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2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欢呼
萧三
春风吹来啊,浩浩荡荡。
满园中万紫千红,百花齐放。
五中全会胜利闭幕,
新增领导新措施大孚众望。
刘少奇同志昭雪平反,恢复名誉,
举国欢腾,喜气洋洋!
这真是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伟大典范,
让我们再次欢呼——
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文艺的春天来到了!
“左联”成立满了五十周岁。
我们不能忘记:它刚诞生,
五个死难烈士的斑斑血迹!
诗经有云:高山仰止。
鲁迅——这个伟大的旗手,
他的著作向海内外散发着正气。
他一辈子坚持原则,
纵令四面受敌,寸步不移。
真正非党布尔什维克的骨气!
这五十年反复斗争不息,
我们终于要取得辉煌的胜利。
文艺界的棍棒敛迹了,
投机取巧只能逞强于一时,
而真理,始终在人世间屹立!
它有如红日总要升到中天,
谁也不能阻挡。
有笔——就写,
有口——就张;
不象前个时期,只剩下
一腔怒火,热泪两行;
而是踊跃欢呼,润笔生花,心花怒放。
当笔落到曾经被逼停笔者的手里,
老朋友相见,分外相亲!
他从笔杆摸到笔尖,
彼此珍惜,互相怜悯。
然后振笔一挥,
又能为人民歌唱。
不怕闷棍打来,
不怕帽子扣到头上。
这支笔呵,似乎有万钧之力;
有时轻描淡写,
又是那样灵巧纤细。
写出喜怒哀乐,
写出悲欢合离……
同志们!努力吧!
掌握了这支笔,
应当创造出不愧时代、祖国的文艺!
八○·三·二于北京友谊医院


第5版()
专栏:

固氮蓝藻〔报告文学〕
黄宗英
自从日记往往被冠以如此这般的定义后,就不理日记了。日去夜来,年复一年。又想:难道因为无端飞来的定义,决定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吗?不理它!且再理日记。
一九八○年一月二十八日
“降温了,预报有雪,你不能去。”
“你为什么去呢?”
“路不好走……”
“你为什么去呢?”
“这次,不一定有什么结果……”
“你,为什么去?”
“嗳……,这是我的工作!”
“这也是我的工作。”望着他那从眉峰跳出的一根特白的寿眉毛,我说。
我来到武汉,到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了解藻类专家黎尚豪同志进行固氮蓝藻研究的进展情况。当我得知他次日往鹤峰县,继续调查野生蓝藻,即决定在鄂西山区与他会合。
小小固氮蓝藻,藻丝的直径不过一根头发丝的百分之一;它群生速长,能够固定空气中游离状态的氮素,变成作物能利用的氮素化合物,成为氮肥,给土壤、给水稻。它不娇、不贵,撒在田里不多日子铺开一片蓝绿。它也可以晒干成薄薄的蓝色“花瓣”,研成粉末(干燥藻种),随人们带往需要它的地方;哪怕贮藏几年以后也还能复苏萌发。固氮蓝藻作为晚稻(或中稻)的新肥源,已由水生所在湖北蕲春(李时珍故乡)、浠水(闻一多故乡)、黄梅(佛教五祖庙所在地)等县推广试验,面积一九七九年达四十多万亩,获得增产的良好效果。如今,黎尚豪和他的实验室的同志们,又要去寻找新的蓝藻品种去了。
漫布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有极丰富的却极不被注意的野生固氮蓝藻资源,在等待、在召唤人们去发掘、去运用。
一月二十九日
刚合眼天就亮了。东湖畔一片银白,气温陡降。黎老是否还远行呢?电话接通时,黎老一行五人已冒雪沐风向山区进发了。
不畏艰险,永远向着未来。我,一个勘测思想资源的作家,能不追随这样的人的足迹吗?
一月三十日
乘火车到宜昌。我向地区科委主任提出卖艺借马——演出一场,借吉普一辆,我去追黎老。
“你不演我们也‘借马’。可你进不了山啦!我们已经打电话把黎老请回这儿来。”
下雪天留客天留人不留——此句如何标点,且待黎老。
一月三十一日
黎老无可奈何地从八十公里外的宜都来了。人们纷纷告诉他:中央气象台紧急警报,这次强寒流是全国性的,从北到南,大部分地区日平均气温下降十至十九度。现在全省降雪,再下可能封山,地委领导要他留下。又说:这里是长江入峡之地,宏伟的葛洲坝工程能不看?名胜古迹能不去?有隋鼎、唐刻、宋寺,有张飞当阳桥上一声吼……
黎老无意品尝主人递到手里的屈原故乡秭归的柑桔,只是说:“还是让我们走吧。”
“太危险。天又这么冷,咱们围着炭火还脱不下大衣,山上更……”
“正适合采集蓝藻耐寒品种标本。今年不去,明年冬天也要去。早去好。”
“上不去山,公路结凌,轮胎打滑。”
“试试。”黎老话不多,蔫犟。
主人留不住:“总得在咱们这儿参观两天!”
黎老看看我,照顾文人喜游览的习性,忍痛说:“半天。”
“两天!那么大岁数,歇歇腰腿……”
“半天。最多半天。”
我们来到三楚名山——玉泉山麓。大雄宝殿高七丈,全部楠木结构,宋朝营造,明末重建,解放后大修过。此刻,殿门反锁,五百罗汉全砸毁了。那动乱的十年中,雄赳赳开来五百多人,在这里“破四旧”,破了一整天。“正气扫地山河羞”,稀罕的夜眠松,乏人照看,永远长眠了。刻有唐代画圣吴道子画的观音像的石碑上,凿得坑坑疤疤;如今,外国旅游者用高价争买拓片,不知是为吴道子,为观世音,还是为了那些坑坑疤疤?唉,现在又在复修了。只是,碣石遗篇坑坑疤疤已刻在人民心头,永志民族的耻辱。
耻辱,是内向的愤怒,
如果整个国家真正感到了耻辱,
它就会象一头蜷伏下来的狮子,
准备向前扑去!
谁的诗?在我耳际回旋。啊,是马克思如是说,在历史的诗情前被我剪裁成诗句。
绕过珍珠桥,来到关云长显圣处。正欣赏关公托梦“还我头来!”,发现黎老没头了——钻到山石缝里找藻去了。这里是砾岩,当初是水底。我也学他的样,找了一点,递给他时,他用手捻了捻,说:“是刚毛藻,能吸汞和重金属,可用于环境保护。”原来藻类有多少万种!连雪山冰峰上都有藻,叫雪藻。新翻的土层上最先长出来的是藻,火山爆发熔岩流过的地方,最先长出来的也是藻。地球上现在已知的蓝藻门、蓝藻纲里有蓝藻二千多种,隶属一百四十属、二十科,其中已知有固氮作用的约一百二十多种……我的天!不起眼儿的东西里也有那么大的学问!
我们又来到一座花池旁。主人说,夏季这里莲开并蒂有千瓣,池中青蛙不叫,可能是地理气候条件影响。老百姓传说:古时候有位皇娘在寺里住过。晨起,娘娘梳头,听青蛙叫得心烦,申斥了一句:“鬼青蛙,你一时不叫好不好!”青蛙听错了金口玉言,把“一时”误听成“一世”,吓得从此不叫了。听到这里,我苦笑笑。黎老这回没下池找藻,他摇头又点头:“有意思……”
这个传说一直为老百姓乐道,用以讽刺唯唯诺诺的小胆人:“莫做玉泉寺的青蛙!”
二月一日
往五峰进发。从地势图上看,我们是从绿色走向淡黄、深黄。进入了“贺龙一脚跨三省,重返湘鄂川”的鄂西山区。
到处是竖起来的坡,挂起来的田。由于一九五八年以来,长江两岸毁了不少山林,水土冲刷严重,汽车驶过清江与长江的汇合处,只见长江泛黄,界线分明,划人心扉。
山大人稀。起初,俯瞰山下座座农舍覆雪的屋顶,仿佛天使们上学去不小心遗落的一张张书页。再上,山山皆白。至千丈崖,黎老下车赏雪。我问黎老走遍中华他都去过哪些省份?黎老一一数下来,我说:“黎老,你只有五个省份没去过。”他说:“不对。”我又算一下:“对呀,是五个省。”他说:“不对,应该说,还有五个省要去!”
“……唔,为了固氮蓝藻?”
“是为了它。”为了蓝藻绿天涯!迎着风雪,他仿佛在哼一支歌。老少年!
二月二日
昨晚,在捶衣、熏肉、做粑粑忙年的气氛中,主人挽留的话儿说了几背篓,没用。
不留,不留。出城几里,冰衣雪帐凌幔,覆盖了所有的松柏茅棘崖谷山头。
过核桃垭。停车,司机小憩,准备翻越天险。真是山高一丈,冰厚一分,指路标又纷至沓来:
Z——大转弯。
)(——屏息擦过摩天岭。
?——溜过羊子岩。
蜿蜒下得山来。见溪水、石桥,黎尚豪喊停车,直下乱石坡,涉溪涧。水生所老王、老何、大李(女)随之。是枯水季节。他们去溪水缓流或凝固处;在冰下、在岩缝中采集藻类标本。我没下去,那个坡度够我爬的了。而水生所的同志仿佛生命中被注入了水生生物的基因;到了溪边,他们都变得活灵活现。
我以前一想到科学家,往往只想到明亮的实验室、清洁的白罩衣、书籍、论文。如今,看到黎老在采集标本时,那样不避艰辛,不顾安危,凿岩破冰,攀上跃下;我不禁对那种幼稚的想法哑然失笑。许多科学实验工作,本身也是艰苦的体力劳动。当然,科学技术工作的重要意义还不仅在这一点,更因为这种体力劳动是和创造性的复杂的脑力劳动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科学家所从事的脑力劳动正在为解除人类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作出贡献。人类的前景,是将以越来越多的时间进行科学文化的学习和从事于脑力劳动,笨重的体力劳动将随着生产的机械化自动化而逐渐减少。反之,把脑力劳动贬得一钱不值,逼迫成千成万的知识分子去仅仅从事体力劳动,剥夺他们从事科学文化事业的权利,实是历史的倒退。
在记录标本采样地点时,水生所的同志问一位老人:“这座桥叫么子桥?”老人回答:“早先叫龙桥;合作化了,叫农桥;文化大革命,叫红桥。你们是从北京来的么?说是贺龙军长临终连口水也喝不上……”老人老眼临风流泪,再也不说什么。
沉默、沉默。
过岩板河,见界碑树,进入鹤峰县境。
鹤峰县,土族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一九二七年末,党中央同意贺龙等同志前来建立了湘鄂西根据地。贺龙同志依靠人民,发展武装力量,跋山涉水,斩关夺隘,威震天下。谁料到,百战不死的贺老总……。鹤峰啊,古有传说:仙鹤曾来峰前饮水,水变甜,井不枯。今有传说:贺龙化鹤归来,饮甘泉,长立此峰。
鹤峰下,黎老不洗风尘,也在讲述传说。引典《本草纲目》拾遗卷八:葛仙米。生湖广沿溪山穴中石上。遇大雨冲开穴口,此米随流而出,土人捞取,初取时如小鲜木耳,紫绿色,以醋拌之,肥绝可食。土名天仙菜,干则名天仙米……晋葛洪隐此乏粮,采以为食,故名。
传说者传说耳。葛洪化仙,不得为证。黎老证曰:葛仙米,亦固氮蓝藻。大自然恩赐之宝也。
二月三日
上午。瞻仰贺英墓、段德昌墓。遥对威风台,红土坡上,有当年红军的战壕,有国民党反动派的战壕,有武斗的战壕。“湘鄂边苏区革命烈士纪念碑”已经奠基。烈士的英灵在看着我们怎样把历史写下去。
继续前进。路更险。司机队长也颇有性格,开起车来,显得大大咧咧不在乎,只要听到他轻轻吹起悠扬的口哨,我就知道脚下准是断岩绝壁了。转了几个弯。是“看见屋,走得哭”的盘旋道,却不见水生所的车跟上来。薄雾霭霭袭来,我们担心了。
云湿山动,天低雪坠。重重雾里闯大垭,出垭称关外,车子猛地象进入原子爆炸的气浪里。好不容易避过风伯吼叫,停车,用石块顶住轮胎。我们等着。脚下,是儿童滑梯般的冰坡,身边,万丈深谷。等着、等着……
说不清过了多久。仿佛手表也紧张得不动了……
……喇叭声,天外传来喇叭声!人间最悠扬的音乐!黎教授的车缓缓来到,停下。黎老笑咪咪下得车来,笑咪咪说:“咱们长了见识了。很好,很好!”原来,黎教授的车在半道上滑轮了;幸亏向内滑,如果向外滑,黎教授一行已经“魂断蓝藻”了。可是黎老仿佛在奇险中颇得奇趣。使我不禁想起了李大钊的散文“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以崎岖的山路比喻革命的征程……
继续攀登。天悄悄地暗了。车行时速仅五——十公里。夜色迷茫中抵达目的地——走马坪公社。传说是金兀朮走马、石达开突围之地。贺龙同志当年在贺英同志配合下,曾在此收编各路兵马五、六千众。
党在革命战争年代,需要象贺龙、贺英这样英勇善战的共产党人。同样,在社会主义建设年代,也需要无私地献身于科学技术事业的共产党人!
黎尚豪同志,一九五六年入党,是在党中央召开知识分子会议之后。但是,是不是所有自命为马列主义者的共产党人,都能理解党中央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发展高级知识分子入党这一闪烁真知灼见的战略方针呢?我亲眼看到多少老知识分子噙热泪、洗肝胆、吐衷肠,捧出燃烧的心,投入中国共产党的行列。谁会想到,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我们许许多多党的、热爱党的科学家、艺术家、教授……不仅成了“外人”,而且成了“敌人”。我不仅说十年……怎么搞的?仿佛知识和党性是对立的,无知倒是党性的导体?!陈陈相因,一而再地强调外行领导内行,又误了多少党员干部长期空抛了学习新时期中革命需要的本领的大好时光!人才,人才,“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诸葛亮言之有理。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还给你!”春天,你回来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又都象黎尚豪那样拚着命地工作着。因为,他们比以前更深刻地认识到,新中国的主人翁、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所肩负的历史重任。然而,阻碍、束缚、甚至压制就都没有了吗?不是还有人总想把他们划到工人阶级队伍之外吗?把他们当作“客卿”敬而远之吗?甚至还有人看到知识分子刚刚伸直了腰,就气冲斗牛吗?在有些人的心目中,不要说对一九五六年以后入党的知识分子,就是对二十年代入党的知识分子,也会根据他们知识的富有,而注定没资格与知识贫乏的比肩。党中央的方针何时得以真正全面贯彻呢?要知道: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低估了最有知识的劳动者的力量,低估了不比以往斗争轻松的战斗中这一部分党员的忠诚,那就是自我消耗党的战斗力,使“四化”成为“画饼”。
想得太远了。看看眼前,这个差点丧命的黎老,可还不睡觉,围着炭火,他急切地问起此地葛仙米生长的情况来。
公社书记老覃,抓抓脑壳说:“从来没把这么事列入议事日程……”
“一九六三年,是你们公社给我们所里送来葛仙米,要求我们化验。我们……总是……我们耽误……”黎老说不出的抱歉。
“葛仙米,俗称水木耳,是个好东西。”黎老用通俗的语言款款述说:“黄豆含蛋白质百分之三十多,葛仙米含百分之三十到四十。葛仙米和地木耳是本家,都是低等植物,叫蓝藻,能固氮……”
老覃瞪大了眼睛听黎老讲:“本来,地球上没氧气,慢慢产生氨,才有简单生物,但还是缺氧的世界。三十亿年前有了蓝藻,它放出氧气,其他生物、动物才慢慢出来。所以,在生命发展史上蓝藻立了大功。二十多年来,我们满处找、找,为筛选优种的固氮蓝藻……”
雪继续着,话继续着。
二月四日
还在飘雪。
公社伙房,早饭还没烧好,得先为汽车水箱烧两大锅开水。洗脸也非用热水不可;毛巾冻在架上。昨夜喝剩的茶也倒不出来了。
公社书记老覃早在堂前了。他把黎老堵在过道里:“黎老,昨夜晚,我睡下去,想了又想:本地农民一直夸冬泡田(又称腊水田)好。我们硬是要人家消灭冬泡田。训人家把田泡水闲着是懒汉种田。我开了不晓得多少大会小会贯彻,还下去抓,一察出那个队有冬泡田,就狠批一通。我们总是怪农民保守。过去,农民议论土地好丑,也是拿水木耳来比;那块田里水木耳多就长好谷。农民说不出所以然,看来这里面有科学道理噢。”他一口气把琢磨了一夜的话往外倒,“水木耳果真有固氮作用,那可好喽!只要它相当绿肥,那怕比绿肥差些,也是我这个公社出了宝喽!我们公社每年就可以少花五万块钱的绿肥种籽钱。更不要说运费、人工——播种、施肥、掩青……”
黎老插话:“高山气温低,绿肥腐烂慢,晚插脱季节,早插烧秧。”
“太是了!急死人了!还不说那差旅杂支磕头作揖的窝心费!我们公社有的是葛仙米。多得很。有时有的田块铺满一层青呼呼的,这不是天然氮肥厂吗?!果真如此,我要为冬泡田恢复名誉!”我欣赏老覃的自责。要是我们所有的干部都能尊重实践,发现不对头,就爽爽气气地改正,那可好喽!
“还要经过试验、观察,才能逐步推广。”黎老说:“对葛仙米的固氮能力,我们还没掌握科学数据。蓝藻也有它的天敌,土壤中的无脊椎动物要吃掉它……”
“一切要通过试验,当然!要尊重科学。我们今年就可以搞对比田块。这二年,我们一吃政策饭,二吃科学饭。”
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道理,实践者已确信了。我是不懂经济学的。但为什么苦苦攥着书页一角,“二要素”“三要素”辩得我不得其要素!其实,新的社会实践,提供了新情况,也要求着新的理论。多几个要素,马克思同志不会不高兴的。我想,深入到生产实践和科学实践中作一番调查,可能会对什么是生产力得出新的认识。几十年来,现代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对全社会生产力起了多么巨大的作用,而在经济学的概念里,为什么不能充分地把科学技术的作用表达出来呢?
早餐,备葛仙米甜羹、咸羹、淡炒三种。我一一品尝,味同发菜。黎老说,发菜也是固氮蓝藻。真是,处处碰到。
细雪霏霏,黎老换了长筒套鞋。我们驱车前往回龙阁。找到了!找到了!黎老象孩子般高兴地跑下坡,跑过积雪的田埂,跑到那块留做秧田的冬泡田旁,蹲下来,摘掉手套,捣开冰层,伸手就往冰水里捞那大大小小念珠般的水木耳——葛仙米。他一会儿从上衣袋里掏出手持放大镜观察,一会儿拔出笔型温度计测量水温。是“五九冻死牛’的寒天,又落雪,村子里本来静悄悄的,只偶尔有“赶山’的猎手经过。谁也没想到会来一群人,噼哩啪啦愣往冰里跑。一时狗吠鸡鸣,山坡上一家家板门打开了,老人提着手炉倚门眺望,孩子奔到跟前,好奇地盯着那架二百倍的显微镜。大道上还停着三辆吉普。出了么子事?!
黎老的脸色冻得青一片白一片,寿眉毛上沾着雪。
我想起:多少酷夏溽暑,他在“火炉’般高温里,赤脚下田,蚊叮蚂蝗咬,来不及擦把汗。
黎老正仔细地用冻僵的手指夹着镊子,在玻璃涂片上,剖开一粒葛仙米,放在显微镜下。他快活地招呼我们:“快来看啊,漂亮极了!那藻丝!那异形细胞!透明的,发亮的……”看到了蓝藻门、蓝藻纲、念珠藻目、念珠藻科、念珠藻属、球形念珠藻——葛仙米的美丽的细胞结构。
水生所老王、老何、大李还有小余,简直象北海公园滑冰的顽童,舍不得上岸。他们捞了这块田、捞那块田,捞了大的、捞小的。立时做起葛仙米现场固氮反应来。田埂上并排崭齐摆了六个小三角瓶,除一个空着做对比,其余都装了大小、色泽不同的葛仙米标本,进行乙炔还原反应。因为样品要反应半小时,黎老催我们先回去。他拎起已扎紧过的显微镜小箱,又解开略嫌松的细绳,重新仔细地、熟练地再扎过。
这时,我想起,在水生所,他的试验室,清洁,整齐,井井有序。可是他的家里,他那书桌上,仅仅扒拉得出放一本杂志的空间。书一堆堆地堆在书桌下边、床后边。所谓书架,书都是摞着,看不到一册书的书名。我问黎老:“你在家还是在所里阅读、写作?”“在家。”“你找得着要查的资料吗?”“可以。习惯了。我的条件算好的了。”请问:知识分子最强烈的需求是什么呢?我体会:理解。理解就是最大的支持。知其人,全其志。得此,纵茹苦含辛、餐风宿露、焚心炙骨,也甘心乐意。
夜已深。靠拖拉机发电的灯光早熄了,黎老的房间里,还有烛影。
我想起青年时期的黎尚豪。三十多岁白了头发。每晚每晚打字机嘀嘀嗒嗒响到一点钟、两点钟……
二月五日
司机们和地区、县里的同志也研究了半宿,决定:回头路不走,绕湖南……
二月六日
黎老一行被湖南省石门县县科委“扣”下了。石门科委去年就远走湖北通城、蕲春,并去水生所索来固氮蓝藻种,在大田里试验放养,如今老师上门,当然要讨教一番。
下着霰子,我离开石门。
二月七日
黎老还没回武汉。一定又是哪里把他们“扣”下了。人民需要科学家。科学家是人民的。
我一回武汉,就求见黎夫人,我说:“一路黎老只谈蓝藻生活史,请你谈谈黎老的生活史吧。”
夫人鬓发也已斑白,大方,略有矜持,是一般知识妇女乍见生人的常态。她说:“科学试验是允许失败的。”
“当然。”我说。
“蓝藻难找,蓝藻难搞……”她也对我讲起蓝藻来。哪一年,哪一月,为了蓝藻……
“咦,你是搞音乐的,怎么也懂蓝藻,传染啦?”
“我都是在大字报上看来的,好多好多大字报……”
“哦……”我没有再问下去。虽然关于黎尚豪,我知道得那么少。他生于广东梅县,青年时参加过抗日先锋队。在抗日救亡工作中,当过合唱指挥。仅此而已。但是正象一路上,大家有时谈到科研领域、工程建筑、农业、文艺、以至党风、民风……的严重破坏时,黎老偶然会插一句:“我们那里基本情况也差不多。”
是的,都差不多。到处的无脊椎动物——不,我是说,到处的害虫,都差不多,都是害虫。到处的蓝藻,也差不多,都是蓝藻。
黎老在哪儿?在干什么?不用问,总之,和蓝藻在一起。日日夜夜心在蓝藻,生生死死和蓝藻在一起。
黎老的身影嵌在我的视网膜上,他好象——
他象谁呢?不,谁象他呢?
蓝藻!
对!蓝藻就是黎老!黎老就是蓝藻!
蓝藻,他没有华丽的外观,没有诱人的香气,没有高大的躯干,没有喧嚣的声响,也没有威严的架子。但是,他工作着,工作着——
是的,蓝藻们在忠实地工作着。他们在最贫瘠的土地上工作着。他们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工作着。他们向自然索取的唯一条件只是光。真理之光。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他们也勉力工作。在严寒中,当百花凋谢的时候,在暴风雨中,当百鸟无声的时候,他们还是工作着,不停地工作着。当然,最能使蓝藻们充分发挥作用的条件,是适宜的气温,灿烂的阳光!
是的,应该为蓝藻创造出他们所应得的条件!他们所做的工作多么重要!他们在向自然摄取一切生命所不可缺少的元素!他们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参加固氮工作的。他们用生命换来了氮,但固氮又不是为了自己。他们慷慨地把从自然取来的氮,连同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其他的有生之伦。他们为别人造福,尽管别人常常忘记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但是,难道不应该为蓝藻们大声疾呼吗?
我不知不觉地把名词和代名词的“数”改了,把单数改为复数。我不仅写他,而且写他们;不仅写蓝藻,而且写蓝藻们。因为,此刻我所想的,已不仅是黎老,而是黎老们,是一切战斗在农业和农村第一线上的农业科学家和农业科技工作者。祖国广大的科学技术工作者们啊,正象丝丝蓝藻一样,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哪里没有他们的足迹!他们正以惊人的毅力,从事着人民迫切需要的工作。但是,似乎,有的时候,有的地方,有的人,却忘记了他们。
晚稻是不忘记蓝藻的。晚稻垂下沉甸甸的穗头,深情倾诉对蓝藻的深情。
蓝藻,是的,正是“蓝藻们”,养护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上的金穗的光泽。


第5版()
专栏:

路上〔木刻〕 成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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