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2月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老蟹公”〔短篇小说〕
〔黎族〕龙敏
五指山下的黎家山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村里满眼都是椰子树、槟榔树、芒果树……每当盛夏,房前屋后的树上,结满了一簇簇硕大喜人的菠萝蜜果。小小的山村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村东头,有几棵合抱的大榕树,枝繁叶茂,宛若巨大的绿伞,把树底下一大片地方罩得严严密密,阴凉舒适。
一到中午,村里的男人们总爱到大榕树下凑凑热闹。年轻的后生哥给情人编织精巧的藤篮、竹篓,或者是新装的犁杖对不上榫,上了火的刀柄安歪了,带到这里来请老人帮助修整。老年人喜欢谈古论今。他们的话题比牛毛还多:某人传奇性的轶事,优美的故事传说,也有令人捧腹的笑话……
这天中午,大家象往常一样聚集在树荫下闲谈。消息灵通的阿年伯笑眯眯地拣个空处坐下,低声对旁边的人说:“稀奇稀奇,‘老蟹公’装犁了。”
“哦?!”人们不约而同地把屁股轻巧地挪过来,围着他,想听个究竟。
“真的?”有人不相信。
“骗了你们——”阿年伯用手指指天空:“雷公劈了我!”
“他装犁干什么用?责任田分不到他。”
“是咧!有名的懒汉,破罐。”
“你们这些老‘聋’王,前天的会上,他不是包了芒果树下那几块大田吗!”有人提醒大家说。
“嗯哪!”有人记起来了。
“他种得了田,我四脚朝天,头顶行路。”也有人不屑地说:“扛着一条光棍,谁来给他插秧呐?”
“你没听他说‘有天上的星仙’哇!”
“蟹公也乱啼!牛栏里那只老母牛他都配不上呢!”这句话击中大家的笑扉,人们禁不住“哈哈哈”地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
“老蟹公”,其实不老,才三十七八岁,小名阿栓,住在村西头那间破旧的小茅房里。这个人说来怪可怜的,小时候死了父母,孤身一人,靠远亲近戚、东邻西舍东一顿西一餐地吃喝挨过来的。论品行,不偷不抢,连掉在地上的芒果也不拣。就是百家食吃惯了,天长日久,成了不干事的懒汉。别的不说,就看看这个人吧,四肢齐全,五官端正,可是,不修不饰。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渍沾得硬梆梆的,活象刺猬身上的刺羽;两个眼角经常绽开着两朵怒放的眼花(眼屎);热天,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又脏又黑的短裤;冷天,套上一条由蓝变黑的旧卫生衣。坐着,象一堆炭。站起,象一根柱,满身垢脏。走起路来,佝偻着象个病弱的老人,无精打采。他的“老蟹公”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他与叔伯兄弟们绞得很紧。每逢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做屋修仓什么的,人们总照顾他吃点喝点,甚至女人生孩子,他也常常混进老阿婶群中去吃甜酒。
他喝酒上瘾。无论什么山兰米酒、高粱酿酒、蕃茨蒸酒还是甘蔗烧酒,不挑不拣,有就喝个滴酒不剩。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娶新娘,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就拉着客人或主人的亲家大碗大碗“对眼”(黎族敬酒的方式),一直把对方灌得东倒西斜、自己也醉得天昏地转为止。
不过,他醉后从不骂人打人,而是跌跌撞撞地爬回到自己的床上,一头倒下,昏睡上一天半天。所以,不管他多懒多馋,本家的叔婶们都怜悯他。有时这家说:“色开(黎话,孤儿的意思),我家煮粑。”那家也说:“色开,家里有酒,过来吃呀!”他呢,从不推却。他对自己穷困潦倒的境况毫不在乎。有时,叔公们苦心劝他说:“阿栓呀!人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俗话讲:三十不成家就老,五十不富便穷。你快四十了,心也没有收回来。与你同年的人都垒了三石灶(成家),你还单刀无柄的,怎么过呵……好好做人吧!娶不到姑娘也有寡妇嘛!”
你听“老蟹公”怎么回答来着:“娶姑娘人嫌我老,找寡妇嘴多如牛屙稀屎,还是光棍清闲,讨来一个蕃茨没人分吃,活一天混一天算了。”
在“大批促大干”的日子里,他更是名扬村里山外。因为,每次修水利或造田会战摊派民工,队里总觉得他这个“破罐”好歹能顶上一个民工的名额,远活重工总派他。所以,一年四季,一根扁担、一条米袋、一个饭锅和一捆铺盖伴他游来荡去。工程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他也就混夹在民工的人流中一春一秋地走遍天南地北。
工地上的紧张生活他哪受得了。他常借口回家取米在家里多躺几天。超了假,民兵小分队来“请”回去,还不时把他的大名和四类分子粘在一起,大会小会免不了点一下。对于那些重批轻克、冷讽热嘲,他毫不计较。他经常对人说:“与人红脸做什么?象我这样的‘破罐’能载得酒么?”不过,如果把他逼得动了肝火,他也会顶上几句滑稽可笑的话,而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往往成为人们的笑柄。
1974年晚造刚插完秧。那是使人勒紧裤带的日子。因为早造欠收,但为了保住“先进典型”的红旗,公购粮一粒不减,生产队的仓库里,除了留下种子外,多年的储备粮、水利粮统统挖掘一空。一个劳动力每月的基本口粮才20斤谷子。缺粮户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一天清早,生产队长门前聚集着一大群人。只听见阿栓小声地对队长说:“队长,我的确没粮……”他那可怜的哀求和低三下四的模样,使人象吃了一篮子酸豆那么难受。
谁知,队长的脾气象天上的雷公:“没粮?谁的口粮多了不是?一个嘴吃,一个屁股放也叫没粮,人家养了老小十几口的怎么过?”
“口粮是一样多……可我与你们不同,上几次工地谷子就碾光了。”他想了想,苦笑着说:“好象你们还有工分粮……”
“什么好象?”队长打断他的话说:“谁叫你的工分少?你懒惰,怨谁?”这时记工员暗暗为阿栓抱不平,乘阿栓被呛哑的那一阵,便把底子亮了出来:“我们队的工分定额有些不合理。”这一句话,使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个瞅着记工员。记工员也鼓起勇气继续说:“外出做工的定额是一天10分。象阿栓这样的常年水利工,就是出满勤一年也只有3,600多个工分。而家里做田的,除了每天10个底分外,还有犁一遍、耙二遍的工分补贴。所以……”
“龟蛋的!”没等记工员说完,一个小青年气呼呼地叫了起来:“工地上出尽了牛气马力,工分拿回队里还要扣呢!我们外出的人都是吞猪糠的傻瓜吗?”
“家里做田的谁不知道苦?五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工分却比我们还多。”
“可不是?有的人光动嘴巴,捞的工分可不见少。你说气死人不?哼!”
“他妈的!做的屎尿流,吃的也尿屎流。这大锅饭害死人哩!”
人们叽里呱啦议论,象开了锅的滚水。阿栓听了人们的话,胆子也似乎壮了一些,不软不硬地对队长说:“没有饭吃,出不了工,我请大假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悻悻而去。
三五天过去了,人们仍然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沿路乞讨去了,也有人说他寻了短见。可是,路线教育工作队的老马同志不相信后一说法。他自信地说:“‘老蟹公’的‘壳’子又脏又硬,要死早死去罗!不出几天,他就回来的。”
几天后,阿栓果然和找他的民兵小分队一同回来了。当晚,老马立即召开社员大会,照例先把几个经常“乱说乱动”的四类分子折腾一翻。然后,对着阿栓大吼一声:“‘老蟹公’站出来!”声音象五雷轰顶,会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社员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仿佛阿栓的后面还要轮到哪一个人似的,人人自危地龟缩到角落里。
阿栓怕得浑身发抖,恐惧地站到四类分子后面。老马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大声问道:“‘老蟹公’,你到哪里流窜去了?”
“我、我没粮……”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到亲戚家借米去……”
“没米?就流窜?想当坏分子?想破坏学大寨是不是?”老马气势汹汹:“谁准你的假?说!”
这时,队长大概想到自己明知阿栓有难处不给他帮助,感到内疚,同时,也知道老马的手从来是不软的,便可怜起阿栓来,附在老马的耳边小声地说:“是我准的。”这句话,把老马正要发作的火气按了下去。他改换口气,对阿栓说:“看在你是贫下中农的面上,要不,叫你与四类分子一样,让革命群众教你做‘操’!”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说,是参加造田大会战呢?还是留下中造备耕?”老马口气缓和了些。
“我、我每年都上工地……求你,今年留、留我在队里。”阿栓回答。
“好吧!今晚准备好犁耙,明天一早就犁田,听见吗?”
“我、我没有……犁……”他的声音小得可怜,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老马的耳朵可尖呢!他的火又点着了,铁青着脸,说:“没有犁?你——生下来当奥雅是不?”这一下,会场上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人人屏着呼吸……
“是呀,明天准备也不迟,真是四四方方的死心眼……”人们替阿栓担忧,细声地交谈着。
“他哪有犁耙?”不知哪个冒失鬼插话:“成年在水利工地上混,上个月才从南丰引水工程回来,家里的木墩还没坐暖呢!”
这席话,倒把老马搁了浅。但是,“老蟹公”竟象不知道那说话的人是有意给他解围,反而冲着老马说:“我有,我有!”他指着天上闪闪发亮的犁杖星座说:“明天我去借六兄弟卸下的犁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会场,消失在黑暗的椰林间……
这一举动,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连威风凛凛的老马也张着大嘴巴一时合不上来,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
“唉,破罐破摔罗……”不知是哪位老人唉声叹气。
不过,如今阿栓真的要装犁了。你看,正在大家兴致勃勃地交谈时,阿栓已经扛着刚刚装成的犁杖,一手提着新买的犁头和犁壁,大老远就向人们打招呼了:
“呵!都在这呢……谁有犁钉?”
“嘘,说声风,雨就来了!”阿年伯向大家使个眼色。于是,人们装着一本正经地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儿,有的抿嘴直笑。
“你们有犁钉吗?”他见大家不应声,又重复了一句。
“有,要犁钉做什么?”
“钉犁头哇!”他指着新装的犁杖。
“你也装犁,犁什么呀?”有的人故意问。
“我也包责任田了,你还不知道?”他兴奋而自信地说。
“我要是你,就不装犁了。”那人挑逗他:“天上的六兄弟刚刚卸犁,你怎么不去借来用?”
“那是顶老马的气话。唉,那阵子有什么办法?要是轮着你,怕比我更懵多哩!嘻嘻!”他不紧不慢地说:“现在不同了,不用你老马老牛来拉我出工,我的责任田总会犁完的。人是吃米长大的,一辈子当路边的挨刀树,黄土下的祖宗也不高兴呀!”
“对榫哩!这才是拉弓搭箭大男子汉的话嘛!早就这么说话,你那蟹壳早脱落了。”阿年伯怜惜地说:“哎!色开好比无母的小鸡呀!哪有人教他做话?这犁头乱钉了不好使。放下吧!大家帮你钉。”
阿栓傻笑地放下犁杖,人们七手八脚地帮他钉了起来。
“呼哟!‘老蟹公’的头发细多了!”一个小青年象发现奇迹似的高叫起来。
“是咧,软些了!”
“嗬咧,滑多了!”大家纷纷伸出手来揪着他的头发开玩笑。
“哎!你们不是说,人家嫌我太脏吗?”他红着脸说。
“哦,我的天地老爷!”阿年伯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这几天晚上,我家那只大黄狗一直吠到槟榔树下就停下来了。阿栓,你干的好事哪!”
阿栓的脸倏地红紫了。
“是吗,阿栓?”
“看你,‘老蟹公’还怕羞呢!”
“她,比梦里的星仙强多吧?”人们活跃起来,一个劲地逗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傻乎乎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去钉犁了。
忙碌中,我仔细看了看阿栓。是哟!他那刚理的头发齐崭崭的,似乎年轻了几岁。两朵眼花“凋谢”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特别是那充满生气的神采,使人难以相信他就是过去的“老蟹公”。
“‘老蟹公’脱壳了。往后该换个新雅号了?”阿年伯笑着说。
“这不难,阴凉的菠萝蜜树下有的是名字。待收割后,再烦劳乡里乡亲给取个吧!”阿栓不等大家答话,竟大大方方地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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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七星锁〔短篇小说〕
〔纳西族〕戈阿干
听朋友说,如今纳西人的集市七星街,又呈现一派富足丰盛的景象,瓜果蔬菜,鱼虾鸡鸭……应有尽有。
一提七星街,我不由想到一把锁,一把紧紧锁禁着我的心灵的七星锁。我决意去看看。
这天,我骑上自行车,越过一片坝野,快到七星街的玉龙河的石拱桥头时,眼前出现一片攒动的人海,鸡喧鸭鸣,熙熙攘攘。我只好把车停放在河岸一爿铺面前,同人们擦着肩,一步步挤进闹市。街的南沿,摆满了新鲜的猪肉,风干的腊肉,大块的牛羊肉,肥厚的老熊肉,精瘦的麂子肉。一位披七星羊皮(纳西族妇女披的羊皮上,饰有七枚丝绣的星星,以示披星戴月,勤劳勇敢)的妇人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膀子,说:“买束花吧,同志!”我定睛一看,只见她背着的大眼竹篮里,下面装有三五只鸡,上首摞着一蓬含苞欲放的红山茶。我打算整个街面转一圈后再采购,便谢绝了她。她放开我的膀子,却偏着头,从上到下细实打量我。我没介意,又往前挤拥过去。来到鲜鱼市,见街面依次摆满盆笼兜筐,装着红尾鲤鱼、青白鲢鱼、鲫壳鱼和虾米等等,有的还在卖主的秤盘上活蹦乱跳。菜市上,芋头、百合、脚板苕、藕根、鲜慈姑、干菌子、山药,琳琅满目。正中的街面是禽蛋市场,是闹市里的闹市,数不清的活鸡、肥鸭、鸽子,还有小狗小猫小兔,竞相鸣叫。我在一位老阿爸面前站定,从他的篮子里抓出只母芦花鸡,正要摸摸肥瘦,不料,我的膀子又被人捏住。扭头一看,仍是那位披七星羊皮的妇人。
“你这是怎么啦?”我不解地望着她。妇人抬起好看的白里透红的鹅蛋脸,甜甜地笑着,说:“我没看错,是你!”
我一下被弄懵:“你是……?”
只见她解开胸前红金绒坎肩上的一根牛皮绳,卸下背篮,把浮面的花束拿开,顺手抓了只雉毛大公鸡,硬塞在我的篮子里,又拣了束鲜花递到我的手上,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你那个爱吃洋芋的小女孩可长大啦?”她见我满脸疑惑,又说:“你还记得十年前给你的孩子喂过几口清水奶的那个女人吧?”啊,我浑身不由一震,忙放下花束,紧紧抓住了她:“原来是你啊,大……大嫂,一把七星锁……啊,可你变样儿啦!”
那年秋末的一天,也是在这条青石板铺垫的街上,她盘腿端坐着,怀里抱着一个正在咂奶的婴儿,身前摊着的破旧花格围巾上,放了十枚鸡蛋,衣衫褴褛,破羊皮上的七星已失掉光泽。她长得挺美,鹅蛋脸,高鼻梁,月牙眉下嵌一对深邃的黑玛瑙眼,显得消瘦,脸色苍白。她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不住抚弄着围在孩子颈上的一把小银锁。项锁很别致。我为了买鸡蛋,已经在街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可是除掉这位妇女外,再没见第二个卖鸡蛋的。我又一次蹲在了她身前,并拣起一枚来,放在耳轮上,轻轻晃了晃。她看着,眉心一拧,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才掏出窝的蛋子,有啥不放心的?”我倒也没在意,仍说:“嫂子,我经常上街买蛋,你这十枚就不是很新鲜的。”她眨了眨眼,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嫌颜色不好,是吗?家里有只爱藏蛋的雉毛母鸡,是它在草楼上多藏了几天。你要买就兜走,又不是松石玛瑙,有啥好挑了又拣的?”我犹豫不决,站起身来。她白了我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说:“你们拿工资的有的是钱,你就去等天鸡下的神蛋吧!”说着,抬眼望望日头,声色忽然变得哀伤,说:“唉!要不是孩儿病了,我也舍不得拿宝石换纸钱!”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怀里的孩子很干瘦,从哭咧着的小嘴唇里,露出两颗米粒似的乳牙。孩子可怜地哭闹着,小脚小手胡乱蹬踢。妇人心疼地频频发出“奶奶奶”的声音,还不住地吻她的小额头、小下巴,但都不能止住她的哭声。奇怪的是,当妇人抓起那把小项锁,轻轻地在她眼前晃了几晃,那坠在锁上的两尾小银鱼,拍击着锁发出沙郎沙郎的声响时,孩子突然止住了哭,用两只手一把把它抓住,放到嘴边狠狠咂起来。她趁势把小锁拿开,把乳头轻轻塞进她的小嘴里,孩子这才恢复了平静,使劲吸吮着乳汁。她勾下头,用嘴唇轻轻地吻去孩子脸上的泪痕。然后用那对深黑的眼珠,望望日头,瞟瞟来往行人,瞅瞅围巾上没有卖出的蛋子,滴下了一串眼泪。我一阵难受,问她:“孩子害的什么病?你要给孩子买药?”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先是拉肚子,后来象是惊风。白天还好,晚间更哭得可怜。”说着,用掌心探了探婴孩的小额,“还在烧,急死人啦!”
“你是哪个寨子的?”我问她。
“远着呢,从玉龙山下赶来的,天一亮就出门了。”
我的心颤抖了,又蹲下去:“这蛋我要了。”说着,照她要的价付了钱。
从七星街出来,在去医院的巷子里,我正好和她同路。走着走着,她突然小声问我:“怎么,你也害病?”我说:“我女儿住在医院。”她说:“你们拿工资的好办,我们山寨里的人,找枚镍币,比摘一颗星星还艰难。”
我不知怎么说好,随口说道:“我那孩子比你的孩子还可怜。她妈缺奶水,街上又买不到奶粉,每天只好给她调几次蛋花水喝。”
这时,有位老阿爸提着篮被纳西人称为“鸡蛋洋芋”的上品洋芋迎面走来。我的孩子从小爱吃洋芋,便连忙拦住他,全部把它买下了。来到医院,我的心又不由颤抖起来。那妇人抱着哇哇哭叫的孩子,立在收费室的门口,抽泣着。一位带口罩的工作人员在劝慰她:“……能不能找个熟人借上点儿,这针水不要可是不行的,孩子已经脱水啦。”“你帮我换别的药吧,这城里哪有我的熟人?”说着,又用项锁逗孩子,孩子双手抓着它,又胡乱咂起来。带口罩的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蛋,说:“定是她的小乳牙在发痒啦,你让她吃什么东西?”妇人抹了把泪,颤声说:“除了我身上的几口清水奶,我啥也还没喂过她。”“你还是得让她吃些东西哟,纳西人有句俗话,‘七成吃食三成奶’,孩子才会长得好。”“家里头没啥可让她吃的。今天不是卖了几个被人瞧不起眼的蛋子,还没钱上医院的门呢。”说着,把手中的小项锁蓦地抬高,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里,忽然发出奇异的光,“啊,请你等等,我去把它卖了!”戴口罩的忙解释说:“别打这主意,打从扫‘四旧’后,几个银匠铺都关了门。这么吧,看能不能留个欠条,我去帮你问问。”说着,转身走了。妇人侧过身,发现我在一旁,不由打了个寒噤。我赶忙问她:“大嫂,还差多少?”她把脸背过去,没吱声。我瞟了眼她手中的收费单,忙掏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便管自到住院部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这位妇人背着孩子又出现在我的身旁。“怎么?也需要住院?”我不解地问她。她摇摇头,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我很对不起你,那蛋子可不该给孩子吃。”说着,踱向床边,俯首望着我的孩子:“也好瘦哟,你把她摇醒,我来给她喂一次奶!”“不不,这怎么行呢?”可是,她已把我的孩子抱在怀里,解开衣扣,顺手从床头抓块湿毛巾,揩净乳头,给孩子喂奶。孩子扭了扭小脖子,没有去咂。她轻轻拍着孩子,说:“不怕,娘娘的奶奶干净的,娃娃的病也不会传给你,医生才说过的,饱饱的吸一顿吧!”我的孩子也才八个月,不认生,居然张开小嘴猛咂开了。大嫂白净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不多一会,我的孩子又把乳头吐了出来,竟哇哇哭了。大嫂显得很难过,蹙缩着月牙眉,说:“娘娘的清水奶不好吃是吗?唉……”我忙解释说:“大嫂,这孩子没尝到过人奶,她是不习惯。”说着,把孩子抱回手中。
“你妻子要有奶多好哇?不过,你们拿工资的总好办。”忽然,她的目光落到我那挂在房角的网袋时,不由打了个寒噤,又重复起刚进来时的一句话:“这蛋子你们大人吃不碍事,可不该给孩子吃。我开先瞒着你。我用它孵过小鸡,谁知孩子的病势一天天加重,又没钱,第十天上我从窝里掏了出来拿到街上来卖了,请告诉我你的工作单位,待哪天家里宽裕些,我母女一定报答你。”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把孩子放回床上,从网兜里取出那十枚蛋还给她:“大嫂,别难过了,我们都为着孩子,可我的境况比你强。你一定要把蛋子放回窝里去。要都能孵成小鸡,那该多好!”她一再推,我强求着请她收回,最后她终于感激得抹着泪水走了。
第二天,我在孩子的枕头底下意外地发现了那把小项锁——七星锁。我捧着它,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把它拿在手里细细端量。锁象一朵镂空银花。正面,用绿松石嵌上七颗星星,背面,两条小银龙缠戏一颗红宝石制作的龙珠,龙珠下镶嵌着“富贵”二字。下首坠着两尾小银鱼。这,显然是大嫂趁我不注意,从七星羊皮上摘下塞到我孩子枕头下面的。纳西人把七星锁称作“富贵锁”、“长命锁”,挂在孩子身上求个吉利,现在,大嫂却把自己孩子摸惯了、咂惯了的七星锁,留给了我的孩子,我觉得这情意重得叫我心里不安了。
没过几天,我的孩子病好出院了。以后,多少次,我身带这把小锁,在街上,在村路口细心寻找这位大嫂,然而,我留心过的人成千上万,却再也没见到那张消瘦而又美丽、温慈的蛋型脸。我只好把它藏在箱底,带着遗憾离开了家乡……
大嫂满脸喜色,开怀地笑着说:“怎么能不变样儿呀?那是什么年月?眼前是什么年月?说千道万,现在的政策对我们的心哪!”说着,又从背篮里抓出一只肥母鸡,硬往我篮子里塞,我死命推还给她,她急了:“你,你瞧不起人!”说着,两滴泪水涌出她的眼眶。盛情难却,我只好说:“这次该把你的名字和寨子告诉我。春节,我一定到你们家去拜访。”她一一告诉了我。她叫莎荷玛——吉祥的七星女,她的名字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这时,我十分后悔没把那七星锁带在身上,要不,把它还给大嫂有多好。我向她表白了歉意,只见她把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闪闪发亮的项锁,比原先那把更精致。晶莹的星星,明亮的龙珠,系的是一根精美的绞丝银项链。
“象是才买下的。”我说。
“可不,今天我背来的鸡和茶花,走到巷子里就卖了大半。正好路过银店门口,我就先买下啦!”她幸福地说。
“可那次你总不该那样做啊!”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这一天,就让我们大家都把幸福锁住吧。七星锁啊七星锁,如今我的孩子挂上了,公婆也挂上了,今天这把是买来我自己挂的!”她的语气充满自豪和欢快。
大嫂的话,催出我满眶泪花。在泪光里,她背上的七星,还有四周的数不清的七星,映着阳光,衬着鲜花。我开怀地说:“七星披在我们背上,也挂在我们胸前,勤劳的纳西儿女,能锁住今日的富足,也能迎来明日更美好的春色,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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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苗族〕杨明渊
在我家乡那无数荫绿的山谷中,许多狭关隘谷都有清溪流泻。那淙淙有声的清溪,依顺山势从上游谷底流来,与山坡上那象一条飘带挂下来的山径相交于谷底。在浅溪中,我常见行路人在溪床上垫起一串删节号似的石蹬,以方便行人通过。但至雨季,山洪暴涨,淹没了石蹬,水深流急,路被拦断。人在这时,才深切体会到桥的重要。好在我们山乡的人民都有这种习惯:枯水季节,人们看准了溪河上哪儿需要架桥,便全家出动(劳力不够的就请寨里人帮忙),抬来石头,在溪河两岸砌好桥基,砍来几棵粗大的圆木架设在上面,然后铺上一层泥土,使桥面平整、牢实。因而,在这一带山乡,这样的便桥也不知有多少座。便桥落成时,这家人就带上煮好的糯米饭、猪肉、鸡蛋和米酒,来到桥头,点烛焚香,把酒祭桥,以祝祷吉利。
正供祭时,如遇行人路过,主人便欣喜地将食品分赠给过路人吃;而行人逢到祭桥,也感到自己走运,不加推辞地接受主人赠给的食物。那些在山坡上放牛的孩童,看见主人祭桥,也奔来领受食品。那场面虽说不上热闹,气氛却充满虔诚和喜悦。
深山峡谷里这种用木头架设的简易便桥,虽没有大江大河上钢筋水泥桥那种威武磅礴的气势,但它同样给人们以便利。
温暖的春风吹绿了山树和草叶,大地显现出一派蓬勃的生机,清明节到来了,山里人忙着扫墓。在扫墓的同时,人们不忘对桥的修补和祭奠:一家人带着工具和供品,来到自家修建的桥上,发现木头朽断了就砍新的来换补上,发现路面有坑凹,就用泥土平整好……
这个传统,不知起自何年,代代相传,沿袭至今,蔚成风尚。在他们心中,有一个朴素而简单的想法:为人多积德,必有益于自己。
每当我踏上涧溪上的小桥时,不由停步小作留连。俯视桥下溪水,潺潺缓流,两岸垂柳、花树,掩映着小桥,清幽、雅静,仿佛置身在一幅山水画中,引起一种深邃的情思。我于是想到桥的价值,想到有人因为“桥梁”作用而飞黄腾达;有人因为有了“桥梁”而获得美满的姻缘……我的家乡的人民,为了方便他人,心甘情愿地默默付出劳动,修筑一座桥,却不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代价;而生活中,有的人却是“过河拆桥”,两者相比,差距何等鲜明!
我爱家乡的山山水水,也爱这小小的桥梁,因为有了它,寨落之间才能沟通联络;有了它,小路才能通向远方。每当我走过一座小小的便桥,心中便产生一种深挚的敬意,仿佛听到架桥人心中的歌。
啊,生活中要有更多的“架桥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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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备马〔油画〕 〔蒙古族〕妥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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