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4月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在上面和在下面〔短篇小说〕
韶华
省委第一书记余志亮刚刚调到这个省。看了三处房子,都不太满意;家还没有搬来,暂时住在宾馆。他只和省委几个主要领导人见了见面,没接手工作,就患了重感冒。这天刚刚好了些,午饭后,谁也没告诉,信步走上大街。
他迈着闲散的步子,走了一段路程,来到环路无轨电车的一个站。他想乘无轨电车看看这个省会的市容。电车走了几站,余志亮忽然想起他的一个近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老战友就在附近,决定借这个机会去拜访拜访他。
老战友名叫金福才。一九四四年,余志亮在部队当师政治委员的时候,金福才是他们师司令部的老炊事员。这个一九三七年春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按革命资历,算是个红军。但他没有文化,乐意当一辈子炊事员。他做的饭菜,首长吃得满意,是他最大的快乐。在一次战斗中,他用挑行军锅的扁担,捉了十几个俘虏,被评了个一等功臣。到抗日战争中期,和他同时参加革命的同志,小的当了连长,有的当了营长,有的还当了团长,可他还是个炊事员。余志亮和师长研究,让他下连队去锻炼,先当个代理排长,以后再慢慢提升。他下去一个月,就回来向老首长诉苦:“你们不要叫我活受罪了,我不是这块料,还是让我当炊事员吧。”真是棒打不走。在一次战斗中,一颗炮弹落在余志亮身旁,老炊事员急忙把首长推倒,连行军锅和他自己,一起盖住首长,自己却受了伤。他还是余志亮的救命恩人呢!
新中国成立以后,金福才转业到地方,在这个城市一个机床厂的招待所工作。
余志亮按地址找到机床厂,向收发室的老头打听金福才。
收发室的老头打量了一下这个普通老头子,摇着脑袋说:“没有,我们厂里没有这个人!”
“有的!他在你们厂招待所工作。”
这时,一个年轻工人到收发室取报纸,听到他俩的对话,机灵的眼睛一转:“有啊,就是‘金三老’。”
收发室老头噗哧一声笑了:“你打听‘金三老’,人人知道。你问金福才——我就不知道‘金三老’就是金福才!”
小王热情地说:“你跟我来吧,保证能找到他!”
余志亮填写了会客证,跟着小王进了厂子。好大一个工厂哟!车间与车间之间有花坛、林荫路,绿化得很漂亮。也不晓得是工厂盖在公园里,还是公园建在工厂里。余志亮一边跟着小王走,一边问:“他怎么叫‘金三老’,改名了吗? ”
小王快乐地答道:“他是老红军,老党员,老革命,我们谁也不叫他的名字,就叫‘金三老’!”
“金三老怎么样?象个‘三老’吗?”
“这要看谁说。”小伙子坦率地答道:“要说他好,他比谁都好。论工资,和我们厂长差不多。工人谁家生活有困难,他百儿八十的往外拿,不在乎!本来他都退休了,在家里闲不住,现在还每天来招待所上班,又当茶炉工,又当保管员,还是个服务员——捡着啥活儿都干。可是厂里有的干部怕他……”
来到厂招待所接待室,小王大声叫喊:“三老!有人找!”
从接待室里屋走出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头子,头发稀不楞的,胡子好象几个月没刮了,脸上皱纹很多,但面色红润。穿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提着一把大开水壶。一看太阳穴上那块伤疤,余志亮紧走几步抓住他的手:“老金!”
金福才把水壶放在地下,怀疑地看着陌生的来人:“你是,你是……”
“你想一想,再想一想!”余志亮笑着,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金福才又端详了一番,忽然把他的手攥紧了:“你是余政委,老余!啊呀!你也成老头子了!——你怎么来这儿?多年没打听到你的信儿了!”
“我调这儿工作了!”
“在什么机关?干啥子工作?”
余志亮感到,现在没有必要告诉他自己是本省的第一书记,满不在意地说:“刚来,还没分配,住招待所呢。”
金福才想:按理,余政委这样的干部,早应该是省里的“把手”了。可是,他怎么一个人来了?没有秘书,没有警卫员,也没有坐汽车。也许他是挨了林彪、“四人帮”的整,还没落实政策吧?现在不便深问。于是,拉着他:“到我家去摆摆‘龙门阵’吧!难得碰见个老同志!”
金三老领着余志亮出了招待所,来到工人宿舍区。一走进家门,马上向他的老伴介绍余志亮说:“这是我的老战友,快给准备点吃的喝的。”
金三老结婚很晚,看样子妻子比他小十多岁。只有一个男孩子,在工厂当徒工。妻子是个贤慧女人,听了金老的吩咐,很快到厨房去了。不多时,陆续端上来几样菜。金老从大立柜里拿出一瓶特曲,两个人且吃且谈。他们谈起了很多老战友,老同志,有活着的,有死了的,有的担任了重要领导工作,有的跌了跤子。他们回忆起许多有趣的战斗、行军的故事,还谈到一九四三年抗日根据地闹灾荒,战士们吃榆树叶子。一次,政委余志亮闹病,金福才搞了点荞面,给他擀了一碗面条。余志亮以为金福才违犯群众纪律,关了他的禁闭。在禁闭室里,金福才向余志亮的警卫员说:“你让政委把那碗面条喝了吧!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只要他能养好身体,叫我蹲半个月禁闭也愿意!”他们还谈到文化大革命,造反,武斗,老干部被打倒……但是余志亮目前作什么,金三老始终没好意思问。
吃过饭,左邻右舍听说金三老家来了老战友,都来看客人了。男女老少,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拿着弹弓的半大小子。有一个孩子,一进来就翻箱倒柜找糖吃,说:“金爷爷,你把巧克力藏到哪儿去了?”金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给他几块巧克力:“你这馋嘴猫,我要不藏严实点,早让你吃光了!”另一个青年工人走进来,金老递给他一支“大前门”烟。这个工人说:“给抽这么次的烟哪!白叫你‘三老’了!”三老说:“我自己不抽烟,好烟全让你抽光了,现在叫三老爷也不行!”
金三老向大家介绍余志亮说:“这是我的老朋友。”余志亮和大家一一握手。既是“三老”的老朋友,大家很自然也把他当成老朋友,亲亲热热。抱孩子的那位年轻妈妈说:“三老,你给楚主任说说,把我那口子从四川调回来。那边好容易答应放,可咱厂不让进!两地分居八年了,我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多困难啊! 在咱们厂,他就怕你,你一句话,准行!”金三老说:“我都不想答理他,这犊子不是东西!——行,等我得空跟他说说。”
另一个年轻人说:“现在夫妇天南地北的太多了!两地分居,生活费用又高,逢年过节增加铁路运输压力。年轻人不常在一块儿,彼此还都不放心。要是我当了国务院总理,先成立一个‘对调工作办公室’。”另一个年轻人跟他开玩笑说:“怪不得你一天守着你媳妇,原来你是不放心呀!”另一个年轻人大声说:“要是我当了国务院总理,先盖宿舍,解决房子问题!”另一个老工人说:“得了吧!咱们厂前年盖了所大楼,老少三辈挤在一起的工人们,眼巴巴等着分新房。房子还没分配呢,派出所要八间,不给房子不给你落户口;煤气公司要四间,不给房子不给安煤气;自来水公司、电业局、学校、粮站、副食店、街道办事处……那头儿应付不到,不是不卖粮给你,就是孩子上不了学。要是我当国务院总理,先抓几个典型,整治整治这些不正之风!——三老,你的意见呢?”金三老哈哈笑着说:“所以你们谁也当不了国务院总理。我看先得把生产抓上去,这是总病根!”那位老工人又问余志亮:“啊!这位同志?……姓——余?哦!老余同志,要是你当国务院总理,你先抓啥?”余志亮哈哈大笑:“都需要抓!不过还是三老的意见对,最重要的是把生产抓上去。”
大家说笑话,讲故事,发牢骚……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一直谈到十一点钟。余志亮感到:在这间小屋里,人们之间,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真挚呀!现在,如果上下级之间、同志之间的关系,能恢复到革命战争年代那样亲密无间,都象今天晚上彼此之间的关系,该多么好啊!
快夜十二点了,金三老留余志亮住在招待所,那里比较暖和。两个人在回招待所的路上,金三老忽然提议,让余志亮看看他另一处新房子。
“啊!你总共三口人,怎又给你一套房子?”
金三老解释着:“咱们厂里楚主任说:‘你儿子老大不小了,该找对象了。’我说:‘才十九,找对象还得几年。’楚主任说:‘有十九,就有二十九,早晚结婚得有房子。’我说:‘现在很多工人老少三辈住一间房子。’楚主任说:‘谁让你是三老呢!别人谁能和你这老功臣比呀?’”
“房子你要了?”余志亮又问。
“要了!”三老说:“我不要,他就拿去作资本,拉关系,走后门。我要了,看谁困难大,就让给谁先住!”
余志亮说:“这个楚主任到底是个啥样的人物?”
三老说:“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搞打砸抢,有一条人命还没弄清楚。‘四人帮’一倒,他是清查对象。因为他这一派保过市委王书记,不知怎么一搞,也不让他说清楚了,官复原职。这里有鬼,搞清了情况我告他!他给我房子,想收买我。哼!”
说着,两人绕了几步路,走到一座新楼的门口。金三老打开门灯,用钥匙捅开房门,让余志亮参观。新房是个三套间,除了摆着两张空床,没有任何东西。两人看了看,又走出来。
金三老说:“你若是没房子,我可以借给你,咱们住一起多好!我这里东邻西舍,常有人串门,热闹着呢!”说着,两个人又回到工厂招待所。
接待室的里间屋有两张床。余志亮感到十分疲乏,躺下了。两个人刚躺下来,厂保卫处的一位宫干事走进来说:“唉呀!三老,你上哪儿去了?叫我好找!”
三老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回家了。”
那位年轻干事说:“明天市委王书记要在咱这里开现场经验交流会。楚主任指示:今天晚上所有闲杂人等一律搬走。我下午就通知了你,刚才一检查,怎么还有十五个人没走啊?”
三老说:“已经走了一百一十个。这十五个客人实在找不到地方。参加现场会的不就一百五十人吗?现在已经空出二百多张床了,为什么一定要撵他们走?”
宫干事说:“这是市委王书记主持的现场会议,说不定省委管工业的李书记还要来。与会成员又都是兄弟市、地的领导。有闲杂人等住在招待所,保卫工作不好做。”
“怎么叫‘闲杂人等’?不都是来我们厂办公事的吗?连这些人你们也不相信?”
“没有经过我们政审,那可难说!”
金三老噗哧一笑说:“我看你把门口那棵老榆树也砍了吧,那树窟窿里也许藏着个人,要打领导的黑枪!”
“这是制度。”宫干事解释着,“我是奉命行事。”
宫干事一转身,忽然发现对面床上躺着一个生人,警惕地问:“他是干啥的?”
余志亮假装睡着了,没有理他。
“干什么的?干革命的!我的老战友!”金老不满地说:“小伙子,我告诉你,他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走你的吧,我们还要睡觉呢。”
“怪不得大家都怕你,你真厉害!”宫干事笑着转身走了。
金三老这才又躺下来,缓慢地说:“咱们打天下的时候,上面和下面没那么多规矩。现在,坐了……天下……什么……时候……立了……”说着说着,睡着了。
余志亮也深有感慨:他记得,一九四七年胡宗南数十万大军进攻陕北,毛主席率领着党中央机关,牵着敌人的鼻子,在山沟中迂回。要说阶级斗争,那时可尖锐了。可是,和敌人隔着一个山头,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恩来副主席,还亲自接见群众呢。他喃喃地说:“是呀……是呀……这几年,立了好多……规矩,连我……都……”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余志亮刚洗完脸,金三老给他端来一碗鸡蛋面,对他说:“有好多话咱还没说完。你最好别走。这不,市委今天在这儿开现场会,我得帮助忙乎一阵。你先在这里屋呆着,哪儿也别去。里屋有报纸。呆一会,我给你搞份现场会议的经验材料看看……”说着,带上门,提个大水壶走了出去。
外屋响起了一片紧急的脚步声,接着是人们分头坐在沙发上、压得弹簧“咯吱咯吱”的声响。余志亮拿起一张报纸想看,外屋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进来。有个人声音宏亮,气魄十足,拿着有板有眼的腔调对大家说:“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用半小时开个短会,重新检查一下会议准备情况,材料组先讲吧。”
接着是一个文弱书生的声音,他的声音不高,但是清晰:“这次现场经验交流会议,我们准备了五个经验材料:一、深入揭、批、查‘四人帮’帮派体系的经验;二、落实各项政策的经验;三、增产节约的经验;四、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的经验;五、关心职工生活办好食堂的经验。所有材料全部试讲了三遍。经过大家提意见,进行认真的修改,昨天八点钟以前已全部打印完毕。会议开始,所有代表来宾、记者,人手一册!看楚主任还有什么指示?”
哦!那个声音洪亮、气魄十足的说话人,原来就是厂革委会楚主任。余志亮想。
“好!”又是楚主任的声音:“管生活这一路的,你们讲讲。”
接着是一个浓重的男低音汇报:“各样主副食品大体准备就绪,猪肉三百斤,牛肉二百斤,鸡四百只,鲜蛋五百斤,都已送到冷库,随取随用;各样海味、调料也都到齐。只有十只狗没有搞到,昨天派两辆汽车,到乡下跑了一天,只搞到两只。”
“窝囊废!”这是楚主任的声音,从口气中听出,他发怒了:“我就不相信,几百万人口的郊区,连十条狗都搞不到!”
还是那个浓重的男低音为难地说:“楚主任哪!前些日子郊区发现了狂犬病,上边号召打狗,一个星期之内差不多都打光了。还有,昨天出去买狗的两台车子,一台出了事故,管理员受了伤,现在还在医院!”
余志亮一惊,一股无名火开始在内心燃烧,把五脏六腑都烧痛了,但他忍耐着听下去。这次车祸事故,似乎没有引起那位楚主任的关切,他接着说:“今天继续派车出去,务必搞到十条狗!现场会结束那天,宴会一定要上狗肉!”
“再出去也没有用!昨天,差不多每个小队都跑到了!”那个浓重的男低音叫苦说。
“实在搞不到,宴会那天,只省市领导主宾席上狗肉,其他桌少一道菜就是了。”又一个人提出建议。
“听说市委王书记爱吃素。”不知是什么人插了一句。
“王书记爱不爱吃狗肉?谁知道?”楚主任接着问。半天没有人答应。楚主任接着说:“嗨!你们这些管生活的!连这么重要的情况都没搞准!真是……今天再派辆车子去跑一趟吧。实在搞不到再说……”他态度缓和下来。
“我们保卫处汇报一下吧?”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招待所所有客人都已清理完毕,从外单位借来的厨师,经过政审,也没有问题。参观路线是从铸造车间、铆焊车间、加工车间、仪电车间……凡是首长可能停留的地方,都作了相应的安排。只有加工车间开龙门刨的老刘头最近上访过,平常爱发牢骚。我们担心,首长参观时他会拦路告状。”
“调开!”是楚主任的声音,“找个理由把他调开!”
还是那一个沙哑的声音:“咱们招待所楼内的厕所,离车间很近,平常,有的工人到招待所上厕所。我们的意见:会议期间,为了首长的安全,除与会人员外,一律不得使用。”
“好!好!想得周到。医疗方面有什么问题吗?”楚主任问。
“我们从厂医院抽三名医生,五名护士,日夜轮流值班。”一个人回答。
“有一个情况你们想到了吗?”楚主任问,“凡是可能与首长握手的,有没有肝炎患者?一定要查一查。这也是关系到首长健康的大问题!”
“是!”那个人说。
“还有什么问题?”楚主任问。
“没有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接着又是楚主任斩钉截铁的声音:“这次现场会议对我厂关系重大,谁要捅了漏子,要负政治上的责任。好了,分头行动吧!还有,照像的时候,排个名次,先交我看看。散会!”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外屋沉寂下来。
听了外屋这个短短的小会,余志亮不禁思绪万千:昨天晚上金三老说,我们打江山的时候,上面和下面没有立那么多规矩。现在,坐了天下,立了许多规矩!这些规矩,成文的,不成文的,到底有多少,余志亮说不清。余志亮开过不少次现场会议,也到基层蹲过点,莫非那一次次的现场会也是这样准备的吗?……
随着门声响动,金三老提着大水壶进来了,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大信封口袋,对余志亮说:“老余,我给你搞了套这次会议的经验材料,你看看都是写的什么经验?别的事我不知道,就说这揭、批、查经验吧,楚主任他自己的事都没说清楚,叫他查谁去?还有他那帮五虎上将也都在台上,自己的刀能削自己的把儿?再说这技术革命和技术革新,去年我们厂生产了五百台新式床子,因为质量不过关,人家退回了三百多台,现在在仓库里堆着,没人过问,还有脸当经验吹呢!”说着,把材料放下,气哼哼地提着大水壶出去了。
外边响起了踢踢拖拖的脚步声,接着是一片喊声:“王主任,住二○五。”“二○六,是李书记!”“三○七,张部长!”……噢,人们来报到了。
余志亮把走廊上的嘈杂声音排除耳外,专心阅读那些经验材料。越看,越有气。那些帮腔帮气的套话、废话,穿靴戴帽的引语,牛头不对马嘴的胡乱上纲、拔高。读着这些“经验”,好象咀嚼着又涩又苦的果子。他放下材料,出了房门,信步在厂内转了一大圈。凉风拂面,他的脑子感到清爽了许多。他又信步转回招待所。这时招待所门前停着四五辆“伏尔加”和“上海”牌轿车。一些人正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个干部往招待所旁边的大会议室走去。不少人同时迎上来同他握手,连声地说:“啊!王书记,您好!”“王书记,这么早就来了!”……看样子他就是要在这里主持现场会议的市委王书记。
不大会儿,会议室传来了对介绍经验的人的阵阵掌声,掌声刺痛了余志亮的心。啊!生活的真实面貌啊……
余志亮回到宾馆的时候,他的秘书、警卫员、宾馆的保卫科长、正副经理,还有公安局的一个处长,个个神色沉重,愁眉苦脸。一看见余志亮,所有的人立即站起来,几乎是同时欢呼着说:“啊!余书记,你可回来了!”
原来,余志亮离开宾馆一个小时以后,先是秘书发现他不在了,问护士,护士不知道;问警卫员,警卫员也不知道。秘书马上报告宾馆保卫科,又报告了市公安局,再接着是报告省委主管领导。第一书记不知去向,这还了得!于是,公安局撒下大批人马,四处寻找,找了一天一夜,仍杳无音讯。他一进屋,室内的阴云立即消散了,人们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余书记到哪里去了?”是秘书先问。
“我去看了一个老战友!”他很随便地说,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脑门,倦容满面。
“余书记,我有意见,你出门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如果你病在哪儿,我负不起责任。”小护士委屈地说。
接着,公安局那位处长也向他提意见:“余书记今后要上哪儿去,先跟我们打个招呼,以便布置保卫工作。”
他的秘书,态度温和,但言词很重,“余书记,你并不属于你个人,你是党的财富。我们对你的安全负责,也是对党负责。以后,你不能这样……”
余志亮移开捂着脑门的右手,严肃地看着周围这些关心他、体贴他、为他服务无微不至的人员。他觉得这些站在他周围的人,成了一堵墙。他从来没有发过火儿,这时,一股无名之火升上来:“你们这些同志呀,给我点自由好不好?我出去看看朋友,要是事先告诉你们,我能看到什么呢?我告诉你们:我一不会突然发作心脏病,躺在马路上;二不会有人打我的黑枪。你们都出去!我要想一想!”
人们带着阴沉的脸走了出去。余志亮对他的发火立时后悔了:我为什么对他们生气,他们是对工作负责,难道能怨他们吗?倒应该想想,为改变一些陈规恶习,象我这样的省委领导干部应该做些什么?
余志亮一抬头,只见秘书还留在屋里。这位秘书轻声地,几乎是贴着他耳边说:“余书记,那三套房子,你看那一套好些?是否该定下了。”
余志亮向他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已经看中了一套房子,是我的一位老战友借给我的。”
秘书说:“房子好吗?布置保卫工作方便吗?”
“这些你就不要管了。解放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这类暗杀事件……你出去一下,让我好好想想。”
秘书轻脚走出去了。余志亮思索着这二十四小时之内的经历。作为省委第一书记,接手工作后,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插图:草田(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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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公社的玫瑰
——追记芳香工业原料基地印象
辛笛有的诗人夸我鲜红红的玫瑰,象征着恋情的珍贵;有的剧作家惯说我“玫瑰多刺”,正如甜味总是伴随着酸味;有的少女采下我簪上鬓角,有的少年携带我去赴晚会;也有更多的知识分子,趁我还是含苞的蓓蕾,轻轻地埋放到书本里,
为的是留下我,就象是留下好季节!
我感谢,
为了这美好的一切,但我现在远远不能满足呵,
因为我是公社的玫瑰!过去,那是多少个岁月呵!
在手工业作坊里,
我曾经借着炉火烘干,
或者拌着糖渍,然后送到茶叶店里,
送到茶食店里,
给大家泡上一杯香茶,
尝上一点甜红,给生活涂上一层梦!如今,我生长在公社的田园当中,周围有多少弟兄姐妹呵!满山遍野,上坡下谷,老远,风吹过来香一片,老远,照亮眼睛红一片,在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神明,应该感谢的是我们的好社员!就是他们,早也来浇水施肥,
晚也来治虫、修整,如果诗人一定要那么说,他们就是呵护我们的花神!收获的日子来了!田边上搭起了风雨棚,装起了蒸馏塔,从此日日夜夜,我们被投掷进去,提炼成油!这一滴滴黄金价的油呵,是一切香精的母亲,可以长年累月地,香上亿万人的衣襟,小小的生产凭着土科学上马,也就这样有劲!尽管也许有人在叹息了:这样,成千上万朵,
成千上万朵,整筐整箩地,扔进了蒸馏塔,岂不是“焚琴煮鹤”,有点“煞风景”!然而我并不这样想:这是“四化”的今天,毕竟不是什么中古世纪!我赢得一身粉碎,才显出我存在的意义!告诉你:我盼望得有多久了,今天我才能和祖国的“四化”挂钩,在新长征的道路上进军!如果需要的话,还是让我每天念叨吧,念叨那种诅咒花农和粮食争地、因而政策多变的日子,就永远不要再来了吧!祝福那位年青有为的技术员同志,再开动一下脑筋,看能不能把出油率再提高万分之几?想想蒸馏塔下的溪流水,只要还有残红;蒸馏塔下的花渣,只要还有余香;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知流失了多多少少!想想这,又怎么能叫我、叫你睡得那么稳,那么安心!
一九七九年初稿
一九八○年春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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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新曲〔油画〕 谭涤夫 关庆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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