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报告文学

尖刀连的勇士们〔报告文学〕
冯地
一年前,我军在高平前线战斗正酣的时刻,一道嘉奖令伴
着捷报飞遍前沿部队。军前线指挥部根据某部三连的辉煌战绩,决定给他们荣记集体一等功。战壕和隐蔽部中,人们纷纷议论着这条新闻:三连,是那个在战争年代曾以英勇善战、三
十七战三十七捷而闻名全军的“老三连”吗?
是的,就是他们——老三连后代,今日的“尖刀连”,又一
次杀出了我军凛凛威风。
连长黄茂发
二月十七日下午,通往越南高平市的四号公路上黄尘蔽天,轰声雷动,我军的坦克装甲车搭载着步兵“穿插尖刀连”,象一股钢铁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高平。这是一把钢刀,它将截断高平之敌的退路,把整整一个师的敌人装进口袋;这是一支利箭,它将直刺高平敌军心脏,搅翻它的五脏六腑。
率领“穿插尖刀连”的连长黄茂发身材不高,但十分精干;貌不出众,却颇有特色:粗黑的眉毛和一个轮廓明显的鼻子,使他的面孔显得稳重而威严,瘦削的脸庞显示出军人的刚毅和不屈不挠,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沉着机警的光彩。在他身上,冷静多于热情,严肃掩盖了温柔,有一股真正的军人气质。七年前,一位副团长就准确地看到了这一点。那是林彪垮台后,部队掀起第一次练兵高潮时,当时黄茂发职务是副指导员,在训练场上却表现得出类拔萃。副团长看到后惊讶了。在那个军事干部都不懂军事的年代,一个政工干部却有这样的本事,真了不起!找来询问,黄茂发回答:“我是大比武时参军的。”接着不无感慨地补充说:“光会耍嘴皮子,真打仗怎么办?林秃子可把军队害苦了!”副团长听了直点头。不久,他便被任命为三连连长了。
此刻,这位连长正坐在第三辆坦克左甲板的最前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险恶的山岭和迎面扑来的树林、村落。尖刀连,钢刀的尖,利箭的镞,整个大部队能否插到高平,就看他们的了。这使得黄茂发心里洋溢着光荣和自豪。他对他的连队充满了信心,就象他宣誓的那样:“无论遇到何等艰险,有我无敌,尖刀一定插进高平,用胜利向祖国汇报。”
正当黄茂发心潮随着坦克的颠簸起伏,断断续续涌出一些想法的时候,忽然,从指挥机中传出后卫坦克的报告:连队通过那羊十九号桥后,桥被敌人炸断,后续部队至今未跟上来。黄茂发一惊,立即命令报务员与营团指挥所联系。不一会,报务员报告:距离太远,讯号微弱,无法通话。听到这个消息,黄茂发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了,他命令坦克停止前进。问题很清楚,他们现在面临孤军深入的危险,是进还是等?他必须做出决定。黄茂发望着前方险峻的山岭和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揣摸着前途的吉凶。等,当然是稳妥之策,但一种军人的直觉在提醒他:等不得,等一分钟便会使敌人赢得一分钟的喘息。眼下就是要打越寇一个措手不及,宁愿自己担风险,穿插势头不能停下来。他毅然发出命令:“继续前进!”
当黑夜降临大地的时候,三连勇猛地插到了嫩金山口。这时前方出现敌人阻击,我前卫坦克中弹起火,在路上熊熊燃烧。前有阻敌,后失联系,周围一片黑暗,形势一下变得严重起来。黄茂发那颗心也沉了下去,但他立即意识到,慌乱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于是,他蒙在雨衣下对着地图紧张地思索着。他注意到前面就是通往高平的咽喉——著名的弄梅隧道。从地图上看,隧道四周均为易守难攻的喀斯特山峰,但根据周围迹象分析,敌人大概还没来得及在这一带布置完整的防御。他决心主动出击,打它个措手不及,为大部队攻打弄梅天险做好准备。
他找干部们研究了一下,就指挥连主力借着夜幕掩护,抢占了周围制高点,把弄梅隧道严密监视起来。第二天清晨,后续部队终于赶到,三连与兄弟连队上下夹击,不到二十分钟,便全部攻占了弄梅隧道,打开了通往高平的大门。
攻克高平后,他被任命为副营长,但他仍然指挥三连。攻打八○○高地战斗中,为了指挥重机枪占领有利阵地,他置身弹雨眼皮都不眨一下。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右胸,擦伤肺叶,从肋下钻出,几乎夺去他的生命。他包扎好伤口,依旧指挥着队伍。
博山之战,三连奉命向主峰发起攻击。部队刚刚展开战斗队形,就被山上敌人发现。半山腰的敌人躲在工事中,子弹泼水似的扫下来,山脚下一个小村子也窜出一股敌人,抢占了水沟、土坎等有利地形,从侧翼向三连射击,进攻部队一下被压得抬不起头来。隐蔽在背后山梁上的黄茂发面不改色,仍然举着望远镜,利用指挥机指挥进攻部队,发出一个个简短明确的指令,时而指挥重机枪,时而亲自为无后坐力炮测距离,把敌火力点一个个敲得粉碎,使部队很快攻上了半山腰敌人阵地。
八号桥左侧无名高地,是敌人在高平外围重点设防的一个阵地,兄弟部队在此遭敌顽强抵抗,伤亡较大。三连把攻打无名高地的任务抢来了。黄茂发决定在发起攻击前先搞掉敌人火力点。他派出一个班向山头佯攻,吸引敌人火力,自己亲自带着无后坐力炮和火箭筒尾随掩护,一连干掉了敌人十一个火力点,使连队在发起攻击时一举攻克高地。
这些都是很普通的战术,但一个初经战火的基层指挥员,在那样扑朔迷离、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能够指挥若定,把一场场险恶的进攻战组织得好象计划周密的演习,不能不使人们敬服。到攻克高平为止,三连进行过四次大的战斗,毙敌一百三十六人,光子弹一项就缴获二十余万发,而自己仅伤亡二十余人。战士们说:“跟着咱们连长打仗,心里踏实,越打越痛快!”
吴秀碌和九班
在三连,说完黄茂发,人们少不了向你说吴秀碌和九班,并且总是从连长扛回那面“穿插尖刀连”的战旗说起。
战旗往连部一挂,怪紧张呢。你瞧那些班排长们,成天走马灯似的缠着连长、指导员,争着打头阵。其中有两个人特别起劲,一个是四排长吴秀碌,另一个便是九班长蔡楚南。
蔡楚南为九班磨上了“尖刀班”的光荣任务,吴秀碌呢,软说硬磨,硬是“加强”到了九班。
吴秀碌个子不高,脸庞线条清秀,总是挂着甜甜的微笑,一对聪明的眼睛中,流露出几分无邪的狡黠。他天性乐观,喜唱爱跳,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九班长蔡楚南,除了个头和他差不离,性格上截然相反。这个粗黑壮实的汉子,凡事干得多,说得少。说出来则丁是丁,卯是卯,没有半点含糊。他对班里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无论什么时候,从没有听他对上级的指示说过半个“不”字。
攻打博山的战斗中,九班初露锋芒。他们在连队火力掩护下,一口气从山下打到山腰,逼近敌人占据的主峰。越寇象受伤的恶狼一样垂死挣扎着,倚仗险恶地形,集中了所有轻重火器,严严实实封锁了通往主峰的唯一山脊。这时,连队的掩护火器受半山腰地形限制,无法展开,九班和全连一起被压制在主峰下的一块洼地里。蔡楚南隐蔽在一块岩石背后,一会儿看看表,一会儿看看蝗虫一样飞舞的子弹,心如火燎,脸上的汗水一道道流下来。上级命令他们六点三十分占领主峰,眼看快到六点了。他端起枪,就想从岩石后面冲出去,一只手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排长吴秀碌一双嗔怪的眼睛盯着他,仿佛说:“拿不下主峰,拚掉命也是狗熊。”蔡楚南急得直嚷:“总不能在这里等到过年!”吴秀碌说:“走,迂回到左侧去,从那里想办法。”于是,蔡楚南带着九班跟随吴秀碌运动到主峰左侧。在那里,他们看
到一溜表面呈灰白色的断崖,崖高十多米、几十米不等,崖面开始风化了,散布着稀疏的裂纹和凸凹不平的石棱、石孔。他们在崖下没人高的茅草杂树中转了几圈,勉强选定了一个好一些的攀登地点。开始想搭人梯,但大伙已经三天两夜没睡觉,没吃一顿象样的饭,谁的身上也无法承受两个人以上的重量,搭人梯失败了。这时,蔡楚南咬咬牙说:“我来试试。”他卸下装备,脱去鞋袜,身上捆着背包带,腰后插两颗手榴弹,便象壁虎一样贴着石壁往上爬去。全班屏住气看着班长一寸一寸往上挪动,只见他足尖支撑住全身,十个手指象铁钩一样死死抠住每一道岩缝和石棱。不一会,手脚都被锋利的岩石割破了,灰白色的岩石上留下斑斑血迹。
崖底下的人不怀疑蔡楚南能爬上去。他们记起战前练兵中,他曾号召全班人人多练几手。他自己平时就擅长爬房上树。为了征服越南的喀斯特山,又苦练出登山爬崖的绝招。
蔡楚南果真爬上去了。他顾不上包扎一下冒血的手脚,立即抛下背包带,全班很快也爬了上去。上到岩顶,便象一群猛虎向主峰扑去。
九班突然出现在敌军侧翼,一排枪,一顿手榴弹,把敌人打懵了。敌人象乱了窝的马蜂,漫山遍野逃散。我主峰下的部队乘机一拥而上。六点十七分,九班在博山主峰上升起了红黄两色的联络旗,表示主峰完全为我军控制。
如果说三连是一把尖刀,九班就是不卷刃的刀尖。
参战的第五天下午,吴秀碌参加支委会回来,给九班透露了一点机密:连里认为九班连日担任尖刀班,太劳累了,准备让四班接替。高平未克,战斗正紧,岂有往后退之理!大伙围着班长,望着他那满是硝烟的脸,焦急万分。蔡楚南双唇紧闭,脸色严峻,半晌,才“啪”的拍着枪身说:“再写请战书,你们看怎么样?”全班一起叫好。没有纸,蔡楚南“嘶啦”一声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又从子弹袋里翻出半截铅笔头,端端正正写下八个字:“直捣高平,勇当尖刀”。连里干部又一次被九班同志们感动了。从此,再没有提过替换他们尖刀班的事。
三月二日——杀上战场的第十四天,三连参加了进攻八○○高地的战斗。八○○高地,山势险恶,居高临下控制着高平通往茶灵的公路。这里盘踞着一群号称“青年突击队”的越寇,依仗险恶地形,疯狂而嚣张,自吹八○○为攻不破的堡垒。为了尽快完成对茶灵之敌的合围,团指挥所命令进攻部队不惜牺牲,迅速拿下八○○。
战斗一打响,已经提升为副连长的吴秀碌仍然带领九班冲在最前头。敌人的子弹刮风似的“啾啾啾”从耳边飞过,迫击炮弹也带着凄厉的怪叫,落到我军进攻队形中。九班的勇士们毫不惧怕,他们时而勇猛还击,时而跃起冲锋,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很快冲到了离第一道堑壕约二十米的地方——那里有一道两米高矮的土崖,看去好象是隐蔽的好地方,没想到全班刚在土崖前停下,敌人便乒乒乓乓扔下十多枚手榴弹,一时硝烟迷漫,弹片横飞,战士余锦添中弹倒下。原来,这里是敌人布下的陷阱。蔡楚南怒不可遏,抓出两枚手榴弹回敬给敌人,高声喊道:“为战友报仇,冲啊!”乘着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冲上土崖,端着冲锋枪向敌人猛烈扫射。全班也学着班长的样冲上土崖,扑向敌人堑壕。敌人有的当场被击毙,有的拔腿往后逃跑。山顶上的敌人见前沿将被突破,又派兵从山顶下来增援,敌我双方搅缠在一起,展开了一场争夺前沿堑壕的恶战。
蔡楚南冲进敌人堑壕,左冲右突,正打完一匣子弹,迎面扑来三个敌人。他赶忙跳出去,卧在地上换上弹匣,重新跃进堑壕。就在他打死堑壕右边一个敌人时,躲在左边掩体中的另一个敌人向他开了枪,他头部中弹,踉跄一下,扑在堑壕上。他没有让自己倒下去,咬紧牙关,转身又向那个敌人射出一梭复仇的子弹。战士谢福荣见班长血流满面,赶过来给他包扎,他猛地推开谢福荣,厉声说:“别管我,冲上去,消灭敌人!”敌人又投来一颗手榴弹,两块罪恶的弹片穿进了蔡楚南的胸膛。这位勇猛的战士睁大怒火烧红的眼睛看了一眼谢福荣,用力说:
“小谢,报……仇……”头一歪,停止了呼吸。他实践了自己
“为祖国战斗到最后一口气”的豪壮誓言。
谢福荣痛哭着擦净班长脸上的血迹,把班长遗体平放在堑壕里。这位眉清目秀、全班最纤瘦文弱的战士,一瞬间变得象豹子一样凶猛。他抓过班长的冲锋枪,用他那不习惯大声吼叫的声音喊着:“为班长报仇,冲啊!”往枪声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敌人被迫放弃第一道堑壕,狼狈向山上逃窜。吴秀碌知道敌人在山上还有两道环形工事,决心一鼓作气直捣主峰。他振臂高呼:“尖刀班跟我来,打上主峰去!”自己一马当先,顺着敌人交通壕直扑主峰。这时,九班只剩下五个战士,个个满面烟尘,两眼血红。怒火在他们胸中燃烧,仇恨使他们增添了百倍的勇气和力量,个个紧跟着副连长冲向山顶。
敌人刚逃到第二道堑壕,勇士们也追到了第二道堑壕,堑壕内外又出现了刚刚那种短兵相接的厮杀场面。主峰上的敌人眼看九班又要突破第二道防线,惊恐万状,顾不上底下还有自己人,集中了轻重机枪一起向九班打来。吴秀碌首先中弹牺牲。紧接着,又有四名战士先后负伤倒下,全班只剩下谢福荣一个人了。
谢福荣端着冲锋枪在堑壕里追赶着一个逃敌,一直追到通往主峰的交通壕口才把敌人击毙。这时,一颗子弹飞来,“啾”一声打掉了他的帽子,他吃了一惊,转身寻找战友,却一个也没有看到。他心里象刀戳似的一阵剧痛,眼泪直往上涌。但他顾不上多想,只见一群敌人又从山顶扑下来,谢福荣急忙端起枪射击,心惊胆寒的越寇顿时躲的躲,藏的藏,全都没影儿了。就在这时,谢福荣的子弹也全部打光了,怎么办?他可以撤退,顺着堑壕马上就能下山。但谢福荣想都没想过那个“退”字。他是九班的战士,九班从来都是“刀尖”,特别是现在,战友们拚上鲜血和生命才夺下这块阵地,自己宁可死在这里,决不后退半步。他把仅有的两颗手榴弹拧开盖,握在手里,等待着敌人。正在这时,兄弟班的战友们从身后和左右两侧冲杀上来了。谢福荣激动得跳起来,赶忙搜集了一捧敌人丢下的子弹,和战友们一起杀向主峰。八○○高地终于被三连的勇士们攻克了。
这时,谢福荣避开兴高采烈的人们走下山去。他想起了副连长、班长和班里战友们,忍不住失声痛哭。迎面走来了指导员,眼睛里也含着晶莹的泪珠。指导员了解这位小战士的心情,低沉有力地对他说道:“把仇恨记在心里,和敌人算帐。你们班是好样的,是全连的榜样,一定为你们请功。”谢福荣抹去泪水,昂起头,看见群山之巅,万绿丛中,一面鲜红的战旗正迎风招展。他出神地盯着那团燃烧在蓝天下的火焰,忽然想到,那鲜红鲜红的颜色,不正是战友的鲜血染成的吗!他仿佛看见班长在红旗下向他招手……他用那带有稚气的尖嗓门一字一字地说:“指导员,我代表九班,请求上级继续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
可爱的一代新人
岂止是黄茂发,又岂止是吴秀碌和九班,撩开那战火硝烟的帷幕,在三连的队伍中,你可以看到可爱的一代新人。
夕阳挂在远处的山尖上,把最后一缕金光投进高平一座大楼的一个窗口,落在指导员冯锡发办公兼睡觉用的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指导员写完连队的驻防报告,站起来轻松地舒展着身子。忽然,他的眼睛盯住了桌子上堆放的战利品——罐头、香烟、糖块……不,这些都没有引起他注意,他只看到其中一瓶贴着中国商标的红葡萄酒。在柔和的金光照射下,瓶中那淡红色的液体是那样美妙而诱人。指导员心里一动,一股感情的潮水溢上心间。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蜡黄的,还未脱尽孩子气的脸,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对他吐出一个个字:“……高平……快……到了,可……惜……喝不到……祝捷……酒……”说着,露出遗憾的神色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指导员抓过那瓶葡萄酒紧紧捏在手里,心中卷起层层波澜。
二排长潘中林,刚满二十五岁,生得浓眉俊眼,粗手大脚,性格却文雅而腼腆。他待人热心诚恳,善吹洞箫,嘴里常哼着家乡小调,在连队是位年轻又讨人喜欢的排长。看不出,上了战场,小伙子一反平日的斯文劲,勇猛得象头狮子。每次战斗下来,连长总要做出生气的样子“训”他一通:“你呀,你呀,就懂得自己冲,冲!好象那个排都成了你的预备队。”潘中林听了一笑,不吭声。他有自己一套打法。要他打一个山头,他会先找来班长们区分任务,研究好战术,然后抓过一支冲锋枪,大喊道:“看我的动作,冲啊!”一马当先冲在全排最前头。用他在背地里和指导员叨咕的话说:“排长嘛,兵头将尾,不带头冲锋,吃干饭啊?” 他的仗确实打得不赖,博山战斗中,带着一个班猛打猛冲,竟冲到敌阵纵深的一个导弹发射阵地,打垮了敌人,缴获了一具导弹发射架和十八枚苏制反坦克导弹。打下博山后的第二天清晨,连里通知大家吃干粮,迎接新的战斗。可是,盯着石块一样又干又硬的压缩干粮,大伙直发愣。水!全连已经两天没有补充过水了。现在,在这海拔几百米的高山上,大伙肚肠点得着火,喉咙冒得出烟,谁能吃下干粮啊!
指导员急了,自己带头吃,狠命咬了一口,不但没有带动大家,自己也咽不下。正在这时,人们听到一个快活的声音:“水,有水了,你们看——”寻声望去,只见潘中林单膝跪在地上,象孩子似的偏着脑袋舔着草叶上的露珠子。舔一下,咂咂嘴,显得那样有滋味。战士们一看都乐了,一个个蹲下身子,伸出舌尖,舔起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子来。这个说:“吃上玉皇大帝的琼浆玉液了。”那个说:“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甜的水。”指导员心里非常感激这位年轻的排长,乘机鼓动说:“同志们,为了举杯痛饮祝捷酒的那一天,我们甘愿卧山头,喝露水,我们不怕流血牺牲,祖国和人民会感激我们的!”吃到嘴里的水虽不多,部队情绪却一下子活跃起来,连笑带闹吃了一顿干粮。
潘中林在带领全排攻打一个高地时,一个躲藏在草丛中的敌人从侧后打了他一枪,受的是致命伤。当指导员赶到现场的时候,小伙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遗憾喝不上祝捷酒。
想到这里,大滴大滴的泪珠从指导员眼中滚出,滴在他手中的葡萄酒瓶上。他心里说:亲爱的同志,我的好战友,高平已经攻克了,你放心,我们会把第一杯祝捷酒向你敬上。
指导员慢慢地将那瓶酒放回原处,强咽下心中的悲痛,叫上通讯员,两个人走出大楼,向驻守在一间仓库里的二排走去。
新排长——原来的六班长——正在组织全排听收音机呢。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声,隐约从仓库里飘出。指导员听着这深沉优美的歌声,刚刚强咽下去的悲痛又象一股热浪扑上心头——这是潘中林的收音机。
这次出国作战,每个人的背囊已经很沉重了,但潘中林没有忘记装进他那部心爱的“春雷”牌收音机。他说,到了国外,能听到祖国的声音,会给我们增添力量的。果然,在部队断粮缺水,连续作战,十分疲劳的那些日子里,祖国的声音给了二排战士们巨大的鼓舞和力量。在高平外围作战的一天,潘中林兴奋地跑来对指导员说:“广播中说了,这几天,广西、云南边境的群众,正喜气洋洋闹春耕呢。”那神情分明告诉指导员:祖国人民能够安宁、专心致志建设四化,战士是多么幸福和自豪啊!他中弹负伤后,知道自己不行了,指着背囊吃力地对战友说:“收音机,带上,别忘……了……听……祖国……的声音!”从此,那部收音机就装进了代理排长黄由的背囊。
离开了二排,他们又来到守卫市区南端高平大桥的三排驻地。这时天已经黑了。初春的夜,空气清凉,沁人心脾。无数颗星星,象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宝石,熠熠闪亮,使夜空显得美丽而庄严。桥头,越寇留下的一个高炮掩体中,围坐着一群人。指导员凑到跟前,知道是连长在给刚刚补充到连里的战士讲“老三连”的故事,便又悄悄地退回去,来到了桥上。
“谁?站住!”黑暗中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指导员听出是九班副王小平,接口答道:“我,冯锡发。”对方显然也听出了口音,从黑暗中迎上来,小声说:“指导员,查岗?”指导员没答他的话,而是生气地说:“瞎胡闹,谁叫你站岗的?”王小平低声说:“人太少,大家都很累……我,就这一次,再也不……”
“一次又一次,还有完!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国。”
“不,我不回去,我又不是泥捏的,碰碰就碎啦,我总比新兵强……”听声音,王小平都要哭出来了。
指导员叹了口气说:“那你不能总和别人一样没日没夜,一班岗就是四小时。你带着伤,这样整,还不把自己整垮!”
“指导员,”王小平激动地说:“我们不是宣过誓吗?要为祖国和人民战斗到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不过挨了一块炸弹皮,难道就熊起来不干了!”他稍停了一下,继续说:“你看过我爸爸的信,他口口声声对我说:‘祖国如有难,汝应作先锋,万不能当孬种。’你说,象我这样能跑路能打枪,能躺到医院去吗?指导员,你应该了解我啊!”
指导员沉默了,王小平那低沉的声音字字钻进他的心里。他太了解面前这位战士了。两年前,这位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干部子弟刚到连队时,挑一担粪,上面用手捂着鼻子,下面两腿在扭秧歌;上了训练场,晒不到两小时,人就要晕倒了。那个娇嫩相,老兵们见了又皱眉头又好笑。有什么办法呢,在家里除了有个疼儿子的好妈妈,一切还有保姆呢。
可是,现在他左臂里卡着一块敌人的弹片,伤口流了很多血,整条胳膊都肿起来,但他仍然跟着部队打进高平,任怎么下命令,他也不肯进医院……
发生这种变化的远远不止王小平一个人。二班那个叫李永清的战士,入伍有两年了,长期患着胃病,性格和身体一样孱弱。当边境上火药味浓起来的时候,他刚从医院回来,竟提出自己身体吃不消,又不懂军事技术,不配上战场,最好留下看家。这种消极情绪在全连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了。后来,他半步不拉跟着连队打到高平外围。在一次战斗中,腹部、臀部中了两颗子弹,被担架抬下来,但他躺在担架上苦苦哀求:“放下我,还没有打到高平,我的立功计划还没实现。放下我呀,我不能冲山头了,还能帮助压子弹。指导员,我求求你别让他们把我抬走……”
指导员又想起了十班长犁达兵,这位勤勤恳恳的班长在军事技术和工作能力上都无懈可击,就是有个毛病——爱计较小事:为一块擦枪布啊、多站了几分钟岗啊这类小事和人拌嘴。可是,在战场上,需要献出自己性命时,他却毫不犹豫。一次战斗中,他提着火箭筒爬到了敌人重机枪正面五六十米的地方,眼前有一道土垄,垄上是一片毫无遮拦的开阔地,他知道只有挺起身子才能击中敌人,他也知道这一来自己半个身子就要暴露在敌人火力下。在这生死关头,他没有想到自己——或是想到了自己但更先想到了战友,为了冲锋的战友们少流血,他毅然挺身而起,把敌人重机枪炸成了废铁。就在他击发的同一刻,胸口也中了敌人两发子弹,壮烈牺牲了。
啊,战争,一面无私的镜子,把人们的外形和内心,举止和灵魂一起照现。在这面镜子里,指导员看到,娇弱的,变得刚强了;怯懦的,变得勇敢了;低级趣味的,变得高尚了;勇士,则更加勇猛。是什么力量使人们身上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是谁使得初经战火的年轻一代有着如此高尚而美丽的灵魂?指导员思索着、长久地思索着……
当他又回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他不能抑制那颗激动的心。他点亮了一支蜡烛,写啊,写啊,他决心把那些激动他心灵的故事一一写下来,连同胜利的捷报,一起奉献到亲爱的祖国母亲面前。
〔选自即将由解放军文艺社出版的《新一代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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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凯旋日〔油画〕 赵淑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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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乌苏里江上
张春宁
“江上小岛”
江上有一个大约一里长、半里宽的小岛。岛上林木丛生,达子香在这里开放,白头翁在这里栖息。
多年以前,一个叫李从田的老乡就在这个岛上打鱼、生息。
很巧,我们在国营渔场见到了这位李从田。他虽年近古稀,但依然健壮。银白的短发,红润的脸膛,刮得精光的下巴,显得十分精神。
李从田十几岁时被日本侵略者从安徽抓到东北当劳工。他被迫修炮楼,修山洞,差一点把骨头扔在山洞里。现在,美满的生活使老人脸上焕发出年轻人的光彩。他仍旧在为渔场捕捞大马哈鱼献计献策。
人们从船上指着这个岛对他的儿子说:“这是你父亲的岛啊!”他那当渔工的儿子微笑不语。
李从田老大爷,你是活的见证。如果有人想用谎言代替历史,想破坏我们幸福的生活,你能答应吗?
对面的黄头发水手
渔轮在江上疾速行进,甩出两条白练。
从对岸,驶来一艘汽艇。
两艘船驶近了,更近了……
对面船上的黄头发水手,有的扒在栏杆上,有的坐在甲板上,有的靠在船舱上,个个都很年轻。
水手们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终于露出了诚挚的笑容。看,那个最年轻的小伙子竟手舞足蹈起来,投过来友善的目光。
忽然,他们一下子都收敛了笑容,转过了面孔。原来,一个戴大沿帽、系宽皮带、穿大皮靴的“革必旦”(俄语,军官的意思)走了过来。
轮船驶过了,江水又恢复了平静,然而我的心却不平静……
人民心底的笑容也能用大皮靴踩碎吗?
伊曼城的夜空
虎头对岸的伊曼城,灯光一片。
二十多年前,我曾凝视过伊曼城的灯光。那时,灯光使我想到了友谊与和平。
今天,我又看见了伊曼城,仍旧是灯光一片……
忽然,一串串信号弹,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刺入漆黑的夜空。接着,“咚咚”“哒哒哒”,重炮和机枪声此起彼落。每天照例的演习开始了。
硝烟味飘过江面,飘到我们身旁。
伊曼城,你已被刺目的信号弹和呛人的硝烟味所笼罩,你的灯光已显得那样黯淡!但是,历史早晚会使这里的空气重新清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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