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8月1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一滴水
严阵
你仔细地观察过一滴水吗?
它能反映出天空的各种色彩,它也蕴藏着大地的多种元素,对某些人来说,有时候,它简直就是一座丰富的矿藏。
它里面有歌曲吗?有。它里面有故事吗?有。也许你不相信,有人在一滴水里,也能建筑起一座辉煌的金字塔……
我就碰到过这样的人,不过,那完全是一次偶然的奇遇:
1979年夏天,我在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间,沿着古长城那暗黄色的曲线,访问几个研究沙生植物的科学家的时候,几乎每到一地,都会有人问道:“你是来找一滴水的吗?”
一滴水究竟指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一带的人们对它的印象这么深呢?
在一次驱车前往沙漠腹地水井站的访问中,在颠荡的旅途上,我便向陪同我的周永同志提出了这个问题。
周永同志个儿不高,文如书生,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省农科所的工作人员。他笑着回答我的问题道:“一滴水是个老红军,听说这个沙漠林带的第一个水源,就是他首先发现的。”
“他叫一滴水?”我仍然有些迷惑不解。
“人们都这么叫他,实际上,他姓张,名叫张目,”周永刚刚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停住,眼神注视前方。
我抬头一看,只见在我们前方青玉般的天际线上,突然涌起了一团金褐色的沙雾。那沙雾象山雨前的阴云一般,很快便盖住了青色的天角。一刹那间,长城的残垒古堡和由玄黄色丝绸般柔和的线条所构成的沙丘和沙原,也尽在一片蒙蒙之中。
夏天是沙漠地带最好的季节,想不到这仅有的风暴,却偏偏叫我们碰上了。车子不得不停在一座隆起的沙丘后面。
遥沉的风声中,周永一面凝望着隐隐可见一抹灰色轮廓的沙漠远方,一面继续说道:“张目发现这一带沙漠的水源,还早在战争年代。40多年前,西路红军失败以后,张目和另外三个红军战士,从祁连山口返回延安途中,就是从沙漠里走的。听说在进入沙漠以前,当地老乡送了他们一只盛水的羊皮袋子。一路之上,就是靠这只羊皮袋子里的水,维持着四个人的生命。他们走啊,走啊,在大沙漠里面,水源忽然断了。你想想,在一望无边的沙漠里没有水怎么行呢?风餐露宿,连渴带饿,四个人很快就病倒了三个。张目看到这种情形,十分着急,把羊皮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水留给三个生病的同志,自己忍着难耐的干渴,到沙漠中间去找水。他从早到晚找了整整一天,什么也没找到,两眼一黑,便昏倒在沙漠里,等到苏醒过来,他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见静静的沙漠远方,一钩晓月正在一片蔚蓝的天光中慢慢沉落……”
正当周永说到这里,那一片迷漫的风沙深处,隐隐传来缓慢而微弱的驼铃的声响。
“这是谁,这么大的风里还在赶路?”
没等周永回答我的问话,这时从纱幕一般滚滚的黄尘后面,突然现出一个正在行进之间的模糊身影。
我们渐渐看清,这是一个骑在骆驼上的人。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由十几匹骆驼组成的骆驼小队。
那个骑在骆驼上的人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的时候,留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他那象凿刀在粗糙的沙砾岩上凿出的粗糙而险峻的面部线条和那挂在骆驼身上的羊皮水袋。
“你们是做什么的?”周永似乎并不认识他们。
“找水的!”随着这粗哑的嗓音的消失,骆驼队很快就又隐没到那无边无际的沙尘之中。
周永望着那在风沙中越来越模糊的骆驼队的影子,象在自言自语,又象在对我说道:“这一带有两个地下水的普查队,他们的工作很辛苦啊!”
说话之间,风已停了。这时只见在茫茫的沙尘落去的远方,重又现出了蓝色的天角。不大一会,春水般柔细的沙浪上,便突然幻出一片令人不可思议的橙色的斑点。猛一看去,会使人感到,似乎每一颗小小的沙粒,此刻都在闪光。
在继续开动的车子里,周永向那闪着幽秘的莹光的沙漠注视了很久,然后才接着说道:“张目在月光下苏醒过来,想起了三个生病的同志,便忍着干渴和疲劳,往回爬呀,爬呀,爬过一道沙梁又一道沙梁,爬过一座沙山又一座沙山。最后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借着夕阳留下的火红余辉,远远望见了自己的同志,他看到他们三个仍然坐在原地,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大声呼唤他们,他们却一声不应。他向他们招手,他们也不回答。待他爬到近处一看,三个红军战士虽然还原样不动地都坐在那里,可是已停止了呼吸,在他们身边,还放着那只羊皮口袋,袋子里留下的一点点水,依然分毫未少……”
周永说到这里,我们便开始看到,在我们前方展开的天的一线,渐渐由细而粗。再往前走,那粗线就变成一道黝黑的蓝绿色。周永说:“看,那就是新造的防风林带,水井站快到了!”
我本想仔细听听,当年红军战士在茫茫沙漠中间,宁肯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把仅剩的一滴水留给别人的故事。想不到周永看到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蓝绿色,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谈话:“后来,张目就靠羊皮口袋里剩下的那点水,继续在沙漠里向前爬着,当他在一个早上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身边有一棵高大的芨芨草,而且在这棵芨芨草的草叶上,还挂着一滴小小的露水。他就是从这滴小小的露水上,第一次看到了沙漠美丽的曙光。于是他便在那棵芨芨草下面,用双手不停地挖呀,挖呀,一直挖了很深很深,才在沙子下面,发现了另一滴水。这一滴水,就是今天的水井站。看,它灌溉了多么好的防风林带啊!”
刚巧,周永把老红军的故事说完,水井站也到了。我们下了车子,只见在一片浓绿之中,奔腾着一道淙淙的泉水,泉水边上,正歇着一群被风沙染成金褐色的骆驼。
在水井站工作的一个年轻人,指着那些骆驼说:“这就是老红军张目率领的沙漠地下水普查一队!”
“老红军张目?”我的声音显得格外激动。
水井站的同志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说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看,他正在水渠边上坐着呢!”
在向水渠边望去的一瞬间,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坐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在沙漠风暴中遇到的那个面部交织着粗犷线条的老人,而且,他的下肢,竟是被锯掉了的!
我们怀着深深的敬意来到他的身边。没等开口,他就象猜到了我们来意似的笑着说道:“你们是找一滴水吧?他在地下水普查二队。”
他的出乎意料的回答,一时之间,使我们怔住了:“你不是张目同志吗?……”
“我是张目,可不是人们说的那个‘一滴水’,”他那豪爽的笑声,仍然带着军人气质:“告诉你们,她叫澹台涓儿,正在前面的沙漠里呢!”说着,他向遥远的沙漠用力地一指。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远方,在霞光幻出的一片墨紫和金绿相间的玄妙色彩之间,正隐隐地排列着无数黄金般的沙山的影子。
那在沙漠的大气中发出无数深邃莫测的彩光的沙山把我们久久地吸引着。
等我们转回身,想不到,老红军张目却已经离去了。我们站在水井站淙淙奔流的水渠边上,一时四顾无人,只仿佛感到,从那沙浪细密的远方,正隐隐传来他的驼铃的声响……
“澹台涓儿是什么人呢?”
由于业务上的一些事情,周永在水井站留下了。陪同我们继续访问的,是刚来水井站不久的那个年轻同志。
“听说澹台涓儿是找到水井站泉源的呢!”
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惊异起来。他似乎看到了从我脸上掠过的那丝神色,紧接着便向下说道:“战争年代,老红军张目发现过这个泉源,听说为了这事他在沙漠里爬了几天几夜,因为膝关节磨烂被细菌感染,才把两条腿锯掉了的,”说到这里,他不由停了下来,两眼出神地望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对飞一般在眼前掠过的茫茫沙漠,似在寄以无尽的情思。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说道:“为了找水失去了两条腿的张目同志,全国解放以后,又背着老乡送的那只羊皮水袋骑上骆驼回到了当年留下战斗足迹的沙漠中间。他虽然年纪大了,身子残了,却立志一生在沙漠中奔波,为革命找水,为人民找水!”
听到这里,我不免打断了他的话,向他问道:“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就是人们传说的‘一滴水’呢?”
听到我的问话,年轻人舒开双眉笑了:“在沙漠里,水是最贵重的,如果没有水,黄金,钻石,都会变得一文不值。所以,在沙漠地带,一滴水就是最高的荣誉。”他说到这里,把语气一转,又把话拉到了正题上:“不过,他说澹台涓儿是‘一滴水’也不无道理。因为这里开始造防风林带的时候,一时找不到理想的水源,老红军张目想起他在战争年代找到的那眼泉水。尽管在领导的支持下,他在沙漠里找了多次,却终因年深月久,地理变迁,而无法找到。”
年轻人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透过四面的车窗玻璃,同时涌进一片闪烁的金色。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车子已经进入了一座座线条明快的沙山中间。
“他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泉眼,后来终于在当地一个放羊的小姑娘带领下找到了。这个小姑娘就是澹台涓儿!”
年轻人的话音刚停,随着在转弯时由于换档而减慢的车速,我们听到从附近的沙漠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澹—台—涓—儿!”
我们应声下车,只见在金雾朦胧之中,透过沙山上火红的夕照,一个骑着骆驼的巨大人影,被清清楚楚地投射到金色的沙漠上。那影子拖得很长,似乎连远处的一座沙山也罩住了。
我们朝那影子走了过去。想不到从骆驼身上跳下来的,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的头巾是米黄色的,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卷起许多沙浪般的细纹;她的衣服是蓝色的,那种蓝,完全可以和沙漠地带的天空媲美。我们刚才远远看到她骑在骆驼上的样子,简直象古代的骑士一般英武。可是,从骆驼上下来,听说我们要访问她的时候,她却象普通姑娘一样地忸怩起来,双手放在胸前,把一方带花的手帕不断地绞着。
过了半天,她才在金色沙山的乱影中轻声说道:“我不是一滴水呀,‘一滴水’是周永!……”
“周永?是省里的那个周永吗?”听她这一说,我简直越来越糊涂了。
“是,就是那个周永。”这时她一扫忸怩的情态,神色变得深沉起来:“老红军和我,仅仅是发现了那个泉源,可是,他却通过这个泉源,为这片沙漠找到了一整套地下水系呀!没有这套完整的地下水系,那沙漠的绿色长城——沙漠的防风固沙林带,怎么能造起来呢……”
再往下,我几乎没有听清她那象流动在沙漠中间的涓涓细流一般的语音。不知为什么,这时我的眼前,总是不断地闪过失掉两条腿的张目,忸怩的澹台涓儿,和书生般文雅的周永的身影。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头来,竟使我在归途之中,对沙漠黄昏的奇丽景色,一直视而不见。
一路之上,在急驰的车轮声中,我一直在思索着:
每个人心里都有那闪光的一滴水啊,那一泓在世俗的沙粒埋藏下的清泉。
而每一个人,只要他愿意,也能够从人世间一滴普通的水里,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
假如所有的人都是一滴水,而所有的人又都善于从自己身边去发现一滴水,那么,我们面前的这片沙漠,便会很快地变成美丽的绿洲……
……你仔细地观察过一滴水吗?
果生 插图(附图片)


第5版()
专栏:

山涧之夏〔木刻〕 吴家华


第5版()
专栏:

耧铃声声〔短篇小说〕
河北文安县文化馆 秦天寿
春风扑在人的脸上,软绵绵的,有人说,那是春姑娘的呼吸;毛毛雨飘飘洒洒,下个不停,象是春姑娘在用细罗筛沙。一天一夜工夫,大地变了,柳条儿染上了青色,枯干上冒出了嫩芽,麦垄儿如同被绿笔描画了一遍,池边道旁,小草儿拱出了地皮,似刚刚睡醒的娃娃从被窝钻出的脑袋……麻雀叽叽喳喳叫得特别起劲,似是为春天而欢唱。
老迷糊早就起了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向来是以三能著称的:能干、能睡又能逗。大闺女、小媳妇都愿跟他在一块儿干活,大概是因为他好言赖语的从不忌讳吧。昨天夜里,老汉一反常态——失眠了,整夜似醒非醒地在床上“烙饼”,胸口象有个小兔子突突地直跳。这种情况,一生中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他娶媳妇的前夜,另一次就是今天。今天,是开春第一次播种,也是他出师第一次驾驶新式播种机。
院里花公鸡才叫出半声,他就鲤鱼打挺般地跳起来,三蹬两拽穿好衣服。房外,雨住天晴。他推开房门,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清凉中夹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深深呼吸一口,爽彻肺腑,顿时觉得增加了几分精神。春风呵,不但吹开了冰河水,吹绿了大地,也吹欢了社员的笑脸。
天并不大亮,老迷糊颠着小疾步子来到地里,一脚踩下去,暄腾腾的,抓起一把土,湿呼呼的,他高兴地摆晃着脑袋,连声赞叹:“好墒情,好墒情!一粒籽入土,不出两棵苗才怪哩!”
“苏三离了洪洞县,不由人一阵阵喜满胸怀……”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哼着二黄,又来到队部的敞棚里,找到那张他用了四十年的双腿木耧。这张耧,年年油漆得黑红透亮,耧把上磨出了深深的指印。见到它,老迷糊心头升起一股感慨。几十年前,他就是十里八村都闻名的好耧把式了,耩出的地就象弹在洼里的墨线,垄背苗间刀裁般的均匀,过往行人总是观花般的恋恋不舍,一迭声喝彩。但由于家贫如洗,从未能用自己的耧在自己的土地上施展过自己的本领。土改时,在琳琅满目的农具中,他选中了这架双腿木耧。从此,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欢快地摇响清脆的耧铃。公社化以后,老迷糊从电影里看到了播种机作业的场面,真是又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自己的本领将被淘汰,高兴的是机器实在比木耧胜强百倍。谁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事实证明高兴和担心都无必要,因为在那些年,机械化的步子不比蜗牛爬得快。他心里踏实了,看来自己那一手本领还可以施展一辈子,尽管他非常不希望这样。他开始带徒弟,一个接着一个,不达到跟他差不离的水平,决不放手。现在的师傅——王苓子还当过他的徒弟呢!
“分帮了,老伙计!”他抚摸着木耧,自言自语:“不是咱老汉喜新厌旧跟你‘离婚’,人家播种机隆隆一过,顶咱俩晃当三天的,不叫你
‘退休’行吗?”
他摇晃一下耧把,合拉棍叮铃铃响了几声,象是对主人的回答。他把木耧搬到屋旮旯里,看看确实不碍手脚,这才又哼起二黄,倒背双手,甩开小疾步子直奔机耕组的场院。
崭新的播种机安静地卧在机房里,在晨曦中闪着红光。见到它,老迷糊心花怒放了。他扑过去,用袖子抹那落在机身上的尘土,可怎也拭不干净,他这才想起,机身下放着棉纱哩。他拿过棉纱,两手并举,究竟擦了多少遍,记不清了,直到连苍蝇落上也得滑个滚才住手。他喘着气,又摸摸耧脚,望望加油孔,左端详右查看,实在觉得没啥好收拾的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操纵台上,掏出旱烟袋,点上一锅,悠然自得地“叭哒”着,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师傅王苓子。
想到王苓子,老迷糊暗自好笑。当初,苓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还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她一脸的顽皮样,两只大眼总是不停地眨巴着,脑后梳一对硬梆梆的小蛤蟆腿,一举一动都那么干脆麻利。队长派活的时候,苓子脑袋一拨朗脆生生地说:“我跟迷糊伯学耩地吧!”
队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迷糊,老迷糊吃了一惊,心想,小丫头学耩地这不是糟改年头吗?他第一次和苓子开起了玩笑:
“苓子,你有多沉呀?”
“四十二公斤整!”
“二四八,二二四,嗯,八十四斤,对吧!告诉你,一百三十斤的小伙子还累得腰酸腿疼眼发涩哩!你呀,装在笼子里当鸟喂还凑合,学耩地么,下世再见!”
“当大伯的挖苦侄女了,揪他的胡子!”人们笑着起哄。苓子并没生气,也开心地笑了,说:“迷糊伯,咱们骑着毛驴读四书,走着瞧!”
老迷糊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晚饭时,他刚端起饭碗,苓子蹦哒进来了,开门见山地要认师傅。老汉连吓唬带哄,末了,还说:“闺女家学这个干啥?又费力又费眼的。学成了,一出门子还不是白扔!”
苓子嘴一撅:“你呀,不教我,是想把技术带到棺材里去吗?”
苓子好说歹说,老迷糊既不肯收这徒弟,嘴上的功夫又抵不过苓子,只好躲避。谁知苓子年岁不大,主意老棒,她缠着老迷糊不放,一天三顿饭,老迷糊一端碗,苓子准到,一出门,苓子象个尾巴跟在后边叨叨,直闹得老汉哭笑不得,只好反过来哀告苓子:
“好侄女啦,不是我不教你,学耩地得先牵墒,咱那红马可烈呢,踢坏你胳膊腿可怎么找婆家!”
苓子一笑,闪身走了。老迷糊暗笑,以为这下把她唬住了。谁想刚要下地,苓子牵着马来了,一见迷糊伯就象在学校里跳木马似地窜上马背,这可把老汉吓坏,急得大喊:“快下来!快下来!”
“下去?没那么容易!”苓子呵呵笑着,“你说马烈,我跑两圈你看。”说着两腿一夹就要打马飞奔。老迷糊抓住缰绳,哀求着:“我那小大姐啊,我服了你还不行吗!”
“到底收不收这个徒弟吧!”
“收!收!”
“那还不行,得演习演习!”
“怎么个演法?”
“我喊你声师傅,你称我声徒弟,得打招了问应了才算!”
“好,好,你喊吧!”
“迷糊师傅!”
“哎!苓子徒弟!”
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他俩也不由得笑了。
老迷糊虽收下徒弟,可教着并没信心。几天后,他发现小丫头身上很有股子劲,也聪明,这才开始认真传艺。开始先教三字经:“稳扶耧,手轻摇,踩八字,往前瞧,定籽眼,眼勤瞄,始下耧,紧三摇,到地头,慢三摇。”苓子接受得真快,不久便独立操作了。当然也免不了出些问题,什么噎耧啦,露种啦,出弯啦。这时,师傅就要沉下脸来,怪狠地批评几句,苓子从没为此失去笑容,只是刻苦练习,练习。
苓子学得真快,时间不长,她耩出的苗垄,简直与师傅的差不离。社员们翘起大拇哥,都说是严师出高徒。老迷糊听了,真比三伏天喝下几杯冰水还痛快哩!
后来,苓子调到机务队。今年头开春,农机部门分配来一架新式播种机,归苓子管理。老迷糊心里可踏实不下来了:自己当了一辈子耧把式,如今不尝尝播种机的滋味,可太冤啦!他打定主意,派活时,破例要求队长:“我跟苓子学驾播种机吧!”
队长还没答言,苓子抢先开了腔:“迷糊伯,你有多沉?”
老汉以为驾播种机得先问体重呢,便随口答道:“一百三十二斤整。”
“这么重?关在圈里当猪养还凑合,学驾播种机?来世再见!”说着顽皮地一笑,拔腿走了。
人们哄然大笑。老迷糊这才醒过腔来。他不泄气,胸有成竹地说:“小苓子能治天能治地,我看没能耐治厚脸皮!”说罢,尾随苓子去了。
机房里,苓子正检修牵引车,老迷糊进屋她假装没看见。老汉心想,你甭拿糖,反正我是松树流油,粘上了。他想干点什么,可又不能插手,转来转去,看见一团棉纱,这才得救似地抓过来,小心地擦拭机身。苓子把笑憋在肚里,可就是不吱声。擦一遍又一遍,苓子修完了,刚一直腰,老迷糊抓起水桶就跑,苓子喝一声:“干什么去!”“给师傅打水洗手哇!”“快去快回!”“是!”
水来了。苓子刚要洗手,老迷糊一挡:“且慢,这水是给俺师傅打的,你收我做徒弟,就理直气壮地洗,你要不收么,那——”
“徒弟?早就有了。”
“在哪里?”老迷糊一愣。
“那不!”苓子往远处一指,老汉顺她手指望去,不见人影,正纳闷,苓子的手指悄悄弯过来,直弯到老迷糊的鼻尖上。他这才恍然大悟,这徒弟早就内定了,只不过是苓子故意捉弄他罢了。尽管这样,他依然十分高兴,亲热地喊了一声:“师傅!”
“哎!”
两人开怀大笑,笑得两眼流泪。
今天就要用播种机正式下种了,在老迷糊看来,这简直是两个时代的交接点,而这个交接点是体现在他的手中,怎能不高兴呢!他端坐在操纵台上,仿佛突然回到了青年时代,肥沃的土地敞开了怀抱,正等待他去播下金色的种子,五谷丰登的金秋幻影般地展现在眼前……
老迷糊正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忽然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回头一看,一件崭新的花夹袄披在肩上,苓子站在背后正嘻嘻地笑哩!
“这闺女,来了也不言声!”老汉嗔爱地瞪她一眼。苓子把嘴一撅,大眼睛眨巴着:“你早起来了也不叫俺一声,早起春风还凉,也不加件衣裳!”
老汉嘿嘿乐了,他把早就灭火的烟袋往鞋底上一磕,缠巴缠巴插在腰带上,说:“师傅批评我接受,来,开车吧!”
苓子发动了机车,牵引着播种机驶向无边的原野。播种开始了,老迷糊熟练地操纵着机器,严密注视着籽眼,准确把握深浅程度。火红的太阳出来了,朝霞映红了机器,也映红了驾驶机器的人。机声欢叫,耧铃声声,汇成一曲优美的交响乐章。老迷糊听着,心头象灌了一杯醇美的酒,醉透了……


第5版()
专栏:

花瓣集
郭宝臣
智慧
智慧
使心之剑
变得锋利——
愚昧的篱笆
就不难
砍断了……
团结
弓和箭
团结起来的时候,
目标
就在前面
颤抖了……
光荣
因为走路
脚上
沾满了灰尘——
这不是
耻辱,
而是
光荣……
大雁
一群大雁
在天空中
飞过——
我听见了
世界
前进的
声音……
贝壳
死了的
贝壳——
把它的
美丽,
留给了
整个世界。
采花
田野上的花朵,
一朵
比一朵
美丽……
谁能
采到
最后一朵呢?
歌声
得到了
自由的流水
便会有
自由的
歌声……
担心
麻雀
担心
雄鹰的翅膀——
飞得越高
越会碰上
雷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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