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5月24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春月夜〔短篇小说〕
韩映山
玉芬做好了晚饭,扫了扫碎苇皮儿,就坐在地上织起席来。今天,丈夫雨田从外边拉脚回来了,她很高兴,心里有很多歌儿想唱。可婆婆总是说她:都孩子拉扯的了,还这么爱唱,比不得做姑娘的时候了……玉芬听了,心想:做媳妇就不兴唱了?谁订的这法码?虽然这样想,可她却从来不跟婆婆顶嘴。她知道婆婆一辈子受苦受累把雨田拉扯大,公公又死了,不容易……。此刻,丈夫到队部去了,婆婆弄着小瓜玩去了,春水似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流进屋里来。她想:丈夫怎么还不回来,今天晚上不是要选队长么?她等着丈夫,编织着花纹,心里美滋滋地,不由又轻声唱起来:“浪花,浪花……”
刚唱了一句,丈夫雨田就进来了,玉芬赶紧止住。雨田笑着说:“嘿,唱得不赖,有点李谷一的味道!”
“去你的,别村贬人了。”玉芬笑着说,又问:“怎么去了这半天?队里有事吗?”
“有事。”雨田说,“你先把饭给我盛一碗,我饿了,咱们吃着饭再说。”
“等娘来了一块吃吧!”玉芬说。
“别等了,吃了饭还得去开选举会呢?”雨田说着,就去揭锅。嘿!今天是好饭食:大米干饭炖小鱼,就向媳妇一鞠躬说:“多谢。”
玉芬笑着打他一下,说:“别谢我,谢咱娘吧!她说你出门在外,瘦了,让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又问:“哎,这回出门,你挣了多少钱?怎么也不交代呀?”
雨田往嘴里扒拉着饭,说:“正要跟你们汇报呢,老支书就把我叫了去。”他把这次挣的款数,如实地说给玉芬听。
玉芬听完,伸着手说:“拿来?”
“什么?”
“半导体呀!”
雨田这才想起,他曾答应给玉芬和娘买一个六个管的牡丹牌半导体,因为娘爱听戏,玉芬爱听歌。可是,他光顾给队里买化肥,却忘了买半导体了。他搔搔头皮,做个鬼脸,跟媳妇说好的,并立下保证,下次一定买。玉芬瞪他一眼说:“看你那丑样子,花马叨嘴儿,就你积极!你看人家‘机灵猴’二槐,挣多少钱也不交队里,一家子捣动买卖,吃得贼肥傻胖的。谁象你,辛苦半天,家里照样窄憋。”
“咱不跟那样的学。”雨田说:“什么时候咱也得想着集体,咱爹当了一辈子干部,受了那么大责难,临咽气还嘱咐,为人要清正……”
玉芬不言声了,她嘴上虽然抱怨丈夫,但心里却是同情丈夫的,她愿意丈夫进步。
吃完饭,雨田还告诉她,老支书和大队长有意让他担任二小队长的候选人,让他在思想上做个准备,万一选上,到时可别打退堂鼓,因为二小队,选过几次,选谁,谁也不愿干。他向玉芬表示,想挑起这副担子。
“看看,是不?你这个傻劲又来了。”玉芬鼓嘟一下嘴说:“你专爱揽这难?的泥!你不知道是怎的?这队长,一年换八回,谁能玩得转?甭说有一帮子嘎杂子捣乱,光那‘反修’战斗队的派性,你就治不了。”
雨田一时没答言,他觉得玉芬忧虑的是实情:林彪、“四人帮”横虐时期,这个队两派斗得最厉害,好多户结下了仇扣儿,见面不说话,说话就吵架,牛蹄子分八瓣儿,九股绳儿拧不到一块儿。加上近来,有那么一拨人四出跑买卖,不安心农业,光强调小自由,不顾大集体,闹得干部们谁也不敢管,你一管,就说你是“四人帮”那一套。所以,干部们情绪很大,干脆就撒手合眼,谁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愿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挣来钱,愿交就交,不交就拉倒。有的干部,甚至撂了挑子,也跑到城里炸油果子去了……这样下去,谁来种地?眼看春耕大忙季节到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果春耕春播误了,秋后打不了粮食,后悔也就晚了。他左思右想,决定担起队长这副担子,因此,没容跟娘和玉芬商量,就当着老支书和大队长的面答应下来。今天,他听玉芬的话音,体会出是怕他干不了,心疼他吃苦受累,这里边有媳妇的担心,也有贴心的爱护,于是他说:“这个载儿是重,我也掂量过了,可是,我想驾驾这个辕,试巴试巴。”
“光凭你这驾辕的马能有多大劲儿?”玉芬说:“前边拉长套的骡子不用劲,你也是白搭!”
“你算说对了!”雨田听出玉芬是在点化他,“光靠我这辕马,累死也不行。我想好了,如果选上我,一上任,先得做团结的工作,让两派抱成团儿,把绳儿拧成一股儿,然后呢,就得订些规章,不能乱打葫芦锤……”雨田说到这,兴奋起来,上前攥住玉芬的手说:“小瓜他妈,你过去当过妇会主任,点子比我多。”
玉芬抽回手,吃地一声笑了,指指窗外的月光说,“它看咱们呢!”她躲开丈夫,又说:“怎么娘他们还不来?我看哪,你先得说服咱娘,娘是不愿叫你干的。她说,就是因为咱爹当干部,叫‘造反派’给斗死了,难道你忘了?”
雨田是没忘的:老人家从土改、互助组、合作社,一直到人民公社,风里雨里,兢兢业业,历尽了千辛万苦,到头来,落了个“走资派”,活活被折磨死了,这痛心的事,怎么会忘记呢?可是,他又想,这奇冤惨案,也不单是他一家,上上下下,多少优秀的老干部都遭受到了呢?怎么因为这个,就不愿当干部了呢?为了向前看,为了四化,为了世世代代不再重演这样的悲剧,不但要干,而且要干好!想到这,他向玉芬说:“娘的思想,你得帮我做工作,你比我会说。”他想起,响应节育号召,身边只要一个孩子,就是玉芬说服了娘。
“我试试看吧!”玉芬抿抿嘴唇说:“说服了娘,你怎样谢我?”
雨田看着玉芬的面容,有一片月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显得那么明丽、柔和、俊俏,不由笑着凑近说:“明天就给你买个半导体。”
玉芬格格笑起来,推开他说:“又是明天,说话不算话。”
窗外,月夜静静的。可以听到春风摇动花枝的声音,小河汩汩流水的声音,远方拖拉机春耕的声音,以及淀里大雁的鸣啭声音。什么地方,有一支歌儿,随着春风飘来:
“明天,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


第5版()
专栏:

卖鹅〔短篇小说〕
菡子
十冬腊月起了西风,芮坤荣家瞎灯灭火的,老两口坐着没趣,上床睡了。这样的长夜,哪能睡得着呢?
“明朝上城你去把鹅卖了!”歇了好久,老妈妈说。对老头子,她的话赛如圣旨,没有商量的余地。可这个决定非同小可,她自己也觉着话音中出乎意外地软弱。
老头子霍地从被筒里坐了起来,“什么?卖鹅?”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他们上床这么久所想的,正是家里最大的一笔财产——鹅;而且两个人也不约而同时隐时现的,在脑子里跳出过一个“卖”字。两个人的心事一接触,老妈妈对他的抗议,原不奇怪,于是乎没有声响。但他们心里却如煮开的一锅水,翻腾着。
“不能把嘴巴吊在梁上!”“这样的辰光有什么年好过。”这是他们想到一块的地方。
又歇了好久,老头子认为老妈妈过于狠心,他第二次发动攻势:“不是说好送给芳伢的嘛!还有八个鹅蛋。”
芳伢大名芸芳,是他俩的寄女,从城里下来的知青,如今调到城里去了。五只小鹅捉来的时候,她已下放两年,在芮家常进常出。黄绒绒的小鹅,被她捉在手里喂食,后来半大不大的,跟着她出工;有时她收工回来,鹅老早在村头上摇呀摇的等她。五只小鹅,只有一只婆的。冬天到了,大女二女一家一只公的;还有两只公的,一只叫野猪咬死,一只做了当年春节的食物。生蛋的鹅养到今朝,那是由于芸芳上调死也不让杀,何况鹅蛋还可换点零用钱。这是做小辈对大人的体恤,老妈妈为此哭过两次,坤荣呢,没有眼泪,闷闷地过了好几天。后来商量好了老头子刚才提出的办法,他们心中才平静下来。没想到芸芳上调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弄到要卖鹅的地步。
听到坤荣提问,芮伯娘只当没听见。她翻了个身,冰冷的脚指头戳到老头子的背上。开头坤荣觉得有点分量,好象故意戳他,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晓得她心里酸苦,并非想在他背上做功夫。他屏住气息,随后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怪今年年成不好,”好一会,老妈妈软和地说:“再说江妖婆才捉出来,国家也还顾不上我们农村。以后总会好起来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犹如看到山中的火把,远远地耀眼。
“那是自然,自然!”对方连忙应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未必再提卖鹅!
“鹅还是要卖的,”槌正打在鼓上,鼓点还在连续敲打:“我称过了,整整七斤,一块钱一斤,少一个不卖。拿五块钱回来见我,还有两块,你自己知道派什么用场。”敲到最后,那鼓点好象是哭出来的。
三十年夫妻,即使默默无言,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何况她目前的呜咽,只能为了芳伢,大女二女出门是摆酒的,只有芸芳这个丫头……老妈妈一提这个话头,坤荣就劝她:“她是进城……”这倒反引她发火:“你晓得个屁,十六块半的徒工。”说着就哭,坤荣左劝右劝,她才平和些。
第二天坤荣自然上城去卖鹅。老妈妈先给鹅“取蛋”,果然摸到硬角角的一个。她有点后悔,不过转而一想,还是咬咬牙。她给八个鹅蛋上抹了一点洋红水,连鹅颈也抹得象后刘海。鹅匍在菜篮里也不知出门去干什么,有点默默含羞的样子,好象待嫁的新娘。老妈妈看了一眼,把头别了过去。她跟着老头子送了一程又一程,没有说话,直到快看见城里的宝塔尖,她才停了脚步。
“一块钱一斤呵!”她无力地嘱咐:“鹅毛也值九角呢!”她站着不动,其实她还想数落一番,不是万不得已,给她一只金元宝,她也不卖这只鹅。
“当心点,就说是送人的,要不人家又要说走资本了。”她又追上来小声地嘱咐。
在西门横街上的“黑市桥”,那天真是有点灰蒙蒙的。街面上排着菜篮的队伍,并不整齐;那篮子好象能随风转动,有的往侧巷里钻,有的被提在手里开路。男的大都拉低了鸭舌帽,闷声不响。女的东张西望,惶惶不安。她们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没来由地向人诉说担心的内容:
“吓死人的,要完税就完嘛!”
“我是走过这里。”
“送人,哪个是卖的!”
只有街上摆荸荠摊的老太婆仗着她有一张装在塑料套里的小贩卡,成了他们的总管,有时吆喝着:“怕什么,卖不掉的归我!”她的桌子底下,确有两只盛鸡鸭鹅的菜篮。坤荣站在侧巷口头,以便随时进退。
买主急急匆匆地走过,急急匆匆地讨价还价。
“九角。”
“九角?我也有张嘴,不会自己吃?!”
“背出来总是卖的罗!”
这是脾气硬的人的对话。
“卖有卖的难处,买有买的难处。”
“买卖不同心,我要便宜你要贵。”
“九角吧,老伯伯。”
“九角就九角,我不能等,工夫也是铜钱。”
这是君子国里的买卖。不问是硬是软,大都以九角成交。坤荣只听鹅价,别的什么他都不在意。看他的鹅体面,也有不少来问他的,他记着老妈妈的嘱咐,一律绷着脸回答一个“一块”,不过有时声音高些,有时声音小些。人家不能问他鹅蛋的价钱,朝他鹅蛋一望,他就生气:“不卖。”坐在他一旁的小婶婶心里明白他那“一块”和“不卖”的来由。她几次提醒他,不能只是这两句话。意思要他软和一些,讲讲他要卖一块和不卖的来由。这比要他打人还难。他捉摸别人卖九角他怎么能卖一块?要说老妈妈的话是圣旨,他又怕暴露自己在家庭的地位;还有给嫡亲的寄女,怎么只送八只鹅蛋?
街上的菜篮逐渐减少。老头有点焦急,虽然说躲在巷子里吃了老妈妈给他准备的粗饼,太阳偏西了,肚子又在唱空城计。他瞪眼望着,突然看见在他们村上办过学堂的女教师。
“坤荣伯伯是你呀,快到我家吃饭!”老师一把抓住坤荣,还是过去亲昵的样子。看见他篮子里的鹅,放低声音问:“来卖鹅的?”
这时坤荣恨不得自己能有赠送的权利,马上把鹅和蛋都送给这位他一向敬重的老师,可他现在只能有气没力地回答:“是呀。”
老师左右望望,知道他碰到难处,就问卖的什么价钱?
“九角,”他一说出口,不仅自己奇怪,小婶婶也瞪他一眼,他还机械地补充:“七斤。”他要借秤来称,老师拦住了他。她摸遍身上的口袋,只拿出四块三角,要不是坤荣不肯跟她回去,或者他不稀罕这两块钱派用场,他真想溜了。老师把从对门借来的两块头钞票,塞在他的手里。
“真难以为情了,拿你的钱!”坤荣的脸红到颈根。
老师看着篮里还有八只点了红的鹅蛋,猜想他要送份人情,就说:“你送了人情就来,我在水桥背上等你。”
一眶热泪在坤荣眼里打转,他连连摇头,忙说:“多谢你了,我比吃了还好。”他惭愧连这八只鹅蛋也不能送给老师。
等老师走了,小婶婶急忙问他:“你怎么卖九角呢?老妈妈要骂的!”
“我又不能把鹅背回去,你要不说,老妈妈怎么会知道呢?”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哀告的声音。
“我不好讲空话,钞票只有六块三角。”
“鹅在路上一泡屎屙了半斤。”他已设想对付老妈妈的盘问,看出小婶婶不以为然,他自己说多了蚀耗的斤两,忙添一句:“一只蛋扯掉四两。”他欣喜自己急中生智,变得聪明起来,小婶婶会心地笑了,看着这老实巴交的聪明人。
天暗下来了,老妈妈望到眼睛发酸才把坤荣盼回来,一把抓住他就说:“死老头子,脚上生了疔疮还是怎么的?”脸上既是恼怒,又是痛惜。
老头子什么也不解释,把两块头钞票裹着的一叠钱交给老妈妈。对方没有伸手来接,也根本不想点数,只是呆呆的看着坤荣篮里的八只鹅蛋。
“你没碰到她?”她指的是芸芳。
“店里店里没有,到她家里,铁将军把门。”
“路上也没看见?”
“她来过啦?”
“这不是,”心软嘴硬的芮伯娘早已泪如雨下,她摊出手里捏着的一张五块头钞票,票票捏在手心里已有一个时辰,捏的要是过去的银洋,上面一定滚烫。她好象拿了卖女儿的钱,抽抽噎噎地说:“十六块半的徒工,第一个月的工资。”
两个知己的老伴,再也不敢提起卖鹅,更不问卖掉的价钱。
三年以后,还是芮家卖鹅。芮伯娘提着两只鹅走在前面,一只大菜篮里面对面的匍着两只鹅,有些嫌窄,不过它们相安无事,还是象两个待嫁的新娘。如今风气大变,它们两个只顾伸长颈脖,一路地看景致。老妈妈喜气洋洋的,穿了新布衫,老早就练着与顾客的对话:
“家庭副业嘛,吃不了兴卖,城里人没处养鹅,街上又没长青草,……”
“价钱呢”,她回头看看一脸笑容的老伴,又自己回答:“人家一块我只卖九角。”
“上街听听行情再说。”老头子已当了三年小队生产参谋,说话跟从前有点两样。
“管它什么行情,我咬定九角就是了。”老妈妈用眼睛扫着老头说。老头摸不清她什么意思,回想三年前自己卖鹅的情景,才哑然失笑。
看见城里的宝塔尖,她又停住了脚步,不过她不再去想从前的情景,只是喜嗞嗞地跟老头发号施令:“喂,老参谋,你先把你的送给芳伢!”所谓“你的”,就是老芮身上背的长柄菜篮,里面有一只白鹅和一只鸡婆,不但白鹅颈上抹了胭脂,连淡黄颜色的鸡婆身上,也是披红着绿;挎在手臂弯里的一篮鸡蛋,个个面孔通红。
“芮参谋什么喜事呀?”村上人故意打趣。
“我们芸芳有喜啦!”老两口同时回答,人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眼睛笑得跟月亮一个模样。
我这个人做小说喜欢画蛇添足,或者叫拖泥带水,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所见所演都是事实,不免多写了几句。自然,三年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担心不知在什么地方,至今还有芮坤荣三年前卖鹅的事儿,甚至还有无鹅可卖的农民。要努力呵!


第5版()
专栏:

兰嫂回娘家〔短篇小说〕
凤群
穿衣镜里映出一个俊俏大嫂的脸庞,她将噙在嘴边的红艳艳的发夹别上鬓角,又缀上一朵香喷喷的腊梅花,左照照,右瞧瞧,又把蓝底白花的新罩衫前扯扯,后牵牵,这才满意地抿嘴一笑。她那四岁的女儿小灵跑了进来,见她这样儿,乐得拍着巴掌叫道:“妈妈真精致,真精致(漂亮)!”
“去去,你晓得什么!”她回转身来朝女儿嗔着,只见男人根水正靠着门框也对她咧着嘴笑呢。她脸一红,一边拉过小灵,给她羊角辫扎上蝴蝶结;一边对她那生就乐天派的男人埋怨道:“你真能赶得乌龟上山,瞧你那个邋遢相,也不赶紧去打扮打扮。天不早啦!”
根水仰头看了看天时,做了一个戏文中甩水袖的动作道:“遵命!”
不一会根水打扮停当,她也手脚麻利地把要带的东西收拾了:鸡呀、肉呀;芝麻贯芯糖呀,粉条年糕呀……(都是自家的,不用花钱)满满装了一大元宝篮子,用一块红布盖上,她挽着,又撑开一把大红纸伞。根水扛着小灵,一家人欢天喜地地上路了。
雪后初晴,大地是一片粉妆玉琢的世界,阳光照在结冰的山路上,闪闪发光,大路上人来人往,有走乡串镇唱春歌、舞狮子的民间艺人,但大都是去亲戚娘家拜年的小夫妻和姑娘媳妇们,一个个穿得鲜青艳紫。
有认识她的,朝她打着招呼:“兰嫂,哪里去哟?”
她挺了挺胸,拉长尖细的嗓门道:“回娘家!”
一只云雀儿欢叫着从她的头顶掠过,飞向那白雪皑皑的远山。在那架峻峭的大山后,有一个绿竹掩映、溪水环绕的山庄,那便是她做姑娘的地方。它是那样近,又是那么远,兰嫂已有六年没回娘家了。过去一提到这,她内心便有一阵难言的苦楚。当初,她跟根水是在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自由对的“象”,却遭到娘家不少人的反对,甚至和老父亲都闹翻了。父亲反对女儿嫁到这野鸡都不飞的穷山沟青杨村去,可女儿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毅然跟根水成了亲。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不吃包子是为了争(蒸)口气:青杨村不富,决不回娘家丢人现眼,叫人嘲笑寒伧。尽管每年正月,老娘总是来信催,兄弟连连来接,她想娘想得心疼,可她的决心也没动摇过……
为了改变青杨村的面貌,她这个妇女队长流了多少汗!为了响应上面“过革命化春节”的号召,她大年初一就带着“铁姑娘”们,不是挑河就是挖山。一年又一年,山河变不了样,青杨村照样戴着“贫穷”的帽子。她几乎失望了,有时烦得直埋怨根水:“嫁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
如今,兰嫂扬眉吐气地回娘家了。
自从落实了党的农村经济政策,农副产品提价,农民积极性提高,青杨村终于甩掉了“贫穷”的帽子。她多年的宿愿实现了。大年初二,没等娘家弟弟来接,一家人便上路了。眼下,她望着那远去的鸟儿,心儿也随着飞去了,她仿佛看到双亲慈祥的笑脸,村人惊羡的神色,姑娘们啧啧的赞语……她的步子不由迈得更欢快了。走了一程,忽然听不到后面脚步声,她扭头一看,在那边公路上,正停着一部大型拖拉机,根水跟那开拖拉机的师傅谈得正热乎着呢,她嚷嚷道:“喂,你还走不走呀?”
根水朝这边溜了一眼,缓缓走来。她又嚷道:“身上拖了十八个棒槌是不是?不能解掉几个?”
根水笑笑,朝前小跑了几步,吓得小灵在他肩上惊叫起来。兰嫂跑上去就给他一下:“你邪啦,把小把戏吓坏了怎么着?”根水舌头一伸,将小灵放下,嘻笑着说:“娘子,为夫有一事与你相商,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兰嫂把嘴一撇:“你又出什么洋相?”
“我想跟你请个假。”
“什么?”兰嫂双眉一挑:“你不去啦?”
“刚才那师傅是梅村的熟人,他去城里接县剧团下来唱大戏,机子突然出了毛病,央我给整一整。”
根水曾在部队里开过汽车,机车修理很有一套。兰嫂低下头想了一会,冷冷地说:“我头回去娘家,你就这么不乘兴!”说罢气呼呼地把小灵一拉就朝前走去,头也不回。根水了解兰嫂的心境,只好默默地跟了上去。
兰嫂走了一截路,回过头来见根水还跟着,就说:“你做么事还跟着?”
“你……你没准假呀。”
兰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给你个棒槌你就当个真(针)了。快去快去,不然人家还说我是个不通人情多厉害的夹舌妇人呢!”
“我修好了机子就赶你们去。”
“那随你的便。离了你这个鸡蛋,照样做蛋糕。”
根水扮了个鬼脸走了。兰嫂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反而觉得一阵舒坦:连最穷的梅村今年也请县剧团下来唱大戏了,多叫人高兴。她脚步迈得更轻快了。不一会,她和小灵来到一条清澈的溪水边。溪畔,满是盛开的腊梅花,金灿灿地开着,飘着醉人的香味。这时梅枝儿一闪,从猪场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手搭凉棚朝这边眺望,见到兰嫂,打着招呼:“回娘家去呀?”
“是哟,”兰嫂应道:“毛子奶奶,你在望哪个唦?”
“请人到兽医站去了,到这晌还没打转。两个猪婆赶到一块下猪仔,还有一个难产,猪场今个就我一个人,真把人急煞哟!”
兰嫂眉头皱了皱:“哎呀,大清早我看见几个兽医都出去了,等他们回来怕来不及呀。”
“天哪,那怎么搞?”毛子奶奶急得满脸皱纹都在颤动。
兰嫂眼珠转了转,把手一拍:“你老人家可信得过我?”
“怎么,你——”
“我在娘家侍弄过猪婆,让我试试瞧。”
“那真难为你了!”老奶奶看了看她,又犹豫道:“兰宜,那不耽搁你回娘家了?”
“队里猪场人人都有一份呀,你老人家讲这话可就见外了。队里要是搞不好,我还回不成娘家呢。”
兰嫂说着,就朝猪场走去。小灵睁着晶亮亮的大眼问:“妈,不上外婆家啦?”
“一会就去,你就在这玩,等着你爸爸。妈和奶奶去看看猪婆就来。”
太阳偏西的时候,两窝小猪才安全落生下来。兰嫂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掸了掸沾满灰尘的花布衫。这时,小灵蹦蹦跳跳地带着根水进来了。兰嫂埋怨根水:“你怎么现在才来?”
“好人做到底呗,那师傅说他不认得剧团的人,我就去了。”根水说:“你还怪我,要不是我看到小灵,我以为你早到娘家了。”
“你真是电影上的那‘常有理’!!”
“那么你就是那个‘惹不起’罗!”
毛子奶奶兴冲冲地走来,乐呵呵地对根水说:“什么‘惹不起’?根水呀,虽说你娘老子去得早,你的福分也不浅啦,我要是个男子汉,讨了兰宜这么个‘金不换’的媳妇,梦里都要笑醒罗!”
根水眨了眨眼睛:“是罗,她嫁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兰嫂脸上陡地飞起一朵红云,白了他一眼,抱着小灵就走出了门。
根水提起她丢下的篮子,追了上去。不一会,从那暗香浮动的梅林里,飞出他那欢快的歌声——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夫妻双双回家园。
兰嫂嗔道:“别唱了,不嫌害臊?”
根水止住歌声,把嘴凑在她耳畔悄悄地说:“我晓得你今天没回成娘家,心里烦,唱个黄梅调给你开心解闷呀!”
“别尽翻老黄历,”兰嫂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来:“今天我可是自觉自愿……”


第5版()
专栏:

悄悄话〔中国画〕王有政


第5版()
专栏:

编后小语
本版今天发表的三篇农村生活题材的小说,有个共同的特色,就是短。《春月夜》不到二千五百字,《卖鹅》也只有四千字。尽管短,却从不同角度反映出了我国农村当前的一部分现实;人物形象也在寥寥数笔中跃然纸上。我们当然需要卷帙浩繁的长篇巨著;但我们更希望有更多更好的真正短的短篇小说问世——它可以及时地反映迅速变革着而又多姿多彩的现实生活。
我们常接到读者来信,抱怨现在有些短篇小说不短,动辄一两万字。他们说:现在大家都很忙,哪有那么多读小说的时间呀?有的读者举出古今中外许多名家的作品为例,希望我国小说家多写些名副其实的短篇。这种要求,不算过分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