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1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罗马
——意大利游简
刘白羽

罗马,我心灵上的罗马!年轻时我 唱着“黑暗快要收了,光明已经射到古 罗马的城头”的歌想念它,而今天,我要投身于它的怀抱,新奇、敬仰、爱慕,我的心情十分微妙。感谢主人作了精心的安排,到罗马,住的是达·芬奇饭店。文艺复兴三杰(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仅仅这些名字,已经使我心头
荡漾着幸福之感了。走廊上,餐厅里,到处都悬挂着芬奇的素描画。我的房间里挂的是一幅少女的头像,灵活而洒脱的线条,勾画出青春的微笑,这是芬奇的微笑,文艺复兴的微笑,意大利的微笑,……
按照约定时间,刚吃罢早饭,安娜就出现了。安娜是一位年轻的、有成就的汉学家,她翻译了鲁迅的书。她是一个热情而爽朗的人。当我们跟她走出门口,湿淋淋的地面说明黎明时洒过阵雨,而现在阳光特别明亮。登上游览车,安娜就说:“这几天罗马都下雨,今天却晴了!” 意大利语本来动听,安娜讲话又朗朗如清泉流水,语声中还夹杂着笑,又笑得那样天真,这使我那悠然故国之思的肃穆心境,一下变得活跃起来。
到处都是古城残堡的罗马,给太阳照得象披着一件灿烂的新装。我们先到了圣彼得教堂。司汤达写过:“这座大教堂现在的大门口倒可以当作一个戏院的入口”。这话对我来说,很合适,因为我不是把它作为一个圣殿,而是作为一个博物馆。我迈进大门,进入一个迷人的艺术之宫。但,我们还是先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留连一阵吧!教堂十分巍峨,特别惊人的是教堂两翼上半拱形的四排石柱,使教堂显得格外壮观。这柱廊是罗马城建筑师贝尔尼尼的杰作。广场中间,高耸着埃及方尖石碑,它本来装潢着太阳城赫力阿波里斯,古罗马皇帝把它搬了来,安放在广场中心,确实使圣彼得显得格外的庄严。当年凭着木架、绞索,把巨大的石碑竖立起来是艰巨的,这是隆重的宗教仪式。在这样的仪式中,谁说句话就是犯罪,可是有一个人眼看绷得紧紧的绳索要断,就喊了一声。由于这声喊叫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这个人也就没受到惩罚。
听着嘹亮的钟声,走进圣彼得教堂,恍如面对着一座高山,觉得人是那样的渺小。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宏伟的教堂,它的高度只比埃及金字塔少5米。里面象幽深的森林一样,到处都是精美的雕塑。安娜带我们到费勃莱圣女玛丽亚小祭坛,找到了米开朗基罗的《母爱》。这是米开朗基罗25岁时的作品,但他已创造了一座艺术的高峰。圣母玛丽亚横抱着从十字架上取下来的耶稣的尸体,她右手搂着耶稣上身,左手微微伸开,低首望着儿子,从整个神态流露出无限的慈爱与悲哀,那样含蓄,又那样动人。凭借着小祭坛朦胧的光线,那光洁圆润的雕塑显出活的生命。米开朗基罗这个作品在这里展出之后,立刻受到外国来访者赞扬,那时米开朗基罗尚未成名,有人说是米兰的戈波的作品。米开朗基罗觉得这太不公平了,夜里他拿着凿刀进入教堂,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圣母玛丽亚胸前衣带上镌刻着米开朗基罗的名字。就这一件艺术品已经满足了我的美的享受的渴望了。
安娜又带我们看了教堂中心的大祭坛。祭坛是贝尔尼尼设计的,是拿从万神庙取来的黄铜铸成的,祭坛上的穹顶则是米开朗基罗的创作。从穹顶周遭的玻璃窗上投射下来的一束阳光,把祭坛照得黄灿灿的,那样辉煌。
我们穿过许多古罗马的建筑,下了车,走进一条小巷,到了那渥辛广场。这个广场不广,妙在场中心那座石碑四周有巨大石雕,流出四股喷泉,象征着尼罗河、多瑙河、恒河、巴拉那河四大河流。这也是贝尔尼尼设计的。广场静静的,只有一些鸽子在踱着,飞着。无数喷泉装点着罗马,水晶般透明的花,几乎在每个街角都有,潺潺流水在阳光里变幻出霓虹般颜色,透给人清凉和幽静。

台伯河亘古不息地流过罗马,凯撒看过它,斯巴达克思也看过它,它那褐黄微绿的急流,现在还是滚滚向前,在阳光照耀下,波光荡漾,有如无数细碎银片在水面上回荡。
我们追寻古罗马踪迹,来到莫尔西亚山谷中的大角斗场。
有人说:“谁要不到大角斗场,谁就等于没到罗马。” 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当我站在淡黄色巨石砌成的宏伟的圆形建筑面前,我仿佛一下回到古老的往昔,仿佛听到角斗士短剑相击铿锵作响,我的心头掠过一阵轻微的颤动。我静下来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那高耸的围墙,历尽风霜,残缺不全,不免令人肃然起敬。我觉得它好象是活着的正在沉思的巨人。我不愿惊断巨人的沉思,悄悄放轻脚步,从一个拱门进去,走上两层石阶,在我面前豁然展开古色斑斓的圆形广场。据司汤达记述,这广场可容纳107,000观众,周围有半公里之阔,是罗马第一个国王老泰尔克维尼乌斯为纪念耶路撒冷的毁灭而建筑的。圆场底层中心,是角斗士与猛兽搏斗场地,地面早已破坏,露出了关野兽和关角斗奴隶的地窖。四周一层层看台,一直排列到顶。强烈阳光把每块石头都照得发亮发热。我奋力又爬上两层,去看了石头雕塑的“包厢”,这就是当年古罗马最高执政官、元老们的座位。抚摸着那古老石墙,你可以想象当年贵族们身上红宝石、金纽扣的闪光。他们正是从这儿,凭视角斗士和猛兽在死亡线上搏斗厮杀、热血飞溅而纵情欢笑。我但愿从久远历史深处吹来的风,已吹逝了那吃人的年代,而让这森严的古建筑艺术长存。罗马人说:“大角斗场存在世界就存在,大角斗场不存在世界就毁灭了。”
从大角斗场出来,站在门前高地上,正好一览古罗马广场中心。在森然罗列的残垣断柱之间,两座小山上还残存着两座圣殿,一座是方顶,一座是圆顶,都围绕着整齐的圆柱,这一切之上,仿佛还飘浮着古罗马的繁华梦。
我没有得到满足,因为我从遥远亚洲来,怀着敬仰之心,想追寻到奴隶时代起义英雄斯巴达克思的痕迹。当人们告诉我,这大角斗场不是斯巴达克思角斗之处,我是多么失望呀!可是当我沉默不语、无限怅惘坐在缓缓行驶的车上,安娜突然指着窗外说:
“斯巴达克思在这里!”
急忙看时,那已是一片荒凉的空场,只在一角上残存着一座小小危楼。这使我立刻想到意大利小说家乔万尼奥里在《斯巴达克思》一书中所写的斯巴达克思的一段话:“我希望毁灭你们这个腐败的罗马世界,希望在它的废墟上看到各民族独立的花朵。……我希望用压迫者的血来偿付被压迫者的呻吟,我希望粉碎系在罗马的胜利之车上的不幸的人的铁链。……我希望看到自由的太阳辉煌的照耀,可耻的奴隶制度在地面上消灭!我一定获得自由,我渴望自由,我要争取自由……”
是的,这儿的一切已荡然无存,历史竟残酷地磨平一切,但是广场上的萋萋芳草不正闪露出亘古不灭的斯巴达克思精神的火花吗?
罗马在一片起伏山峦之中,我们登上一座山顶,上面满是桔林,桔子开花时,这儿一片浓香,这是游罗马的人必到之处,因为从这里可纵览全城。我深深感谢罗马的太阳,它象火一般炽热,将罗马照得如此明亮。我屏住呼吸,想把罗马一下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整个罗马城有一个统一色调,是一座橘红与桔黄的城,使你感到庄严、宁静。在这彩色背景上,我看见高耸空中的加里波的的雕像,他率领红衫志愿军,经过胜利与失败、失败与胜利,终于实现了意大利的独立与统一。加里波的骑在马上,他说过:“不得罗马,决不生还。”现在,这座雕像凝然遥视着远方。这一刻,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一种奇异的幻想:在这个伟大爱国者背后的橘红与桔黄,都象火焰一样在微微拂荡——整个罗马象火焰一样在微微拂荡……

一位艺术家说过:米开朗基罗的出现,象飓风一般把意大利的那种沉静和优美的艺术风格吹走了。带来的,则是豪壮的罗马风格的艺术,它显示了古罗马的后裔——意大利人的英雄气魄。
我在达·芬奇饭店幽静的房间里,温习着米开朗基罗动人的经历。因为,不了解米开朗基罗的心灵,也就无法了解他的艺术的伟大,意大利的伟大。米开朗基罗的伟大悲壮之处,来源于他的现实生活。当西班牙王与教皇克雷门提六世联合进攻佛罗伦萨时,诞生于这个城市的米开朗基罗与人民一道进行了反侵略的战斗。他成为战斗的一个指挥官,他用雕塑人的灵魂的心,构筑了保卫人的灵魂的防御工事,可是,佛罗伦萨终于陷落了,米开朗基罗又被迫为他的仇敌克雷门提六世从事艺术工作。他怀着亡国的悲痛,受着屈辱与羞恨的袭击,这使他的杰出的艺术创作,发出了无声的呼啸,这种强烈的心灵的震撼,体现在西斯廷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上。
我们到西斯廷教堂,先看了名震全球的穹顶画《创世纪》。他的画一完成,整个罗马的人都蜂拥而来,到正式揭幕时,世界各地许多人都赶来观赏。米开朗基罗以伟大而崇高的精神,完成了不是神而是人的创造。我又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立在高五丈阔三丈的《最后的审判》大壁画前,久久凝视不能离去。一种强大而猛烈的艺术力量紧紧抓住了我的心身。我除了目不旁瞬的凝视外,还能想什么呢!?画的中心是站在云端的耶稣高举有力的右手,在发出最后判决:右侧下面这一大群人象是被判为永远幸福者,他们络绎不绝向上飞翔,升入天堂;左下侧则是被判落入地狱去的犯罪者,纷纷下降。这充满二百多裸体的形象,恐怖与希望交错,就象乌云与阳光的交错一样,处处在颤动,处处在闪烁——突然,象有一道强烈阳光照亮我的双眼:这是控诉。这是人与神、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搏斗。米开朗基罗借教堂壁画,强烈地画出失去自由而狂乱的人的战斗。
下午,我们到新罗马城,在作家出版家协会的招待会上,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作了一个讲话:
“罗马,在人类文明史上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
“如若没有文艺复兴,我们不知道 人类将处在一个什么境地。现代文明,追根溯源,我们应该向那些伟大先驱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今天,中国作家与意大利作家的会见,意味着两个古老文明古国的新的拥抱;我想这也意味着欧洲与亚洲的文明的拥抱。在古代,经过漫长的‘丝绸之路’中国文化传入意大利;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光辉也照耀到了中国。我觉得早有一种友谊之路,在精神上已经穿梭般地把我们的思想感情交织在一起了。历史与地理,不论怎样都不能把友谊之路隔离,而且与日俱增。当中国人民处在抗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意大利人民反法西斯的搏斗给了我们巨大支援。友谊之树是常青的,这常青之树应该长出新的枝丫。
“我要说,我们是怀着敬仰与虔诚的心情到这里来的。我永远记得:但丁大气磅礴、如火如荼地抨击黑暗残暴的诗句;芬奇说过:‘让劳作跑到思考之前的人,一定是个拙劣的画家’。他的神奇的绘画,表达着活生生人的思想;米开朗基罗充满英雄精神的艺术,宛如怒涛一样袭击着我们的心灵;是佛罗伦萨桂冠诗人彼德拉克,首先提出‘人学’和‘神学’相对立;他们都歌颂人,人的自由。正是这种哲学、文学、艺术的魅力,象阳光一般吸引着我们到这里来。他们开辟的道路是无限广阔的,我们应当更加紧密地携起手来,为了驱散乌云与暴雨,邪恶与罪孽,为了创造更加灿烂的新的文艺复兴而努力奋斗!”
我永远记得,意大利作家工会总书记雅科在这会上讲到发展意、中作家永恒友谊的美好的讲话。
当我们从招待会出来,驶车经过圣保罗门,我看到古罗马断墙上镶着一块块石牌,在下面墙脚下,放着一个已经枯萎了的花圈。我问安娜能不能看一看,她立刻叫司机停车,我们走到跟前一看,大理石牌上镌刻着一行字:
“纪念43年9月10日抵抗运动中牺牲的烈士”
安娜告诉我:“9月10日,就在圣保罗门这里,开始了打击希特勒的第一战。打了两年,我们才取得胜利。我们的总统佩尔蒂尼,就是当年游击战争的组织者之一。”安娜平时快乐的声音变得庄严肃穆,她指着另外一面,说:“你看,在那个小金字塔后面,埋葬着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葛兰西。……德国法西斯占领了罗马,蹂躏了罗马,也就践踏了、刺破了意大利每一个人的心。我们在流血啊!德国法西斯在罗马进行的大屠杀,非常冷酷,非常残暴,有一次把几百人绑上炸药,一起推到一个大坑里炸死了……”
“这地方在哪里?”
“在郊外。”
这两天一直沉默而又勤劳地陪伴我们的司机从旁插话:“不远,我们到那里去。”
我的心是激动的,无意之间,我看到人民的意大利,战斗的意大利,从斯巴达克思到这些战斗者,从米开朗基罗到这些战斗者,从加里波的到这些战斗者,中间贯穿着一座精神的桥梁。如同去访问我自己经历过的战场,当汽车在相当远的一段途程中行驶,我的血好象凝固了,我的心好象静止了。这时,天已黄昏,整个罗马沉浸在苍茫暮霭之中,只有一片夕阳把西天照得血一样鲜红。我们来到郊外,远远看见有三个白色巨石雕像耸立前方。三个人被捆绑在一起,每个人都仰望着长空。一股英雄气息把我惊醒,我跳下车来。由于时间已过,铁栅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但我们总是到了这里——阿尔别地内街174号,这座英雄墓地。我看到门口石牌上镌刻着:“纪念为祖国独立自由牺牲的烈士”——这是一句诗,一句最强音、发出千千万万意大利人心声的诗。雕塑是1950年树立的,作者是菲利甫·利恰。我通过铁栅看到里面300多个墓碑上面,覆盖着一整块平方的墓顶,它象征永恒的团结,永远的战斗。
当我们顺着公路向市区行驶时,忽然出现一个奇异景象,两边都是辽阔原野,左面一轮圆圆明月从山顶上升起,在一条平行线上,右面悬挂着同样一轮圆圆的垂落的太阳。这是罗马最后留给我永不磨灭的印象,日月同辉,罗马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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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报告文学

“虾保姆”〔报告文学〕
张潮
一年以前,萧坤还是岱山县水产研究所所长,一位科学工作者。自从被提拔为水产局副局长,兼任水产养殖场场长,他便一心扑在新创办的养殖场,搞实验,跟对虾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跟许多同志一样,深知舟山有许多渔业方面的可扬之长,养殖业就是其中一项。
谁第一眼瞧见萧坤,准看不出他是副局长,也猜不出他是科学家。他倒有八成象舟山群岛上常见的老渔民,黑黝黝的圆脸,密密的络腮胡子,结实的矮胖身材。他总是骑着油漆剥落的自行车往返养殖场。夏天,穿一件发黄的汗衫,戴一顶窄边的、留有一圈汗渍的旧草帽。他的目光深邃有神,是老渔民常年探索大海练出来的那种眼神。
他很少进他那优雅宽敞的办公楼,而总是在354亩大的几个虾塘边上转来转去。有时蹲下来,出神地观察欢跃在水面的小对虾;有时细心探寻塘堤上的蟹洞;有时搜索可能从海里偷跑进来吃虾的海獭。更多的时间,是跟养殖场的青年人一起,研究对虾的养殖技术,了解水温、水质、饵料等等能不能适应对虾的生长。
我刚到养殖场是7月下旬。那些天,气温上升到摄氏32度以上,这在冬暖夏凉的海岛上算是高温天气了。那时对虾已经有10厘米长,手指那般粗,淡黄色,半透明,正是发育的青年时期。它们的祖先原本生长在渤海湾、黄海一带,生性娇嫩,喜凉怕热。如今迁到东海来,新居又是海涂改造成的浅水塘,不到两米深,烈日一晒,水面温度比空间更高,小虾们即使沉到水温只低两度左右的塘底去,也会感到闷热难熬。如果塘里的海水不勤换,盐分高了,氧气少了,水质坏了,小虾的发育过程就会放慢,甚至大量死亡。
萧坤,这位亲自接来大虾越冬,辛勤育出虾苗,眼看着幼虾成长的“虾保姆”,自然是最关心它们的冷热饥饱的。那些天,他常同副场长一道巡视内塘外塘,一会儿测试水温,一会儿查阅值班记录,比平常越发忙碌。
“今天水面温度多少?”一天,萧坤显得心事重重,走进内塘值班室,问值班员。
“下午两点钟,36度。”
“今天就换水。”
“嗯!”值班员望望塘堤外边的大海,说:“不过今天是小水。”
涨潮有大水小水之分。大水的时候,潮水水位高,进闸的水量多,最适宜换水;小水的时候,潮水水位低,进闸的水量少,换进的新鲜海水就少,水温就降低不了多少,水质也改善不了多少。
“那就多换两次。”萧坤低声而又亲切地对值班员说完,匆匆走开了,他要去通知所有虾塘值班员,高温季节要勤查水温水质,勤换水。
整个养殖场忙碌起来了。
内塘值班员趁落潮的时刻,升起三道闸门,把塘内的陈水通过水渠放到海里去。内塘面积60亩,放四、五个钟头,水位只能降低三、四十厘米,夜里涨潮,新鲜海水流进来,也只能恢复原来的水位,第二天再换,有时得连换3天,才能保证小虾经常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长得快,长得好。
说实在的,别说在办公室,即使在养殖场里,也难得找到萧坤。只有碰上阴雨天,气温下降了,虾儿们安宁些了,才能钻个空子,跟他坐下来聊上一阵,多了解些养虾的情况。
看他坐在办公室里的神情,倒有点象是我的客人。开头他坐不住,显得心不在焉,两眼不时望望楼前面的内塘,似乎老是在担心塘里会突然冒出新情况,随时准备前去解决。
“我们是头一年、头一次大面积试养对虾,除了王副场长有一点经验,开头谁都一窍不通。”
萧坤终于安静下来,习惯地把草帽戴在头上,用坦率的口吻,深有感触地说:
“现在呢,我们已有17次育苗失败的经验了。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失败乃成功之母,没有这17次失败,就不会有第18次的成功。你问得对,人家不是早已有了育苗的经验了吗?可是人家的经验不能代替你的经验。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地理环境,各地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同是东海,同是浙江,气候、水质、饵料等等条件,就千差万别。温岭育苗成功了,舟山把经验搬来,不一定育成。为什么?几句话说不清楚……
“当然,即使育苗成功了,能不能养成大虾,养得合乎国家订的规格,也还难说,还得摸索一段长长的路呵!”
当他说出“还难说”的时候,我却从他的眉
宇间看出他有那么一股子顽强的、有信心的劲儿。
“现在对虾不是已经长到差不多10厘米了吗?还有什么大难题呢?”我问。
他的脸上现出既得意,又谦逊的神色,微笑了一下,用科学家惯有的那种求实态度,说:“长势是不错,但是育出了虾苗以后,能不能养成合格的对虾,关键是饵料。这是我们目前尚未解决的一个重大科学课题。”
他告诉我,他们正在拿乌贼鱼内脏做主料,搭配其他成分,试制几种合成饵料,已经制成一些样品,正在准备用几个网箱分别试喂。要是小虾爱吃,就大量生产。不过目前主要的饵料还是小鱼小蟹。6月份投放虾苗以来,平均每10天大约长一厘米,到8月中旬,已经长到10厘米,这正是按照预定的要求成长的。如果没有意外的灾难挫折,可以养成合格品,头一年试养就能达到这个水平,是应该令人满意的呵!
他又把话题拉回来:“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饵料贵,成本高。冷库的价格每市斤8分,加上运费,就超过1角。假如每斤对虾的国家收购价格是两元,单是饵料费就占去1元5角。养殖场打算自己在海上张网捕小鱼蟹,这样成本可以降低一半。但是张网又必须限制捕捞数量,免得损害渔业资源。”
萧坤用深谋远虑的目光,凝视着虾塘里澄清碧绿的微波,接着说:“从长远利益来说,当然还得加紧制造合成饵料,填补这个空白,把成本降得更低。我们下一步就得花点力气,突破这一关。”
怎样使用饵料,又是一门学问。虾儿们沉在塘底,不会言语,你怎么知道这群小宝贝们食量多少,胃口好坏呢?!这就要靠细心的观察,作科学的分析。萧坤和两位副场长,随时跟饵料组、饲养组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一起,注视小虾的生活状况。粉碎机响了,萧坤出现了,抓起一把小鱼蟹,仔细审察;小舢板开了,萧坤出现了,满意地注视着小伙子们投撒饵料的大幅度动作;有时他跳上舢板,跟大伙儿一起投料,观察研究虾儿们吃食的情况。从投放虾苗到养成对虾,半年生长期间,每天定时撒放一至二次饵料,都是在萧坤密切注视下进行的。到后期,虾儿们长得越快,胃口越来越大,萧坤也越忙碌。他要根据虾的食量,随时下令改变投料的次数和数量。
投撒饵料是很有趣味的工作,饲养组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把一筐筐小鱼蟹碎末运到内外虾塘,装上小舢板,一个人摇橹,两个人轮流用铁锨把饵料均匀地撒到塘里去。这是虾儿们最高兴的时刻——开饭了!它们跟着小舢板在水面上窜跃,有时竟跳到舢板里来。听,虾塘里不时传来响亮的欢叫声。这时,萧坤又在欣赏另一个节目了。
养殖场年轻的“虾保姆”们,也同老“虾保姆”一样,爱虾如命。冬天,他们在萧坤指导下,跟老虾一道在实验室的暖房里越冬,用蛏子等精饲料细心喂养,催老虾产仔;春天,他们从显微镜里屏息观察这些小生命蹦蹦跳跳出世,日日夜夜不离左右;夏天,他们又从育苗室里跟踪幼虾到虾塘,辛勤抚育,眼看着它们一厘米一厘米地长大。大伙儿的心血结晶呀,谁不疼爱呢?!
有一天,出现了新现象:虾儿们以空前的规模,成群结队沿着塘边水面急游,象是游行示威。
当时,萧坤和几个青年,正在塘边拾掇什么,被这个现象迷惑了。
“那是什么意思?”萧坤睁大眼睛问。
“跟平时游上来呼吸氧气不一样。”有人答道,却答不出为什么。
“是的,平时游上来的没那么多,也不是这种游法。”另一个人附和。
萧坤突然受到了启发,大声说:“饿了!”他又扫视一下大伙儿的脸,补问了一句:“小虾们饿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伙儿会意地笑了。笑里显然夹着敬意。
萧坤解释道:“这是说明小虾长得快,饵料增加得不够,它们在塘底饿得呆不住了,就游到水面上来寻食讨吃。”
他跟大伙儿一商量,决定增加更多的饵料。果然,饵料撒投得多了,虾儿们就安宁了,不再上来游行示威了。
萧坤和他的伙伴们,时时刻刻在摸这群不会说话的陌生小宝贝的脾胃,丝毫不敢疏忽。每隔10天,检查一次水质、水温、对虾生长度;昼夜有人值班巡视虾塘。后期还开展了“优良管理月运动”,比一比哪个虾塘的虾儿长得快。大家都在内心急切而外表耐性地盼待他们的娇客贵宾早日登陆出国,为四化做出一点贡献。
萧坤住在离养殖场六、七里的高亭镇一座三层楼里,两间卧室兼书房,书柜里,办公桌上,堆着科学书刊。夜间,或者有点空闲,便钻进书堆。
“要学呵!”萧坤摸摸络腮胡子,谦逊地说:“我跟海打了半辈子交道,拖网,张网,溜网,各种各样海上作业我都干过,渔老大也当过,轮机手也当过,你说我熟悉海吗?我可不敢说。怎样扬海岛之长,避海岛之短,建立渔业优势?我们实际上还在从头摸索。海里可有学不完的学问呵!”
为了试养对虾,萧坤不但四出学习人家的实践经验,而且努力钻研有关的中外科技资料。他感叹道:对虾——生物——海洋,在他面前展示的,是一个早就相识,却又陌生的世界。不学习,你怎么熟悉它?
他今年47岁。50年代毕业于上海水产学院,懂英语。这两年,又在自学日语。借助外语,汲取国外的海洋科技营养。
“这两年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读书的时间少了。”他向我诉苦:“你看,搜集到的国外科技资料,有的还来不及看,有的甚至还来不及拆开呢!”
其实,这一年,萧坤和他的伙伴们,就是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提高的。就说小金,饵料组的一个姑娘,曾经向我谈起育苗和试制饵料的情形。她满口科技术语,使我暗暗吃惊。她朗声笑着说:这些都是在萧副局长和王副场长指导下学来的。过去吗?啥都不懂。记得第一次在显微镜下看到虾苗那个怪模样,还惊奇得叫起来了呢。
“千万不能放松这些年轻人的学习,我们正准备组织他们系统地学习有关的科学技术,并且在自愿的基础上学一门外语,我和副场长还可以做些辅导。”萧坤认真地对我说。
看来,这个三面环山,一面傍海,山青水绿,风景优美的养殖场,不仅已经初步建成一个科学实验基地,对虾生产基地,它还将成为青年一代学科学、学文化的业余学校。它的前景是美妙的。
而萧坤呢?这位既有相当科学知识,又有丰富实践经验,既实干,又勤学的中年知识分子,现今适逢一个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他是岱山县几个被提拔起来的“内行”的领导干部之一,受到过上级一再赞扬的科学工作者。在这个新的起点上,他干劲更足,更脚踏实地,迈出了可喜的一步,用一年时间,实现了县委提出的两年计划,养出了大量的第一代对虾。
我离开养殖场已经两个多月了。最近,萧坤他们来信报告喜讯:起捕结果,对虾果然丰收了,而且全部达到国家出口标准。他们正在作科学养虾的实验总结,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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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新路〔木刻〕
徐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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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关于《啊,父老兄弟!》编者按语的更正
十一月八日本版刊登报告文学《啊,父老兄弟!》后,即接到中央机关处理上访问题领导小组《上访通讯》编辑室来信,认为编者按语中“武汉的《芳草》月刊曾决定刊载这篇文章,由于湖北省有关部门不同意,未能发表”的说法与事实不符。来信称:今年三月,中共湖北省委处理上访问题领导小组接到《上访通讯》编辑室的征稿启事,即由湖北省委办公厅召集有关部门研究部署撰写工作。当时选定了六个典型案例,商请省文联和省文化局抽调作者撰写,《啊,父老兄弟!》所写的天门县冤假案是其中一例。《上访通讯》编辑室的《征稿启事》中,曾说明这次约稿是供《上访通讯》编辑室出书用的专稿,湖北省有关部门因此未同意《芳草》月刊刊登。
我们在发表此稿前,没有同《上访通讯》编辑室联系,这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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