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2月21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山边〔短篇小说〕
张峻

庄里人都管这儿叫山边,可其实是当地顶高的山巅。杏色坐在巉岩上,四下瞧望,巍峨的太行山峦,沟连沟,岗接岗,就象电影里的大海波涛,咋也望不到山的边儿。许是这架山离庄落太远,又与邻县的大深山搭边,人们才这么叫吧?管它哩!
日头很毒,晒得山岩滚烫。左近没有一棵遮阳的小树。她不习惯戴麦秸帽,头上顶一把碎叶蒿,看管着在岩下吃草的大小60只山羊。山羊可猴哩,尤其是那8只刚随群的小羊。瞧,小花脸又离了群,爬到谷岸的峭壁上,支棱着小耳朵咩咩地叫。呼喊它,它不懂;抛石块吓它,又不敢——万一惊得它摔进峡谷可咋办!她扭头喊叫老爹,爹就在不远的山洼里,只顾弯着腰刨荒蒿、拣石头,没听见。也难怪,今格儿是头一天轮到她家进山卧羊(远山地不便运肥,人们把羊群赶到这里爬卧,借以肥田,俗称“卧羊”),赶到天傍黑,爹得刨出足够60只羊散卧的地场呢!杏色还情知,爹打算在五天以里,把这块平缓的山洼地刨完,让羊群在这里爬卧七个整宿,铺它个满地金蛋蛋。
她到现在也没弄透彻,爹为啥死乞白赖要包承这边远的荒山场。今早爷俩一在这荒山场落脚,她就借着看羊的空儿,满山洼转了一周遭。这儿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是带刺的柴草,连一根做鞭杆的树条也难找。唯有那一簇簇野酸枣棵,结着成串的青枣儿。她摘下一个,放进嘴里一咬,粘搭搭的一层皮,好没嚼头,吐了;坎塄沿上的山楂棵,多是膝头高的当年芽,佝佝支支的,一个果也没见。这是座穷山,她感到很失望,后悔不该拗着爹妈到这山边子来“野”。
昨儿晚间,妈曾没好脸地数落她:“都快二十的大闺女了,你‘野’到大城市回来才几天,又要到山边子去‘野’?”爹也劝说:“家里又不是没你干的活儿,权当稳稳身板儿。”杏色嘴一噘:“俺才不稳在家里哩!再说,咱们包下那山场,也该带俺去识识边界呀!”“你当‘卧羊’是耍闹哩,七天七宿山里吃,洼里睡,女孩家不方便哩!”“您一个人去就方便?实说吧,让您老独个上山,俺才不放心哩!”“夜里山牲口叫、蚊虫咬。”“俺不怕!”
老人们妥协了。
“哼,俺爹妈都没逆过咱,还怕你个小花脸不服调教?”她喊叫无效,甩掉头上的蒿草,提起鞭子,气昂昂地离开巉岩。
这当口,有一头母羊仿佛意识到什么,对着谷岸声声凄叫,小花脸冲那母羊咩应两声,缩身倒步,脱离了险境,一步一跳朝那母羊奔去。小花脸安然无恙。她心弦一松,一股无着无落的烦恼又冲她袭来。她闲得无聊,想跟爹爹磨会儿牙去,就便也让那不知乏的老人歇会儿身板。
“爹吔,您该卷根烟抽啦!”她朝山洼走着,冲爹呐喊。
爹闻声停住镐,直起腰望望天色:“还不到打歇的时辰哩!”嘴说不歇,却放下镐,冲女儿笑笑,一屁股坐在镐柄上,两根粗手指那么熟练地从上衣袋夹出废纸条儿。
老人垂下头专心卷烟,她却两眼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爹吔,那边山里有块白,”她手指东南方向的群山,“象面大镜子在反光。”
“那是横山岭水库。”爹头也没抬,继续捏弄着他的卷烟。
“那,这边闪白的也是水库?”
“那是滋河。”爹说啥都顶认真:“沟谷里的水都归入滋河,滋河下梢入滹沱河,顺着那条大河槽,也能到你去过的那座大城市。”
“大城市!”她好象被蝎子狠螫一下,心头突地一阵绞痛。近来,她特别忌讳别人提及大城市,一提她的脸就发烧。幸好爹赶忙把话岔开:“羊吃起肚么?它们吃饱了,该淘了。让头羊把它们领到沟堂子,喝足水,爬卧一时。”
杏色没动身,伸手去折蒿丛中的石竹花。她不愿意马上回到羊那儿去,羊不会跟她说话。她把粉红色的五瓣小花贴近鼻尖,吸着它的清香,直到爹再次催促她,她才懒洋洋地离开山洼。当她抹过梁骨,朝沟堂子赶羊时,心慌了。她连数三遍,羊总是短缺一只,偏巧缺的又是小花脸。它又躲到哪儿淘气去啦?她沟沟坳坳、坎坎塄塄跑了个遍,还是没寻见小花脸。莫不是摔进峡谷里啦?她即刻跑到谷岸,沿岸边朝下瞧,峡谷下面黑森森的,叮咚地流着泉水。有的地方积水很深,打着漩涡,象个古潭。要是从这儿栽下去,它就活不成了。她心一急毛,竟大着胆选了个豁口,扶岩攀枝地滑了下去,趟着凉森森的泉水往下找,连石缝处都细瞧了,还是不见小花脸的踪影。它会被水冲走吗?羊死了也该捞个尸首交给队呀!俺去追吗?这峡谷可通向滋河,然后又归入滹沱河。一提滹沱河,她猛然又联想到滹沱河畔那座城市。去它的,俺才不追它哩,宁可队上处罚。她失望了,身子瘫软地坐在溪边大青石头上,溪水摇动着她的面影,弯弯曲曲。不知她是心疼小羊,还是联想起十天前在那座城市里发生的事,心一酸,竟抹起泪来……
杏色,这个爹妈身边的独生娇女,漂亮得同她名字一样艳美、动人。她大前年在公社中学毕业,虽没考取大学,但谁也不认为她不灵透。她爱看书,许是书刊上描写城里的事太多吧,弄得她言谈话语中,净是山里人绝少知道的城里新事。叔伯婶娘们听罢,常有意无意地说:“咱杏色可不当窝憋在山旮旯里,飞到哪儿也是只好鸟儿。”这等话,耳里灌多了,她渐渐地觉得脚板发轻,便要爹妈放她去城里找工作。爹是抗日时期的老党员、模范民兵,自然有些熟人在城市当着官儿,但他不愿女儿去走后门。杏色哭闹了两天,不吃饭,爹妈心软了,才放她投奔一位在商业部门工作的亲戚。老爹仿照50年代初庄里介绍几位姑娘去考国棉二厂的办法,让大队会计给开了个“兹介绍”的盖红印的纸条儿,把她家是三代贫农,父亲是抗日干部,她本人的学业成绩以及在农村的表现,写得详详细细。他将这纸条儿工工整整地叠好,朝她的上衣兜揣时,还再三嘱咐:不论到哪个机关,进门先掏出这个条儿。没曾想,七天以后,父女俩在沟口相遇了,她一头扎进爹的怀里:“爹呀,俺再也不馋那大城市啦……”往下,任凭爹咋问,她什么也不说。可她每想到那座大城市,想到为了找工作,到处碰壁,受到冷遇的情景,心就凉了。
她不想把丢羊的事即刻告诉老爹,心想:小东西会不会离群迷了路,蹽到山那面去哩?她决心去试找一遭。

西歪的日头已给山那面撒下了阴影,杏色那跑得发热的身体,感到格外清凉,这里的柴草似乎比前坡茂密,有齐腰深的山杏枝。成墩的荆条棵,梢尖上开着紫色的小花,散发出扑鼻的浓烈香味。她急着找羊,顾不得观赏这些,两只眸子象野马似的左闪右转;嘴里还“嘚——嘚——”地长声呼叫;耳朵细听四下的音响。
“啪——嘎——,啪——嘎,”很象石子的撞击声,从眼前的山坳里传来。她以为是羊蹬滚的石块响,欣喜地快步跳过去,可山坳里没有羊,只见一个穿蓝背心的陌生男人。这人块头高大,臂腱子的肉闪着光。两只大手满把攥着石头块儿,眼不错珠地盯着当沟。杏色有点害怕,发涨的额角突突在跳。她心想转身避开他,他象是觉察到背后有人,立刻扭转身来。她瞧见了那人的模样:一张年轻、和善的脸庞,鼻眼长得挺端正,就是黑了点。他似乎也很拘谨,虽然目不错珠地瞅她,并没有恶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妹子,你打哪儿来?”
“山那边。”杏色羞声羞气回答。
“俺等你半会儿啦!”
“你……”她头皮发炸,心里发慌,下意识地将一根杏枝紧紧攥在手里。
“别怕,俺知道你准会来寻羊的。”那人依旧和气地说,“你的小羊,啃了俺的杏树,俺把小羊给看起来了。”
“小羊,在哪儿?”她高兴得松开了杏枝。
那人见她脸上露出笑模样,得意地歪头一笑,掉转头,朝当沟走去。
杏色找羊心切,也跟那人朝当沟奔去。但她仍未失去警惕,如生意外,她随时可以抓起石头防身。
他们来到当沟,一直朝下走,来到一个被洪水冲刷出的壕坑。她听见咩咩的羊叫声了,是从那壕坑里发出来的。从侧面了望坑口,她瞧见了小花脸,一根手指粗的藤条,套住它的颈部,另一头系在坑壁裸露出的树根上。它很欢实,身边堆着鲜嫩的青草,小肚子撑得溜圆,没一点受屈的样子。到这时,她那恐惧、戒备之意都消了,顿时对眼前的陌生男人满心感激。她见他爱抚地摸一会儿将要分手的小羊,然后才去解藤条。“俺是怕它跑丢了。”他解释着,“若不是等人来找它,俺早就下山了。”
杏色心里热乎乎的。她从他手里接过藤条,久久地张大眼睛盯着他。憋了好半时,才吐出三个字:“你真好!”
小伙子脸红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漂亮姑娘的夸赞。当杏色牵着羊掉转身要走时,他生硬地冒了句:“你别走。”
杏色回身一瞥,见他伏身钻进壕坑,转手拎出布袋,从袋里摸出两只红嘴石鸡,说:“送给你。”
杏色赶忙谢绝:“俺不要。”
“你要吧,挺好吃的。”我这袋子里多着哩!俺一个人吃不完,权当求你帮忙。”
不知是小伙子那热诚的脸庞,还是石鸡身上那一色好看的灰羽毛,姑娘兴高采烈地问:“谁捉住的?”
“不,拿石头溜的。”
“溜的?”
“这东西又懒又胆小,见人不起飞,只顾呱呱地叫着顺山跑。你就投石溜它吧,前一块后一块地乱投,吓得它扎头不动了,这时候,你再瞄准它,稳稳一下……”他打着手势,微垂的嘴角一咧。
杏色听他说得这么轻巧,又瞧着他那副热心肠的样儿,这才把石鸡接了过来。
当她拉着小花脸,怀里抱着石鸡,绕着层层碣石上攀几步,再回头看时,那年轻人已掂着口袋朝沟底走了。她茫然地愣在那儿,想:咋就没问问他家住哪庄?叫啥名儿?

她翻上山巅,西边天红了。远山涂抹着杏黄色的边儿,象万顷金浪。
羊群已集拢到山洼,四散在爹刨出的暄土窝里。距羊群不远的旧房残壁处,升起袅袅的炊烟,烧晚饭的老爹,丢开锅灶,直挺挺地愣在洼地边儿左顾右望。
“你又‘野’到哪儿去啦?”爹一瞄见她,老远就发出吼叫。待扫见她身后的小羊,口气登时和缓下来:“你去找羊来?”
“它蹽到山那面去啦,多亏……”话吐一半,不知为啥,她不想说出山那边的“奇遇”,“俺,俺在山坳里找到它啦,差一点儿喂老狼。”
“你手里提的啥?”
“拾的两只石鸡。”连自己也没想到,她竟回答得这么爽快,自然。
爹信以为实了,他迎上前,替她撒开小羊,让它扑奔到母羊身边。随后接过石鸡,用手抓弄着鸡胸脯:“好肥,象是新给人打死的,能吃哩!”
“敢情,人家说肉可香哩!”她失口冒了一句。好在爹没在意。
露野吃石鸡,老人并不手生。他用和好的稀泥,把整鸡糊成个泥蛋蛋,扔进噼噼爆燃的火坑里,不一会儿,泥烧成了黑“铁蛋”,再用棍扒出火坑,用力一敲,泥壳被震裂,露出白皙皙的鲜肉儿,撕一块儿,滚上盐面儿,嚼一口,喷香!杏色吃着鸡肉,想着送她石鸡的那个人,心里总象埋着个神秘的东西,七上八下……
夜幕拉到眼前,她听着羊的倒嚼声,打喷嚏声,蛐蛐的唧唧声,一直在闷想着那人的来历,终于憋不住问起吸烟的老爹:“山那边有庄落吗?”
“怎么说呢?”爹沉吟片刻,“早些年五郎寨上倒是住过人。”
“五郎寨?”杏色饶有兴味儿。她想起广播评书《杨家将》里曾讲到杨五郎当年就在那座山上安营扎寨,抵挡大耳韩昌的一彪军马,终因怕苦、怕死,从那儿去五台山当了和尚。如今,寨顶上还有炮台的残迹和马粪。她问爹爹:“听说寨子修在锥形山顶上,能住人家吗?”
“能,那上面有泉井,有大几十亩平地,是当年的校兵场。清朝末年,只搬去一户姓柳的,后来一姓分支成五家,养种着寨上的地,经营着左近的山场,日子过得满可以。43年日本鬼子蹦跶最欢时,边区兵工厂退到寨上,百十多张嘴,没法从别处朝这儿运粮,红枣、板栗倒是没少吃。合作化那阵,听说山场还归姓柳的几户包着,林木多,人也富。唉,可惜这几年,人走地荒,山也给折腾光啦!”
“那,他们为啥搬走了呢?”
“一个字,穷呗!”爹十分感慨而又同情地说,“后来,山场不兴他们包了,啥啥都归集体统营,队上只忙着填沟治滩,他们得随大帮去工地,日日顶着星星出沟,夜夜顶着星星进沟,干挣那点不值钱的工分。后来,人们都叫他们新五郎。”
“新五郎?”杏色越发觉得新鲜。
“只剩下两辈五个和尚——找不上媳妇。”爹叹息着,“起先,他们还疑心是地名犯忌,后来把五郎寨改做‘落凤台’,还是不见凤凰来打旋儿。唉!”诉说善良人的危难,爹觉得乏味,捻掉烟头,他要困觉了。
杏色可不想睡,她心头依旧搅着个大疙瘩:既然五郎寨断了人烟,那个人是打哪儿来的呢?

日头又一次普照群山,山洼里很快露净草蔫。依着老爹的吩咐,羊起群后,先在大洼里转,可她轰着,赶着,不多一会儿,头羊就把羊群引过山岗,很快转到昨天找小羊的地方。这儿草肥,羊吃得很老实。她掐把野花,哼着歌儿,眼睛滴溜溜?着山坳。她猜想不会再碰见他,可两眼依旧神不由主地四处瞅着。
猛格丁,她昨天扳动过的那株杏枝旁,晃动着蓝背心儿。他象是在蹲着,往杏树上刷抹着什么。她的心咚咚跳了起来,紧张而兴奋。她紧迈几步,站在了那人的近前。趁他在专心地刷树,猛地发问:“呀,你这是做啥?”
那人被她叫喊得一怔,一看是杏色,脸神迅速恢复了平静:“俺,俺在作斗争。”
“跟谁斗?”
“跟你,还有你的羊群。”他告诉姑娘,铁桶里盛的是稀牛粪,树干抹上它,羊闻着这味儿,就不想啃了。她听完后,扫一眼跟过来的羊群,怪,羊一接近抹牛粪的杏棵,果然远远地避开。
“你真行!”她赞叹着,再不象第一次碰面时那么拘束,言语间,倒象是多年没见面的熟朋友。
“不是俺行,是你们爷俩太狠。你们已在山那面扎营,夜里都不回庄。”
“你咋知道?”
“昨夜晚,俺翻梁瞧过了,你们在大洼里刨地卧羊,俺估摸啦,那大片荒,没五六天刨不完,羊难免要越境,俺不能不防。”
杏色很佩服他的心计,眼神一闪亮:他夜里去看了,还步量了地块。呀!他会不会看见俺熟睡时的形态呢?真羞死人!她垂下头,假装观赏手中的野花,掩藏着面容的羞涩和窘态。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你夜里没回家?”
“俺‘家’就在五郎寨。”他朝东一歪头,“那儿搭起个马架窝棚。”
杏色顺势望去,就是昨天她曾见过的锥形山包,只和这儿相隔一道谷。她望见了那崭新的马架窝棚。五郎寨又有人烟了,她欣喜地揣测道:“你姓柳?”
“你猜错了,俺姓辛,辛劳的辛。”他见杏色那呆怔怔的样儿,忽然意识到什么:“对了,原先五郎寨是住过姓柳的,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姓柳的上山了。”
“为什么?”
小辛??眼,满怀伤感地说:“年老的,已经病亡了;早些年还属壮年的,现今也衰老了,他们又没留下后代。”
小辛的感叹,感染了杏色。她凝视着对面的山包,似乎望见了那两代五个光棍背包下山的凄凉景象。随即,她的目光又停留在那新搭起的马架窝棚上。
过了许久,她担心地问小辛:“那你在这儿久住吗?”
“久住。可不是俺一个人。”他告诉杏色,他们大蘑峪庄,有五个青年自愿包下这边远山场,耕种寨顶的地,经营这儿的荒山。不久,他们将在五郎寨上重新修盖房院。末了又莞尔一笑:“这阵,有人又叫俺们新五郎了。新五郎,你懂吗?”
杏色摇了下头,脸红了。
小辛不习惯闲着身子唠嗑,他拎起牛粪桶,又去刷杏树。杏色在一旁跟着,看着,说着,谁也不再顾及羊群,似乎羊越境也是合理合法的了。碰上山枣棵,小辛说,转天趁雨季,嫁接成大枣;碰上野山楂棵,他就讲怎样把它们接成红果树;遍坡的野杏枝,自然也可变成大扁杏了。接树,只花有限几个树码子钱,三、四年便可获大利。
他俩很快转到昨天经过的碣台,两个碣台的平坦荒地,全用镐翻刨过来,露出油黑的沙土。杏色吃惊地问:“这是啥时刨的呀?”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杏色惊服地又问:“这两小块地种啥?”
“种人参!”小辛神态庄严地宣布:“这黑沙土可肥哩,听老柳家的人说,这地是早年兵工厂闹‘大生产’时修的,棒棵长得比镰刀把还粗,俺们要把这儿搞成人参沟。”他还告诉杏色,里边的沟台,全是播的果树苗,好多样儿,栗子种已经入土五天了。他们在这儿耕种的不单是五郎寨上的几十亩地,而是几百亩、上千亩,这荒山到处都可以长出摇钱树,只要政策不变,过几年再来看……
前半晌,羊儿在这儿吃得挺饱,杏色在这儿也过得很快活、很充实。午间她得返回山那面凉羊、吃饭,不然老爹会等着她。她与小辛约定后晌她还来;然而,小辛却空等了她一后晌。她午间变了卦,一种急不可待的心情,驱使着她把羊撒到前坡,她要借着放羊,重新查看、估量前坡的山枣树、野山楂和杏棵,以至她家承包的整个山场。
又一个夜晚降临到山洼。杏色今天走的路多,身子感到疲倦。但她倒在地铺上,却没有困意,思想象头野马,忽而奔这儿,忽而跳那儿。她想转天跟小辛学接树,又想建议老爹在这片洼地种人参,播树苗。这个房框子也当早些盖上房顶,本庄也当象大蘑峪那样,选些年轻人来山边,有说有笑那该多好。生产搞好了,家家变富了,以后谁也不会朝城里跑。
杏色越想越兴奋,睡意全消,她索性仰面瞧星星。呀!山边的夜空星斗真多,好明亮啊!(附图片)
〔题图作者:傅旭〕


第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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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兰篇
萧离
许多人都喜欢弄点花花草草,我也不例外。我之所以也有这么点爱好,可能与我在南方山村长大,跟草木泉石较多地打过点交道有关。多少年来,家里多多少少总摆上那么几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长叶不少,见花不多。朋友们常据此作为谈笑的话题,有的说你这不叫养花,名正言顺,应该叫“养叶”。有的还给编成了这么两句顺口溜:老×养花,死活由它。既然费力不多就能换来这么点愉悦和情趣,一出一入,可说劳费正等,因而我也就乐此不疲了。
在“横扫一切”的那场意外变故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家里是唱空城计的。彼一时也,自顾尚且不暇,当然谈不上惜花怜草。日子一长,在近乎无人照管或根本无人照管的情形下,大部花草经不起那般异乎寻常的考验,相继枯萎而终。待到自己可以定期回家看看时,剩下来的只有一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吊兰,在龟裂的盆土中还有那么点不绝如缕的生意,我以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情,姑且给它一顿饱水,没过三五天,居然从润湿的泥土中拱出那么一点点柔弱的嫩芽。继之又让它在阳光雨露中呆上些日子,它似乎很能体贴主人的处境和用心,也就是个把月吧,竟然恢复了它往日那种勃勃的生机。
我与吊兰之间,既然有这么一层不平凡的、值得相怜的经历,便下意识地把它引为共过甘苦的知己,因此对它也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偏爱。当然,还是由于前面提到的那个原因,象我这样仅仅是爱点绿意而并无心养花的人,养盆吊兰是最恰当不过的。只要讨来一簇,给点泥土,给点阳光和水,它就会很快地长满花盆,该开花时它就开花,——尽管那一朵朵小小白花开得那么不起眼,那么容易被人忽略,但它却是认真地开着的。同样的,该抽葶时它就抽葶,葶的先端长叶成簇,簇中又再出葶,再成簇。这个簇,只要着土便另成植株。朋友们有喜好的,掐去一簇,我再三言两语,稍加说明,即令是最缺乏养花常识和耐性的人,过不了十天半月,准能带回关于吊兰生根发芽、安家落户的佳音。
偏爱吊兰,也许还有这么一点连自己也说不大清楚的理由:虽然遭到如此这般灾难性的摧折,但它既无追悔之意,也无怨尤之情,不为得失焦忧,不因蹉跎惋叹,而是把一切着眼于未来,为了点缀大地的春天,十分珍惜自己立足的这点泥土,自知开不出什么国色天香,也无意和别人争妍斗艳,而是默默地、严肃地把每一朵小小花儿着实开好。
“锁笔封笺”二十多年之后,有机会重新握笔,自是一桩高兴的事。年虽六十开外,“伏枥”云云,当然谈不上也,但总算是匹老马吧。浩瀚江河,不择细流,我也应该不惭驽骀,尽力奔驰,跨越并非平坦的前路,向着祖国美好的明天!
陶渊明《归去来辞》中有这么两句寓意深长的话,改其二字作结:悟已往之必鉴,知来者之可追。从自己来说,当然应该着重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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