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8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油焖笋
黄裳
今天路过复兴西路一家果品商店,看见架上有玻璃听头的油焖笋,买了一罐。回来打开一看,油已凝结,笋已发白,味道变酸。不敢吃了,只好拿去调换。店里的服务员看了一下,嗅了一嗅,说果然不大好了。但按规定,没有膨听,还得算是“正品”,而正品是不能调换的,要我到徐汇区果品杂货公司去交涉。遵命前往,公司的负责同志请我坐下,用电话和商店联系之后,取出镊子,夹出一小块笋尖吃了,说,并没有变质,也没有膨听,当然还只能是“正品”。
我说,因为最近本市在大力宣传夏令饮食卫生,商店出售这样的货色,是值得考虑的,店里还放着一大批咧。听了这话,那位负责同志马上严肃起来,告诉我说,肠胃病是因为水质不良引起的,不是吃了油焖笋的缘故。同时还说,这笋是江西生产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烹制风格,不能用江南一带的标准来要求。酸与不酸、霉与不霉的矛盾怎么解决呢?他建议我到卫生防疫站去化验一下。
这建议自然是合理的,问了地址,我就又匆匆赶去。这时还没有上班,传达室的同志问我可有介绍信?我说没有。他说,私人要化验,收费8元。同时张开的手掌向我伸过来。这时,我的追求“真理”的决心终于动摇了,只能灰溜溜地从防疫站里退出。手里还捧着有江西特别风味的笋,踌躇了一分钟。我终于不敢相信公司负责同志的保证,虽然确实看到他把一只小笋尖送下肚去;也舍不得再花8块钱去追求真理,最后毅然下了决心,把这笋送到垃圾箱里去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默默地总结这次小小的经验。回顾事件的全过程,没有谁是应该加以指责的。我所接触的每一位同志,从售货员到区公司的负责人,到防疫站的同志,没有谁疾言厉色,都是笑嘻嘻地讲“道理”的。我也确实无法驳倒他们的许多“道理”。舌头长在各人身上,酸不酸也实在难于判定。要按科学办事么,那就要人民币8元。
想来想去,犯了错误的终于不能不是我自己。先不该买。常识又贫乏,不懂油焖笋还有各种不同的地方风格。既然贸然买下了,如果最后的措施提前在开听之后,立即执行,损失可能还要算较小的,不必再贴上车费、时间和口舌。结末,又不能忍痛照科学方法办事,坚持到底,于是最后只能一败涂地了。
这实在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却反映了一点带普遍性的东西。上面的“总结”作得很不理想,过于消极了。这是我自己也很不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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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晨光短笛

这里有音乐……
上海市崇明县竖河公社 方伟
傍晚时分,我急着往县广播站递送一篇新闻,哪知“老爷”自行车偏不作美,“咔嚓”一声断了链条,躺着不动了。看看暮色已降临,这里又前不搭村,后不搭店,只有两条机耕路呈十字交叉。我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一拳将那自行车捣个稀烂。唉,性急偏碰上吃热粥,进?还是退?犹豫之时,忽抬头望见右前方有一个用油毡搭成的小屋,屋前竖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块铁皮招牌,那短短的烟囱里,吐着一股浓浓的炊烟。这小屋,莫非正是……
我推车向那小屋走去。探头一看,屋内亮着一盏油灯,轮胎、钢丝、三角架、扳手之类的杂物到处都是,一个穿红背心的小伙子正在摆弄着。我不禁心头一喜。“嘀铃铃”,我揿了一下铃,小伙子抬头问道:“同志,修车吗?”“修车,越快越好!……”哟,这不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小洪吗?小洪也认出了我。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很是亲热了一番。
小洪开始修车,他的手法又快又熟练,俨然象个修理铺的老师傅。
咦,小洪不是毕业后分配在县物资部门工作吗,怎么会在这偏僻的乡村摆铺子?记得在学校时,小洪是个富于幻想、挺活跃的人。哪儿热闹,他就往哪儿钻,唱歌、打球,什么热闹事都离不开他。他一心向往毕业后能分配在热闹的大城市,看看电影、听听音乐、逛逛公园、赛赛棋子……如今,这田野中的“孤岛”,没有邻居,没有伙伴。我问他:“你不感到寂寞吗?”
他头也不抬地说:“乡下缺少修理工,群众怪不方便的。下乡设铺子,快一年多了。寂寞?啥叫寂寞?坐办公室那阵子,才真叫人寂寞呢!再说,我也学到了一门手艺。”小洪说着,眼睛奇怪地望着我,坦然一笑,仿佛他从来就不讲究热闹,甘于寂寞似的。
我被他这一望一笑,脸上忽地热起来。是呵,有甘于寂寞者:那在高山之巅的冰天雪地里守卫祖国边防哨卡的解放军战士;那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挥舞羊鞭同暴风雪搏斗的牧民;那在茫茫的大海上扬帆破浪、捕鱼捉虾的渔民;那在深山老林里手持猎枪打狼斗熊的猎人……他们的生活似乎是寂寞的,但,他们的内心是热烈的……
骑着小洪修好的自行车,我飞也似地向县里驰去。“嘀铃铃”……今天这铃声呀,特别好听,仿佛是一曲美好的音乐。
这音乐,来自那间矮小、寂寞的修车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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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邓散木金石、书法展观后
苏伟堂
邓散木先生,在旧社会愤世疾俗,兀傲不阿,曾自号“粪翁”、“海上逐臭之夫”,又名其居“厕简楼”。一时为“达官贵人”哑然失笑,讥为“狂”、“怪”,而邓先生却引以为乐。他说:“粪字含有扫除之意,并不单指动物的排泄物,退言之,粪的本身也没有什么可恶之处。”表明他鲜明的爱憎。“粪翁”二字,既表现了他对腐朽的统治者、达官贵人的憎恶,也表现了他对劳动人民诚挚的爱。邓先生艺术成熟很早,年仅弱冠,在艺坛便享有盛名,达官贵人登门求金石书画者不乏其人,只要他稍能迎合,便可搭梯踏上他们的世界,过上阔气的生活。但他品性刚正倔强,不肯低首侍人,宁愿过他的清苦生活。有一次,一个富翁请他写一幅中堂,愿付两倍的阔资,为挂在堂上不雅观,唯求去“粪翁”署名,邓先生就断然拒绝了。他卖书画亦如郑板桥,自书《邓钝铁书刻约言》,其文中有云:“……不慧非艺人,亦不乐为艺人,更不欲以艺事奸世,有固好不慧之书若刻,而期在得者,谓如左约。不慧虽贫,?粥之供,差堪自给,彼倘来者,其或逼我,则将期之于醉乡。”这里我们看到了这位艺术家的气质。
抗日战争中,邓先生看到山河破碎,人民涂炭,心头如焚,他有题竹诗云:“西望夔州一泫然,莫惭无力报涓埃;一枝聊寄风前意,杀贼原知要箭材。”表示自己愿为抗日献身。但抗战胜利,虎去狼来,邓先生愤激之余,写下了《旧京杂诗》数首,其一曰:
白袷堂堂老楚囚,
披荆来吊旧金瓯。
下方鸡犬无丹鼎,
胜国衣冠有沐猴。
复礼新镌纲纪论,
和戎早系庙堂谋。
后庭玉树前朝迹,
闲杀春江十四楼。
诗文大意是:惨遭蹂躏的国土(旧金瓯)上,已是“下方鸡犬无丹鼎”了,人民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但那些“沐猴而冠”者不顾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一面奉行卖国求荣的国策,一面大兴秦楼楚馆,“玉树后庭花”,花天酒地过醉生梦死的生活。诗表现了邓先生忧国忧民的热切情怀,无情地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丑恶嘴脸和反革命本质,指出了这个没落集团必然灭亡的命运。
解放以后,邓散木先生虽年近花甲,但精神状态大变,他不再署名“粪翁”。尽管1957年遭受冤屈,但他仍然紧跟时代前进,希望自己能为祖国的艺术事业作出更多的贡献。强烈的事业心,使他成了“跃进书生”,表示“为工农”,“我愿永远做一个螺丝钉”(邓先生刻的几颗印章)。他以更大的热情,投入艺术的创作和著书立说。晚年,邓先生的金石艺术升华到更高的阶段,更加泼辣豪放、沉雄秀发、浑朴新隽;书法,无论正草隶篆,面目更加成熟而鲜明。金石能取秦汉、浙皖二派之长而自成风貌,显示了这位艺术巨匠的非凡的才华。邓先生所以能取得这样高的成就,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对继承和发展祖国民族艺术事业的无限忠诚。所以,他的治学态度是极其严肃认真的,我们只要看一看他的《篆刻学》,便可了然,不仅所论弘深,而所写的8万余字的蝇头小楷,那精深的工力,一丝不苟的精神,不能不叫人惊叹。他虚怀若谷,远追博采,却从不取巧,全凭“钝铁”(散木先生早年自号“钝铁”)之钝功夫,坚韧不拔,几十年如一日,即使晚年到了右手麻木不能拿刀拿笔,一条腿患疾被锯去,他也仍然整天伏案用左手治印、著作,不肯空闲一时,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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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化鳞羽

古董不古
一楠
唐诗、宋词、元曲是我国文化遗产中的瑰宝,吸引着无数的阅读者、研究者。但是,诗词剧曲中的大量虚词俗语(沿称“特殊语辞”),多半是当时的口语,如今已成为难读的古董。为了使古董不古,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是解放后出版的第一部诠释这方面词汇的专书。20多年来流传不衰,先后印刷达14次之多,至今为爱好古典文学的人们案头常备之书。但张氏既已作古,《汇释》一书也从未有人再作过修订。
最近,中华书局即将出版的王瑛的《诗词曲语辞例释》,力图为《汇释》拾遗补阙,做进一步充实。他承袭《汇释》的方法,即将诗词剧曲中囊有特殊语辞的例句广为荟集,然后通过比较综合,再对该语辞作出于相应例句都可以通用的解释。该书虽然标目不到200,字数也不过10万,但是例句繁富,断语也较为谨慎,对《汇释》的条目作出剖析和新解,对已出版的某些专著解释不当处,也能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例释》使用白话行文,比较《汇释》的半文言语体,读起来也更觉流畅。
对于唐宋金元明历代词曲话本中特殊语辞的研究专著,至今仍是凤毛麟角。可喜的是最近已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中国语文》、《社会科学战线》等刊物及各大学学报常有这方面的专论,且已不限于“汇释”一法,而是另辟新径,从历代辞书、笔记、野史中广证博引,使特殊语辞的研究建立在更扎实的史料基础之上。相信今后一定会有更多更好的研究诗词曲特殊语辞的书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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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

一束玫瑰
梅苑
云海玫瑰
越过了桂林的上空,飞机开始慢慢往上升,往上升,升入了云层,眼前便出现一片浩瀚的云海。云海上那一团团的云絮,映着绚丽的夕阳,幻成一朵朵金色的玫瑰。
我把脸轻轻贴近机窗,欣赏那美得使人心悸的云海。我喜欢抓住生活中每一刻的美,却不愿把生命浸在回忆里。我爱沿途栽植一些玫瑰的幼苗,却不想记住我走过多少路。对生命我从不要求什么,倒希望每一天都活得有价值。
飞机在飞行着,机窗外的云海已渐渐隐没在黑暗中。我把视线收回,同时换了一个舒服的姿态。我想起上机前最后一次回首,停机坪上老吴那个孤独的身影,代表了桂林给我的友情。再回顾24天的访问,我有过一些不满,但有更多的感激。那些细微的照顾,热诚的接待,坦率的友谊,如同玫瑰花般芬芳,使我感到自己的受宠与幸运。我访问了研究所、学校、工厂、农村。我住过豪华的宾馆,也留宿过普通的旅社。我接触到每一阶层的人,从他们的谈话中敲开他们的生活。为此,我看到一般旅客看不到的事物。在曾经一度互不信任的社会里,我感到有些人对我无条件地信任。他们向我坦诉心里的话,并把希望托付给我。一位陌生朋友说:“十年来,我们不敢讲真话。现在虽然言论开放,但我们人微言轻。如果有机会,请为我们传达这些群众的心声:我们多么希望改革,我们满怀热情地响应中央的改革方针。但是有些处在中间的人满足于现实,他们不愿意动,我们处在下面的人也不能动。”
多么令人心痛!在经过十年大动乱之后,仍然有不少人感到报国无门。国家虽然受到很深的创伤,但仍然具有庞大的潜力,只要那些处在中间的人都能了解:国家的富强重于个人的权力。在跨进21世纪以前,我们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面貌。
飞机开始慢慢地下降、减速。不久,空中服务员宣布:现在是晚上9时10分,班机将要降落首都机场。
我似飘萍,又似飞鸟,又飞过了一段旅程。
(1980年3月20日)
双手捧着这“一束玫瑰”,我感谢:《人民日报》的副刊浪费这么多宝贵的篇幅,让我舞文弄墨。我欣喜:能够不负所托传达一些群众的心声,虽然我同样人微言轻。我惭愧:回国将一年,只能向祖国献出一束玫瑰。如果它能受到读者的喜爱,也许我会再谱一曲蒙古高原的牧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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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乡路问答
山东平度县文化馆 赵伟亮闪闪的圈哟,闪闪亮的条,“凤凰车”上:笑在蹦、笑在闹,把乡路也逗笑了……也许刚去县城照罢订婚照,也许刚去公社填完登记表,天哪!小伙子恨不能脑后长个
嘴巴,好与背后的姑娘唠!“哎!你实说——为啥往俺这个‘光棍窝’里跳?是不是,头上也插了‘风向标’,看俺村把‘贫农’帽子摘掉了……”姑娘哟,没回答,却把脸儿贴在他的脊背笑;笑啥?笑往日那颗对未来失恋的心,正跨上凤凰在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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