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月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编者小启
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的胜利召开,鼓舞了广大文艺工作者解放思想,加强团结,同心同德为四化作出新的贡献,也大大激发了文艺工作者的创作热情。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文艺战线一定会出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空前繁荣的局面。
繁荣文学艺术创作,需要更多的园地。本报决定从今年起,恢复文化大革命前每周一次的文艺作品版(每星期六第五版)。这个版上主要发表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文艺性革命回忆录、诗歌、独幕剧、曲艺、美术作品和外国短篇文学作品。题材不拘,字数以五千字左右为好,最多不宜超过八千字。我们衷心希望专业和业余作者踊跃寄稿,来稿请寄人民日报文艺部作品组。由于我们人力有限,来稿一般不退,请自留底稿。


第5版()
专栏:

没功夫叹息
〔短篇小说〕
刘心武

晚上六点半钟。
楼梯上响着急促而坚实的脚步声。光凭这声音,人们会判断说:谁家的年轻人回来了。用钥匙开弹簧锁的声音也是那么利索。但是门一开,进来的却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她身材适中,相貌平凡。这种穿一身干净的深蓝混纺衣裤、提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包的花白头发妇女,常能在电、汽车站上遇见。她们排队往往排在前面,但临到上车时却常常被挤到后面,但是她们总能终于挤上车,并且迅速到达目的地。
“妈,快来趁热吃吧!”
在某剧团当编剧的女儿正坐在饭桌边吃饭。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一份手稿。
这母亲是建国中学的沈校长。她一瞥就知道女儿看的是哪篇稿子。一家杂志约沈校长写篇悼念爱人的文章,她把这任务交给女儿了。女儿已经是三易其稿。
沈校长放下提包,朝厨房走去。经过五斗橱时,她有意望了一眼橱上的照片。照片镶在一个有金属弯架的小镜框里,照片上是三十一年前的她和爱人,站在东北刚解放的一个城市的小车站前。党当时派他去接收一家很大的工厂,而派她去接收一家市立中学。此刻她脑中闪过随军记者为他们拍照当天的一件琐事:分手时,他从棉衣兜里掏出一只苹果给她,那只苹果只有核桃那么大,而且上头有一个很显眼的褐色的疤。苹果上带有他的体温,和从棉衣上熏染来的硝烟的气息。她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他和那苹果一样,现在都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她没有停住脚步叹息。只两秒钟她已来到厨房的水龙头面前,她
卷卷袖子,麻利地洗起脸来。
她落座到饭桌旁时,女儿已经吃完,并且已给她盛好了饭、揭开了汤碗上的盖盘。
“有人找过我吗?”她筷子不停,问时并不看着女儿。
“没有。”
筷子停住,眼光直射到女儿脸上。她从声调里捕捉到了一种迟疑的语气。
“就是郑老师的爱人来了……”女儿知道到底是瞒不过的,便爽性把最棘手的事说在头里:“她对学校安排郑老师给青年教师讲课有意见。一分钱补助没有不说,还得罪那些找到家里来要求个别辅导的熟人。加上房子的事拖到今天也没给解决,她是一肚子的火气……”
筷子不停地动,从无声到有声,最后停住;然后是汤匙动,呷汤的声音,最后是汤匙搁进空碗中。
“她本来是一定要等您回家,我劝了她一阵,她才走的。妈,您今天就别去找她了吧!”
“今天我不找她。”沈校长心中有数,老郑的爱人需要的不是哪怕以最温柔动听的话语谈出来的真理,而是切切实实地能体现出哪怕是百分之一的真理的物质,而这物质她此刻还无权也无力提供,她得先去奔走呼号。
女儿拿起那叠稿纸,简直是恳求地说:“妈,您今天就别出去了,我把这定稿给您念一遍——明天人家就要来取了。”
沈校长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搬到了厨房——洗碗这项工作经她多次坚持,被规定为她的神圣职权,女儿不得横加剥夺——她从厨房里回答说:“今天老郑是第一讲,我怎么也得去一下学校。文章我回来再看吧。”
洗涮完毕,沈校长来到小小的卧室,这里有她和女儿各自的一张单人床,各自的一张书桌。在女儿书桌前的墙上,贴着用隶书写着的三寸见方的一张“慢”字;女儿的床铺下,原来装电视机的纸箱子里,塞满了她一年来写的剧本、小说和诗歌手稿,而发表出来的只有寥寥几篇,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作家对她说:“你要学会写得慢一点、少一点、短一点。”她这些天体会到了“越慢越难”的道理,所以给自己贴上了一个“慢”字。而沈校长书桌前方的墙上,也贴着用隶书写着的三寸见方的一张纸,却是一个“快”字;那也是女儿贴的,她本是开玩笑,因为她说母亲的一举一动,总给人一种恨不能把事情办得快一点、多一点、每天办事的时间长一点的感觉,因此恰需一个和自己相反的座右铭。沈校长见了这个“快”字只是一笑,任它贴着。
沈校长落座到修补过的藤椅上,女儿把自己那边床头柜上的电唱机盖子打开,问道:“您要听哪张?”
这是母女晚饭后例行的一种享受,简直有点“雷打不动”的气概。
“《春江花月夜》吧。”沈校长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乐声飘荡在居室里。沈校长觉得自己仿佛坐在河滩边的草地上。没有月光,却有晨雾。地上钻出一株又一株的小树,树上都结着核桃般大的苹果。带有小小的疤结,并且有着亲爱的人身上的体温和硝烟的气息……
《春江花月夜》的最后一个乐句结束了。沈校长依旧靠在椅背上,仿佛已经入睡。但是女儿刚把针头从唱片上移开,她便霍地站起身来,用双手拢拢花白的短发,抖擞一下精神,到外屋找到自己的提包,然后,便听见一声门响。那下楼的脚步声比上楼更加迅捷。女儿谛听着。微笑,摇头,叹了口气。

下到一楼楼梯口,沈校长看了一下手表,七点十八分。她脑中立时浮现出区教育局长老王在家中伏桌吃饭的景象:谢了顶的前额,映着灯光,连鬓胡子顾不得刮,沾着汤水……她果断地走到公用电话前,打通了电话。听得出王局长嘴里还有嚼饭的声音。
“我正吃饭呢。”
“闻见酒味了。只有这时候才能逮着你。”
“好厉害!你在哪儿呢?还没家去?”
“刚吃完饭。这是我们楼下的公用电话。喂,给郑老师补助的事,你们研究定了没有?”
“唉呀,你也知道现在的规定,给学生补课,可以按照超钟点费补助;你们那个活动,属于教师业务进修性质,不能补助啊……”
“世上的规定没个不能变的!我以为只给学生办补习班,抓升学率,而撂下青年教师的业务进修不管,那是治标不治本!说到头,教学质量要由教师队伍的质量来保证。我们现在是初中毕业的教初中,高中毕业的教高中,这叫做‘近亲繁殖’,要引起‘物种退化’的!……最近不少校外的人出高价找郑老师补习,可他宁愿在本校义务劳动——早让你到他家瞧瞧你总不去,一毛钱的肉末三尺长的懒龙,大儿大女上下铺……”谈到这儿,她脑海中浮现出瘦高个儿,硬白短发、清癯面庞的郑老师,正吸着一角八分钱一包的纸烟,那种烟盒是连攒烟盒叠三角玩的小朋友都不屑一顾的;跟着又浮现出郑老师的爱人在愤愤地翕动着的嘴唇,而郑老师用身子遮住她,红着脸一个劲地重复着:“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过得去过得去……”沈校长简直就要发出一声叹息了,然而她没有功夫,因为她必须言简意赅:“无论如何我们应当给他补助。你们早点开会把这事定下来!”
“我们一定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什么时候研究好?下星期三行不行?”
“就下星期三答复你吧!”
从电话里隐约可以听见老王爱人催他快回去吃饭的声音,但是沈校长还不能让老王马上离开电话。
“房子呢?他一家三代五口住十二米,已经十七年了……”
“唉呀,最近市里往下分统建的宿舍,咱们一个单元没捞着呀。谁重视咱们这个教育口呀?咱们盖教师公寓的钱也到手了,材料也到手了,图纸也有了,可就是没人给施工——说是别的项目都比咱们急需,这个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可我还知道,局里滕副局长最近就弄到了一个单元……”
“唉呀,那是老滕自己走后门弄的啊……”
“你明天就让老滕给我们郑老师也从后门弄一套,尽快给我个信儿。要不——”
对方笑了:“唉呀老沈呀,你这急脾气!还是要团结嘛!”
“你别误会——我是说,要不,我打算跟郑老师换房!”
对方一愣:“那不行啊,按落实政策的规格,你们现在的房子还小了呢!”
“可是我希望你们能更注意教师的住房规格。好,先饶了你,你快吃饭吧!”
挂上电话,沈校长出了楼,楼外白杨树下有几个正大声发牢骚的长头发小伙子,全用手掌罩住香烟,尊敬地招呼她。沈校长真想同这些新产业工人畅快地谈谈,但是她只来得及对他们微笑地点了点头。她朝车站走去的步伐是碎而急的,腰板挺得很直。

一进校门,就看见青年教师进修班的那间教室灯光通明。在周围渐浓的夜幕中,这灯光恰似一团篝火,使沈校长心中顿感无比温暖、熨贴。
她轻轻拉开了教室后侧的门,闪进身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坐下来。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表:七点四十三分。那么说,郑老师已经讲了十三分钟了。
郑老师并没有向她瞥视一眼,依旧一板一眼地讲他的课,不时在黑板上写着公式,用粉笔点着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二十来个数理化三科的青年教师,并无规律地散坐在教室各处。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着:“我教了三十多年,换了多少拨学生,他们有那么多的不同之处,可就是一学到这儿,准出现普遍性的概念混淆,这都说明,是一种值得注意的心理现象——凡十五岁左右的学生,多数会有这种心理反应……”
沈校长静静地坐在那儿,嘴角的笑纹舒展开来。郑老师果真拿出了看家本领来。一些青年教师自学相当努力,但教学上仍旧改进不大,这就是因为他们缺乏郑老师这种将学科知识、教材分析、组织教学、掌握学生心理特征、活跃课堂气氛……乃至教师人身修养等等熔为一炉的经验。
沈校长逐一观察着参加进修的青年教师,满意地微微点着下巴。忽然,她象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局促不安起来,她又仔细环顾了一下整个教室,便倏地站了起来,轻而快地走出了教室。
她沿着一条通向校园后身的甬道,快步走去,脚下踩着一些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经过操场的时候,她想起了校务会议上关于增添体育器械的决定。眼光不禁朝存放体育器械的棚屋一瞥。秋风扑到她的身上,操场上空开阔的宝蓝色夜穹上滑落了一颗流星,这使她猛地忆起了十三年前的秋天,她被剃了“阴阳头”、锁在那棚屋里,睡觉时也不许摘下“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黑牌的情景;有一天她也曾从棚屋的缝隙,看见过一颗流星,那颗流星带给了她复杂、痛苦、博大而悠远的联想。但是此刻,她顾不上发出一声叹息,因为她有很紧迫的事情要作——杨玉梅为什么没有去听郑老师的课?
她朝杨玉梅的宿舍走去。老远就可以看到她的宿舍黑着灯。这使沈校长心中不快。她最近连续听了杨玉梅十多节初二的数学课,不能说杨玉梅教学不认真,但是班上高材生提出十个问题,她只能答出四、五个。这样教下去是不行的。
隔几个窗户,体育教师霍伟民的宿舍亮着灯。沈校长走过去,隔窗呼唤着:“小霍!”
“沈校长!”是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在回答。
门开了。屋里扑出来一股暖气。霍伟民和杨玉梅都站到门边迎接她。
进了屋,沈校长望望两个青年教师的眼睛。他们是坦然的、无邪的。在这样一个秋天的夜晚,在这样一个僻静的校园,他们这样一对青年男女聚在一间这样的小屋里,会使某些道学先生们生出许多不雅的联想。但是沈校长信任他们,并为他们坦然的态度所感动。她在心里默默地完成了一个加法:两人合起来已经五十三岁,她真想再给老王打个电话,敦促他再去敦促城建部门快盖教师公寓。
但是,杨玉梅没有去听课,这是不能不问的:“你怎么没到前头去听郑老师讲?”
小霍抢着替杨玉梅解释。原来她那班上有个男生冯福润,中午偷吃了同桌女生陈美玲从家里带来的果子面包,下午杨玉梅找他谈话,批评他,他还犟嘴。放学后,更有同学来告状,说是冯福润说了,要是杨老师找他家长告状,他就“花了”她——也就是要让她流血。
“那个冯福润是个混球,他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的!”小霍很是着急。显然,为了保护杨玉梅,他简直愿意跟她寸步不离。
“你批评冯福润的时候,是不是谈了什么伤他自尊心的话呢?”沈校长问杨玉梅。
杨玉梅捻着辫梢,眼里流露出惶恐与委屈:“我不记得有那样话。我是坚持讲道理。可是他这样威胁我,我受不了。想起明天他可能来捣乱,甚至真要耍混,我就踏不下心来。”
“我打算明天一早到校门口憋着冯福润,”小霍认真地说:“先对他发出警告,不许他跟杨老师捣乱;他还是怕我的。”
“这样不妥。”沈校长看看表:八点零四分。她对杨玉梅说:“你还是先去前头,听郑老师的课。明天我们再一块研究冯福润的事。”
她随杨玉梅一块出了屋。把杨玉梅送进了教室,她主意已定。不一会儿,她已经行进在通向冯福润家的街道上。

她在冯福润住的那条胡同口上站住了。一群孩子在路灯下追跑嬉戏。路灯一侧有株粗大的槐树,斑驳的树影撒向胡同深处。她拉住一个胖男孩问:“你认识冯福润吗?我要找他。你帮我去叫一下吧,我在这儿等他。”
“你干嘛不到他们家去?”胖男孩仰头望着她,天真地说:“他爸他妈都在家。”
“你别找到他们家去。”围拢过来的孩子里,一个缺门牙的瘦男孩却认真地警告说:“冯福润一早就挨了打,都没许他吃中午饭。”
沈校长心里打了个闪。她在开学之初搞学生情况抽样分析时,接触过冯福润的材料。他的亲妈去世三年了,父亲带着他和一位寡妇组成了新的家庭。那寡妇原有两个女儿,结婚后他们又添了一个男娃娃,现在是四个孩子三种待遇。新生儿是家庭中的头等公民,母亲的亲生女儿是二等公民,而冯福润是最末一等。
“我不去他家。他妈妈会以为我是告状去的,那我走了也许又会打他。我要跟他交个朋友,好好地谈一谈。你们说好不好?”沈校长微微俯下身子,用平等讨论的语气说。
胖男孩和瘦男孩都使劲点头,其他孩子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成,我去找他吧——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最不爱在自己家呆着,他准是到老蔫家打扑克去了。”胖男孩扭身要跑,但是“咕咚”一声响,闪下一道黑影,把大伙吓了一跳。原来从槐树上跳下来一个少年,他穿着单薄而不洁的衣衫,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两只大眼睛活象两盏深藏在岩洞中的灯,闪闪地放着光。他腮边有一大块癣,被路灯照得格外明显。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望定沈校长,冷冷地说:“甭找。我在这儿。”
沈校长高兴得就象遇上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她抢上一步,拍去冯福润肩膊上的半枯的槐叶,亲切地说:“咱们到那边谈谈,好吗?”
她引着冯福润往街上走,冯福润默默地跟着她。走到一家日夜服务的小吃店门口,沈校长停住脚,建议说:“这里头暖和,人也不多,我们在里头聊聊,好吗?”
冯福润拧着眉头,恨着沈校长。他认定这是个圈套,他右手在裤兜里狠狠地捏着一根三寸长的大铁钉。他把头一歪,豁出去似地说:“里头就里头!”
他们在角落上的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
“你去买。”沈校长把钱包递给冯福润:“咱们各吃一碗馄饨,好吗?你想吃点什么干的,随便选两样吧。”
冯福润恨着桌上的钱包,一动也不动:“我不吃。您吃您自个儿买。”
沈校长微笑了,眼角的鱼尾纹闪动着。冯福润用了“您”字,这就有希望使心与心相通。
“我是长辈,再说我累了。”沈校长在椅子上坐得更舒坦些,理着耳后的头发说:“应该你去。”
冯福润赌气似地一把抓过钱包。不一会儿他端回两碗馄饨,都搁到沈校长面前,又把钱包放到碗边。“您点点数。”他用鼻尖指指钱包,对沈校长说。
沈校长收回钱包,把一碗馄饨挪到冯福润面前:“趁热吃。你的情况我还是清楚的。怪我们学校对你关心不够。你没有了亲妈,你后妈对你不好,我们当校长、当老师的,就应该作疼爱你的妈妈;学校、班级,应该成为给你温暖和保护的家。福润,趁热吃吧。一边吃,你一边把心里话跟我说说。”
冯福润的右手在裤兜里松开了铁钉。他的心用力地跳着。
沈校长并不催促。她平静地吃着馄饨。
“沈校长,”这是冯福润对她的第一声称呼,她抬起头,满怀爱怜地望着眼前这个脸上长癣的学生,期待着他下面的话。
“沈校长,”冯福润爆发似地说:“我不想上学了,快点分我工作吧。我要挣钱,自己养活自己,我还能……赔陈美玲一个果子面包!”
沈校长用搪瓷勺搅着馄饨汤,推心置腹地说:“你把你的心事告诉了我。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爸爸和你后妈他们偏心眼儿,除了钱不够,心里烦,主要是没受过多少教育。关键是让咱们国家富起来,让大伙儿变得有文化、有教养。福润呀,你要咬着牙把学上到底,好好学,学出一身本事来,建设祖国,将来你一定能和大伙一样,过上幸福的日子。你要原谅杨老师,她好比你的大姐姐,刚教书没经验,心是好的,说话上可能伤了你,弟弟怎能记姐姐的仇?……我心里很着急,我怕你一时糊涂,明天到学校惹出什么事来,结果我就得扔下好多好多该办的事,来处理你捅的漏子——而你既不是流氓,也没什么坏思想,只不过是一时想不开,那多没意思!我的心事你能明白吗?”
冯福润垂下眼帘,沉默着。他的灵魂本似一只失舵的船,只感觉雷霆电闪、狂风巨浪就要袭来,仅打算在颠簸沉没中拚力挣扎一下;万没想到现在是风和日丽、万顷平波,且有一股暖流在静静地托着他朝岸边驶去……终于,他抬起眼睛,坦率地说:“我爸和我后妈偏心眼儿,不公平,我不服,顶撞,他们就打我,不准我吃饭;我后妈成天骂我‘小流氓’,她巴不得我折进‘局子’里去!今天中午我一时忍不住,吃了陈美玲的面包,我就是想当流氓吗?可杨老师说象我这样的早晚得成流氓,进‘局子’!我今天天一黑就爬到胡同口大槐树上藏着,我心想要是杨老师找到家里来告状,捏鼓着把我往‘局子’里送,我就真的‘花了’她……”说着,他用汗湿的手把大铁钉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放到了桌上。
沈校长取过那枚铁钉,看也没看便轻轻地搁进了自己的提包。她用极其轻松的语调说:“给我留个纪念吧。咱们等一会儿再谈。看起来还得我去买东西不可。”
她去买来了两个芝麻烧饼和一个果子面包。
“你快吃吧。你一定很饿。我明天到你爸爸单位找他,他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要他保证不再打你,不再罚你饿饭,他能作到这一条的。别的我强求不了他。这个果子面包先搁我这儿,明天一早你来学校以后,到办公室来取,然后还给陈美玲。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不要胡思乱想,‘局子’且管不着咱们的事呢!”
冯福润眼睛有点发酸。他??眼,抓起烧饼,就着馄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沈校长望着这个腮边长癣的孩子,几乎就要发出一声叹息了,但是她的思路飞速地挂到了另一档上——明天一定要嘱咐校医老徐,对长体癣的孩子进行一次普查,并且把药膏分发到班,指定专人负责督促搽药;于是,她就又没有叹出来。

沈校长终于又坐到自己桌前的藤椅上,她习惯地伸腕看了看手表,又望了望桌上的闹钟,闹钟比手表慢了三分钟,她拿过闹钟,调到九点二十八分的位置,又把早五点半起闹的弦上满,这才低下头来,开始翻阅女儿写成的文章。
她在文章里读到了那枚只有核桃大的、带褐色疤结的苹果,还有许多牵动她心房的细节。读到爱人被“四人帮”整死,连骨灰都没有留下时,她脑海里浮现出存放在革命公墓里的爱人的骨灰盒,那盒里搁放着爱人用过的烟斗和一个蜡制的苹果,苹果上有女儿用画笔描出的疤结。
那边床上以“硝平”命名的女儿在熟睡中发出喁喁的梦语,她的梦境总是令她惊叹不止;远处传来火车行驶时撞击铁轨衔接处的声响,仿佛是一连串深沉的感慨;秋风在窗外缠绵地浅唱,连暖气管中的水汽也在嗞嗞地吟哦。沈校长读完文章,一股复杂的情绪从心底向上翻涌,这回她是真正要发出一声叹息了——但是她一抬眼,墙上的“快”字赫然落入眼底,一瞥闹钟,俨然已指示着十点三十一分,她欠起身来,全身一震;只见她利利索索地拉过了台历,把当日备忘录上已办过的事一件件用笔划掉,然后,先把剩下来未办尽的事录到下一张日历的空白处,再边想边列起下一天的备忘录来……
正义、善良的叹息是一种合理的情绪,并且对于叹息者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但是沈校长没有功夫叹息。她知道,明天在等着她。


第5版()
专栏:

喜讯〔油画〕 王志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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