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8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人道主义就是修正主义吗?
——对人道主义的再认识
汝信
去年有一天,我所尊敬的老前辈、一位著名的诗人郑重地对我说:“经过林彪、‘四人帮’封建法西斯专政的十年浩劫,目睹了这许多用‘最最革命’的词藻装饰起来的惨无人道的野蛮暴行,我向自己发誓,今后再也不参加对人道主义的什么批判了”。看得出来,他是带着沉痛的心情说出这番话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这些话发人深思,唤醒了多年来早就隐埋在我心里的怀疑,使我不得不对有关人道主义的问题重新进行一次思考。一
我们不是主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吗?20年来,我们一直把人道主义当作修正主义来批判,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大规模讨伐。毫无疑问,最初发动这场批判的动机是好的,为的是反对修正主义,保卫马克思主义的纯洁性。但是,结果却事与愿违,由于我们认识的片面性和思想上的简单化,这场对人道主义的批判最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变成了对中世纪式的非人道的肯定。教训是极其严重的:这场批判在理论上并没有为马克思主义增添光辉,反而使它的真实精神遭到了歪曲;在实践上则导致了十分有害的恶果,竟然使种种违反基本人道准则的不法行为得以打着“革命”的旗号而通行无阻。这就不能不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把人道主义看作修正主义,在理论上究竟是否站得住脚?
批判人道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论据,是把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当作两种绝对对立、互不相容的世界观,因此根据逻辑所得出的必然结论是:只要把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联系在一起,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和“篡改”。
但是,问题就在于,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果真是这样绝对对立、水火不相容的吗?
大家知道,对人道主义历来有狭义的和广义的两种理解。狭义的人道主义指的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反封建、反宗教神学的一种思想和文化运动;广义的人道主义则泛指一般主张维护人的尊严、权利和自由,重视人的价值,要求人能得到充分的自由发展等等的思想和观点。显然,当我们把人道主义当作修正主义来批判时,说的不是狭义的人道主义,不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某个特定的思想流派,而是广义的人道主义思想。我们今天要讨论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关系,当然也不是为了解决对某个早已成为过去的思想派别的评价问题,而是为了要解决马克思主义应该怎样对待现实生活中有关人的一系列问题。
人道主义思想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具有人道主义思想的人可以属于不同的阶级和派别,他们的看法不仅千差万别,而且在某些问题上甚至是非常对立的。所以很难说人道主义是一种严整的世界观,而只能说它代表着对人在世界上的地位、作用和前途的一种看法和思想倾向。用一句话来简单地说,人道主义就是主张要把人当作人来看待。人本身就是人的最高目的,人的价值也就在于他自身。与此相反,否认人的独立价值,贬低人的地位,不把人当人看,无论是把人说成是“会说话的工具”、“上帝的玩偶”,宣扬“人应当蔑视自己”,或是把人当作可以任意买卖的商品、榨取剩余劳动的手段,以至于假借“革命”的名义以非人的酷刑残害同志、枉杀无辜,都是反人道思想的种种表现。事实上,关于人的价值的问题是我们很难回避的,而只要涉及这个问题,就不得不在人道主义和形形色色的反人道思想之间进行抉择。
已故的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指责马克思主义“把人吞没在观念里”,不注意研究活生生的人,因而变成了“非人主义”,造成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的停滞,所以他提出要“把人恢复到马克思主义之中”(萨特:《辩证理性批判》)。这种指责是不公平的、没有根据的,而且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实质的极大误解。如果说确实有过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和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曾经忽视人的问题,而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中造成了某种所谓“停滞”的现象,那么其责任完全在他们自己。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本身,则不仅不忽视人,而且始终是以解决有关人的问题作为自己的出发点和中心任务的。
当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开始制定自己的革命理论向整个旧世界提出挑战的时候,就庄严地宣告:“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页)马克思还指出,对现代的政治社会现实的批判要“提高到真正的人的问题”,而归根到底,“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从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出发的解放”(同上,第15页)。可以说,马克思主义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把人的解放作为自己的最高目标。怎么能够认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没有人的地位呢?
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之所以深刻有力,其原因之一,也正在于它并不局限于揭露和谴责这种制度的某些弊病和罪恶,而是从提出“真正的人的问题”的更高的角度出发,科学地论证了资本主义对人的摧残以及对人的进一步发展的全部危害,并且阐明了造成资本主义制度的这种反人道性质的客观根源。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他在这一手稿中强有力地指出,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人的完全丧失,在这里,“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0页)人的异化达到了荒谬的顶点,工人完全变成了自己对象的奴隶,屈服于非人的力量的统治。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就越贫困;他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生产了智慧,却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这种异化还不仅表现在劳动的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活动即劳动本身中。创造性的劳动本来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点,人正是通过创造性的劳动而得到自由的全面的发展,现在却被异化的劳动所代替了。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成为一种苦难,他在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遭摧残。因此,劳动者只是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饮食男女)时,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自由活动,而在劳动中,即运用人的机能时,却反而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荒唐的颠倒:“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同上,第94页)人类的特性本来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而现在人的活动却降为仅仅是维持其肉体生存的手段。这样,人类就丧失了自己,失去了人的价值,变成了“精神上和肉体上非人化的存在物”。(同上,第105页)因此,资本主义的罪恶不仅仅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和剥削,而且更在于它导致了整个人类的沦丧和奴役。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共产主义革命的目的决不仅限于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使工人阶级从资本家的统治下获得解放,而是为了谋求全人类的解放。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马克思在展望共产主义远景的时候,提出了“人的复归”的问题。他说:“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同上,第120页)马克思强调指出,共产主义决不是采取对象形式的人的本质力量的丧失,决不是回到不发展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而是“人的本质对人说来的真正的实现”,“人的本质作为某种现实的东西的实现”。(同上,第175页)二
只要我们不抱成见地采取科学的客观态度,那就不能不承认,当马克思开始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踏上自己的发展道路时,他所最为关心的也正是有关人的问题。他对资本主义社会里的人的处境和地位的深刻分析,以及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里的人的展望,都贯彻着一种把人的价值放在第一位的人道精神。实际上,马克思自己也明确指出,他的“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同上,第120页)又说:共产主义就是“以扬弃私有财产作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义”。(同上,第174页)我们有些同志出于善良的愿望,想在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之间划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对马克思的这些话讳莫如深,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用不到担心自己会和某些西方资产阶级的“马克思学”研究者“同流合污”,因为这些研究者的真正错误不在于把《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马克思看作人道主义者,而在于:第一,他们把青年马克思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截然对立起来,硬说什么后期的马克思 “背弃”了自己青年时期的人道主义思想;第二,把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同过去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混为一谈,抹煞了它们之间的原则区别。
马克思的思想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青年马克思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自然是有区别的。问题在于究竟应该如何估计和看待这种区别。有的同志认为,青年马克思还没有摆脱费尔巴哈的影响而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因此《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人的问题和人道主义的提法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而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影响的残余。这种看法把青年马克思关于人的问题的一些极其深刻的思想简单地排斥于马克思主义理论之外,否认这些思想和后来马克思的更为成熟的思想之间的延续性和内在联系,这实际上是为把青年马克思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对立起来的错误观点帮了忙。
在考察马克思本人的思想发展时,我们不要忘记,马克思不是白白地经过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学校的。黑格尔企图用理性崇拜去代替神的崇拜,而他所说的理性、绝对理念则是脱离具体的人的思维抽象,在他那里确实有“把人吞没在观念里”的问题。费尔巴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错误,力求用活生生的人去代替抽象的理性,但他并不能找到从抽象王国通向现实世界的道路。他所理解的人,不是生活在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和阶级关系之中,因而仍然是抽象的人。只有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批判,才真正找到了正确的出发点——现实的人。恩格斯说:“费尔巴哈所没有走的一步,终究是有人要走的。对抽象的人的崇拜,即费尔巴哈的新宗教的核心,必须由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来代替。这个超出费尔巴哈而进一步发展费尔巴哈观点的工作,是由马克思于1845年在《神圣家族》中开始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37页)
请注意,在这里恩格斯说的是“超出”和“进一步发展”,而不是简单地抛弃费尔巴哈的观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费尔巴哈的批判,决不意味着抛弃掉人,回到黑格尔那样“把人吞没在观念里”的做法,而是从抽象的人进展到现实的人。费尔巴哈把人作为出发点,这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他所说的人太抽象了,他把人的本质当作“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把它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共同性”。(《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因此,以这种抽象的人为基础的费尔巴哈式的人道主义自然就带有虚幻的性质(如关于爱的说教等等)。一般说来,这也是马克思主义以前的一切人道主义所无法超越的局限性。马克思则破天荒第一次把人的本质理解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样,真正有血有肉在社会中生活的现实的人,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在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已经表现出他离开费尔巴哈而开始对现实的人进行独立的探索,他的较晚的成熟时期的著作正是这种探索的丰硕成果。如果说随着马克思的思想越来越成熟,他对现实的人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他对解决人的问题的方案也越来越具有科学的性质,那末难道能够说这是“背弃”原先的人道主义思想吗?
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这两个伟大发现,标志着马克思思想发展已达到完全成熟。唯物史观说明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而剩余价值学说则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剥削人的秘密。这些划时代的发现不仅没有取消或削弱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反而使它建立在真正科学的基础上而得到了加强。正是有赖于这些发现,人们才第一次在历史上弄清楚究竟什么是人的社会本质,以及应该怎样去对人进行具体的分析,人的解放也不再是空想家们头脑里的美丽憧憬,而成为严密的科学研究的对象。严格说来,只是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以后,关于人的研究才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如果我们把马克思的早期作品和他成熟时期的著作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出,人的问题始终是马克思注意的中心,对人的地位和命运的强烈关怀是一贯的,只是对支配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必然性和客观规律的认识,在青年马克思那里还是模糊的,到后来就越来越明确而具体,因而实现人类解放的真实途径也就得到了科学的阐明而成为革命实践的纲领了。
这里不妨从一些公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中举几个例子,来证明以上所说的那种人道主义思想的连续性和进一步的发展。
其一、在《神圣家族》中说: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看到自己“非人的生存的现实”,它必然感到愤慨,“是由于它的人类本性和它那种公开地、断然地、全面地否定这种本性的生活状况相矛盾”,而无产阶级要解放自己,就必须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中的现代社会的一切违反人性的生活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4—45页)
其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谈到私有制和分工在历史上产生的必然性及其对人的影响,指出只有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以致私有制和分工成为生产力的桎梏时,分工才会消灭,而私有制的消灭则必须以个人得到自由发展为条件。共产主义革命就是“个人自由发展的条件”,而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个人的独创的和自由的发展”才不再是一句空话。
其三、《共产党宣言》提出,无产阶级要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同时也就消灭阶级对立存在的条件,消灭一切阶级。而代替存在着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73页)
其四、恩格斯在得到马克思完全赞同的《反杜林论》中详细地论述了在未来社会中人的地位的变化。他说,一旦社会占有了生产资料,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将随之消除,而社会生产的无政府状态将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那时,“人才在一定意义上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从动物的生存条件进入真正人的生存条件”。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自觉的和真正的主人,一直统治着历史的客观的异己的力量,现在处于人的控制之下了。只是从这时开始,人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恩格斯把这称之为“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23页)
其五、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里也谈过人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问题,认为关键在于生产力高度发展下的工作日的缩短。他说,在未来的共产主义制度下,“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这仍然是一个必然王国,因为“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只是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才宣告开始。但自由王国是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的,在这里,“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第926—927页)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不少。但我们从上面这几个例子中,就能够清楚地看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人道主义思想发展的线索。他们的认识也是逐步深入,后来才对人的解放的问题得出科学结论的。自从卢梭发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呼声以后,怎样恢复人所失去的自由,一直是许多西方思想家热烈探讨的题目。但他们始终是在黑暗中摸索,其中的优秀人物如席勒,也只能沉溺于永远不能实现的幻想,他的《美育书简》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只有马克思主义才第一次向人类指明了通往自由之路,在这个意义上说,人道主义的理想只有在马克思主义中才得到真正的实现。
基于以上的思考,我认为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笼统地和人道主义绝对地对立起来,更不能不加分析地一概把人道主义当作修正主义来批判。当然,不应该把马克思主义融化在人道主义之中,或是把马克思主义完全归结为人道主义,因为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研究人的问题。但是,马克思主义应该包含人道主义的原则于自身之中,如果缺少了这个内容,那么它就可能会走向反面,变成目中无人的冷冰冰的僵死教条,甚至可能会成为统治人的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教训吗?三
人道主义是马克思主义必不可少的因素。但是现在有些同志不敢提倡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总觉得人道主义这个名词是资产阶级思想家首先使用的,而且也是他们在这方面谈得最多,甚至把人道主义变为虚伪的说教来欺骗群众,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和人道主义沾边。其实,这种顾虑也是不必要的。试问:唯物主义这个名词也是资产阶级哲学家首先提出来的,我们是否就不能使用这个名词呢?民主、自由等等也是资产阶级大谈特谈的东西,我们是否就因此不讲民主、自由呢?恰恰相反,正因为资产阶级要抓人道主义和民主、自由的旗帜,所以我们就更有必要去讲清楚马克思主义对人道主义、民主、自由等等的正确理解,以揭露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局限性和虚伪性,而决不可以把这些旗帜无代价地送给资产阶级。要使人们看到,人道主义、民主、自由等等并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无产阶级讲的人道主义、民主、自由高明得多。只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就不怕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划不清界线。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过去的人道主义学说虽有一定的批判继承的关系,但却有着根本的区别。特别是,在一系列重大原则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者是和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者相对立的。因此,决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其他人道主义流派混淆起来,而应把它看作人道主义的一种高级的科学的形式。
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不同于其他人道主义学说的主要特点,至少有以下几点。
第一、其他人道主义学说都从抽象的一般的人出发,缺乏对人的具体的、历史的分析。马克思主义则确认这样的一个基本的事实,即在原始公社瓦解以后,社会的人是划分成为不同阶级的,这些阶级的存在与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而不同阶级之间的相互斗争则构成人类社会全部有记载的历史。在阶级社会里,一切有关人的问题都是与以上这个基本事实相联系的。除了隶属于一定的阶级、在一定的阶级关系中进行活动的无数具体的个人以外,并没有什么超阶级的“一般的人”。所以马克思主义始终坚持要用阶级观点去观察、分析和解决人的问题,与否认人的阶级性的那些人道主义理论不同,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是离不开阶级观点的。
第二、历来的人道主义者对社会中存在的种种不人道现象表示义愤和抗议,但却认识不到产生这些现象的社会根源,因此他们最多只是限于对这些不人道现象的受害者表示同情和给予一定的援助,而找不到根本消灭这些现象的现实途径。他们的人道主义不可能是彻底的。马克思主义则通过对历史上各种社会形态、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深刻剖析,指出人对人的剥削是造成一切不人道现象的最重要根源。马克思主义科学地论证了剥削制度在历史上产生、发展以至消灭的必然性,把废除人对人的剥削、最终消灭私有制作为具体的斗争纲领,从而就为根本铲除一切不人道现象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从这一点来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最彻底的人道主义。
第三、马克思主义以外的人道主义者都是唯心史观的信奉者,他们把建立体现人道理想的未来社会的希望,寄托于“人性”的改善和“永恒正义”的胜利,或是寄托于个别杰出人物、“人类大救星”的出现。马克思主义则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受压迫的阶级即无产阶级解放的条件的理论概括,它彻底抛弃了关于“人性”、“正义”的空谈而诉诸现实的斗争,它也破除了任何关于“救世主”的幻想,而确认真正的解放始终是群众本身的事情。
第四、马克思主义者也不象某些人道主义者那样在原则上反对一切暴力。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想用“爱的呓语”去改造一切是根本不可能的。当反动阶级用反革命暴力来对付人民以维护最不人道的制度时,使用革命的暴力就是最人道的行为。因此马克思主义者不是资产阶级和平主义者,也不是托尔斯泰式的非暴力论者。但他们同时也决不崇拜和迷信暴力,更坚决反对滥用暴力,如对失去抵抗能力者横加非人的摧残,把人打翻在地还要踏上千万只脚之类。
上面讲了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其他人道主义学说的主要区别,至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还应该包含哪些具体的内容,这是一个必须专门探讨的问题。这许多年来,由于一直把人道主义看作修正主义的代名词,这方面的研究完全停顿了,现在必须重新开始进行这一研究工作。这是我们面临的一项迫切的任务。
目前开展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的研究,不仅具有理论上的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实际意义。我们实际工作中的许多问题,都是与此相关联的。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吧。社会主义建设搞了这么多年,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什么,居然还是一个疑问;一个人要象人那样地生活,就必须要有最低限度的卡路里和居住面积,这个浅显的道理在前些年似乎也没有弄得很清楚。更有甚者,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名,不顾安全生产,强迫命令,胡干蛮干,视工人生命如草芥的事也屡有发生。其他如破坏社会主义法制,不讲做人的道德,不关心群众疾苦,以至于对环境污染听之任之等等现象,从思想上来说,都和忽视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有着直接的关系。看来要真正地解决这些问题,首先需要端正对社会主义社会里的人的认识,真正把人当作人来看待。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当剥削阶级作为阶级已经被消灭以后,人与人之间应该建立起崭新的关系,这时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将越来越显示出它的重要性。社会主义应该在各方面都比资本主义更优越,其中也应包括在人与人之间建立一种更人道的社会关系。我们相信,总有一天,资本主义社会里的那种冷酷、自私、尔虞我诈、人对人象狼那样的现象将会在地球上消失,并将作为人的耻辱的回忆而载入人类的编年史。
归根到底,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能否得到承认,关键仍在于解放思想。我们有必要破除对人道主义的“恐惧症”,而理直气壮地宣布:共产主义者是最彻底的人道主义者,因为共产主义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目标,就是要为人类创造一个更适宜于人生活的新世界,使人能够真正得到充分的自由的全面发展,从而结束人的“史前期”而成长为真正的人。“修正主义”的帽子,就让它进博物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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