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2月9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虎门行
雁翼
我爱游,又好思。
游了珠江,便想起了黄浦江。它们很类似。一个是横穿羊城,流出虎门,进入南海。一个是切开沪市,流出吴淞口,汇入东海。而且,两条江都似拥挤的大街,两岸是高楼、厂房、烟囱和码头上排排吊塔,江面是各型船舶争渡,你来我往,汽笛声声。所不同的是,黄浦江流入吴淞口,便和长江汇合,进入大海。那阵势和气魄是很壮观的。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股金黄色的激流,举着金色浪头,与蔚蓝色的海水搏击着,抗争着,保持着它独立的身姿,并没有被蓝色的波涛吞化。而珠江,却是独水出虎门,它那青灰色的身影,进入大海不久,便被蓝色的海水溶化了。
这次我游珠江,是想看一看虎门。使我高兴的是,在虎门竟遇见了“失踪”多年的老友。那天傍晚,看完了虎门还不满足,还想看一看虎门内外的夜景,据向导讲,那是异常奇丽的,百来条巨型轮船泊在虎门内外,有中国的也有法国、日本、英国、德国、巴拿马、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波兰的。上灯之后,墨黑的世界里闪耀着一座座水上楼房。向导建议,先到停泊在虎门里的远洋客轮“耀华号”上讨顿饭吃,待天黑下来再看夜景,我同意了。主人很热情,饭后还送来了茶。就在这时,走来了我那“失踪”多年的老友。虽然近三十年没有相见,彼此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无法改变的特征太明显了——一条胳膊在战争中失去,一只空袖筒摆动着。可是,他的满头白发,却使我着实吃惊了,他今年才刚满五十岁,不该这样早就白了头的。当我问起这一点,他苦笑地摇摇头:
“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句话回避了。后来他告诉我,“空悲切”三个字,是他对自己十年生活和遭遇的总结,至于他怎么样“失踪”?为什么“失踪”?却一句也不露。他不愿意在被恶梦纠缠了十年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就调来这里,领导这个远洋公司。此刻,他正利用“水上饭店”的远洋客轮,召开船长会议。当然,茶后我没有能看成虎门夜景,被他拉进了会议厅,和他称之为“远洋骑士”的船长们见面。
这个远洋公司,是我国目前最大的一个公司,船有十万吨、七万吨、五万吨的,最小的也是七千吨的。有油船、煤船、矿砂船、散装船、集装箱船、旅游用的客船。还有装备着卫星导航设备的最现代化的滚装船,就是说,由汽车直接开进船舱装货、卸货的船。这些船舶,多半是一九七五年和打倒“四人帮”之后购买或建造的。到会的船长只有七十多位,其他的七、八十位船长,正在大西洋等远海斗风战浪,没有办法赶来参加会议。我被船长们所讲的探险似的生活,奇异的遭遇,超人的勇敢和可贵的国际主义精神,深深地吸引住了。一直谈到深夜二时还不觉疲倦。我的老友说道:“这是一个大花园,只向你抛了几片绿叶,几朵小花,怎么样?”
我说:“这是一种我所陌生的异样的生活。”
“留下吧,怎么样?”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船长们挤眉弄眼的笑道:
“我们胜利了,又争取了一个同盟者,休息!”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在招兵买马。我这个兵,是愿意被他招去的。当我从洗澡间出来,打算向老友表白时,他已经睡熟了。雪白的头发,和雪白的枕头融和在一起,使他那风吹日晒的脸膛更加黑紫。是的,虽然离开战争生活三十年了,但他的习惯却一丝也没有改变:熄灯哨子一响,倒在门板搭成的床上便睡,而且保证两分钟内入梦。更令人羡慕的是在战场上,不管炮声枪声响的多么激烈,只要冲锋的时候未到,他照样依在战壕的掩体里入眠。不过,在那“失踪”的年月里,在那把满头黑发变白的日子里,他也能这样睡眠吗?
我轻轻坐在床边,打开床头灯想写日记,一册灰皮的书把我吸引住了。那书放在他的枕边,我拿过来看,是一册外国人写的《郑和下西洋考》。显然,他是读过《郑和传》、《古今谈海》和一些史料的,书里的字行间,他写了不少注释,纠正外国人使用材料的某些失真。看来,他也在研究郑和。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郑和,一个社会主义时代的新郑和。五百多年前的那个郑和,二十八年间七次出海远航,总共才航行了十万海里,在太平洋、印度洋和阿拉伯沿海访问了三十多个国家。郑和指挥的船队中最大的船才载重八百吨。当然,这在五百多年前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在这位独臂的新郑和,却指挥着一百四十六条巨型轮船,总载重量是二百八十万吨,航行九十二个港口。其中一位船长的航海总里程已达二百万海里。我在想,这个远洋公司二十年以后,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阵势呢?也许,将会有一千多条巨型轮船,航行在五大洋吧!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老友已站在前甲板上作早操了。还是老习惯,一只胳膊前后左右的抡动着。那只空袖筒,在晨风中拂动,象港湾上的风旗。
我走过去,说起那本书:“你在研究郑和?”
他白眉陡皱:“郑和算老几?我感兴趣的是历史教训。”接着,他提出了几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他说,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聪明的民族,最先发明了指南针,而且,早在十一世纪末就用在航海上了。著名的郑和下西洋,也早于世界闻名的航海家哥伦布半个多世纪,可为什么中国落后了呢?最早的航海国家为什么变成了航海落后的国家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浑浊而深沉,仿佛眼眶里有泪水。他把独臂放在船舷的栏栅上,久久的凝望着虎门内外的航道,宽阔的水面上,有各种船舶来往,使人又想起拥挤的街道。那些船舶,有十万吨的大轮船,也有挂着布帆的小木船,还有几条挂着紫帆的龙头船,样式特别古老。我说:“也许,那是郑和留下的船吧”?
“不。”他说:“还要古老一千多年,早在秦始皇时代,就有这样的龙头船。”他转回身来望着我:“世纪前的龙头船,行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航线上,这是为什么?”仿佛他是随便问问,并不希望回答似的,说罢,便丢下我独自走了。
他走了,他的思索却留在了前甲板上,由我来继续。是的,那古老的龙头船,使人想起柏油马路上的老牛车,田野里水牛拖的老木犁,城市大街上的板板车……
吃过早饭,老友伴我登上交通艇,去虎门外锚地看一艘最现代化的轮船。路上,他又讲起了他的思索:“你大约看过世界史,有一种情况多么令人深思呵,古老的,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国家,为什么反到落后了?而那些比较年轻的国家,却跑到了前头! 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历史传统的包袱?!”
我突然敏感到了他“失踪”的原因,便提了出来,他苦笑了:“还提它干什么?我失踪,你也失过踪。中国恐怕有几万,几十万人失过踪,原因还能有多少差别吗?”然后,他又沉默了,而且是那种强忍痛苦的沉默。从参观轮船,到登上虎门山观看未来的码头建设远景,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仿佛有什么难言的、沉重的感情压在心头。我很后悔自己多嘴,有些事,虽然你猜到了,敏感到了,是不该说出来的。于是,我也沉默了,跟着他登上山头,伴着他俯望虎门内外。那些飘扬着各色国旗的轮船,有的离开锚地,驶向黄埔港码头;有的从珠江里开来,鸣一声长长的汽笛,告别虎门,驶进大海。而那青灰色的珠江的水,在流出虎门不远处,就失去它本来的颜色,和蔚蓝色的大海溶和在一起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黄浦江……


第5版()
专栏:

银杏村的早晨〔短篇小说〕
白桦
早晨的故事得从头一天晚上说起。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下旬的一个夜晚,公社党委书记黄沙到银杏村蹲点来了,就象边关危急时候主将亲临前线那样——这当然是他的自我感觉。因为银杏生产队出现了抵制不住外来影响的危机,这可非同小可!银杏村不仅是公社的边疆,也是县和省的边疆。紧挨着银杏村东界的就是A省B县C公社的白杨村,一座鲨鱼背似的小山脊梁上有一条大路,这条路就是两省、两县、两公社的边界。银杏村是黄沙在文化大革命前的老点,由于他多年靠边,所以也就多年没有蹲过这个点了。他对银杏村可没少出力,历次运动都是他亲自领导取得胜利的。这里的阶级关系、姻亲脉络、甚至最隐秘的感情瓜葛他都了如指掌。
黄沙同志重返银杏村,没有意料中的热烈欢迎。当他推着脚踏车披星戴月、顶着初冬的寒风来到山梁上的时候,竟没见一个人来接他。他按了一阵脚踏车上的转铃,面前才出现一股昏黄的光。重新当选不久的老生产队长萧学新打着电流不足的手电筒在路边等着他。萧学新可是党的老积极分子,土改反霸的时候就是依靠对象,人很勤劳、机智、风趣、有志气,忠心耿耿。有一张不饶人的嘴,脑子反映极快,所以还击也快。黄沙记得萧学新比自己小四岁,也该进入五十了,黑夜之间看来大模样还在。为什么这么冷清呢?时间是晚了点,但也只不过才九点五十分。萧学新没说话,只伸出那只黄沙很熟悉的、粗糙的手来握了握。东山坡一片年青的白杨树已经成林了,大约只有两三岁。那些最恋枝的树叶在一股急风中发出一阵金属声。黄沙这才发现西山坡——也就是自己的“防地”之内,好象为了突击队出击的方便,有意扫清射界那样只有浅浅的枯草。恍惚间他以为灯火辉煌的地方是个小市镇,一怔之后才意识到那就是白杨村,人家接上了高压电线。他鄙夷地哼了一声就推着车和萧学新下坡向村子里走去。他们默默地走着,昏暗不明的手电筒照着那条黄沙走过多年的熟路,他有些烦躁地说:
“别照了!怪晃眼的,我还会掉到沟里!”
萧学新没出声,没出声不等于不答话,这些年习惯成自然,他养成了在肚子里答话的本领,反应之快,还击之速不减当年。聪明人能从他的眼神里“听”到,但这时候是黑夜,黄沙看不见。萧学新关了手电筒,在肚子里回答说:“可不!这条路从来都没变过,多少年了……”
“学新!”黄沙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以前你不是有名的机关枪吗?现在怎么了?”
萧学新的嘴嚅动了一下,仍然没出声,但他象过去一样,反应极快地回答了,只不过声音在肚子里:“空话说的太多了,一个字儿也没兑现,说它干什么……”
村口还是那棵老银杏树,入冬的银杏树显得更加苍老了。一九五八年大办钢铁那时候,为了小高炉的火不断,社员们在黄沙亲自率领下敲锣打鼓锯倒了村子周围四十八棵有五十年树龄的大银杏树,第四十九棵已经架上了大锯,拉了五厘米深的口子,黄沙一闪念,喝令刀下留情算是保下了这棵树的老命。原来是他想起这个银杏村远近驰名不正是因为有这七七四十九棵大银杏的缘故吗!一棵不剩就名不副实了,村名按当时的时髦作法可以改成“跃进”,但留一棵不是可以让群众有个新旧对比、忆苦思甜的证物吗!这是一个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决定下来了。这时,老银杏树好象感激涕零而摇晃起来,在黄沙头上洒着小巧而厚实的叶片,使黄沙很有点得意。当初锯了四十八棵银杏树是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群众运动从来都是天然合理的,无需总结它的得失,总结也没用。留下一棵银杏树是自己有水平的表现,一个领导人在关键时刻既顺应了潮流,又不做群众的尾巴!——正确!
萧学新很自然地把黄沙带到自己的小院门前叫起门来,很快就有个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应着:
“来了!”
门拉开一个缝,黄沙看见一个陌生的大姑娘,眼睛和雪白的牙齿反射着星光,姑娘笑得很甜。黄沙一惊:“萧学新家哪来的这么个漂亮的大姑娘呢?”姑娘笑着叫了一声:“黄伯!”就回身跑进房了。黄沙这才明白过来,那不就是小娟子吗!“四清”运动的时候她才六岁,黄毛小丫头喜欢跟着黄沙的屁股后头不停地叫着“黄伯”,总是绊黄沙的腿。可不!该这么大了。听说萧学新的妻子在十年前丈夫挨斗的时候,想不开疯了,没人管,淹死在井里。现在大约他只有和小娟子相依为命了……可他为什么开个门缝就跑了呢?啊!大了,不好意思……
“学新!我吃过饭,不进家了。”
萧学新在肚子里说:“幸好!”他顺手带上门,把黄沙领到队部仓库边上那间传统的干部客房,点上煤油灯,抹抹桌椅上的浮土,给黄沙倒上一杯开水。黄沙很熟悉这间屋子,他在这里熬过无数个通宵,墙上那面曾经是又新又亮的方镜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已经一分为二了。镜子里此刻映出的脸也是一分为二,黄沙看见自己皱巴巴的额头和眼角上布满了很深的沟,只能叫沟,已经不能叫纹了。灰白的头发,只有眼睛里还留着不服输的神气。黄沙感到很累,当前村里的情况从大队支部多次的汇报里已经知道了,萧学新这个活哑吧能补充些什么呢?说也不听了,反正要在这里蹲下来,有的是时间。“学新,你回去歇着吧!明天早上四点半出工,先叫我……”
萧学新在肚子里应着:“那还不好办!”
萧学新走了之后,黄沙就躺下捻熄了灯,但一躺下反而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失眠可不是农村干部得的病,农村干部象战壕里的兵,倒头便能睡着。他竭力不去想工作中的烦心事,怕越想越难入睡。工作的事倒是一点也不想了,不停地叫着“黄伯”的小娟子和长成大姑娘、在门缝里一闪而逝的小娟子却交替着在眼前出现。小娟子从小就爱打扮,经常指着破袖口对黄沙说:“黄伯!破!破!”也经常指着姑娘们的花衣服对黄沙说:
“黄伯!花!花!”黄沙总是半开玩笑地拍着小娟子的头:“你的资产阶级思想还满严重嘛!”小娟子也不懂什么叫资产阶级思想,每一次都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嗯!”引得大人们哄堂大笑。
黄沙想象着明天天亮之后看到的小娟子:出工穿着小花袄,头上插着两朵当地耐寒的野菊花,金黄耀眼,露出雪白的牙齿叫着“黄伯”,恐怕她是全村最美丽的姑娘了。在穿着上,现在的黄沙已经开通多了,女孩子们从小就爱美可能不是资产阶级专有的特点,看来这或许还不属于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问题。
不一会儿,鸡叫了,最初是一声遥远的悠扬的鸡啼,凭经验来判断:这只鸡至少在四斤以上,毛腿、高冠、迈着古代金甲武士的阔步,经常吸引着一大群面红耳赤、假痴假呆的雌鸡。第一声鸡啼之后接着就此起彼伏地叫开了,很有点比赛歌喉的意思,音色之明丽,拖腔之婉转,余音缭绕,显示出个个饲料精细而充足。从音量来判断,这些雄鸡都是一茬在清明前啄破壳跳出来的春雏儿。黄沙油然感到很悦耳,眼前还闪动着金光闪灼的鸡尾。但理智又提醒他:这是好现象吗?农民养这么多鸡!有这么多鸡就得生不少的蛋,蛋多了就得忙着去赶集,提着篮子、扛着口袋,数着五颜六色的纸币,农民钱多了是很可怕的!这才是个道路问题咧!他马上就觉得交响音乐般的鸡啼又不顺耳了。完全是自发势力声势浩大的挑战!他有些忿忿然。接着就用敏锐的政治警觉去听、去思考,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危险的声音原来是从东面白杨村传来的,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问题没出在他的责任范围以内。怪不得大队支部一再告急,白杨村的雄鸡合唱团八成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拉拉队。黄沙很清楚,农民很容易受吸引,尤其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利益。既然来了,就得接受挑战。黄沙认为自己毕生的使命就是为了防止农民受骗上当进行着不懈的斗争!可为什么银杏村的鸡没有叫呢?是被白杨村的强大鸡群镇住了?还是由于党员觉悟高,养的不多呢?一只本村的雄鸡,好象是回答他的疑问,拚着命喊了一声,起音过高,中间的弯子转得格格楞楞,尾音猝然中断,底气太弱。显然是一只先天不足,后天营养不良的赤膊小雄鸡,不过,勇气还是十分可嘉的!黄沙点亮了煤油灯,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四点二十一分了。他连忙爬起来,匆匆用冷毛巾擦了一把脸,拉开房门,萧学新已经站在门前了。第一声哨音立刻就在黎明前清冷的村子里尖厉地响起来。
黄沙提前站在铺着重霜的鲨鱼背上等着大家,心想这么早,不走正道的白杨村肯定还在睡懒觉!一饱就懒!饱和懒是连着的,然后就贪!就馋!就变!肯定无疑!
东边小树林里出人意外地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年青姑娘的笑,是由衷的、畅快的笑。象是女高音领唱似的,她唱过短短一个乐句之后就是女声合唱——一群妇女的哄笑声。黄沙象是突然发现一支敌军埋伏在自己阵地前沿那样吃了一惊。他向林子里那些只能看见影子的邻村妇女大声叫道:“喂!白杨村的女将们!你们真早呀!”
先是那个女高音发出两个音节的笑声:
“咯咯!我们来了有点把钟了!”
“干什么呀?”
女高音很俏皮地说:“搂黄金呀!银杏村的同志!我们怕一起大风,把我们的金叶子吹跑了。”
黄沙讽刺地说:“怕把你自己的私房钱吹跑了吧!”
“呃!”女高音出其不意地承认了,理直气壮地说:“一百片叶子里有九十九片是队里的,有一片归我自己!”
黄沙没好气地暗自咕哝着说:“贪心!为了一片树叶!哼!”他想了想,想出一句他认为更加能打中对方要害的话来:“听说你们都包产到户了?”
“你觉得太可怕?”女高音一下就把这颗没拉弦的手榴弹轻轻地给扔了回来:“我们实行的是岗位责任制!有空到白杨村来坐坐,我们找个三岁小孩给你讲讲什么叫生产责任制!”
妇女们又哄笑起来。
“岗位责任制栽树树活,种粮丰收,还专治懒病:请来参观访问吧!给您杀头猪,宰只羊,再请您尝尝我们的花生糖!嘻嘻!”
黄沙不屑置辩地自语说:“邪魔歪道!准搞不出什么好事来!”
白杨村的妇女们也不再理他了,只听见她们的竹耙子有节奏地搂干树叶的声音,那个女高音忽然真的扯起好听的嗓子唱起歌来:
“我问河水唱什么?
河水不理我。
急急忙忙往前奔,
边跑边唱歌:
哪有闲工夫,
跟你瞎罗嗦!”
不知道为什么,黄沙觉得这姑娘唱的这支民歌不仅政治思想性太差,艺术性也不强,装饰音太多,太花哨,近于风骚,不禁暗自摇头感叹不已……当他再看看自己的手表的时候,已是五点多了,萧学新的哨音一直都没间断过,社员才稀稀拉拉走拢来,许多人一直走到黄沙面前才知道公社书记已经到达本村了。
有名的冒失鬼萧大通用明显的失望情绪大声说:“老黄怎么又来了?!”
黄沙应着说:“我有十几年没来过了,不欢迎?”
“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您是我们的方向盘嘛!”
大家如果不及时捂住嘴,准会笑出声来。
萧学新最后走上山坡。坡东白杨村的轮廓在晨光中越来越清楚了。既不是年,又不是节,几班锣鼓家什震天价响起来,黄沙问:“他们疯了?”
一个社员冷冷地说:“五家新瓦房上梁!”
萧大通说:“人家工分值高!”
黄沙盯了他一眼:“你们就认识工分值!”
萧学新在肚子里顶撞他说:“你不认识,因为你不靠工分吃穿,你是脱产干部,有固定工资。”
黄沙激动地说:“我们干革命是为了新瓦房?工分值?不!我们是为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萧学新在肚子里发牢骚说:“人家白杨村不是也在干社会主义?”
“我们付出了那么高的代价,经过了多年艰苦复杂的斗争,好不容易才坚守住社会主义阵地!”
社员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只有浅浅的荒草的西山坡。
“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是什么?优越性就是最大限度的集体主义!体现在一个‘大’字上……”
萧学新在肚子里说:“鞋可并不是越大越好,越合脚越好,跑的才越快!”
“还体现在一个‘公’字上!”
萧学新在肚子里叹息着说:“什么叫公?功无赏、过无罚,勤不奖,惰不惩,这叫公?抱着这种公字去挨公饿、受公冻!我不要这种公!”
“他们!”黄沙把下巴颏儿向白杨村一抬:“公然提倡发家致富,农民富了有什么好?”
萧学新看看社员们一张张惊愕的脸,在肚子里反问道:“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们搞什么责任制,且不说它跟批臭了的包产到户有没有区别,水怎么分?牛怎么派?农具?机械?非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准乱!”
“老黄!人家也有党委书记!”萧大通突然插话说:“也有干部、党员,他们搞了一年多责任制,个个的脑袋瓜都是好好的,没伤没疤,油光水滑……”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变花样,这是原则,这是前进还是倒退的问题!我黄沙一向无条件服从上级党委的指示,这一次即使上级党委做了决定我也顶住,至死不变!坚持到底!他们的省委书记甘愿担修正主义分子的罪名,我不干!我这个公社书记还要保持晚节!”
萧学新在肚子里说:“为了你的什么‘晚节’,我们就得把脖子扎起来!”
“我们穷死也不学他们那个什么责任制!”黄沙带着极大的轻蔑把“他们”二字说的特别响:“你们好好看看白杨村,——一团糟!”
“我看不出!”
“乌烟瘴气!”
“烟是烧砖瓦的窑烟,气是蒸高粱吊酒的热气。”
“全国都象他们那样不就……”
“好了吗!”
“……不就变成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了吗!”
“无产阶级就不要花花世界了吗?”
“学新!”黄沙突然问他:“你发什么愣?就这么多人出工?”
从萧学新的眼神里能“听”见他的回答:“可不,就这么多……”
“怎么妇女这么少?他们的妇女四点以前就来搂树叶了!我们总不能不如他们吧?”
萧学新的眼神传达了他肚子里的话:“不可能比他们好!”
黄沙想起小娟子,怎么不见小娟子呢?原想她会穿着小花袄,头上插着野菊花来出工的,怎么会没来呢?这么大的姑娘不出工:“小娟子怎么没来?”
萧学新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
“你是老队长,老党员,怎么不教育自己的子女勤出工呢?”
社员们看见萧学新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涨得高高的,还不停地跳动着。只有黄沙没注意到,他继续追问着:
“说呀!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不会说话了?”
萧学新终于说话了,用嘴大声地说话了!他愤懑、痛苦得把泪水憋得在眼眶里乱转,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
“她……她……没有棉袄!出工……这么早,天……这么……冷……穿……单褂子能……”
社员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黄沙迷惑了,他不明白小娟子为什么没棉袄,小娟子怎么可能没棉袄呢?他哑声问:
“她的棉袄呢?……”
长久无人回答他。
太阳悄悄地跃出地面,落在社员们身上的阳光最初是柔和的玫瑰色。黄沙这才注意到萧学新身上穿着——只能说绷着一件女人的小棉袄,由于脏和破,已经不容易看出它本来的色彩和花朵了。黄沙猜想:萧学新准是穿了小娟子的棉袄,那末,萧学新自己的棉袄呢?
一个勤劳、机智、风趣、有志气、对党忠心耿耿的、五十岁的汉子,身上绷着一件女人的小棉袄!
坡东的妇女们一个个穿着鲜艳的花棉袄,扎着五颜六色的绒线头巾,背着装满落叶的大竹篓,扛着竹耙从树林里走出来,那个女高音——现在才看见她是一个扎着紫红头巾的姑娘,看来和小娟子年龄不相上下,相貌也很仿佛,她又仰着头唱开了……


第5版()
专栏:

轻风〔木刻〕 李辛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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