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9月2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鸟儿归去来
叶楠
盛夏的七月,我回到故乡的田野。当我看到阔别多年的小村时,快临近中午了。
秋庄稼长得很好,葱茏茂密。蓝色的洁净的天空上,高悬着如火的骄阳。靠近路旁的高粱,发出轻微的“吧,吧”的响声,这声响好象是一首轻声吟唱的生命的赞歌。
这次是我父亲写信催我回来的,他信中写着:“……你奶奶病倒了,你务必回来一趟……她老是念叨着:‘怎么就听不到鸟叫呢’……”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听不到鸟叫呢?”想必是奶奶病重的呓语。为什么提到鸟呢?我好象有点明白。奶奶最喜欢有生命的东西了。鸟兽、花草,她都喜欢。早先我家门前有棵大槐树,经常有很多鸟儿在树上落脚,每年都有鸟在高高的枝杈上营巢。我记得多是斑鸠,每当幼鸟出壳以后,“啾啾”的幼鸟的鸣声,常常引起奶奶的关切。她总是仰脸微笑地张望着树梢,嘴里叨念着:“小东西喊娘哩!”如果幼鸟的母亲或者父亲,在巢附近的枝头“咕咕”地叫着,抒发着我们不太清楚的情怀,奶奶就会说:“爹妈在教儿女唱歌哩!”到秋天,老鸟带着幼鸟远翔了。直到冰雪封盖了大地,奶奶还总是挂念着它们,直到第二年,它们又飞来。1958年,那时候,我还在家。大炼钢铁,我们村所有象样的树木,都伐了,让它们作炼钢铁的燃料,让它们为共产主义事业早日到来献身。当然,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也并没例外。事前,很多人担心我奶奶不让伐。但实际上阻力并不大。当我爹刚一开口,奶奶平静地说:“伐吧!”不过伐树那天,她没露面。土高炉飞腾起烟和火焰的时候,奶奶也没去现场看一看这一壮举。我是去了的,并不是因为我家大槐树烧成木炭,参加了这一伟大事业,我才去的。我和所有青少年一样,是怀着一种新的美好的未来憧憬去的。当所有小高炉点火以后,天际飘浮着一片烟云,这烟云就象我们的希望腾空飞扬。但是等到烟消云散以后,炉中出的是并没实用价值的物质,然后紧接着就是难忘的三年。这时,我才感到大门口缺少了什么,尤其是缺粮的时候,我想起槐花也是可以吃的。奶奶却一字也不提槐树的事,就是夏天,她再也不在傍晚走到大门口乘凉了。过去她总是拿着大蒲扇,走出大门,坐在小凳上,迎接凉爽的晚风。她总是仰脸看着忽悠忽悠在风中晃动的树叶,高兴地笑着,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直到夜深纳凉人都走散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进院去。我爹最了解我奶奶的心思了,他也最负疚,他在我奶奶面前,从不敢提槐树的事。全家无论谁走到大门口,心就沉了下来。槐树的树荫没有了,倒象是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难忘的三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爹从集上回来,背回一小束树苗来,一进院,象孩子一样喊了一声:“娘”。我奶奶一见树苗,笑了。全家一齐动手在房前屋后栽起树来。我奶奶特意在原来大槐树扎根的地方栽了一棵小树。她打量着小树,又看看天空,她眼里含有希望。
我就在那年离开家,去远方做工去了。
以后,我跟家里通信,总忘不了问问树苗生长的情况。我爹在信中,谈到树的事,总是含糊其词,说的不明不白。不过,把那些年的信连起来看,从字里行间,能了解一个大概。就是,我爹栽过多次树,总是没成材就砍伐了。虽然不象种庄稼,当年种当年收,或头年种次年收,就三、四年伐一次,树也无法长得起来呀!至于为什么?我爹只是在一封信里说了一句:“唉!瞎折腾,穷折腾……”
直到史无前例的十年,不用我家来信讲,我也清楚地知道,房前屋后栽的树是属于“灭资兴无”中被灭的范围了。所以,我也没问过树的事。倒是我爹的来信提到过几次有关树的话:“你奶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今个她说,她梦见大槐树了,还开了一片白花儿”,“你奶奶一没事总是站在大门口发愣,看着天”。
前年我爹来信直接谈到树,他说:“我又栽树苗了。你奶奶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摇头。”
……当我走近小村的时候,我看到村里栽了很多小树,各家都有了绿色的围墙。我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是老多了,眼角出现了很深的皱纹。他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一下,说:“约摸你该到了。你奶奶听说你今个到家,精神强多了。正盼着咧……”
“是呀!”我顾不得跟爹多说话,三步两步走进了家门。
奶奶躺在床上,显得那么苍老,衰弱多了。不过,见到我,却是高高兴兴的,这当然是老泪纵横之后。我坐在床沿,准备从容地跟奶奶叙一叙别后的情形。我爹呆呆地站在一旁。还没谈几句话,奶奶走神了,她用手支起头,侧耳倾听着,忽然说:“鸟来了!”我和爹也留心听着,果然有鸟叫声传来。想不到奶奶的听力这么好!这是斑鸠“咕咕”的叫声。
“我要出去走走!”奶奶挣着坐起来。
“那还行!”我爹赶紧阻拦。
“没事!”奶奶非要下床。
我扶着奶奶走出大门。奶奶循声寻找鸟儿。
街上每家门前都栽有小树,一溜摆开,象是士兵的队列。它们的树龄都太年轻了,在风中翻转的叶子呈嫩绿色,树棵苗条娇小,倒是长得很精神。
“在那儿!”奶奶指着一棵小树说。
在那棵小树的树梢上,果真有一只斑鸠。它的爪儿紧抓住嫩枝,歪着头。它那脖颈上彩色毛羽闪着光芒。小树的枝叶还不能掩遮鸟儿的身影,树梢也还不能胜任鸟儿的体重,弯曲了,在风中轻轻摆动。
我看到我奶奶昏浊的眸子亮了。
这时从地里下工的乡亲们回来了,但谁也没留意我这个远离家乡多年的人,也没有人对我的久病卧床的奶奶出现在街头感到惊奇。却都看着那只鸟,都喜笑颜开,眼里都流溢出又惊又喜的目光来。可谁也没说话,都怕惊飞了鸟儿。
鸟儿在这么多人灼热的目光下,还是飞起来了。它没飞得很远,在另一棵小树上落了下来,原来那棵树上还有一只。飞过去的那一只,对着另一只“咕咕”地叫了起来。谁也不懂鸟语,可是谁都好象明白了鸟声表达的意思:
“咕咕……
树干纤细,枝叶稀疏。
咕咕……
只堪歇脚,短暂留步。
咕咕……
祝愿光阴莫虚度,
满村长成参天树。
参天树上建高巢,
生儿育女,
凌空轻歌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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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救亡日报》临终的时候
——怀念杨东莼同志
林林
这不是一般对死人说好话,而是死人生前做了好事,值得我说好话。杨东莼同志有这样的遗嘱:一、不要搞遗体告别;二、不要开追悼会;三、不要留骨灰。这个三不要的遗嘱,深知灼见,公而忘私,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他能够这样做,我以为和他认真研究马克思主义不无关系的。
回想起在抗日统一战线工作中,东莼同志,功绩是很大的,经验是可取的,可以说是一个典范。他利用蒋桂之间的矛盾,用救国会的身份,搞好同当时国民党广西省政府主席黄旭初的关系,举办广西地方建设干部学校,黄兼校长,他当教育长,容纳了大批共产党员在校内工作,不少同志当了教导员,培养了几千的青年,同时也掩护了桂林外来之文化人,开展了文化工作。
事后知道,东莼同志在广西干校时和桂林八路军办事处主任李克农同志的联系,是通过周钢鸣同志。钢鸣同志,广西人,曾是我们《救亡日报》的干部,被调到东莼同志主持的干校任指导员。《救亡日报》是党的外围的文化性的报纸,从上海创刊移到广州,广州沦陷,移到桂林。社长是郭沫若,主编是夏衍。该报宣传团结抗日。不用说,也曾为东莼同志主持的干校做了多次的报道。它在国内文化艺术界和青年学生群中,有它广泛的影响。
广西地方建设干部学校,校址在北面山(一名尧山)底下,《救亡日报》印刷厂为防敌机轰炸,也设在这山下,算是邻居。但我和东莼同志,并没有接触。有所接触,是在反共高潮,环境不好的时候。
当周恩来同志在《新华日报》发表“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的抗议书之后,情势日趋恶化。桂林八路军办事处李克农同志,因夏衍和范长江(国际新闻社负责人)二位同志,目标较大,要他们先离开桂林去香港,并且商量《救亡日报》后事的安排,特别是人员的疏散;不久,于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日八路军办事处结束工作,冒险离桂,撤回延安。离开之前,克农同志交代我,《救亡日报》何时停刊,可问东莼同志,他能掌握政治气候。听了这话,我得到一个靠山,心里也就踏实了。后来恶化的情况连续出现了,军警在天刚黑时气势汹汹地搜查了生活书店,并限三天内停止营业。过些日子,东莼同志通过别人约我到他家去。他对我说:看 来《救亡日报》到了停刊的时候了,否则情况会更不妙。
我按克农同志临别时的嘱咐,只好听东莼同志的决定。我问终刊号骂人不骂人,他答不骂也罢,留点余地。我也听他的话,只在一九四一年二月一日副刊《文化岗位》,写了约二百字的“岗语”,题为《醒眼看醉人》,隐约回敬了反共暴徒。《救亡日报》就此被迫关门。报社印刷厂的机器及其他的物资,全部交给他管下的干校的印刷厂。干校印刷厂屠天侠同志随即支付了一笔酬金,做为我们报社同人的疏散费。当时,我和廖沫沙同志料理报社后事,最后离开桂林。背着简单的包袱,靠两条腿往南走,每天走八十里、九十里不等。到了许多小城镇,住小客栈。幸好得到东莼同志经办的路条做证明,路条是从李济深行营主任那边开来的,有了它,算是一路平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香港。
追忆起《救亡日报》停刊时的情况,东莼同志对我们的关切,于公于私,我是很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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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庐山风景
徐开垒
庐山风景很美,一登上牯岭,极目四望,就被它的云雾变幻所醉倒。云雾使庐山景色千变万化,以致你目不暇接,一时竟无法把如画的江山尽收眼底。
如果你到望江亭,那么云雾更会使你发现:原来这里所有的崇山峻岭,全是能来往自如的巨人,看他们来去匆匆,好象肩负着多少急待完成的任务;而长江犹如一条银色的玉带,把他们拦住在天边了。如果你到含鄱口,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云雾不仅使高山成为能行动的神明,而且也使鄱阳湖变成一个怯于见人的姑娘,看她躲躲闪闪,若隐若现,使人怀疑是哪个小伙子的眼睛,把她逼得坐卧不安呢?
给人印象最深的,则是从天桥到仙人洞去的山路上,那个锦绣谷,这才是庐山风景的精华所在:举凡天下最奇异的高山,峻岭,险崖,深渊,惊壑,都在这里集合,而且很自然地成为一个整体。满山满谷的古松高杉,把它们打扮成一片葱绿;多变的云雾,则是它们神秘的衣衫。人站在它们的面前,竟不知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又好象是到了童话世界,只见松杉对话,山岭携手,总觉得我们枉有千百代才华绝世的诗人,留下多少吟咏庐山的佳句,竟一句都对不上眼前的景色,难道他们都没有真正上过庐山吗?到了仙人洞,在附近的御碑亭上,才看到亭两侧有对联一副,勉强概括了庐山风景的特点:
四壁云岩九江棹
一亭烟雨万壑松
的确,云岩、烟雨、松杉、鄱阳湖和长江,组成了庐山风景的交响曲。而云雾正是它的主调。云雾给了庐山以生命,它使庐山风景更生动,更引人,更有变化。
我们祖国各个风景区都有它们独特的美。庐山之美,在于它既雄伟,又迷人。桂林的风景是很迷人的,在漓江看群山,也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但它仅止于秀丽,而雄伟就不如庐山。昆明的龙门比庐山的锦绣谷还要高,雄伟极了,从龙门眺望一望无际的滇池,也很使人心旷神怡,但它缺乏庐山的朦胧美。杭州的特点则是因为它有一颗明珠般的西湖,它是以湖制山的;庐山则是以山制湖,因为鄱阳湖对庐山来说,只是一个配件。同样在江西,井冈山自是雄伟,它也引人入胜,但更多的原因在于它有革命历史的传奇,自然环境就远不及庐山的精致。浙东的普陀、天童、育王诸山,也有松竹之美,它们是佛教胜地,置身其间,有肃穆的庄严感,却无庐山的亲切味。
每到一个风景区,就等于欣赏一次美术展览会。只要称得起是艺术创作,就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有其独特的美。自然风景之妙,还在于它有时间的制约,四季的变化。庐山在春夏是一片葱绿,在秋季就因枫叶变红,稻麦变黄而出现更丰富的色彩;一到冬天,又变为银白世界。而云雾的变幻,又给它每一个时刻以不同的形象。因而李白在这里看到的是“屏风九叠云锦张”,白居易在这里却唱出“竹雾晓笼衔岭月”,而苏东坡则在这里哀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客观世界千变万化,通过艺术家各人的不同经历,反映在艺术作品上就必然是有不同内容,不同形象,不同风格的。
我在庐山“休养”了半个月,刚上山,恰好碰着全国文艺理论学术讨论会在这里闭幕,在五老峰的五老洞中碰到一个同志,我说,“你们在讨论些什么呢?”他说:“每天议题不同,今天谈起报上一篇文章,讲到一部影片。”我说:“请大家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吧,也许能得到一些启发。”可不是这样?一个庐山尚且有那么多变化,为什么一个阶级只允许一个典型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复杂得多,我们面临的是一个世界啊!为什么现在还会有类似“我们的社会难道是这样的吗”这样可笑的提问呢?艺术创作并不是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看到过的,别人就可以写;你没有看到过的,别人就不可以写,一个小小的贾府,尚且有多少封建地主阶级妇女,就有多少封建地主阶级妇女的不同典型;更何况我们十亿人民的社会主义国家,难道不能让艺术家从各种不同角度多创造几个工农兵的形象吗?请不要把王夫人、王熙凤、宝钗都捏在一个模子里,变成一个贾母;也不要把庐山、黄山、漓江、西湖都捏在一个模子里,变成中山公园的假山。
一切艺术都应该是多样的。因此,也请允许我,在这篇理应记事抒情的小散文里,破例发几句议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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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地火
卞毓方
5年前,我在湘江之滨的长沙工作。一个燠热的夏日午后,传达室老王递来一封信——一封北京来信,更确切地说是北京中国古旧书店的来信。信上说:“××同志,你询问的《泰戈尔作品集》第二卷,本店无书。今后当代为留意。”末了是单位具名;字体清奇秀逸,象是出自一位女同志的手笔。
从眼下向前倒溯过去5年,那是怎样的一个知识洪荒时代呵。8亿人,两三个作家、七八台戏——这已经是宽洪大量了;闹腾得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好一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说来真叫幸运,一天傍晚,我无意中从一位收破烂的老头那儿,弄来一套《泰戈尔作品集》,还是精装本呐,点一下,共有9卷,那高兴劲,就甭提了。遗憾的是,全书共有10卷,而我的,缺了一本第2卷,偏那第2卷里收的,又正是我渴望已久的《园丁集》与《飞鸟集》一番懊丧过后,心头忽然一亮:既然在一只盛破烂的家什里,能捡到这么多宝贝,何不再从卖旧书的铺子想想办法呢?
当地的旧书铺子说,他们概不经手这类洋人著作。
抓着个出差的机会,到邻近的几座城市转了转,不用说,也是空着个手回来的了。
这下,我想到了北京中国古旧书店……
现今手里捏着的,就是对方的回音了。虽说依旧是失望,但失望中亦透着一线希望。不是说:“今后当代为留意”么?别看轻了这只有7个字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它可是无上的安慰。不知怎的,我想象回信的人,也是和我一般年纪、且有着类似经历的青年;至少,她(?)是深切理会得“书呆子”的苦闷的。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噢,快半年了,我几乎死了这条心,不再抱什么希望了——那一天,又接到第二封来信。仍然是那熟悉的字体;上面说:“《泰戈尔作品集》第2卷,尚未寻着。是否还要?如要,当继续留意。”
怎地会不要呢?我想说,都快望穿眼啦!
她这么问,是怕我已从别处觅着了吧?!
要不然,就是估摸我事过境迁,早就忘了这码事吧?!
我当即复信,对书店的认真负责表示万分的感谢,再一次拜托多多留心。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来月。一天,终于接到了第三封来信。这回不是平信,是挂号。拆封一看,是两册《园丁集》与《飞鸟集》的单行本。随书附有信笺,写着:“寄上单行本两册。是从外省辗转觅得的。拖延甚久,请谅……”
我的心不禁一颤:同志呵,难得你如此尽力。你我素不相识,说实在的,至今还不知你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你……想着,想着,一个离奇荒诞的启示,蓦地闪进脑海。我仿佛觉得:对方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一个整体,她代表着一代青年,一个呐喊的民族……
当我收回思绪,仔细翻着那两册单行本时,发现在《园丁集》的书页里,夹有一朵也许是兼作书签用的小红花。怪不?彼时在我看来:这哪里是一朵寻寻常常的小花?分明是一支火炬,一支充满光明,令人喜悦,催人奋起的火炬 !我郑重地把它擎起,暗自把红花珍藏在心底,呵,不,应该说是我整个的心幻化成了一支火炬,从彼刻便伴随我的生命一道,日日夜夜燃烧在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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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买杏儿
杨山
小时候,我很喜欢吃杏儿。
一到农历四月,杏儿就上市了。农民们有的背着背兜,有的挑着箩,有的提着篮,沿街叫卖:“买杏儿罗——买杏。”一听叫卖声,我就向妈妈讨钱买杏儿吃。妈妈说:“哎呀,杏儿还酸着呢。”我撒娇了:“我要吃,我就是要吃那酸的。”杏儿买来了,半青半黄的,牙齿一咬,“哎呀,好酸。”我一边吃,一边咧嘴。妈妈嘲弄我:“怎么样?不听话,自作自受哟。”我却连连说:“好吃,好吃,我就喜欢这酸味。”
但当时有个道理我不懂,为啥杏儿还不熟他们就卖了呢?我问妈妈,妈妈叹口气:“乡下人没有钱用,不得已才卖的呵。”“没有钱用”是什么意思,我不可能全部懂,但是卖杏儿的人衣衫褴褛的模样,已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稍大一些,见着卖杏儿的乡下人,看到他们如青杏一样青黄的脸,我当然就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杏儿卖得那样早了!而且,不知怎的,一看见青杏,我就想起那黄连。农民的生活,比黄连还苦呵,哪里仅是酸!
今年我去了一趟北碚,恰恰是杏儿上市的时候。多年没去了,旧地重游,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使我感到十分新鲜和亲切。说老实话,“四人帮”时期,虽然偶尔也外出走走,但心头却总是被一块石头沉沉的压住。走在太阳光下,也常常会心惊胆颤:说不定哪一天一下子会被宣布为什么分子,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呢。因此看见娇花,我无心赞赏,看见鲜果,也生不出强烈的食欲。至于市上的杏,不管是青的也好,红的也好,都不愿去买它吃。现在不同了,一场噩梦已经过去,漫天冰雪已经溶化,快乐和希望填满了我的心。春风吹来,我头上的白发好象都和杨柳枝叶一样发绿了。嗬!一看见路上农民挑着去集市卖的红杏,我可喜欢了。我向朋友的女儿说:“好漂亮的红杏!咱们多买一些,吃它几天。”
朋友,朋友的女儿,我的妻子,见我竟如此兴致勃勃,连走路也快些了,也很高兴。而杏儿怎样勾起了我的回忆,他们却未必知道。
“买杏儿。”我们叫住了卖杏的。卖杏儿的是个和我的朋友的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大姑娘,二十来岁了吧。
“今年收成不错吧?”我问。
“好呵。”姑娘笑着说。脸就象红杏,头发黑黑的,穿着花衣服。
我又问:“如今生活好呵?去年腊月,你家杀了猪过年吗?”
“嘿,杀了两条。”她高兴地回答。
我们都笑了。
“现在的政策满意吗?”我又学究似的问。
“满意。大家满盘高兴呵,出工都带劲儿了。你看,今年运气好,杏也红了才卖。”
往年呢—— 在“四人帮”胡说“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月呢?我没问她,因为我的乡下的亲戚朋友早已向我讲了。那些不断向我诉苦、叹息的信,早已向我讲了。而今天,箩里的红杏,卖红杏的大姑娘,使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开花结果的春天呵!
朋友的女儿,看见我如此欢喜,买得真是多。她笑着向我撒娇:“叔叔,我的衣服口袋要装破了。”
我对妻子说:“用手帕再包点吧,哎?”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意,也尽量拣了一大堆。
我们一边吃着红杏,不觉走到了集市。朋友的女儿和我的妻子一看见繁荣的市场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鱼呀,菜呀,鸭呀,买了一大菜筐。
朋友的女儿向我说:“晚上好好吃一顿。我请客,叔叔。爸爸重新工作了,你的病也好了,我也参加工作了。我要祝贺。我当厨师,我有一样最好的菜,你猜一猜是什么?”
我猜了半天都猜不出。
她指着衣服口袋里。哦,红杏!
真是,这个傻姑娘,在晚餐桌上,果然端出一盘白日里买来的杏,红艳艳的,在桌上吐着火焰。并且,她还规定我一定要写一首关于红杏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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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小蟛蜞
薛汕
我到了海边。
我的脚步在小道上迈过,靠海的一片沙滩上,突然发出一阵音响,?沙沙……这是什么声音?
我的眼睛直盯着沙滩。那些随海水漂来没有随潮汐退走的小东西,散布在沙滩上,一点一点,现出斑斓的颜色。我蹲下来仔细地搜索,见到许许多多的小窟窿,麻麻密密地分布着。每个小窟窿里躲藏着的小生物,正悄悄地蠕动着。这又是什么?还没有等我用竹枝去探个究竟,已见从小窟窿爬出一个个小蟛蜞,一步步地挪动,小心翼翼地挨边伏在洞口,显得极其安静的样子。然后,就近夹着一些肉食,用两片嘴皮不断开合地动着,吐着口沫,十分忙碌。两只紫红的眼珠,左扫右瞄煞有介事,是在侦察周围的动静吧?两只大红爪,象两把大钳子横在两边,甚显威武,凛凛然不可一世。
我对于小蟛蜞,并不陌生,作为腌干的海货,吃过不少,但活生生的,却是第一遭见到,因此,兴之所至,索性仔细观察起来。
奇怪的是,这些小蟛蜞,一直护着小窟窿不离,只取近食,并不远走。我于是伸手准备去捉拿一只,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成为警报,只听得一阵?沙沙声,小蟛蜞们全迅速躲到小窟窿里去了。
多么善于闻风而躲,多么敏捷的动作啊!
我忽然想到:这算是什么本事呢?小蟛蜞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有各种各样取食和自卫的方法。只是胆怕心惊到这种地步,却是好笑的。何况防空洞——小窟窿,也绝不是小蟛蜞万无一失的庇护所。
我把一根长长的小竹棍横搁在沙滩上,屏声静气地等着。等到小蟛蜞又蹒跚地爬了出来,泰然地站在小洞口,我出其不意地用竹棍迅速从各个小窟窿上扫过,转眼间,沙土把洞口都给填平了……
这当儿,小蟛蜞乱阵了。没有找到小窟窿,到处奔突,东西逃窜,互相撞碰。
我捉拿了一、二个。瞧那威风凛凛的双钳,尽管张开口子,由于我的手掌没有缝儿,小蟛蜞在上面,无从钳着,已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看着看着,想到小蟛蜞的禀性不过如此,便把它们放回沙滩另找出路了。
我想腌干的小蟛蜞,可能就是用这个方法捉来的。可怜的小蟛蜞,你想过没有?当你自以为聪明得意的时候,你的周围已经潜伏了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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