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6月1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写给在大陆母亲的信
编者按: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五月十一日的纪念“母亲节”专刊,登了两名作家给在大陆母亲的“信”。这两封“信”写得比较生动,有感情,用文艺的形式表达了现居台湾的大陆籍同胞怀乡念亲、迫切希望同大陆亲人通邮的心情。作者亮轩,本名马国光,辽宁人,报刊专栏作家;康芸薇,河南人,小说作家。现将原“信”略作删节转登如下:
一妈:
您托人辗转捎来的一盒古墨我刚收到。从旅馆里李先生处接到这个黄牛皮纸袋的时候,我心里震了一下,有点不能相信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给我的东西,这就是您珍藏了有几十年,历经多少天灾人祸,迁徙过多少万里路,磨破了多少双鞋,愁出多少白发之后,依然仔细的收藏着,这么薄薄的象一本书也似的盒子,为着它里边小小的、精致的十块古墨。妈,您把它给了儿子。三十多年,历尽浩劫与折磨,您仅存的这么一件不是生活必需品,也不是生产工具的东西,您把它给了儿子。我真不忍心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妈。
半夜里,在灯下,我在桌毯上拓下信里附上的这张古墨拓片。我拓过碑,拓过铜器,还拓过庙里青石板的浮雕,都是大件的,但是从来没有象这回拓几块小小古墨来得吃重。轻轻的抚摸着这每一方形状不同,花纹各异的古墨,想着它们曾经在妈的怀里经历千山万水,经历过三十几年的岁月,我好羡慕,又好嫉妒。这些块墨不只认识您,简直比您的儿子跟您更亲,比您的儿子更了解您。我在灯下瞧了又瞧,不仅打量着它们的细致与苍老,总希望能凭着什么超自然的力量,从这几块古墨里,忽然看到妈的模样,听到妈的声音。
算算看,这盒“苍云珍品古墨”,从您的手里递出来,直到我捧在掌心上,至少经过五个人,又有四、五个月了。也真象您,三十多年了,总是隐藏在隔着海峡的另一个世界里,儿子总是在一片漆黑里幻想着您,塑造着您的形象,慢慢儿的觉得不太满意,把原来那个在幻想里打碎了,又重新塑造起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不比您想儿子的次数少,我想,妈。
要是早些年我收到这盒古墨,我还真不能体会这盒古墨带来的真正讯息。现在我懂了,我知道这里边包含着一些谁也夺不走的东西,婚姻夺不走它,战乱夺不走它,流离与折磨夺不走它。这几块墨是这么样的细致、优雅,古法制墨总不把香料掺在松烟里,但是这几块墨我闻了又闻,它们真香,是“真水无香”的那种香。
有几块裂了,也许是地方不同,气候也不同的关系。愈是好东西愈是受不得伤害。不过这几块断裂的墨,在丝绵垫子里护着,倒是一丝也看不出来,不管是整的,裂的,它们都是好墨。
拓片拓得很淡,不敢用力,恐怕把墨压坏,所以纸上仅仅看得出朦朦胧胧的影子,这也许就如父母与儿女一样,儿女就是父母的拓片。拓纸与墨一定要贴贴切切的才能拓得恰到好处,要如是母亲怀着孩子,抱着孩子。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张床比母亲的胸怀更舒坦,我想,可是我没法子求证,您怀过我,抱过我,只怪我们分手得太早,我一点都记不得了。我不记得您的容貌,不记得您的声音,但偏记得您把姐姐跟我叫进房屋里,一掩上门就扑扑簌簌的落泪,这段记忆,就随着年月拉长,我的母亲,在三十多年的岁月里,就一直睁着一双泪眼看着我,后来我当然明白过来,那为的是躲不过的分离的命运,但是我真怨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您为什么没有留下一幅笑容给我呢?
写信给您,可真不是件容易事。本来万里关山,卅载阔别,杳无音讯的情况下,母子能够联系上,该是好事。可是您说,您好几年都没照相了,要拣个日子去照张相设法让人带给我。这就让做儿子的没法安心,妈,您是不是老的不象样了?宁愿象那几块墨似的,把您的创痕风霜继续隐藏?您说,您一个孤老太太,凭着倔强的个性挺过来了,现在您跟儿子通了消息,是不是反而会搅和得您六神无主?您说您在年三十夜里,站着凑着灯读儿子的信,就那么三、四张纸,您读到左邻右舍早就吃完了年夜饭,四下里都安安静静了,您这才发现您晚饭也没吃,而且已站在灯下两、三个钟点了。儿子读到您写的这段,心里真苦,心里真苦。如果我们的再通音讯伤了您的身子,乱了您的心神,儿子宁愿没这回事。但是,妈,这回事毕竟发生了,幸与不幸,怎么能够由得藐小的您跟我呢?我总还忍不住有这么多的话要告诉您,您也一定心急如焚的等着儿子的消息。
我也想过,您不去照相寄来给我,也不顶坏,我就细细的守着这盒墨吧,这是除了我的生命之外,我得到的唯一您给我的礼物,我可以凭着它,渐渐相度出您来。可是这个念头刚起来,我又看到了自己的懦弱了,我自己的母亲能够静静的承受三十多年思念儿女的刻骨之痛,我这做儿子的,怎么能这么不中用?
妈,快到照相馆去照张相给我,到时候,儿子预备咬紧牙关,望一望他那满面风霜与一头苍苍白发的母亲,儿子一定要看个真切,一定要。
亮轩
二妈妈:
在我渐渐长大懂事之后,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与妈妈好好的谈一谈,让妈妈了解我,然后我要在妈妈面前大哭一场,再告诉妈妈我爱您。
即是现在我提笔给妈妈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中仍然有这样的冲动,我不明白在妈妈生的四个孩子中,为什么独有我受了那么多的苦!
我出生后三个月妈妈把我从南京送到河南老家去陪伴奶奶,说好了放暑假的时候,要和爸爸回来看我,没想到妈妈走后没有多久,芦沟桥事变就爆发了。我跟奶奶和乳母长到八岁,我认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美好的岁月,因为她们都非常爱我,我就成了她们的精神寄托。她们的爱,宠坏了我,使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小孩。
抗战胜利后,爸爸把我和奶奶从老家接到开封,一家人重逢应该是一件可喜的事,然而,离别八年,我见了妈妈竟如同见了陌生人!那时,我虽然只有八岁,但我感觉得出,妈妈,除我之外,您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和爸爸,我在您的眼中看出,我只是一个来自老家土气而又古怪的小女孩!
当时的我,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您虽然带我同睡一床,希望拉近我们的情感和距离,然而,我怀念的是我的乳母,我一直喊她妈妈,我总是祈望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老家,回到乳母的身边。妈妈,那时的我一定使您非常困恼吧?后来到了南京,管家的柯婆婆常常欺负我,弟弟做的所有坏事,她都对您说是我教的,或者是跟我学的。您虽然不骂我,但是我听到您对柯婆婆说:“不骂她,她都不亲了,我要骂她,她更不亲我了”。当时,我是多么难过。一直到初中,我都害怕上作文课老师会出“我的母亲”或者“母爱”这类题目,因为我觉得自己非常的孤单和寂寞,您并不知道我的喜怒与饥寒啊!
妈妈,自四九年分别到现在,已经三十一年了,您那十二、三岁的女儿,如今也已四十三、四岁,而且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妈妈,离别这么多年,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因战乱而分别,我们母女的感情,一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亲密的,然而,到底我们已分别三十一年了!上苍似乎不给我们弥补的机会了!啊,妈妈,如果有一天我们能重逢,我们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然后,一定会抱头痛哭一场吧?经过这么多年,我们不会再是陌生的母女了。
啊!妈妈,今生在世,我们是否还会有那一日呢?
康芸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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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山中咏叹调
山东淄博 韩青
石湾
这是一个独自沉思的石湾,
在深山幽谷中把史书漫卷。
这是大自然画龙点睛之笔,
使它灵感的火花历代打闪——
一首首的诗词诞生了,
多少骚人墨客对它兴叹!
它给朝霞梳妆的镜子,
它给宿雁月下的摇篮……
然而,史书翻卷到了今朝,
华夏新韵一扫古人的幽怨;
石湾期待着崭新的生活,
岂能一如既往,顾影自怜!
测绘的脚印留下一串一串……
它春心萌动,要灌溉,要发电!
云 雨
山里气候常是瞬息万变,
乍进山往往受它的蒙骗:
只因轻视一小朵蘑菇云,
惹它在头上垂下雨帘;
东跑西躲更是可笑,
它只是和你闹着玩——
就在山雨哗然而至的时刻,
大自然趁机拍下一张照片:
一个光脊梁的牧羊儿,
脱下衣褂给羊羔遮雨避寒,
而他心中象贮满了欢乐,
摇动鞭儿,哼着小曲攀山……
谁要是看见了这种景象,
能不对深山无限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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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连载

访日寄怀
于伶
九、难忘的十六天
我们访日去来十六天,看了十四台整场的戏,还看了四、五次戏剧排练或片断的表演。有“古典艺能鉴赏会”、“上方艺能真髓”和国立剧场的三月歌舞伎公演;有创作话剧民艺剧团演的《我的灵魂辉莹如水清》——剧终,我们到后台对泷泽修、宇野重吉与奈良冈朋子诸氏致了敬意与谢忱;还有由名小说改编、三田佳子演的《雪国》。在渕江中学风雨操场内跟一千多中学生同看水上勉创作、青年座演的舞踊与话剧结合的新型寓言剧《青蛙从树上下来》等。
我们首先访问了千田是也先生领导的俳优座戏剧研究所及展览室,参观排练布莱希德剧作片断。访问毛利菊枝女士领导的胡桃座排练场,看了《六月之女》的排演。参观了文学座和俳优座将联合公演的译剧——阿·威斯加的剧作《根》的排练,幕间访问了木村光一、栗原小卷、小泽荣太郎等主要人物。我们参观访问朋桐学园大学演剧科时,看到了同学们为欢迎我们表演的演员形体训练以及许多小品与片断的戏剧演习。我们还参观了“东映”电影制片厂,看到表演艺术家东野英治郎先生主演的《水户黄门》的现场拍摄片段。
能看到这些多样的优美的演出、排练与拍摄,诚是受益匪浅。尤其难忘的是我们尊敬的戏剧表演艺术家杉村春子与尾上村绿(曾到中国来演过《忠臣藏》的歌舞伎名演员)两氏演的《开往塔林的船》的精湛深纯的演技。全剧两个演员一气呵成九场戏,没有开幕闭幕或幕间休息。
欧阳予倩、田汉和夏衍诸戏剧前辈留日时,曾看过日本著名新派戏(文明戏)女演员水谷八珍子的戏剧演出。这次,我们在京都南座参加了她逝世周年祭的纪念演出,到她的女儿水谷良重女士的化装室表示了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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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温故知新录

“人眼不开天眼见”
徐谷子
南昌有一“状元桥”,相传因清乾隆年间状元戴衢亨而得名。
戴衢亨,江西大庾人,自幼勤奋好学,人才出众。只是七品县令有眼无珠,埋没了他好些年,一直考到三十方尽,连一个小小秀才也考不到手。可惜一块白玉埋没尘沙,难得出头。
那年又值县考,戴衢亨仍是名落孙山;众童生不服,捐助他买了个秀才,才取得了乡试的资格。八十天当中,他凭着满腹奇才,从乡试到殿试,过关斩将,连中三元。皇帝召见,钦点头名状元,衣锦还乡。那位埋没扼杀了国家栋材的县太爷,自知难当其罪,连夜挂印逃跑了。
戴衢亨为了出口怨气,警告那些玩忽职守的官员,在故乡的祠堂上,亲笔题了副对联。
联曰:
三十年前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道考又无名人眼不开天眼见,
八十日里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蓝袍脱下紫袍归。
这个历史小故事,使我们看到,古往今来,不知埋没了多少英雄奇才!如今,那种县太爷式的人难道就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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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在“梦幻工厂”里……
——看美国影片《恶梦》
管蠡
象征美国电影的好莱坞,从三十年代起素有“梦幻工厂”之称,意思是说那里拍出来的影片尽是些脱离现实生活的奇想幻景。不过,从上次大战结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梦幻工厂”也不时地向人们揭开美国社会生活的某些真相,《恶梦》就是这类影片中比较深刻的一部。
事情发生在美国的一个小城里。两个美国女大学生不小心得罪了一名警长,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她俩双双身陷囹圄。凯西和黛安是度假路过巴德姆城不幸落入魔掌的,所以非得设法逃出去不可。这个逃命的过程真是扣人心弦,紧张万分。凯西在狱长家里偷打电话未成,挨了一顿鞭刑。黛安大着胆子躲进探监的大轿车,也是功败垂成。历尽艰辛,凯西逃到城里,终于在声声警笛之中接通了给她父亲的电话时,观众也几乎同凯西一样要痛哭失声了。从爬进豆子地开始,直到凯西打电话,是一个一气呵成的镜头段落,它构成全片的高潮,拍得干净利落。虽说比较老练的观众明知这次肯定非成功不可,就如同在黛安躲进大轿车时明知非失败不可一样,却仍然要被卷进紧张的漩涡,跟着那个可怜的姑娘浑身发冷,心跳不已。这就是导演的艺术功力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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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镜泊春雨归来时(中国画) 李明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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