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2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选择 〔短篇小说〕
吉学沛
崔楼大队的社员们有个习惯,每逢年终分配以后,见了面,总爱互相打听个“新闻”:
“伙计,今年咋样?”
“马马虎虎。七角多一些。你们呢?”
“我们吗,嘻嘻,不如你们,一块少一些。”
“你小子拿我开心呀!也该你们快活了,摊上个好队长。”
“那倒不假。现如今,上面的政策对路了,吃啥不吃啥,就看当家的会不会谋划啦。”
“明年你们有想法吗?”
“咋没有,我们队长已经拍胸脯啦,明年要是达不到一块二,他情愿让位。”
“算话!我们也得给我们队长打打气,都是五尺高男子汉,就不信只有你们的崔家柱尿得高。”
唯独第九生产队的社员们,见了人总是躲着走,怕人家问自己。因为他们一个劳动日三角九,实在说不出口。
条件都差不多,为什么别的队都能弄得活活泼泼,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就他们九队,要多拮据有多拮据,一追究,就追究到九队队长刘家珍的头上了。
刘家珍已经断断续续地当过好几任队长了。前些年,运动多,每来一次运动,都要换一茬队长。后来,竟成了习惯:就象旧社会“支差”似的,一任队长只肯干一年。到了年底,不管你选不选,他就撂了挑子。这样一来,就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新队长还没选出来,原任队长已经“颠儿”啦。社员们着急了。有人去找刘家珍说:“家珍哪,俗话讲:‘蛇无头,不能行’,几百口子人,没个头可不成呀!”
刘家珍照例抓抓脖子叹口气。
“要不,还是你出来顶顶?”来人用试探的口气问他。
半天,刘家珍说:“我行吗?”
“看你说的!大家谁不清楚你?”
“可社员没有选我呀。”
“那还不容易,大家举举手不就行啦?”
“唉!”刘家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表示同意了。
那些年,大家不敢提“富”字,不管生产搞得好坏,反正只要有人出来维持着,就感激不尽了。因此,九队的男女老少,都说刘家珍顾大局,识大体。也有一些“好事之徒”,爱开玩笑,给刘家珍起了不少外号,什么“候补队长”呀、“顶替队长”呀……等等。
说起来,刘家珍的精神确实叫人感动。他每次当队长,几乎都是“拍巴掌上台,拍桌子下台”。要换上别人,早就醋心了。可是他不,只要大伙叫他干,他还干,不摆架子,并且总是兢兢业业,忙忙碌碌,上传下达,干活也总是带头。虽说日子一直过得困困巴巴的,却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的情绪。他很知足,常说:“一个庄稼人,饿不着冻不着也就行了,还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他没有文化,脾气也不好。每当有人给他提意见提得重了些,他就说:“我没本事我下台,你们谁愿意当谁当。”也是的,他本来就不想当这个队长呵!大家只好不作声,让他发脾气去。他呢,从来不记仇,脾气发过了,还是当他的队长。
去年春天,中央关于发展农村经济的两个文件下来以后,真好象天上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把那死水一潭的农村,砸得水花飞溅,人心大快。大家又想起那个“穷革命,富变修”的口号来,真是觉得好笑,说:“鬼扯筋呵!叫那些提口号的人饿饿肚子看,保险他不唱高调了。”
社员们变得活跃了,开朗了,聪明了,纷纷给队干部们出主意。那些心眼灵活的、见过世面的,就竭力怂恿队长,生产队除了把庄稼种好,还要找些副业门路,种些经济作物,增加收入,使大伙能够尽快地富裕起来。
九队的社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他们几乎一抬头就碰了壁。
刘家珍说:“庄稼人,‘以农为本’,除了粮食,咱啥也不靠。”
有人说:“你看人家外队,除了种粮食,有的打算育树苗,有的打算栽莲藕,有的打算养鸭子……”
“你们眼馋,怎么不搬去?”刘家珍截住说。
“这可是上头的政策呀!”
刘家珍却说:“上头有上头的政策,我有我的‘政策’。”
“以农为本,我们同意,也得广开门路呀!”
刘家珍摇摇头,板着脸说:“我才不去犯那错误呢。”
呵!说了半天,他是怕犯错误。大家鼓励他说:“你别怕,要是有人说你犯了错误,我们给你顶住!”
刘家珍嘿嘿一笑,说道:“看你们说得多好听,当年我挨斗的时候,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不是‘四人帮’时候嘛。”
刘家珍摆着手,说:“任凭你们再敲锣,我也不上竿了。老天爷!还不接受‘经验教训’!”
话已说绝,大家再不好开口了,况且,那时候大伙心里也没底,谁知道上面的政策还变不变?大队党支部来做过刘家珍的工作,也没有说动他。他还说:“生产队不是有‘自主权’吗?要嫌我不称职,我马上卸掉。”结果不了了之。
就这样,稀哩糊涂地把一年混过去了。社员们眼看别的队日子越过越红火,自己队还是紧紧巴巴的,私下议论开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要想变动,得早些下手呵!”
“可就不知道刘家珍是怎么想的……”
在一次社员大会上,有人问了:“队长,今年咋办呀,你想过没有?”
刘家珍半天没言声,过了一会,才说:“咋办,依我看还是
‘闺女穿她娘的鞋——照老样来’。”
这一来,大家可真急眼了,吵着说:“得想点办法呀!”“不能老是三角九呀!”“你就不能胆大点吗?”“去年害怕,还有可说,眼看人家都吃到嘴里了,还害怕吗?”
七吵八吵,刘家珍烦了,红脖子涨脸地说:“你们吵啥?谁有本事谁干嘛,我又不是握着印把子不丢。”说罢,扭头走了。
他一走,大家觉得问题严重了,倒不在他发火,那是常有的事。严重的是他那一头撞到南墙上的坚决态度。看样子,就是他再干,照样还是执行他的“政策”——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咋办!有人说话了:“他真的不干也算了,哪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再说,离了王屠户,还能连毛吃猪不成?咱们不会再找个队长?”
“说得轻巧,你们扒拉扒拉看,咱九队谁是当队长的材料?刘家珍虽然不那么能踢能跳,为人却老实本分。起码,他不会给你戳窟窿,不如让他维持着算啦。”
“屁话!九队两百多口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找!不信找不出个能人来。”
于是,他们排着人头扒拉开了。扒拉来,扒拉去,嗨,还真叫他们扒拉出两个“对象”。这两人过去都当过队长,也比较能干。谁知一探他们的口气,一个说,他“实在没能力,干不了”。口气虽然婉转,态度却十分坚决。另一个更够意思了,头天听到风声,第二天一早就溜,说是去矿上看儿子,实际上是上了“瀛(隐)州”。
这一来,许多人心冷了。他们叹着气说:“看样子,九队命里该当受穷!”
正在大家急得抓耳搔腮、无法可想的时候,热锅里竟然蹦出冷“豆”来——这就是外号叫“粘糊”的柴青山。
柴青山是个回乡知识青年。高中毕业后,在大队办的石料场当了几年会计。以后石料场被当作“尾巴”割了,他挟起行李回队参加生产。在队里,他不大引人注意。前些年,许多青年起来“造反”,可是造反派里谁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子。就因为他只生产,不“革命”,所以人家骂他“落后”。“落后”就“落后”,你骂你的,我干我的。他看了很多书,农业知识呀,小说呀,……听说,还研究什么政治经济学。
他平常言语不多,见了人光是笑;说起话来,也总是斯斯文文的,因此,有人说他“老实”,更多的人说他“粘糊”,外号就这样出来了。就是这样一个“粘糊”人,现在一下子跳了出来,并且一露头就十分“出格”。
有一天,他往队屋的墙上贴出一张簸箕大的旧报纸。开头,有人以为是大字报,仔细一看,是柴青山写的“帖子”。那上面公然写着:只要大家拥护我,我就出来当队长。并且扬言:要是我今年当队长,日值达不到一块五,甘愿受罚。只是有一条:大家必须听我的安排……
这可真是个新鲜事。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不光九队象开了锅,别的队也跑来看稀奇。大家一边看,一边议论:
“哼!从来没见过,自己举荐自己当队长。”
“有什么奇怪的,古来就有‘毛遂自荐’之说嘛。”
“他干得了吗?”
“没有金刚钻,人家就不揽这份瓷器活。”
“看他那个‘粘糊’劲!”
“这你就不懂了。想当年有个吕端,人家都说他糊涂,其实,‘吕端大事不糊涂’,是个有名的贤相。要依我看,青山这孩子还真有点吕端的……”
“哈哈,我不听你说古,我只问你:那个姓吕的是不是个
‘独裁者’?”
“此话怎讲?”
“你没看那‘帖子’上是怎样写的吗?一切都得听他安排。还没上台,就这样霸道,要是真让他当上了队长,那还得了?”
可不是,这一条写得确实不地道。如今都兴民主了,他怎么还这样写?得把他叫来问问。不知谁这样说了一声,于是一伙年轻人,旋风似地把柴青山给拖来了。
柴青山还是一副老样子,粘粘糊糊地笑着,那双秀眉秀眼,惊奇地看着大家。当他听完质问,忽然把脖子一拍笑着说:“各位乡亲,都怨我没把意思写清楚。我是说,要是让我当队长,队里今后怎么搞,得听听我的意见。”
“你有啥意见?”大家齐声问。
柴青山笑道:“我们往后再不能那样古板了,得一手抓粮,一手抓钱……”
“那么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有人截住问。
“我已经算过了,”柴青山胸有成竹地说:“咱们队一共有整半劳力89个,干农活,60个就足够了,剩下的29个,完全可以抽出来去干别的。”
“你说具体点!”
柴青山扳着指头算:“头一项,抽出5个整劳力去小孤山起石头。光起不送,每方6元。5个人一天可以起三方,就是18元。每月就按25个劳动日算,除去炸药和其他开销,可以净挣420元不成问题。”
“石头有人要吗?”
“我已经问过了,‘八二○’工程处说,有多少他们要多少,还可以跟我们订长期合同呢。”
“嘿!这孩子真有心计!”
“别吵!往下听。”
“第二项,”柴青山把第二个指头扳倒,在人群中找着一个老汉问道:“如意爷,你不是会种菜吗?你看人家一队李老憨去年领着6个老头,种了10亩菜地,每亩纯收入600元,光这一项,收入就是6千……”
崔如意笑着说:“早听说了。”
“光听说有啥用?谁也不会把票子自动往你口袋里塞。你得干呵!”
“给我拨人吧!我干!”老汉说完,忽然想起柴青山还没有当队长,自己也笑了。
接下去,柴青山又数了好几项:编荆筐,栽莲藕,织草袋,养鸭子……他不仅把每一项的投资、价格、销路和盈利的基本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还把劳力分工都搭配好了。
这一来,大家吃惊了,谁说人家粘糊?大事上明白得很呢。不过也有人担心:“说得那么美,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兑现?”
“所以,我提出来跟你们商量。你们有决心,咱就一起干;没有决心,还要咱们的3角9。”柴青山兴致勃勃地说。
“去它的3角9吧,羞死人了!”
“干!为啥就咱九队窝囊?”
“青山,我拥护你当队长!”
“你就领着咱们干吧!”
在一片吵吵声中,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么刘家珍呢,他可是个好人哪……”
但是这个意见没有受到重视,甚至也没人回答,便在一片欢乐、坚决和生气勃勃的气氛中消失了。
没过多久,柴青山上台当了队长,他还一本正经地发表了“施政演说”,不过因为内容太多,这里就只好从略了。


第5版()
专栏:

关系户〔短篇小说〕
尤凤伟
电器厂机修工周仁山师傅一家四口都有工作,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上班远有自行车,近有“十一号”,“行”也不成问题;可就是住房紧张,一家四口住十个平方米,一张双人床、一张双层单人床摆进去,其他几件简单家具只得挂的挂,吊的吊。另外,儿女也大了,挤在一屋住实在不够文明。这些年,为了解决房子问题,周师傅没少往有关部门跑,申请呀,报告呀,没断往上递。开初,人家还问问,表示表示关心,到后来,就压根儿不提这回事了。为这事,老伴整天嘟囔他死心眼,堂堂五尺汉子白拉倒;儿女们虽然嘴里不说啥,可脸上那副模样比说啥还让他难受。
现在好了,他们电器厂盖起了一幢宿舍楼。厂里分房领导小组经过摸底研究后,同意给周师傅分新房。全家人听说就要分到新房子了,欢欢乐乐的,还去新宿舍看过几次;为了商量房间的布置,一会儿吵,一会儿笑。老伴不但不再嘟囔他死心眼了,还破例给他开个“小灶”;儿子和女儿叫爸爸也叫得格外亲。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天下午,厂长在大会上念得房者名单,没有他周仁山的名字,周师傅从头凉到脚根。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没听清,还是厂长念漏了?他觉得脑袋木了,以致什么时候散的会都不知道。正当他一个人愣在空荡荡的会场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时候,厂长走到他身边,和蔼地对他说:“老周,这次分房本来考虑了你,可后来,有一家关系户必须解决,就……”
“关系户?”周师傅眼睛直直地盯着厂长,茫然地问:“哪家关系户?”
“这……你就不用问了。”厂长苦笑着摇摇头,说:“周师傅,你是老工人,老先进,为革命忠心耿耿,三十年如一日,可别为了个人利益丢了大局。唉,现时的风气,得罪了关系户,可是个麻烦事。下次有房子一定先考虑你,这一次,就发扬发扬风格让给关系户……”
在回家的路上,周师傅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就剩下三个字:关系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楼梯,也不知道怎么到的家门口。刚要推门,手象突然被烫了似地缩了回来。“啊!回家怎么说呢?”他心里象刀绞似的疼:“就诳说有个姓关的户他家比咱家还窄巴,还是说,姓关的户对革命贡献大,应该优先照顾?可是天哪,难道我老周家里就宽敞?难道我老周年年评上先进工作者就没贡献?”周师傅头胀得象巴斗,也没编出一个能叫老伴和孩子相信的理由。隔着一层门板,他清楚地听到老伴和孩子的说笑声,剁馅儿的“嘭嘭”声,葱花落进油锅的爆裂声。陡然间,他记起来,今早老伴再三关照他早点回家,晚上包饺子,炒菜喝酒,庆贺乔迁之喜……
“我……我真没本事哟!”周师傅捶胸顿足地在心里怨恨自己:“罢罢,先到邻居老曲家坐一坐,把这事对他拉拉,解解闷气。”他敲响了老曲家的门。
他和老曲是20多年的老邻居了,同乡同岁,虽然不在一个厂,都干机修工。两家的女主人也是同乡,虽然不在一个街道服务站,却都干缝纫工。两家都是四口人,都是住十平方米房子。开门的是老曲的老伴。老周一眼就看见屋子中央的饭桌上摆着酒菜。
“哟嗬——真是馋猫嘴尖,快坐下。”老曲一见老伙计到,高兴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干一杯!”
老周也不客气,没等落座,扬脖就是一盅。老曲又赶紧斟上,红光满面地说:“恭贺老兄乔迁之喜,再干一杯!”
不提这事倒也罢了,一提这事老周顿时软溜溜地瘫在椅子上,瞪着眼,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关系户,龟孙子!”
从来不骂人的周师傅居然骂了人,老曲一家人都愣住了,老曲忙问出了什么事。
“关系户……不讲理……欺负人……”老周酒上了脸,眼也红了,“我——我说啥叫关系户?”
老曲有数了,看来是老周受了关系户的窝囊气。
“这关系户么?是个新词,意思明白,可说不太明白。”老曲呷了一口酒,然后用筷子敲敲酒瓶子,又敲敲鱼盘子,慢条斯理地说:“比方说吧,这‘景芝’是食品店卖的,这黄花鱼是菜市卖的,有酒的想买鱼,有鱼的想买酒,咋办?就关系关系,这不就是关系户吗!当然喽,这是最普通的关系户,论学问,顶多算个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
“那么,学问深的又怎样?”老周赶紧问。
这时,老曲的儿子插嘴说:“周伯伯,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哪,人家都叫什么‘关系学’……”
“这套学问我也是最近才略知一二的。”老曲打断儿子的话,“玄极了,就象变魔术似的,再难办的事,只要能关系上了,就没有办不成的。”
“那这住房子该咋样关系关系呢?”
“这房子么……哎,老伙计,反正你已经有了房子,用不着再在房子问题上伤脑筋了。”
“我……”老周刚想说自己的房子被人关系掉了,但心头一酸,喉头哽住了,差一点掉下泪来。
“周伯伯,我们也要搬进新房子啦!”老曲的女儿忍不住插嘴说。
“咋?你们有新房子了?太好啦!”老周一听这喜讯,高兴得把自己的伤心事都忘了,“快说说,是谁给解决的?房管局还是你们厂?”
老曲摇了摇头说:“我自己。”
“你自己?”老周用不相信的目光盯着老曲。
“唉!”老曲摇着头又呷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老伙计,现在的事可真难说,老实人想办成一件事真比登天还难。这些年,咱哥俩为了房子伤了多少脑筋?什么申请呀,报告呀,可到头来怎么的?有谁理咱这块咸菜?有句话叫逼上梁山,现在是硬逼着老实人走邪道!”
老曲借着酒兴,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后来我看出门道来了,不能这么死心眼,得想法子活动活动,关系关系。可转念一想,这不是搞歪门邪道吗?我在心里狠骂自己:老曲头,你这糊涂虫,咋跟着那些人干昧良心的事?哪还象个共产党员!在群众中影响有多坏!可是骂过之后,脑袋里好象又有一个人在嘲笑我:老曲头,你的工人阶级本色顶呱呱,令人敬佩!可你儿子已经对上象了,将来媳妇过门,莫非做一张两层的双人床,下面老两口,上面小两口,床板当门帘。闺女么,装进大衣橱里站着睡……我心想:罢罢罢!我老曲头老实了一辈子,就不老实这一回吧。解决了房子后再办这种缺德事,就天打五雷轰。主意一定,我就琢磨法子。也巧,上个月有所中学的校办工厂的一台设备坏了,王老师跑遍修理部门找不着人修,最后来到我们厂,厂里派我去了。我去一看,是一台老掉牙的设备,解放前在资本家的厂子里我捣鼓过。我捉摸现在找会修的人不容易,他们又急需这台设备生产,就对他们说:保证三天内修好。今后不光这台设备,校办工厂里所有的机器,随坏随修,而且是业余时间义务劳动,不过……我咬了咬牙,昧着良心提了个条件,要他们给解决一小套房子……”
“亏你说得出口!”老周听到这里,气得把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拍。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啥这些日子不见老曲的面,原来是被“关系鬼”迷了心窍。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老曲苦笑:
“你想想,咱除了会修机器还有什么能和人家拉关系?再说咱也不是白伸手。”
“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能走这条歪门邪道!”老周仍然用兄长的严厉口气训导着他的老弟,“学校也决不会答应你的无理要求!”
“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当真?”老周吃了一惊。
“答应了。”老曲回答,“他们很需要一个义务机修工!从那天起,我每星期有三、四个晚上给他们维修机器。”
老周不说话了。他看看这个不辞辛劳的义务工,心里不知是个啥滋味。他问:“那么,学校有房子么?”
“学校哪儿有房子。不过他们有关系户,一个学生的家长是一家医院的院长,他答应帮助解决。当然了,他对学校另有别的关系条件。”
“那么,这院长有闲着的房子?”
“没有,可听诊器厉害哪!”
“这么说,他又找到别的关系户?”
“对了,他关系上一家工厂的领导人……”
听到这里,老周象吞下了一只苍蝇,感到恶心。他想劝说他的老伙计把房子退回去,可一看眼前这一家子挤在这十个平方米的小屋里过日子,心又软了。他叹口气说:“既然没别的办法,就搬去住吧。可往后再不能干这种事了!”老曲连连点头。老周又问:“那么,这房子是哪一家工厂的?”
老曲象有意卖关子似的不忙于回答。他笑吟吟地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老周,一杯自己擎在手中,这才“解包袱”:“老哥,咱两家子还真有缘分哩,住旧房是邻居,住新房还是邻居。”
“这……”老周茫然不解。
“老哥,你还不明白呀,给我解决房子的就是你们厂。”
“啊——”老周终于明白了,不由得叫了起来。原来把他顶出新宿舍的那可恨的关系户,竟是相处20多年没红过一次脸的好邻居。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砰”地一声,酒杯脱手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第5版()
专栏:

听歌三首
——访南斯拉夫小唱
邹荻帆西巴克西巴克我第一次见到你西巴克山路边、草丛中成长的果实西巴克紫色桑葚般的小果实你熟透了呵,在秋天的山野里当地下军在巴尔干山野游击哦,饥饿的乡村燃烧的土地西巴克你曾把游击队员的嘴唇染紫西巴克你小小的火炬燃烧于我心底你和我洪湖上的水生植物应该是老相识当芦花飞白红军在绿色波浪里采摘过乌伏子、鸡头米……当太行山丹丹红日山枣儿明亮献给了游击队红色儿女西巴克你们应该是老相识战斗和灾难使我认识了你呵尽管在我们土地上从未见过你当我采摘下来浅尝一口哦,那样酸甜,直渗透进我心里西巴克难道我们会忘记昨日的战斗难道我们会把你忘记那是意味着忘记革命呵西巴克,你会在山野哭泣我们的良心会受到针刺给斯科普里火车站的钟楼你曾报过时辰,当火车汽笛长鸣,当牛奶送给孩子和老人,当月上林梢,人约黄昏。你甚至催促玫瑰准时开放,催促钢水守时流过闸门,催促面包适时出厂,热气腾腾,时间呵,前进!最惊心,63年大地震,被摧残了呵,如花的城!你,钟楼上的时钟,你曾奔腾过踏上飞燕翅膀的骏马,被砍去了马蹄,停止在5时17分。如今你作为地震和战争的纪念馆保留着地震的时刻:5时17分。那是巷战中英烈的铜像,那是被封锁的诗人的诗文,你用灵魂呼唤着亲人,醒来呵,亲爱的城!一座新的现代化城市出现了,披着红色朝阳,飘着绿发树林,时间呵,前进!我看见白鸽飞翔于震坏的钟楼顶,我看见楼顶流过透明的白云。战车和大炮陈列于广场上,鲜花市和水果店却开设在钟楼的临近。钟楼,你是用5时17分纪念那场浩劫呵,让有目共睹,你呼唤着亲爱的城,警惕呵,如果灾难又来临。时间呵,前进!
听马其顿民歌我听到山民牧唱,我听到歌满城市,那是山花千红万紫,那是鸽子满天唱诗。你告诉了我呵,马其顿人放马奔驰,踏过溪流,水花飞溅,奔过田野,花染马蹄,听,群山奔腾伏波起,听,水拍湖岸草如丝……你告诉了我古老的少女的哀思,她在亚德里亚海边种上白葡萄,唉,谁会尝到它呢?没有父母,失去了兄弟,而她的爱人在阿拉伯,在遥远的沙漠中苦役,她的眼泪呵,花间的红雨。你告诉了我土耳其人赶着一群女奴隶,年轻的新娘抱着她的婴儿,她被迫把婴儿放在山石上。哦,露水会给他濯洗?山羊会给他哺乳?清风会摇晃他睡去?愿他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呵,把土耳其王从王位赶下去,把自由还给她自己。唱呵,那受过蹂躏的明山秀水,唱呵,那受折磨的爱情的真挚,唱呵,那被异族压迫的苦难的历史。马其顿人在歌唱,我仿佛看见马其顿人跨着骏马,挥着长剑,那飞鸣的宝剑呵敢于斩取来犯者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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