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5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一个深晚
史平
一九三二年阴历十一月的某一天,大约是深晚十一时许了,我坐着一辆黄包车,把戴在头上的铜盆帽挪低到眉毛以下,把吴淞路买来的一件旧的西装大衣的领头翻起盖满两颊,由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北四川路底一路电车掉头的地方就停下了黄包车。付了车钱,望四边一看,没有人“盯梢”,我就迅速地走进了沿街的一座三层楼住宅房子的大门。这是一座分间出租的住宅,走进大门就是楼梯。大约是在三层楼的右首的那间房间的门口,门上有着一个同志预先告诉我的记号。我轻轻的扣了两下,里面就出来了一位女主人。我问:“周先生在家吗?我是×先生要我来,与×先生会面的。”女主人就很客气的请我进去。
秋白同志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几篇稿子和几本书放在之华同志的包袱里,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包袱装着他和之华的几件换洗的衣服。我问他:“还有别的东西吗?”他说:“没有了。”“为什么提箱也没有一只?”我奇怪的问他。他说:“我的一生财产尽在于此了。”他问我:“远不远?”“很远,我去叫三辆黄包车。”我说着,正想下楼去叫车子,旁边那位五十以外庄重而很关心我们的主人就说:“不用你去,我叫别人去叫黄包车。”说着就招呼女主人去叫黄包车去。这时候,秋白同志就指着那位主人问我:“你们会过吗?”我和那位主人同时说:“没有。”秋白同志说:“这是周先生,就是鲁迅先生。”同时又指着我向周先生说:“这是×同志。”“久仰得很!”我诚恳地尊敬地说了一声。的确,我是第一次见鲁迅。他穿着一件旧的灰布的棉袍子,庄重而带着忧愁的脸色表示出非常担心地恐怕秋白、之华和我在路上被侦探巡捕捉了去。他问我:“深晚路上方便吗?”“正好天已下雨,我们把黄包车的篷子撑起,路上不妨事的。”我用安慰的口气回答他。我是第一次与鲁迅会面,原来不知他哪里人,听他的说话,还多少带着绍兴口音。后来把秋白、之华送到了他们的房子里,问起秋白同志,才知道鲁迅确是绍兴人。
一会儿女主人回头说:“车子已经停在门口。”我说“走吧”,就帮助之华提了一个包袱,走到门口,秋白同志向鲁迅说:“我要的那两本书,请你以后就交××带给我。”又指着我向鲁迅说:“或者再请×同志到你这里来拿一下。”我就顺便插口:“隔几天我来拿。”正想开门下楼去,之华还在后间与女主人话别。我们稍微等了一下,鲁迅就向秋白同志说:“今晚上你平安的到达那里以后,明天叫××来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秋白同志答应了。一会儿,我们三人出了他们的房门下楼去,鲁迅和女主人在门口连连说:“好走,不送了。”当我们下半只楼梯的时候,我回头去望望,鲁迅和女主人还在门口目送我们,看他那副庄严而带着忧愁的脸色上,表现出非常担心我们安全的神气。秋白同志也回头望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进去吧。”他们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当我们走下到了二层楼梯口,才听到三层楼上拍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秋白同志自从一九三二年××同志被捕以后,侦探到处在追逐他。病得又很重,住在鲁迅家里已经好久了。虽然鲁迅当时也为暗探四面跟踪着,但是鲁迅终于把秋白同志安全保护了几个月。后来因为外面已经有些“风声”,所以我们就把秋白同志搬到另一个地方。我们本来还要到鲁迅家去替秋白同志拿那几本书,我也很想再去会会鲁迅,后来因为别的原因,很快的离开了上海,所以没有再去。我这第一次的会见鲁迅也就成了最后一次的会见鲁迅了。
鲁迅竟死了!当我读了报纸上鲁迅病卒的消息时,我脑子里一阵轰轰的声音,坐在椅子上呆呆的出神了几分钟,那身穿灰布棉袍和庄严而带着忧愁脸色的鲁迅立刻在我脑子里出现,似乎他还在说:“深晚路上方便吗?”
鲁迅虽然死了,但是鲁迅的思想却深印在中国百万青年的脑子里。鲁迅的“坚决,不妥协的反抗”的精神,永远遗留在我们中国青年的思想里,将领着他们走上解放中国民族与解放劳动大众的光明大道。鲁迅虽死,鲁迅的精神不死。
鲁迅的死,是我们中华民族绝大的损失。鲁迅的死,损失了一个爱护我们党,爱护我们革命战士的中国共产党的最好的朋友。同志们!朋友们!不用悲伤!向前进吧!鲁迅一生奋斗的事业,还需要我们勇敢坚决去完成。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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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中国共产党的最好的朋友”
——介绍陈云同志悼念鲁迅的一篇文章
唐天然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鲁迅先生溘然长逝。我党在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上,连续刊登了一些悼念文章。其中有一篇,刊于十月三十日,题目是:《一个深晚》,署名史平。
在这之前,同年六月二十日,该报悼念瞿秋白同志殉难一周年纪念的专版上,在一篇主要文章中,文末署名的列有史平的名字,而且是被编者称为“我国共产党领袖”之列的。那末,史平该是我们党的一位负责同志了。
经过查考,并向陈云同志函询,原来,史平就是陈云同志。一九三六年,陈云同志正在莫斯科共产第三国际工作。史平是他当时用的名字。
为了逃避国民党的搜捕,瞿秋白同志曾经三次住到鲁迅先生家里避难。一九三二年阴历十一月是第一次。这年的岁末,由于外面已有“风声”,住在鲁迅家已经不够安全。《一个深晚》就是陈云同志记叙的他在这个寒冬的一个深夜,代表党组织,亲自去到鲁迅家里,将瞿秋白和杨之华同志接出转移到别处去的经过。这篇文章还深沉地表达了陈云同志对鲁迅先生的悼念心情。
文中所说“我们就把秋白同志搬到另一个地方”,当是指党组织决定把瞿秋白同志转移到别处去;当时任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的陈云同志,正是代表党组织亲自去执行这个任务的。鲁迅先生在白色恐怖下,虽然自己的处境也很困难,但他在危急中,终于不避艰险,难中相助,为党安全地保护着秋白同志。
陈云同志这些带有深情的回忆,使我们深深感到,鲁迅先生对共产党人,对并肩战斗的战友,感情是十分深挚诚朴的。在那寒凝大地、风雨如磐的深夜里,他处处尽量让自己去承担风险,而无时不体现出他对革命战士的真诚爱护。
陈云同志的文章说明,当时除了文艺界的一些党员和鲁迅先生有多方面的联系,我们党的负责同志,和鲁迅也有着直接的接触。鲁迅先生和党的关系确实是很亲密的。
当年,在白区的条件下,党的负责同志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鲁迅从不打听来人的情况。正如许广平同志所说:“那时为了革命利益,我们自觉地遵守纪律,从不问来人姓名和住址,知道问是不妥的。”这一类事,鲁迅在日记中也不便留下痕迹。别人当然更无从知道。因此,许多重要史实,如果没有当事人回忆,就会湮没无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陈云同志的文章,也是一则重要史料,现在留下的这类文献很少。况且,陈云同志的文章,写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六日,鲁迅逝世后一周,距所说史实发生的时间,还不到四年;这与将近五十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忆的文章相比,当然要真实准确得多,因此也就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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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新发现的鲁迅“五四”时期的佚文
寸铁
黄棘
有一个什么思孟做了一本什么《息邪》①,尽他说,也只是革新派的人,从前没有本领罢了。没本领与邪,似乎相差还远,所以思孟虽然写出一个Marks②,也只是没本领,算不得邪。虽然做些鬼祟的事,也只是小邪,算不得大邪。
造谣说谎诬陷中伤也都是中国的大宗国粹,这一类事实,古来狠多,鬼祟著作却都消灭了。不肖子孙没有悟,还是层出不穷的做。不知他们做了以后,自己可也觉得无价值么。如果觉得,实在劣得可怜。如果不觉,又实在昏得可怕。
刘喜奎的臣子的大学讲师刘少少③,说白话是马太福音体,大约已经收起了太极图,在那里翻翻福音了。马太福音是好书,狠应该看。犹太人钉杀耶苏的事,更应该细看。倘若不懂,可以想想福音是什么体。
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又格外凶。然而酋长终于改了君主,君主终于预备立宪,预备立宪又终于变了共和了。喜欢暗夜的妖怪多,虽然能教暂时黯淡一点,光明却总要来。有如天亮,遮掩不住。想遮掩白费气力的。
〔原载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二日《国民公报》
“寸铁”栏〕自言自语
神飞
一序
水村的夏夜,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是一件极舒服的事。
男女都谈些闲天,说些故事。孩子是唱歌的唱歌,猜谜的猜谜。
只有陶老头子,天天独自坐着。因为他一世没有进过城,见识有限,无天可谈。而且眼花耳聋,问七答八,说三话四,很有点讨厌,所以没人理他。
他却时常闭着眼,自己说些什么。仔细听去,虽然昏话多,偶然之间,却也有几句略有意思的段落的。
夜深了,乘凉的都散了。我回家点上灯,还不想睡,便将听得的话写了下来,再看一回,却又毫无意思了。
其实陶老头子这等人,那里真会有好话呢,不过既然写出,姑且留下罢了。
留下又怎样呢?这是连我也答复不来。
中华民国八年八月八日灯下记。
〔原载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国民公报》
“新文艺”栏〕
二 火的冰
流动的火,是熔化的珊瑚么?
中间有些绿白,象珊瑚的心,浑身通红,象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要烫手。
遇着说不出的冷,火便结了冰了。
中间有些绿白,象珊瑚的心,浑身通红,象
珊瑚的肉,外层带些黑,也还是珊瑚焦了。
好是好呵,可惜拿了便要火烫一般的冰
手。
火,火的冰,人们没奈何他,他自己也苦
么?
唉,火的冰。
唉,唉,火的冰的人!
〔原载一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国民公报》
“新文艺”栏〕
三 古城
你以为那边是一片平地么?不是的。其实是一座沙山,沙山里面是一座古城。这古城里,一直从前住着三个人。
古城不很大,却很高。只有一个门,门是一个闸。
青铅色的浓雾,卷着黄沙,波涛一般的走。
少年说:“沙来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
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
这样的过了三年和十二个月另八天。
少年说:“沙积高了,活不成了。孩子快逃罢。”
老头子说:“胡说,没有的事。”
少年想开闸,可是重了。因为上面积了许多沙了。
少年拚了死命,终于举起闸,用手脚都支着,但总不到二尺高。
少年挤那孩子出去说:“快走罢!”
老头子拖那孩子回来说:“没有的事!”
少年说:“快走罢!这不是理论,已经是事实了!”
青铅色的浓雾,卷着黄沙,波涛一般的走。
以后的事,我可不知道了。
你要知道,可以掘开沙山,看看古城。闸门下许有一个死尸。闸门里是两个还是一个?
〔原载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日《国民公报》
“新文艺”栏〕
四 螃蟹
老螃蟹觉得不安了,觉得全身太硬了。自己知道要蜕壳了。
他跑来跑去的寻。他想寻一个窟穴,躲了身子,将石子堵了穴口,隐隐的蜕壳。他知道外面蜕壳是危险的。身子还软,要被别的螃蟹吃去的。这并非空害怕,他实在亲眼见过。
他慌慌张张的走。
旁边的螃蟹问他说:“老兄,你何以这般慌?”
他说:“我要蜕壳了。”
“就在这里蜕不狠好么?我还要帮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的别的东西,却怕我们同种么?”
“我不是怕同种。”
“那还怕什么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原载一九一九年八月二十一日《国民公
报》“新文艺”栏〕
五 波儿
波儿气愤愤的跑了。
波儿这孩子,身子有矮屋一般高了,还是淘气,不知道从那里学了坏样子,也想种花了。
不知道从那里要来的蔷薇子,种在干地上,早上浇水,上午浇水,正午浇水。
正午浇水,土上面一点小绿,波儿很高兴,午后浇水,小绿不见了,许是被虫子吃了。
波儿丢了喷壶,气愤愤的跑到河边,看见一个女孩子哭着。
波儿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女孩子说:“你尝河水什么味罢。”
波儿尝了水,说是“淡的。”
女孩子说:“我落下了一滴泪了,还是淡的,我怎么不哭呢。”
波儿说:“你是傻丫头!”
波儿气愤愤的跑到海边,看见一个男孩子哭着。
波儿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哭?”
男孩子说:“你看海水是什么颜色?”
波儿看了海水,说是“绿的。”
男孩子说:“我滴下了一点血了,还是绿的,我怎么不哭呢。”
波儿说:“你是傻小子!”
波儿才是傻小子哩。世上那有半天抽芽的蔷薇花,花的种子还在土里呢。
便是终于不出,世上也不会没有蔷薇花。
〔原载一九一九年九月七日《国民公报》“新
文艺”栏〕
六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躺在床上,喘着气,脸上很瘦很黄,我有点怕敢看他了。
他眼睛慢慢闭了,气息渐渐平了。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要死了,你叫他罢。”
“爹爹。”
“不行,大声叫!”
“爹爹!”
我的父亲张一张眼,口边一动,仿佛有点伤心,——他仍然慢慢的闭了眼睛。
我的老乳母对我说:“你的爹死了。”
阿!我现在想,大安静大沉寂的死,应该听他慢慢到来。谁敢乱嚷,是大过失。
我何以不听我的父亲,徐徐入死,大声叫他。
阿!我的老乳母。你并无恶意,却教我犯了大过,扰乱我父亲的死亡,使他只听得叫“爹”,却没有听到有人向荒山大叫。
那时我是孩子,不明白什么事理。现在,略略明白,已经迟了。我现在告知我的孩子,倘我闭了眼睛,万不要在我的耳朵边叫了。
〔原载一九一九年九月九日《国民公报》“新
文艺”栏〕
七 我的兄弟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
我的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我的兄弟无论怎么热心,也得不到一个风筝了。
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看见我的兄弟,正躲在里面糊风筝,有几支竹丝,是自己削的,几张皮纸,是自己买的,有四个风轮,已经糊好了。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也最讨厌他放风筝,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
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
然而还是请你原谅罢!
〔原载一九一九年九月九日《国民公报》“新 文艺”栏〕
注释: ①思孟,北京大学被辞退的教员徐某的化名。他先是做了一篇《辟谬》的文章,攻击蔡元培和新文化运动;后来,又在一九一九年八月六日到十三日的《公言报》上发表《息邪》(一名《北京大学铸鼎录》)一篇长文,用给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等人作传的形式,对他们本人及其倡导的新文化运动进行了造谣诽谤和人身攻击,企图以此煽动复古势力来平息新文化的“邪说”。
②Marks,即马克思,英文应拼写为
Marx,思孟在《息邪》序中误拼为Marks。文中引出这个错误,对思孟诋毁革新派“没有本领”的谬论进行回击。
③刘少少,当时北京大学研究所老庄哲学讲师。他曾于一九一九年一、二月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太极图说》,鼓吹封建国粹;五四运动以后,又妄说白话文是“马太福音体”。他曾经因为捧当时著名的京戏女演员刘喜奎出名,作有《忆刘王》诗十首,尊呼刘喜奎为“刘王”,因此文中讥称他为“刘喜奎的臣子”。
〔孙玉石 方锡德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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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花团剑簇
——读新发现鲁迅佚文十一篇
唐弢
一九七八年,孙玉石同志从《每周评论》上发现一批鲁迅佚文,连同他写的介绍文章,托人转给了我。文章考稽周密,分析细致,使我十分感动,以为这才是做研究工作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最近,玉石同志又同方锡德同志一起,在《国民公报》上发现了鲁迅佚文十一篇。
我过去做过一些辑录鲁迅佚文的工作,两位同志引为同调,不弃闭塞,星夜走访,嘱我在佚文后面写上几句,说一说个人对这十一篇文章的意见。
从这些短文的思想内容等方面来考察,我以为,这些发表在孙伏园主编的《国民公报》副刊上署着笔名的短文,可以判定为鲁迅的文章。
十一篇中,前四篇是匕首式的短文,载“寸铁”栏,署名黄棘。黄棘是鲁迅早年写《〈越铎〉出世辞》、《哀范君三章》,后期写《刀“式”辩》、《考场三丑》等文用过的笔名。后七篇是散文诗,美丽深邃,包括《序》在内,总名《自言自语》,连载于“新文艺”栏,署名神飞。神飞也是鲁迅的笔名。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里说过:“我所用的笔名也不只一个:LS、神飞、唐俟、某生者、雪之、风声;更以前还有:自树、索士、令飞、迅行。”几年以来,经过不少研究工作者的努力,鲁迅的笔名大都已同文章对号,惟独没有见到署名神飞的文字,因此这个笔名还虚悬着。这回《自言自语》的发现,一连七篇,都署神飞,这样,由鲁迅本人提出、许多人看作疑难的问题,终于一下子解决了。
放在“寸铁”里的四篇,三言两语,这是和栏名相适应的。“五四”前后,就象《新青年》、《每周评论》有“随感录”一样,《国民公报》辟“寸铁”栏,取短兵相接、寸铁杀人之义。这个栏名以后曾为党团刊物所袭用,一九二三年七月创刊的《前锋》,一九二四年二月第五十五期起的《向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第一百零一期的《中国青年》,都有“寸铁”专栏。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离开北京大学,《新青年》暂时停刊,《每周评论》被禁,复古派乘机反扑。鲁迅针对吹捧林琴南而在《公言报》上发表《息邪》(一名《北京大学铸鼎录》)的思孟,用《太极图说》抵制新文化运动、说白话是“马太福音体”的刘少少等人,在《国民公报》的“寸铁”栏里,发表了犀利无比的投枪式的杂感。鲁迅这些寒光逼人的短小的武器,再加钱玄同、孙伏园的文章,正是文学史上一次有声有色的战斗。
不过使我感到特别兴奋的,还是那组题为《自言自语》的散文诗。我同意这样一种意见,有些篇什是后来收入《野草》的散文诗和《朝花夕拾》里《父亲的病》等的雏形,正如色彩鲜艳的油画先要一个简朴的素描草稿一样,不过素描又自有其独特的风韵。何况《火的冰》、《古城》已近完成,《古城》且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浓缩与具象,它的意义就不是作为草稿的素描所能包括了。至于《螃蟹》和《波儿》,前者写世情,写新生的艰难和危险;老螃蟹为了脱壳而慌慌张张地找着窟穴,旁边窥伺着的却是用帮忙名义等着吃掉它的同伴。读了使人痛哭,促人从警惕中奋起。后者写生机,写集体和发展的力量;淡的河水不因一滴泪而转咸,绿的海水不因一点血而变红,然而,即使手边的种子终不抽芽,世上也不会没有蔷薇花。则又使人大澈大悟,感到出现眼前的生意盎然的人世的永生。这些散文诗含义深刻,思想的瑰奇恰如闪闪发光的宝石,可以缀上任何一顶文学皇冠而不会有丝毫的逊色。
鲁迅的《野草》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自言自语》的发现,将散文诗写作时间往前提早了五年,说明和小说、杂文的同时,鲁迅已经写了寄意深远、想象神妙的散文诗。从一九○七年在东京写《摩罗诗力说》、推崇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开始,艺术家鲁迅的风格是变化的,发展的,但也仍有内蕴的一贯的因素;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许多现象也就无法解释了。那种把现实主义理解得非常狭隘,非常琐屑,认为现实主义就是写真实,写真实就是照抄生活;把没有前途的、“爬行的现实主义”硬安到鲁迅的头上,不仅歪曲了现实主义,也是对鲁迅许多伟大作品的严重的误解。在这点上,《自言自语》也给了我们有力的证明。
无论是四篇“寸铁”里的短文也好,或是七篇《自言自语》也好,两组佚文的发现,确实是鲁迅研究领域内一件大事。我们深深感激孙玉石、方锡德两位同志,感激他们为了辛勤搜求而作出的不懈的努力。
一九八○年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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