也爬不起来哪!”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娘说:“少了力量不够,多了人受不了,有桂萍说的那种副作用。”接着娘就给我讲起桂萍姐试验这药物的情形来:
这药是一位草药先生的土方子,经桂萍多次求教才弄到手的。为了掌握恰当的服量,她替娘亲自试服。从二两加起,加到四两时,只见她双手抱头哼哼,说恶心,说脑袋要炸。娘问她吃的啥药,她却一声不吭。娘想请人到公社卫生院替她找医生,她不让。她支撑着身子,还把墙角一个罐子里的药朝茶杯里倒,说:“没什么,我尝点药……”娘从她手里要过药罐,把药全倒掉了。桂萍着急得直跺脚喊:“哎呀,您给我倒了干嘛?”她这次真的生气了,一把从娘手里夺过药罐说:“您也不问一下原因……”娘看她那气急得通红的脸,忍不住哭起来:“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叫大娘心里好受吗?闺女,为什么这样作孽啊!你为我操碎了心,可我那个短命的,他就能做出那种没良心的缺德事来,大娘我劝他不醒,骂也不顶用。”桂萍大眼一闪,两颗泪珠终于滚落出来:“别说了,大娘!难道人家欠我八两,我非还半斤不可吗?难道良心对人就没有一点作用吗?他抛弃了我,我也不能抛弃大娘呀!我要对您的病负责!”
说着这段往事,娘忍不住又哭了:“桂萍给我送药来都把服量交代得清清楚楚。她劝我狠心吃,不间断地吃,病情一定会好。刚儿,以前娘不能下床,现在可以拄拐棍走路了,她的办法灵!”
娘这么一讲,桂萍姐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不过那是三年前的模样:微胖的身材,黑红的脸膛,水汪汪的眼睛,一脸儿笑,耳边那两把“毛刷子”一翘一翘很精神。她同哥哥的秘密公开后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警告说:“刚刚,不许你乱喊我,不叫姐姐我揪你耳朵。”其实,她不过才大我几个月。
“桂萍姐真有意思!”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娘接茬儿说:“人家能走路,能干活,还能看病,有哪点配不上你哥哥的。稍有点瘸就丢人了?!”娘似乎又想起来了一个新鲜话,问我道:“桂萍说要学什么保尔,把自己的力量献给四个现代化。她说的保尔是什么?”
“保尔是一个英雄,娘……”我不知再说什么好,我只恨我哥哥:“等哥哥下工回来,我得和他论个理儿。”
“好多人劝过他,开始他屁都不放一个,后来把眼睛一瞪:‘我思想落后,你和她结婚去!’”
“那我就和她结婚,气死他!”
“啊——你说什么?”娘好象突然发现我似的站起来。我这才觉得失了口,发烫的脸扭向一边。
“刚儿,你喜欢桂萍吗?”
我抿着嘴点点头,除了这,还好说什么哩!啊!娘的眼睛那样看着我,让我的心里直发跳。我急忙使劲地摇着头:“娘,您别伤心,桂萍这样的好心人,总会有人爱她的。”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撅着嘴说:“嗯,谁知道啊!”
我顺手拿起左手镰,恨不得马上见到桂萍,但现在反而又难为情了,我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看她呢?说什么?从哪里说起?
〔作者系新疆部队某部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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