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2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拜师〔短篇小说〕
闰水
我把李龙画的一叠子素描和速写递给白发苍苍的吴老,心情很兴奋。我不辱使命,总算为他物色了一个有希望的苗子。记得吴老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带给我一个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
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留给别人吧,我给他带来的是一株挂着露水的幼苗。他有一个充满生机的年龄——只有十三岁,这无疑是比较适合耕耘的艺术年华。但愿这些用各色纸张涂抹的画稿,不会使吴老失望。
吴老戴上玳瑁花镜,不信任地瞟了我一眼,颤颤悠悠地在写字台前坐下了。我了解他的脾气,得到他的赞赏绝非易事,而一旦他内心有什么不满,会毫不顾忌地表现出来。他历尽沧桑,但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好恶。
我坐在屋角的沙发上等待着,顺手抄起一本《罗丹艺术论》,漫不经心地翻看。吴老衰弱的脊背佝偻着,扶镜框的手指老是哆嗦,他老了,已年过古稀。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是花白色,现在,却是满鬓霜雪!这位比春蚕还辛勤的老人,对艺术、对人生已经无愧无悔,然而为了祖国美术流派的继承和发展,他慷慨地把余生贡献给培养艺术的幼芽。这,就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吴老转过身子,两眼定定地望着我,接连几次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他在笑。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他这个动作!李龙的绘画秉赋被他看中了!没等我站起来,他就大声地招呼我:“国平!过来看看,多有意思。”
那是一幅速写:一辆敞开车门的公共汽车,一群年轻人你推我挤,蜂拥而上;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被挤得跌倒在地。老人只勾了几笔,但是那战战兢兢的龙钟老态却跃然纸上。画中这个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场面,透露了李龙那颗童心的纯真感情——正义的谴责和怜悯。抛开笔力的强弱不谈,这画中隐含的气质,无疑已经使吴老受了感动。“艺术的最大支柱,在于艺术家的人格!”吴老严肃地说。我赞同地连连点头,眼前,又浮现出李龙那双稚气未脱的聪明而又伶俐的眼睛。
吴老细心地整理好画稿,把它放进抽屉,兴奋得合不拢嘴,重复着一句话:“艺术的最大支柱,在于艺术家的人格。”
“吴老,过几天我带他来见您!”
“好!好!”吴老高兴地说。
告别吴老出来,我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朋友——他是李龙上小学时的美术教员,李龙就是他推荐给我的。
两个月前,我到这位朋友家作客,偶然认识了刚刚升入中学的李龙。他拿着几幅画稿来向老师请教,我的朋友问他:“是坐车来的么?”
“走着来的……”小家伙红着脸,窘迫地看着自己的脚尖,那双露着大脚趾的鞋和没穿袜子的光脚背,沾着一层浅黑色的尘土。
“你妈妈没给你车费?”
“给了。我都买纸用了。”
“吃饭了么?”
“吃饱了!”
我的朋友皱着眉头把他拉过来,从他裤子的口袋里搜出半个硬帮帮的凉馒头。朋友叹了口气,到厨房去给他拿吃的。李龙望着老师的背影,调皮地冲我缩了缩脖子,脸更红了。
这个孩子画画的功底真使我惊奇!这些别具一格的维妙维肖的速写,真是这个长着朝天鼻的小鬼画的么?他那黑红色的皮肤和邋遢的衣着,活象个顽童。我试着跟他交谈,他很拘束,但有问必答,反应机敏。
我问他:“世界上什么东西你最喜欢?”
“纸,白纸。”
“为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一歪,小声说:“我想学画画儿。”
他深深地吸引了我。可惜,当朋友无意间透露我是个画家之后,小家伙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两只黑眼珠滴溜滴溜地打量我,反倒把我弄得怪难堪的。年龄这样幼小却又如此执着,童稚未退而进取心却如此顽强。他,简直不象个孩子!
以后,朋友陆陆续续地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李龙的父亲是个清洁工,“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死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全家被遣送到农村,粉碎“四人帮”后虽然返回城市,但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家境困窘。每当谈起这些,我的朋友就黯然神伤。
“咳!谈这些干什么!?”朋友摆摆手,象是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开,“还是说说李龙这个孩子吧,他从五岁就开始学画,五岁!”
“五岁学画?谁教他?”
“心灵!他五岁那年,用一块黑煤球在家里的墙壁上创作了第一幅作品。这是他母亲说的。儿子画了妈妈的眼睛,眼眶里滚动着两滴泪珠……我们应该帮这孩子找一位好导师。”
朋友的话打动了我的心,我决定把李龙这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推荐给吴老,拜吴老为师。
吴老来了电话,他那粗重的不正常的呼吸,通过话筒直往我耳朵里灌。
“吴老,您的哮喘病又犯了?!”
“不说这些。国平,你,你还是给我带来一个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吴老的话是严厉的。
“吴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愣住了,额上不禁渗出了汗珠。我冷静地思索了片刻,自信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老人家的事情,于是平静地说:“吴老,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我去看望您,带上李龙一块去。”
“不,你马上来见我,就你自己来!”依旧是气呼呼的语调。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他的书房,见他站在离房门一米远的地方,眉心拧成了疙瘩:“看见没有?”吴老显然还在生气。我扭头看去,见一边的写字台上,放着两瓶捆绑在一起的白酒和一盒点心。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里剜了一下,我明白了一切:这小小的长方形桌面,是一个纯真的艺术世界,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不协调的东西!这两样用红纸包装的物件,压在一张尚未落笔的雪白的画纸上,显得俗不可耐!我的心在往下沉。我为李龙这个孩子惋惜,可又不相信会是李龙送的,他哪来的钱哪!我犹豫着,最后硬着头皮问:“这……是李龙送的么?”
“谁说不是。听阿姨说,是我没在家时送来的。我想,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不是。不过,孩子不会有这样的心计。您过于……”
“国平!你是不了解我,还是不了解他?”
我无从分辩。吴老耿直廉洁,不徇私情,不自今日始。他痛惜的心情大于愤懑,这我也明白。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天真笃实的李龙怎么染上了市侩气?
我用提包装了礼品,心情忧郁地去找李龙的美术教员。我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这位朋友的自作聪明罢了,和李龙并不相干。可是我失望了。好心的朋友听了我的诉说,脸颊顿然失色,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他什么都不知道。
“艺术的灵魂是用不着教诲的!”
我有意挖苦他。他只有一句话:“还有希望么?吴老就这样固执?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他恳切地望着我。他脑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幅李龙用明暗分明的手法为他的老师画的肖像素描。我心头一阵哀愁涌过:现时某些人习惯施展的世故手腕,已被善良、正直的人们,甚至尚未成年的孩子所效法,污染了他们那天真无邪的灵魂。
朋友决定带我去找李龙。
李龙家住的是一个大杂院,一间缩在角落里的低矮狭小的房间,住着李龙母子俩。母亲上街买菜去了。我和朋友面对面坐在一大一小两张铺板上,彼此的膝盖挤拢在一起。李龙蹲在屋角潮湿的砖地上,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再也没说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察觉我们的来意,眼睛里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狐疑。
朋友夺过我的提包,把酒、点心盒拎出来,用一位严师的冷酷目光盯住李龙:“谁教给你的?”这样厉声问了三遍。李龙咬着嘴唇,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里涌出了一层雾似的泪水。朋友叹息一声,变换口气,柔和地说:“天这么冷,为什么只穿个背心儿?”谁知话音未落,李龙竟出人意外地痛哭失声。朋友看看我,我连忙跑过去按住了孩子瘦弱的肩膀。我在那单薄的背心下面,发现了几个红肿的巴掌印儿。
“这是怎么搞的?”
“妈妈……打的。”
“因为什么?!”
“问我上衣哪儿去了……”
“你的上衣呢?”
“我把上衣……卖给委托商店了……”
“然后用那些钱买了礼品?!”
他哀哀地哭着,哭声搅动了我们的心,我的眼圈红了。朋友呢,怜惜夹带着谴责:“糊涂!小龙,我说你糊涂!你把聪明和才智用在了邪门歪道上。要知道,艺术和作揖打拱、阿谀奉承、投机取巧毫不相干!……”
我想起了多年来动荡混乱不定的生活,使多少美好的事物夭折、扭曲、变形,更何况一个孩子的心灵。
李龙的母亲回来了。她是个性情爽快的女人,说了一件她自己的事:为了找工作,曾经三次给人送礼。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别的门路!”她笑着说出这些,却用围裙擦抹湿润的眼角。
从李龙家出来,我的朋友不断低声叹息:“多聪明的孩子!可惜,他的灵魂正在受到时弊的毒害……”
吴老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述,没有插话。他既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表示悔疚,只是冷静地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额角,目光垂落在桌上的砚台上。
“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几乎是在恳求:“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当然可以原谅!但是我要问你,我们不能原谅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人人都是无辜的,只有侵蚀他们的恶劣风气才应该承担全部罪责?”
“这个问题我……我没有认真想过。”
吴老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数也没有数就塞在我手里,说:“你替我到委托商店跑一趟,我腿脚不灵便……”
“用不着吧?”
“随你的便罢!买一件新衣服也可以。还有画笔、纸张什么的……”
我呆呆地看着吴老的满头白发,说不上心里是高兴还是尊敬。吴老走到我身边,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转告李龙的母亲,就说我对不起她和她的孩子,请她原谅。明天你把孩子领来,不过我要好好刮刮小东西的鼻子……”
从吴老家出来,天已经晚了,街上轻拂着清爽的小风,树影里闪动着洁白的月光。经过一番小小的波折,我的心里涌出了许多感慨……


第5版()
专栏:

抽芽时节〔短篇小说〕
崔京生
棕色的晚霞,象刚耕耘过的田野,一层层铺展在辽阔的蓝天。通往大队场院的土路上熙熙攘攘,叽叽嘎嘎调笑的大姑娘、小伙子,抱着板凳唱着歌的孩子们,用扫帚苗剔着牙、打着招呼的老爷儿们……就象一条喧闹的河流。
老蒯摩挲着嘴巴子走出屋,抄起墙根儿下的一把铁锹掂量着,眉毛拧成麻花:锹头是旧的,锹把是新楔的,雪白的柳木杆能攥出水来。他气鼓鼓地抡起脚上的“踢倒山”,两下就把锹踹分了家,然后用锹把敲着东屋的窗棂,说:“快着点,误了时辰我打折你腿!”
屋里传出一个女孩子呜呜的哭泣声。
正好路过的护林员林头看了个全。他转身刚要走,被老蒯招呼住。
“队长……吃啦?”林头嘴角笑着,眼里却流露出恐慌。
“不是去看电影吗?”老蒯“咣当”撞好门,往肩膀头掂了掂二大棉袄,跟林头走了个并排。
春天的晚风,拂动着河岸边的柳林,宛若一位归来的田女在梳洗着美丽的长发,柔美多姿。
“我问你,干了几年护林员了?”走在柳林间的小径上,老蒯问。
“也有6年了吧。”
“6年。这是几年的树,你总认得吧?”老蒯把背后的锹把递到林头面前。
林头脸象个红透了的山楂果,他用手抠着木头上一圈圈的年轮,怯怯地睨了一眼老蒯。老蒯一张黑红黑红的四方脸还象往常那样质朴、平静,但那双细眯的眼睛里却放射着严厉的光。
“护林这买卖,挑着百家心,可得一碗水端平了啊!”老蒯语重心长地说着,从林头手里拿过锹把,顺势把一张5元钱的票子塞进林头手心,说,“场上叫我呢,你后边慢慢溜达着吧。”话落,迈开大步“腾腾”上了河堤。
“喂,队长,这根还不到……”林头摇着手里的票子,追出几步,喊。
“没错,5年!你刚才不是又数了一遍。”老蒯钻进了暗黄色的柳帘里。
“唉——”林头一屁股坐在土坎上,望着暮色中远去的河湾,望着茂密的树林,心中充满了羞愧和悔恨:方圆几十里,哪栽几亩杨,哪长几行柳,哪植多少棵榆,哪有多少株槐,他都象手心里的纹路样清楚;甚至同一片林子里,哪棵是哪年补种的树他都能分清。6年了,他起早贪黑,风里雨里,赢得了全村老少的赞扬和信任;可今天,却办了一件追悔莫及的错事。
林头正闷头想着,猛地觉得后脖领子被人一抻,待扭过身,才发现朦胧的林子里站着个女人。她,蓬松着乌密的头发,尖尖的瓜子脸上,一双细眉跳动着,穿一身紧身的黑平绒夹袄。
“姨……”林头喊了一声。
“你甭叫姨!哼,这会儿你想着叫姨了,罚钱时你这个姨呢?!”二姨扠腰,逼上两步。
“姨,这是制度。”林头往后退着。
“制度?你妹子砍棵树罚10块,队长闺女砍棵树就罚5块,那也是制度?制——度?我看这是拣他妈软脑瓜皮欺呀!”二姨越说越来气。原来她听说队里拿一些人的罚款租了一场电影给社员大伙看,觉得亏了,心里话:我掏腰包给你们看电影?谁看谁瞎眼!咒是这么咒了,她觉得有电影不看更亏,就一个人奔了场院。可巧,路过柳林子时,正看见老蒯把钱塞给林头,而且看清了,是5块,这下,她更火了。
“姨,不是5块钱,您听我说……”林头象个被攥住手腕子的贼,慌得不知怎么说好。
“好,你说,你要是扯淡我就抓你个满脸花,让你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这钱……唉……姨,这钱……”林头欲言又止,泪珠子直在眼眶里转。
看着林头那困窘、可怜相,二姨的心软了,她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他保你当护林员,你帮他护着短,好吧,看着咱们还是亲的,你把这5块钱给我,队长罚5块,我也罚5块,谁也没亏,谁也别吱声,中了吧?”
林头紧攥着钱,一迭声地说不行。
二姨气得一把薅住林头的脖领子,亮开了嗓门:“不中?!不中咱们就找队长去,他不是铁面无私吗?!”她拿定主意:今晚上来看电影的除了本村的社员外,还有外庄的,把这事儿一抖露就算是给自己买回威风,也让老蒯当众现眼啦。就这样,当姨的在前边扯着,做外甥的在后边退着,奔了场院。
场院上,电影已经开演,正在放映加片。观众们乱哄哄的,都在抱怨那只拴在银幕柱上的喇叭没固定牢,每当风吹过,随着喇叭的摇晃就会发出“喀拉喀拉”的噪音。忽然,只见银幕柱上一个黑影一伸一缩,一伸一缩,敏捷地攀到喇叭下,双腿夹定后,从胳肢窝下抽出一根白色的棍子,三下两下,把喇叭箱固定好,动作是那样灵巧,熟练。人们借着银幕上的白光,看清原来是位姑娘,顿时,全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刚被二姨拽进场院的林头看呆了。自打黑影一出现,他的心就象一团跳动的火苗,肚里暗暗叫着好,手里却攥出两把汗:万一一个闪失跌下来……他忽然觉得拽着他的手一松:“这贼丫头片子跑这露一鼻子啊!好,找不到你爹就找你!”
林头连忙拦住说:“姨,别,别别,还是找队长吧……这事是我的错,不怪梅子。”
二姨一跺脚,嗓门高出八度:“她是你媳妇怎的?你还大包大揽,横挡竖拉的!”
正嚷着呢,场院里的四个小太阳灯蓦地打得雪亮——加片演完了。人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见老蒯堂堂正正站到了台上:“社员同志们,专门开会人总到不齐,今儿借着演电影的空讲几句。先告诉大家,这场电影是用惩罚滥砍盗伐的钱租的!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一来是绳之以法,令行禁止;二来是公款公享,通过娱乐,记住教训!”他指划着绑喇叭箱的那根棍子,痛惜地说:
“这么点儿的树栽子就砍了做锹把,不让人心疼吗?!退回四五年,还可以说没人管,这二年大力绿化了,又怎么讲?!……”
场上静极了,所有的耳朵都支楞着。
“……社员们,种一亩林子就能使一百多亩田免受风灾,一年能蓄二十多吨水,还能吸尘,提供燃料,饲料,肥料……用处大去了!”老蒯掰着手指头数说着,棉袄滑到地上也不捡,“别的是瞎话,再过十年八年的,哪个小伙儿也不用哭着到大队说没木头盖房,媳妇进不了门了!”一下,把姑娘小伙儿都说得嗤嗤笑起来。
“好,不多罗嗦,下面让私砍树木被罚款的蒯素梅做检讨!”
会场上顿时骚乱起来:“蒯素梅?不就是队长他闺女?”“哎嗨——这就叫警察打他爹。”
场里又静下了,刚才固定喇叭的姑娘、队长的闺女站到台上,痛心地说:
“叔叔大伯们,婶子大娘们,我错了,不该私砍队上的树……”姑娘的声音满含悔过,有力地搅动起林头心中的波澜。一瞬间,他更深地认识了自己所爱的姑娘,也重新认识了自己。他爱集体,也爱梅子。如今,梅子错了,她勇敢地当着全村老少的面承认了错误,自己呢……他一把扯起二姨的袄袖,挤出人群。
“姨呀,我跟您挑明这五块钱的事吧,”林头把二姨带到后边的空场,说:“上月队长跟我说,再抓住偷树的,一概罚款,租电影给大伙看。可巧,今天在南河滩就抓住梅子和我妹子了。我考虑着租一场电影20块,俩人一人罚10块正好,就这么处理了。按咱队规定,砍一棵当年的树罚5块,三年的10块,五年的15块……咱妹子砍的那棵是3年的树栽子,梅子砍的是5年的,这5块是队长补赔的……就这么回事。”
林头的声音越讲越高,招得后半场的人都围了过来,人们纳闷:刚才鼠儿似的小伙子这会儿讲得头头是道,而刚才咋咋唬唬,要登天摘月儿的女人这会儿却棍儿样地立着一声不吱。
随着场灯一黑,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电影开演了!演的什么呢?林头不知道,他脑子里在过着另一场电影。终于,他对身边的二姨说:“姨,你看吧,我走了。”
“走!我也不看了。”这会儿,她除了后悔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说了那堆瞎话外没别的。
和煦、温柔的晚风象母亲的手在拍打着熟睡的女儿。河湾里的明月圆了,又碎;碎了,又圆。林头畅饮着醉人的空气,登上河堤,望着那远远近近、黑黝黝的林带,心里充满了各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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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雨霁〔油画〕
施绍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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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碗金丝面〔短篇小说〕
辽宁阜新新丘煤矿工人 谢友鄞
我将乘后半夜的小火车返回市内。离开旅馆,时间尚早,便随意沿着煤城小镇的闹市——一条直筒子街信步走去。
碎石路面上月光如水。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在夜色中紧紧地闭上了门户,只有附近戏院里隐隐约约传出紧锣密鼓,大概也快收场了吧。秋夜,凉意渐浓。我瑟缩着,已经快走到街市尽头了。蓦地,发现右前方一幢小小的平房里射出雪亮的灯光,窗玻璃上写着“金丝面馆”四个红字,多么诱人!我漫步前去,见窄小的店铺内只有三张圆面餐桌,没有顾客,一位女服务员右手托着腮,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什么书。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女服务员立即站了起来。她头上披着雪白的角巾,看样子顶多二十一、二岁,身量苗条,瓜子形的脸庞,一双眼波闪闪溜溜。见了我亲切地笑道:“同志,快请坐!您要一碗金丝面?”
我点点头,惊异地反问:“你们这时还营业?”
“要开到下半夜一、二点钟呢。”她文静地回答。
女服务员走进灶间去了。我随手翻看她放在餐桌上的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噢!没曾想在这偏远寂寞的小镇上,竟遇上了文学知音!我暗自高兴。不一会儿,一大碗热乎乎的金丝面条和一小瓶辣椒油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挑起一筷细长柔软的金丝面,赞美说:“啧啧!简直是工艺品!”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在我的桌旁斜坐下来,说:“同志,您不是本镇人吧?”
“嗯。我在报社工作。”
姑娘眼中火花一闪,正过身,很有兴致地盯视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喧喧嚷嚷的说笑声和纷纷杂杂的脚步声。散戏了,人流从街上涌过。忽然,窗外响起了一串拉长了的怪声怪气的吆喝:“再来一碗金丝面噢——!”叫声未落,门被拉开了,一位留着大分头小胡子的青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嘻皮笑脸地挑衅道:“女店东,女老板,快当资本家了吧!恭喜发财!嘻嘻——”
姑娘腾地站起,反击道:“我凭自己的双手劳动,就是发财致富有什么不光彩?”
小胡子青年见屋里有人,溜掉了。我发现,她那明星似的双眸里蓄满了泪水。我疑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静默有顷,姑娘激忿地说:“这小子跟我同学,是个绣花枕头套子。毕业以后,我们都是待业青年。起先分配他下井采煤,他嫌苦怕累,不干。后来走后门,到百货商店后院坐了圈椅。他好多次写信给我,说只要我……就马上帮忙解决我的工作。他不爱当采煤工,自以为坐圈椅优越,我还瞧不起他呢。”
我忿忿地抱不平:“当店员也是为人民服务,他怎么能骂你资本家呢?可鄙!”
姑娘用水灵灵的凤眼看了我一眼:“这面馆是我家个体经营的啊。”
我恍然大悟!四顾这间格局窄小的面店,多么洁净、雅致!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体佝偻的老工人走了进来。姑娘亲热地向他含笑点头,转身走进灶间。老工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粗糙的脸膛已经被数不清的皱纹刻碎,双眼却还闪闪有神。“同志,你是外埠的吧?在哪儿谋事?”他歪脸盯住我,主动搭话了。我递给他一支烟,笑答:“我在报社工作。”
老工人忽然把大腿一拍,叫道:“着啊!你是来采访的?那就把这药店夸赞夸赞吧!”
“药店?”我一愣。
他大声说:“是药店。我在煤井工作,上下夜班,见天都是啃两个冷馒头宵夜。年长月久,得了胃病,一疼一身冷汗!那天我下晚班,走到街面上,胃口忽然要命地疼起来。幸亏这位好心的姑娘发现,给我吃了两片药,一直送我回家……”
这时,姑娘把一大碗金丝面送到老工人的桌前,接过来说:“那晚,我听到门外有呻吟声,就跑了出去。这件事给了我启发。我想,我们镇旁有座煤井,还有几家工厂,若能让上下夜班的工人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金丝面,该有多好呀!”
老工人充满感情地说:“自打金凤姑娘开了这家夜宵店,我的胃病见好多了。”
什么!“金凤?”我的心不由得轻轻跳了起来。我紧紧盯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姑娘,连忙询问:“不久前,你们给报社写过一组《煤乡春意浓》的抒情诗是吧?”
姑娘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点点头说:“那是我和郑峰合写的,你怎么知道?”
我高兴地笑道:“我就是给你们复信的那位编辑呀!”
姑娘兴奋地拍手,跳了起来,说:“郑峰也是我的同学,是井下采煤工,我们都爱好文学。报社要求我们将诗修改后再寄去,我们昨天刚刚修改完。”说完,转身就要去取稿子。门“哗”地又打开了,进来几位风尘仆仆的夜班矿工。我连忙招唤:“金凤同志,你先照顾顾客吧,稿子不忙取。”
她说了声好,就轻盈地向灶间飘去。刚走出几步,忽然扭转身,用欢悦的声音向我笑道:“请您再来一碗金丝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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