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6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试用〔短篇小说〕
王人斌
理当长舒一口气的时候,老厂长贺明轩心口却噎着一团浓重的愁云。他的喉咙也象被一双铁钳样大手卡着,窒闷得很。
暮霭四合。办公室还没亮灯。几个工人围坐在新试制成功的电子唱机旁。阿炳的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本来就十分感人,在这最新式的电子唱机上播放,更令人陶醉、神往——那碎玉般的泉水和皎洁的月色仿佛洒满了室内,始而悲凉、继而欢乐的乐声回荡缭绕……
“你们哪来的这份闲心?关掉!统统走!”贺明轩倏地转过身,不耐烦地朝正在收听的工人吼道。
乐曲戛然而止。几个兴致盎然的工人被老厂长这种无名之火惊骇住,怏怏地走了。临出门,不知谁扔下这么一句:“参加试制的工人倒反而没有试用权了!哼!”贺明轩心头一阵酸楚,缓步踱到那台电子唱机旁。黑暗中,老眼里有晶莹发亮的东西在闪烁。他从口袋里掏出工作手册,真想把记有要试用电子唱机的单位和领导的一页撕个粉碎,但,他还是没敢动手!
如果没有“试用”这个关口,在一种新产品试制成功、即将上市的日子,作为厂长,他心里该多么痛快呵!可是……
半年前,厂里搞技术情报的老姜,在一位老首长家里,见到了一台电子唱机。他借了来当样品,向厂长贺明轩建议仿制,立即得到厂长的同意。全厂所有技术人员齐出动,花了几个月时间,连春节也没离开厂里,终于仿造成功。厂里决定生产二百台这种新产品试销。就在这时,市计委要他们迁移厂址,搬到市郊新兴的电子工业区去。既然是市里的决定,贺明轩以为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周折。殊不知,一道又一道关口在等着他。一得知这个厂有最新式的电子唱机上马,市规划处迟迟不决定该厂新厂址的具体位置。市规划处处长本人则婉言提出要几台“试试新鲜”。贺明轩无奈,只好答应。新厂址要征用一个生产队的地。生产队队长除了提出要连人带地一起应征的条件外,听说这个厂子生产的唱机是国内最新式的,也吐口要几台“尝新”。征队里的地,往后工人上下班都得穿村而过,不答应,麻烦事准没完没了。贺明轩无奈,只好答应。接着碰到的关口是市设计院不给设计厂房,理由是设计任务过于繁重,排队要排到一九八三年;第四关——市建工局抽不出施工队……。一关又一关,关关的交换条件都是向他要电子唱机“试用”。他只得横下心,咬着牙关应允。现在,首批电子唱机二百台装成了。这些消息灵通的“试用”户要求试用电子唱机的电话催命似地打来。贺明轩一算,连最早打过招呼的市计委、主管局党委的头头们,还有将来大批投产后需要协作的单位,市场上连个面也不能露,二百台也就被试用光了!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的工人,能不对他贺明轩有意见?二百台都作为“试用”,连个成本费也收不回来,财会制度怎许可?唉!这样“试用”法,还有多少社会主义企业的气味儿?可不这样做,技术人员和工人们辛辛苦苦试制成功的新式电子唱机大量生产将会受到阻难。贺明轩想到这里心寒了,手攥工作手册颓然歪倒在椅子上。
“叮铃铃铃……”
“又是催要试用的电话喽。”贺明轩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对方声音浑厚有力,一听就知道是市委书记许思伟。许思伟开门见山提出要立即试用电子唱机!贺明轩如实道出了自己的苦衷。市委书记详尽地问了要求试用的单位、干部后,朗朗大笑起来:“哈哈,让我也凑个热闹吧!”
贺明轩的心好象让锥子扎了一下。市委书记亲自来电话要试用,这个头一带,市委的常委们、部局级头头们,还有……再来二百台也不够分配啊!贺明轩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老贺!”许思伟根本不是商量的口气,执着地对贺明轩说:“今晚八点,你准时把电子唱机带到市委南楼会议室来。”
电话挂上了。贺明轩心里升起了一股愠怨之情:许思伟是深受全市八十万干部和群众敬重的市委书记。抗美援朝期间,他担任志愿军一个汽车运输团团长,经常亲自驾驶载有粮秣、弹药的车子穿行火线,多次受伤。一九六四年转业此地当了市委书记。为了给国家节省一名司机,坚持自己开小车。五中全会前,他曾多次在全市党员干部大会上严厉批评不正之风,禁止领导干部试用高级商品。此风并未煞住。今天,在党员十二条准则下达之后,他竟带头“试用”电子唱机,这怎能让人信服?
当晚,贺明轩提着电子唱机,无精打采地向市委大院走去。他心情沉重,不住自言自语:党内的不正之风真该好好煞煞了。我们共产党人,怎能允许巧设名目,贪污工人血汗的结晶?他真想掉过身,一气儿跑回厂,把电子唱机放进仓库,加上两把大锁!可是,心违意愿,他的双腿却照旧机械地往市委大院走去。
“呵呵!老贺来了!”
贺明轩一抬头,市委书记许思伟早等在门口了。他宽宽的胸脯挺着,左手习惯地顶住受过伤的腰部。那腰杆仍然直挺挺的,一派军人风度。他眼光严峻,老远就盯在贺明轩手提的轻便箱子上。他迎上前,接过箱子笑道:“谢谢你亲自送来。我还真怕你今晚不来呢!”他指了指市委门外停放的一辆小车说:“今晚要试用的,还有这玩意儿!”
贺明轩朝水银灯下望去,见是一部说不上型号的车子,满象检阅用的敞篷吉普。贺明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许书记,还是由我来提着!”他说着就要去提箱子,仿佛那东西在自己手里多提会儿,就多一分安慰似的。
许思伟瞧他不安的样子,摇了摇花白的脑壳,苦涩地一笑:“老贺,你放心,交给我好啦!”
贺明轩随着市委书记走进会议室时,室内已经坐了不少人。他向四周扫了一圈,惊奇地发现,工作手册上记着的试用户几乎全来了,还有市委、部局级领导。一双双新奇的目光都投在许思伟手提的箱子上。
“今天,是市委请同志们来试用的。”许思伟把电子唱机的外壳打开,“这是贺明轩同志厂里的新产品。在座的许多同志早预订试用了。这物件的确新鲜,我也没见识过。来吧,先欣赏几个曲子!”
噢!贺明轩这才省悟,试用户都是许思伟亲自请来的,莫不是要在这里来一个按级分配?他瞧瞧前后左右的试用户,不少人都在用热切的眼睛看他。
市委秘书小韩把事先准备好的唱片放在唱盘上,却不知道怎样启动。他尴尬地搓着两手望着市委书记。许思伟也无能为力地搓着两手,扫视室内的人:“哪位试用户懂得怎么开?”
有几个人凑上前来,瞅了瞅桌上那精致的、令人喜爱的电子唱机,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许思伟一阵大笑:“真交给我们试用还是问题哩,连打开的本事也没有!”
还是由贺明轩动手接通了电路。四周发出一片赞声:“咦,这里还有个小机关!”“噢,真妙!”……
唱片转动起来了。世界圆舞曲大师约翰·斯特劳斯的杰作《蓝色多瑙河》的迷人旋律,使有的试用户神魂颠倒了。站在桌前的一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贺明轩认出他是催得最紧的试用户、市广播器材公司经理何乐之,他的双脚情不自禁地合着曲子的节拍踢跶开来。
在这种场合自知身份浅微的生产队长,没好意思挤上前去,只是眯缝着小眼,努力品味这洋腔洋调的滋味儿。瞧瞧围在前边的人酒醉样地摇头晃脑、踢跶腿脚,他也受到了感染,异常神秘地扯了扯贺明轩的衣角,轻声说道:“厂长,咱说话算话!你许了俺们的,可得算数!这玩意真新鲜,俺农村也用得上,谁家小子结婚,来一段《百鸟朝凤》,十里八里都喜洋洋的!”
一曲过后,又一曲《春江花月夜》,接着又放《我们的明天比蜜甜》。这歌儿人们熟悉。有的低声和唱,有的轻轻击掌。那风度翩翩的何经理偎近贺明轩,赞不绝口:“这电子唱机高级,真高级,听不到马达启动造成的共振声。你不知道,那共振声讨厌极了,常常使人听不真舞步的拍子,搞得人互相踢腿踩脚……”
贺明轩心中说不清是啥滋味儿。他看看试用户们,他们那好奇的、赞赏的和贪婪、急不可待想把电子唱机占为己有的眼光都盯在电子唱机上。这些火样的眼光灼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二百台,可是全厂职工血汗的结晶呵!
现代化的电子唱机悠然在唱;贺明轩的心无可奈何地凄然在哭!
秘书小韩预备的唱片播放完了。许思伟在人们安静下来后,以他浑厚的声音说话了:“这玩意儿是不错,人民需要这种新式的电子唱机。今天,请到市委来的,大多数是和生产这种产品有关的单位的领导同志。广播器材公司要供应他们喇叭,木材公司要供应他们面板,晶体管厂要供应他们管子,还有,这位生产队长,老贺他们的工厂征用了你们的地……现在,我想问问大家,按照规定,你们应该提供给老贺他们厂的物资、原材料、零件,包括新厂址的设计、施工的建筑队伍……是不是存在困难?”边问,犀利的眼光从每个人面孔上掠过。
“没有困难!”“支援电子唱机生产么,有困难我们能克服!”“我们一定响应市委的号召,马上帮助他们设计新厂房!”“我们一定……”……试用户回答得挺痛快,目光却射向贺明轩。
贺明轩并没有被这种八方支援的精神所感动,而是一股苦味在心里翻。心里说:答应得痛快,这是因为他们盼着试用,在做交易呢!
许思伟对这些慷慨的回答很满意:“好!回答的都不错么!”他当即指示秘书:“你认真记下来,他们都在市委表了态,全力支援电子唱机上马投产,有困难也能克服。决不会卡老贺脖子!”
试用户还没反应过来市委书记这番话的含义,贺明轩心底忽地有了光亮。只听许思伟要试用户围近一些,点名了:“木材公司经理陈仁通,你到前边来!”
矮胖胖的陈经理拨开人丛过来了,站在市委书记一旁。
许思伟用审察的眼光直盯住他:“你不是很想试用吗?刚才已经试用了。你说说看,这电子唱机有什么优点?为什么会具备这些优点?”
“嗯,嗯……唱得好听……”陈仁通为自己回答不出所以然涨红了脸。
“是不是这种机子没有木材加工厂拉电锯的吱啦吱啦声?”许思伟不无嘲讽的问话,引起哄堂大笑。
“你往后边靠靠。广播器材公司何乐之,过来,你来回答!”
方才和着《蓝色多瑙河》旋律踢跶腿脚的何乐之,感到有些不妙,强充内行答道:“音质华丽,音色圆浑,音响效果……”
“蹩脚的艺术评论家!音质、音色、音响,几乎评论所有的管乐、弦乐、声乐都用得上!我问你,这电子唱机的喇叭是如何安装的?你们公司卖喇叭么!”
市委书记考核似的提问和那严正的目光,使何乐之腿部颤动了。但,并不是应和《蓝色多瑙河》的旋律。
许思伟又考问了几个人,被考的对电子唱机的原理和性能全然无知,个个张口结舌。原先挤在前边的看到这情形,想悄悄往后退,但谁也避不开许思伟敏锐的眼光,一个个还是被点到前边来考问。
最后,许思伟请坐在墙角的市科委电子工程师张老发言。张老是全省知名的电子工业权威。他从这台电子唱机的原理、性能、线路安装,直至它的不足之处都有条有理地谈到了。比如说启动慢了一点,需要用手指来点外加力。张老还提出好几条改进措施。
许思伟聚精会神地听着。
试用户们木然。
贺明轩赶忙掏出工作手册,记下改进的意见。
许思伟亲手把电子唱机收拾好,又亲手交给贺明轩,说,“试用完毕,物归原主!”他左手抵住腰板直昂昂地挺立在试用户的包围圈中,
“我看除了科委的张老,在场的同志,包括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不具有试用电子唱机的权利。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们都是门外汉,不懂行。试用这样的产品,提不出改进意见。”他用当年指挥团队的雄浑有力、不可动摇的声音,高声说道:“现在,我再一次代表市委重申:从我本人开始,从今天开始,坚决废除干部对一切商品的试用!过去试用的,也不允许以‘下不为例’一句话滑掉,要照价退赔。党员的十二条准则,不是定给非党群众看的,不是给我们当经念的,而是要我们不折不扣去做的!”
这铿锵的话语,句句扣动了贺明轩的心弦。他觉得,这话声比任何歌曲都美妙、动听、感人。
“如果想试用的话,有一些东西倒值得我们去试用!”许思伟说着,领着试用户走出会议室,来到市委大院。
门外,水银灯雪青色的灯光下,那辆很象检阅车的车子还停放在那儿。许思伟挽起衣袖,纵身跳将上去,高高坐在司机座位上,朝车两旁的人说:“这是市环境卫生处新造的清扫车,我只有权试用它,因为我当过三十一年的司机,懂得原理。”
车灯亮了,两道明晃晃的灯柱,宛如伸得很长很长的触角。一下子就触及到前边路上的纸屑、果皮、垃圾。马达开动了,车前喷洒出细雨一般的水雾。清扫车徐徐开过,车后的道路一干二净。吹来一阵夜风,空气显得格外清新、甜美……
试用户们的表情各各相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没有谁再提试用电子唱机的事了。
贺明轩眼望着清扫车上那个伟岸的身影,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两滴实在不该有的感激之泪,滴落在怀里的电子唱机素雅的外壳上……
〔本文作者系江苏徐州整流器厂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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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江堰的神话故事
艾芜
站在离堆公园一个石坡的楼上,望见两岸巍峨的山峰中间,奔来汹涌的江水,在江中露出的鱼嘴滩头,立即划出一大部分江流,直朝楼下的大石坡冲来,仿佛石坡和楼阁,都会一下子冲倒似的,令人有些目眩头晕。这一分出的江流,冲到石坡下面,又掉转一个方向,奔涌而去。这就是岷江的外江和内江分流的惊险地方,驰名全国的四川都江堰。
江水多么地清亮,水面刮来的江风,又多么地凉爽。有一年的夏天我在楼阁的栏杆上,坐了好一阵,和一些游人一样,欣赏画也似的如此美丽的江山,同时也进入人民传说的神话梦境。我记起我的祖母讲的故事。这个叫做离堆的大石坡下,是一个宽阔的深渊,藏有为害人民的孽龙,常常兴波作澜,发动山洪,淹没农田村庄,伤害人民以及牛羊鸡犬的生命。有个叫二郎神的,顺应人民的祈祷请求,便来制服孽龙。二郎神并不动武,跟它战斗。而是化装成为一个卖担担面的。所谓担担面,就是用一根扁担,把一头烧火的小锅小灶,一头装着面食米粉的桶子,担在肩上,走到每家人户门前,高声叫卖,让小孩以至大人,聚集在担子的周围,好吃又辣又麻又热的切面或米粉丝子。二郎神挑起担担面,就在离堆的大石坡边,引诱孽龙出来吃面。孽龙变成一个小伙子,跟普通人一样,站在二郎神的面担旁边买面吃。它看不出二郎神,二郎神却认得它是孽龙。二郎神把铁链子变成面条,和真的面条一道卖给孽龙,孽龙一点也看不出。等它吃完一碗面条,才发觉心肝都被铁链子拴着了,稍一挣扎便疼痛异常,于是,只好听二郎神的指挥,乖乖地躲进离堆下面的深渊里,不再为非作歹,从此川西平原消灭了水灾。人们还给离堆下面的深渊,取了个名字“伏龙灌”。这在我们做小孩的时候,听这故事很喜欢,正如高兴月球上有嫦娥一样。
由于科学的发达,证明月球上没有嫦娥,同时也自然明白了,离堆下面的深渊中,没有孽龙,灌县都江堰,没有二郎神。但二郎神降伏孽龙这个神话故事,却在人民的生活中,流传过千百年,是不能忽视的。应该研究它的起源。
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原因,在我国的封建社会里,从天子诸侯以至庶民百姓,都要把有功的领导加以神化,一切功劳都归功在他的身上,为之造庙宇,塑神像。李冰父子的庙宇,巍然建立在岷江岸边玉垒山上,享受人民的祭祀,不知有多少年了。从今天自然科学的观点,水利工程的经验来看,闻名世界的都江堰,是当时的水利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包括民间的石匠在内,和千百万人民,在巨大石山比较低的地方,开辟出一条通道,使岷江分出的汹涌江水,驯服地流入内江,再不象先前一样,随时改道冲坏良田了。在史书的记载上,赞美地称为宝瓶口,是有其巨大的价值的。
自然,在这一宏大的工程上,没有领导者的号召,督促,长年不辍地干下去,是不会成功的。可以大书一笔,领导者是有显著的功勋的。但把所有功劳,即水利专家,工程技术人员,石匠,以及成千成万的人民的功劳,都归功于领导者,都归功于一人而且加以神化,就不对了。不幸我们的历史,正是有这样神圣的通例:神化高官,无视人民。由于历史不记载人民的大功大劳,只用庙宇塑像香火来供奉作领导的个人,以后的人民无法解释,何以一二人竟能建立这一伟大的水利工程,只好用二郎神之类来作说明,于是神话故事,由此产生。可悲的是以后千家万户,还不断地捐钱,培修庙宇,供奉香烛,把人民的功劳埋藏得更深,无法重见天日。
我在离堆这块巨大石坡上的阁楼里,靠着栏杆,享受傍晚的凉风,不断地沉思,想起往事,有些愉快,但也有些忧郁。我们要同两千年来的封建主义的影响进行决裂,以至彻底肃清,是多么不容易啊!这得从上到下,都要下很大决心,来扫除封建主义的流毒。新的大工程大事件不要忘记人民的功劳。要真实地记载在历史上。但有一些东西还是值得保存,庙宇是建筑的艺术,神像是雕塑的艺术,一代人民的劳动结晶不要破坏。神话故事也将流传下去,它是迷信土壤中长出的花朵,不可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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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沙群岛组诗
李瑛
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
一哦,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我不用它做油盏,它是一支歌。多么坚强的生命,灵魂在歌声里闪烁,昨天,它对海说,请把你的歌声借给我,于是,今天,我便听见了海的脉搏。谁说它已经死去,它随时准备集合队伍,召唤勇者,既然它誓用生命守卫祖国,它便将永不衰老,永不沉默!哦,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我不要鼓棰和琴弓,我只要它,伴我生活……
二哦,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我想起天山猎户送我的鹰笛,鹰笛和海螺有着同样高昂的意志,同样骁勇的精神,同样倔强的性格。我想起茫茫风雪中,那嘹亮的笛声——没有星星的夜晚,那鹰一般鼓翅飞翔的笛声,怎样燃起战士心头的烈火……雪山上——云起云飞,大海边——潮涨潮落,它们一起激荡着我的心窝……
三哦,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明天,当我把它带回北方:在滚滚黑水边的瞭望架上,在皑皑雪岭的高山哨所,我会日夜听到南海的声音了;正如此刻,在椰子树下的小岛上,我象听见天山河谷飞来的鹰笛的声音,那是山的歌……哦,感谢你送我这只海螺……

一海洋把陆地分割得很乱,这一片,那一片,聪明的人就发明了船。是船,就该有舵,有橹,是船,就该有罗盘,有风帆;船是小的,又多么大,把分割的土地连成一片。船是有生命的,船是勇者的名字;狂飙野浪给它意志,旭日云锦给它信念。哪怕黑涛砸向甲板,哪怕恶浪扑向桅尖,它,踏平了波山浪谷,它,览尽了气象万千。呵,不见了礁岩,也断了海燕,极目天海,茫茫一片,在这没有人烟的远洋深处,只有你是真正的存在——一面旗,向漫无涯际的碧空
招展……把赞歌献给它吧,它生来就是为征服这万顷狂澜;即使死去,只剩船板,也奋力腾跃,高歌向前……
二对于充满战斗的大海,这里就是生命的边缘;不,不是说这岸边闪烁的沙滩,是说这沙滩上翻覆着的一只破船。没有一只锚,抓紧土地,也没有一条缆,系在岸边;哑了——伡钟;断了——桅杆;只有死亡,真正的死亡,属于它的
今天。把一切都交给昨日的记忆——劈波斩浪的豪情,战风斗雨的肝胆,飞鱼,海鸟,潋滟天光,航标,灯塔,无尽的渴盼……把一切都交给昨日的记忆——舷边翻花的水翅,尾后雪白的浪线;甚至遥远的遥远的梦,也似一天冷月,洒下这满海的银片……只有慵懒的雾和胆小的寄居蟹,在它身边,悄悄地爬过来又爬过去,孤寂地望着——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不要再寻找它了,应该发一个讣告,给地球的每一条经线和纬线!
东岛的鸟谁知道这里有多少鲣鸟,请去问白天的海浪,夜晚的繁星。
飞出去,如一片云——掠过烟波,直向空溟;落下来,似花开满树——,水天皎洁,映透碧空。它们,熟悉这里的日影云影,它们,听惯了这里的风声水声;据说,自从珊瑚群开始结成这座座
礁岛,它们便在这里繁衍死生。也许孕育它们灵魂的是花香和露
水,也许铸就它们生命的是电闪雷鸣。它们才劈波斩浪,双翼如铁,却又有洁白的绒羽,梦般轻盈;它们才有如此刚强雄健的体魄,却又如此迅捷,充满柔情……如果你下哨走过林间小径,它会亲昵的在你的肩头落定;不要躲闪、不要躲闪吧——它有多少故事要讲给你听……


第5版()
专栏:

老将〔油画〕 秦大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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