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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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他的进军号
何为
这样的时刻总是令人激动的:在全国性的盛大集会隆重开幕时,在国际友好往来的迎送仪式上,在人们为祖国赢得荣誉的欢腾场合,一片肃静之中,面向五星红旗奏起了庄严的国歌。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以激越的军号为前导。军号响了。仿佛是曙色初露的地平线上,一支黎明的号角,自远至近响起来,响彻寰宇。
这许多年以来,纵令有的歌曲神圣如庙堂音乐,有的曲调用音符代替政治符号,有的曲子本身便是刺耳的嚎叫,到头来都被无情的历史所抛弃,自然也就很快被人民忘却了。唯独这支近半世纪前诞生的进行曲,流传至今仍令人振奋不已,并成为新中国的国歌逾30年。
聂耳于1935年暮春时节到日本,旋即从海外寄来了经过修改的《义勇军进行曲》正式歌谱。次年5月底,风靡一时的进步影片《风云儿女》于上海首次放映。影片中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从银幕上来到了广大群众中间,迅速传遍全国。多少青年学生唱着这支歌,汇集在反抗敌人侵略的爱国大道上,从而走向革命之路。
象《国际歌》,象《马赛曲》,聂耳的进行曲也成为一种不屈的象征,一种战斗的信号,一种时代的呼声。它是一面光辉的旗帜。它号召被压迫、被奴役的中国人民团结起来,为整个民族的自由解放而斗争。
歌词与歌谱相得益彰,同样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比我们年长的一辈,以及象我这一代人,每一次,听见那气势磅礴的进行曲,谁又不在心里象回声一般响起那熟悉的歌词?谁又不回忆起当年那些热血沸腾同时又热泪盈眶的情景?歌曲从一开始就发出炽热的沉重呼唤: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一直到最后一句都充满了信念:“前进!前进!前进!进!”人们似乎听到了民族巨人挣脱重重锁链,在广袤的祖国大地上行进的步伐声。时至今日,那几句歌词,似乎愈显出不同寻常的涵义。
歌词作者田汉,《风云儿女》影片的编剧之一,他和另一位编剧夏衍,是对聂耳一生具有不可磨灭的影响的两位长者。他们是聂耳的带路人,引领年青的歌手为时代讴歌,在艺术创作领域里倾注自己的生命和理想。田汉为《义勇军进行曲》写歌词时身系囹圄,在监狱里,利用废弃的旧香烟纸盒,一截铅笔头,记录了整整一个时代呐喊的声音。
然而,聂耳自己并没有听到这一支在后来广泛流传的进行曲。我们看到,1935年7月16日,聂耳写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页日记。17日午后,聂耳和他的居停主人滨田实弘一家人,同在奈川县藤泽市鹄沼海滨游泳。是日,白浪滔天,聂耳离开了同伴,独自在深水处逐浪浮游,竟至于越游越远,从此一去不复返。
著名的游览胜地鹄沼海滨,东临明丽秀绝的江之岛,西端是终年覆盖着白雪的富士山,举首时或可见妩媚而又冷艳的山巅。起风的夜晚,传来一阵一阵太平洋浪涛的呼啸。这里就是郭老以深情笔触题写的“聂耳终焉之地”。
大概是机缘的牵引吧,50年代之初,我有幸看到聂耳的全部亲笔日记。一个热情如火,疾恶如仇,明净如水晶的灵魂,跃然纸上。随后数年,我又在较大范围接触了有关聂耳的多种资料,并随手作了一些笔记。其中我视为至宝的是若干册《电通》半月画报。书主应云卫,蜚声中国影坛数十年的老导演,在十年浩劫中受尽折磨,被害致死。他收藏的那批30年代影剧画报的一小部分,由于工作关系,则依然由我保存。70年代的第一个夏季,我终于被流放到闽浙边界的万山丛中。出发前,收拾行装,这才从旧箧底层,发现那一叠八开本大型画报。
那是危险的藏书。《电通》画报赫然刊载那个“女妖”当年身为电影明星时的许多剧照,有作为封面的大幅照像,也有搔首弄姿的特写镜头,多达一二十幅。引人注目的是此人一幅自画像,很浪漫的样子,下角别出心裁地画了一个小苹果,借以表明画者的谐音署名。如此等等,这里不再浪费笔墨了。可是人们都知道,在“帮天下”的黑暗年代,这些30年代的电影画刊,倘被抄出,便足以招致飞来横祸,构成意想不到的罪名,其严重性远非我那时候所能想象。
可是,就在这许多画报里,同时又有不少聂耳生前和死后的图片文字。一组至为名贵的音乐家聂耳逝世纪念特辑:《追悼会一瞥》。成百个文艺界知名人士的签名式。影剧圈内友好的回忆和追思文章。聂耳创作的34首歌曲中未发表的手稿。所有这些都是极为难得的文献。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图文,有时印在同一本画报内,甚至在同一张画页的正反两面,是很难加以分开的,却又是泾渭分明。我思考了一会,为了精简,有一部分不得不舍弃以外,凡有关聂耳的画报书刊和札记全部保存下来。那连在一起的危险部分无法剔除,只好一同包扎起来带下乡去。
我在山乡第一年,一个山雨欲来的炎夏闷热日子。那一次,我把积累多年的聂耳生平资料置于帆布包内,从临时寄居的大队部带到刚搬去的小山村。我在坎坷不平的山间小径赶路。走上一处陡坡,天边乌云四合,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疾风横扫草木,林鸟扑翅惊飞。霎时间大雨如注,远近的山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之中。
我急忙躲在近边一棵枝叶纷披的高大桂树下,竭力抵御风吹雨打,以保护我那个重要的帆布包。用我浑身湿透的身体保护它。如果说在那些恐怖的年代里,暴力没有能夺去我收藏的创作素材,那么到了我被放逐的岁月里,夏天一场暴风雨的袭击,就更不可能从我手里让音乐家传记的原始材料受到损害。
幸而没有多久就雨过天青。虽然帆布包外面雨水尽湿,而包内大部分书刊发黄易碎的纸页并未受潮。当我背着帆布包继续上路时,夏日的晴空一碧如洗,群山容光焕发,空气分外清新。我满心喜悦,想唱一支生命之歌。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见,真的我听见,深山峡谷的某处,如同奇迹一般,响起了一串军号声。一组熟悉的军号旋律,正是聂耳那支进行曲的前奏。我困惑。是山那边某一乡村小学的学生在学习吹号?抑或是当地红军时期留下来的一支铜锈斑绿的旧军号,让一个山乡青年找到了,遂又重新吹响?或者仅仅是因为我的帆布包里藏着进行曲的歌谱,从我的心灵深处响起一缕号角之声?我说不清楚。不过进军号似断若续,确实陪伴我走过了一大段崎岖山程。号声带着金属的余音,飘浮在幽谷之间,群山也随之应和。连绵不绝的回音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我深深地被感动了。
今夏我在病中闲居,颇有倦怠和疏懒之意,不知怎么想起十年前颠沛流离生活中这件往事。在荒山野岭,暴风雨后的晴空下,军号声响彻群山,那情景是难忘的。如今留在记忆中的翠谷号声,响亮尤胜往昔,于是我又鼓起余勇,不敢再懈怠下去了。
聂耳以23岁的青春年华,过早地写下他生命的休止符。永远的23岁。从某种意义说来,他的青春之花是永不凋零的。他生命创作的最后一支歌《义勇军进行曲》,作为新中国的国歌必将与人民共存。倘若聂耳还在世,到了1982年也不过70整。聂耳擅长写作,他本来可以自己写一部回忆录或是一部自传。现在这件工作只能假后人之手来完成了。我希望到了聂耳70诞辰时,有一本纪念他的书,从他经历过的生活原野上采撷一束鲜花,借以献给已故的青年音乐家和今天的青年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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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人之初
子冈
垂暮之年住进了医院,一句古老的话忽然新鲜起来——这就是“人之初”。
要饮食,要运动,要排泄……总之,要健康地成活——这是人之初的特点。我在此刻,却象回到了人之初——由于某些生理机能发生障碍,使得进饮食都颇困难,成为医生和亲人密切关注的大问题了。事有凑巧,同室的两位病友也在饮食上碰到了麻烦。一位姓爱新觉罗的中学教师(医护人员称她皇姑,因是末代皇帝溥仪先生的侄女),年方四十就有胃病等十二种疾病,正因消化道出血而禁食,床头柜上的精美食品完全变成摆设。另一位是刚退休的22路公共汽车的调度员(皇姑称她李姐,其全家都工作于汽车公司),正艰难地挑起一家9口做饭理家的重担,不料突患胰腺炎而住院。医嘱也要禁食,可素来心宽体健的李姐耐不住饥饿的折磨,趁护士不备溜出医院,饱餐了一顿油饼、炸糕,结果夜里疾病复发,折腾得通宵无眠。
团结友爱,忠诚善良,希望大家都早点恢复健康——这似乎是人之初的另一特点。不是么?在幼儿园的花朵中间,互相映衬、互相扶持是普遍现象,极少有成人间那种尔虞我诈、损人利己的劣根性。这种对比在浩劫后的今天,似乎越发鲜明。然而在成年的病友之间,却多充满和谐友好的孩提气氛,尽管他们有着极不相同的生活趣味,乃至相距甚远的政治观点。李姐是评书迷,每当她当驾驶员的爱人来探视时,必须先用一刻钟把头天的评书内容复述一遍。皇姑酷爱欧洲的古典音乐,对评书一类通俗文学则深恶痛绝。但当家里送来收录两用机和原声录音带时,她却主动把收录机送到李姐床头,让李姐先过足评书瘾,而自己却只在夜深人静、李姐鼾声甚重的时候,用耳机去收听外国的古典音乐……李姐之所以打鼾,却是因白天为皇姑的儿子织毛衣织得太累了!
特定的住院生涯把这些成人带回到人之初,我又由人之初追思到社会之初——在失眠中,伴随着皇姑耳机中那想象的旋律,我缅怀着50年代——那令人怀念的建国之初!那时的我,是一名血气正旺的党员,是一名腿快笔勤的记者,我想不到后来会有那一连串的波折。那时的皇姑,在父亲溥松窗、伯父溥雪斋的教导下,崇拜艺术,能歌善舞,剧照曾刊登于晚报,她也想不到后来因一次不成功的手术使得诸多病魔次第缠身。那时的李姐,刚刚进汽车公司当售票员,领到工资真不知该怎么花,更想不到二十余年之后,自己由于晋升到婆婆高位而背起一家九口的重担!皇姑曾于无意中聊起他的伯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第二天即失踪,十余年来渺无音讯,其五十余间房屋的大宅第被一家工厂和一个托儿所占用至今……听到这,我没敢打听皇姑一家“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但敢肯定这个家族没少吃苦。我也没问李姐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但确信她的亲属中必有人因打冲锋而成了牺牲品的。我在一阵幻觉的朦胧中,仿佛亲眼看到她们所分属的两个阶层(阶级?)间所展开的那场历时多年的厮杀——一方鲜血淋漓甚至身首异地,另一方气喘吁吁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幸而双方活着的人最后觉醒了,抛弃了多年来强加在他们之间的敌对感,开始悔恨地谴责起自己的无知来,于是派出自己的代表言归于好……
我揉揉眼,思绪回到病房的现实世界——皇姑和李姐都睡在雪白的被子里,都响起了鼾声。一种多么静谧、多么甘甜的气氛啊!愿它能随着钟摆的嘀嗒声而日渐浓郁。我开始向未来飞奔——遥想出院之后,皇姑李姐之间,我们三人之间,能不能保持来往并继续友好相处呢?
不久,李姐第一个出了院。她家就在附近,常乘买菜之便,溜进病房看望我们,因为看守病房大门的老护士是她的街坊,任何时候也不会拦她。
皇姑前几天也出院了,一是惦念两岁的儿子,二是为参加即将举行的伯父溥雪斋老先生的追悼会。行前我们交换了住址。我因半肢已经瘫痪,将来外出的机会不可能多,但总希望不久能在家中招待皇姑和李姐——这两位经历和气质各异的病友!
我期待着这一天! 〔病床口述,徐城北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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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东方威尼斯和明轩
沙白
白居易在一首题为《故衫》的诗中写道:“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他离开杭州,在长安仅留了一年,故衫未换,又到了苏州。他对苏州的描述是:“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处处楼台飘管吹,家家门前泊舟航……”唐代的苏州已经是户口十万家,可见当年繁华景象。“家家门前泊舟航”,因而苏州有东方威尼斯之称,并和亚得里亚海边的意大利古城威尼斯结成了友好城市。
对于威尼斯,我几乎一无所知。只从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约略知道是个滨海的商业城市,而且对于剧中那个仗义疏财、为了朋友甚至甘愿献出胸口一磅肉的安东里奥有过好感。苏州是伍子胥的故国。为了吴国存亡,他冒死直谏,最后被昏庸的国王赐以属镂之剑,逼令自尽。他临死之前,还要求把自己的头颅高挂城门,观越兵入吴,用来验证自己的忠贞;既死之后,尸首被抛入江中,传说化为涛神,夜夜撼堤拍岸,遗恨难平。
安东里奥和伍子胥,一个是资产阶级的义士,一个是封建社会的忠臣,和社会主义的道德标准当然是两码事。不过,十年浩劫中伯嚭式的阿谀奉承、奸诈狡猾,犹太高利贷者式的贪婪残忍、阴险狠毒,却成为一种“时尚”。用“权力拜物教”去替代“商品拜物教”,象狗抢肉骨头似的一天到晚“权、权、权”的嗷嗷乱叫;正直、忠诚、信义、谦让、廉耻等等,一概被视为“封资修黑货”,被“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思想、文化、道德、风尚,就如经过一次冰河时期,留下深深的“擦痕”(地质学上把由于冰川的撞击在山崖上留下的痕迹叫擦痕。十年浩劫,何尝没有在物质上和精神上留下这种一时难以消除的“擦痕”)!
经过数年来的整饬,苏州园林文物的“擦痕”正在消除。步入苏子美的沧浪亭,不得不使人感到惊奇,处于两派战场旁边的这座园林和其中的碑刻,不知是怎样度过劫波的,当年苏州医学院的一场大火,竟没有蔓延到这里。沧浪亭在,钓鱼台在,壁上石刻在,五百名贤堂在,数百岁的两株枫杨在,真是侥幸!
苏州以园林胜,其中占地仅数亩的网师园,尤其精巧雅致,玲珑剔透。主园中,池水一泓,四周围以湖石假山,老树修竹,回廊旁榭。似乎是杭州西湖及其四周群山的小小缩影,又似三万六千顷太湖和七十二峰被摄影机拍摄下来的风景片。池水如明镜一面,山影、树影、楼影、亭影,一齐倒映在里面。只有老鱼吹浪时,池中倒立的山、树、楼、亭忽然摇动起来,才感到它们不过是影子罢了。
当然,网师园近年来名闻中外,游客不绝,还在于西部的一个小小庭院,即“殿春簃”。“殿春”者,“明轩”是也,已由中国设计师和工匠,进行复制,迁往美国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中,近已落成,将用来陈列中国字画文物,使未能来苏州的美国人也能看到中国的古老建筑和园林工艺。它和扬州的鉴真堂一样,也是一座友谊的桥梁。不过,一条是架在“衣带水”上,一条是架在浩渺无垠的太平洋上。
“殿春簃”取前人诗句“尚留芍药殿春风”而命名。屋前有芍药圃,但我连“殿春风”的芍药也没有赶上。然而小小庭院中布置着假山湖石,蕉竹花木;三楹书斋,古朴自然,都能自见风格,给人美的享受。
白居易在苏州作刺史时,曾写过一首《花前叹》:“前岁花前五十二,今年花前五十五。岁课年功头发知,从霜成雪君看取……欲散重拈花细看,争知明日无风雨。”可惜当时网师园未建,如果在“殿春簃”中,对着盛开的芍药,不知他会写出怎样的诗来!人到五十五,白发总是要生的;即使春末夏初才开花的芍药,也不会不遇到风雨吧!但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物古迹,我们的湖山和人民,不再遇到象十年浩劫中出现过的那种歪风恶雨,而十年中留下来的深深的“擦痕”(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能够尽早消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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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瑶山闹市 聂南溪 唐之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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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水晶石
李星华
这是党的好女儿、优秀的民间文学工作者李星华同志回忆她的父亲李大钊烈士的一篇遗作。 ——编者
父亲从昌黎五峰回来不久,又和我们谈起他们在五峰寻找水晶石的趣事。他说:
“水晶石常常是生长在游人不常到的深山里,很难找到。要是发现以后,还得用镢头去挖掘。人们爬不上去的山崖子里,埋藏的水晶却非常的多。”
我在一旁插嘴说:
“我以为水晶石在山上到处都是,随便弯弯腰就可以捡到,没想到还这样难找,还得拿镢头去剜!”
父亲笑了笑,说:
“什么事也不是那样容易办的。要不是费一番辛苦,怎能得到这样好看的水晶呢?”说到这里,父亲皱了皱眉头,十分惋惜地说:
“可惜有很多又大又好看的水晶石,在回来的路上,都叫高树林给扔掉了。他一路上还嘟嚷着说:‘要这些东西有啥用,又不能吃,也不能喝,累坏了我的小驴子咋办?’他趁我不留神的时候,不管水晶石好坏,捡着大块的往外扔。他每次偷偷扔掉一块,我就要心疼一下。我喜爱自己辛辛苦苦捡来的水晶石,高树林却担心累坏他相依为命的小毛驴。哈哈,这也是很合情理的事呀。我俩这时候真是有点矛盾哩!可是我没有拦阻他,任他偷偷地扔吧!他在前边偷偷地扔,我就在后边悄悄地捡。”父亲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又接着说:
“我一边捡,一边把石头放进我的背包里,但我不可能把每一块都捡起来呀,总会有漏掉的!”
提起高树林与他的小毛驴,又引起了母亲一串串讲不完的话。母亲说:
“可不是吗,高树林啥亲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姐姐。姐姐很疼他,冬天给他做好棉鞋棉袜,夏天给他做好单衣单褂。可是他跟姐姐还挺疏远,不登姐姐家的门。他成年累月带着那头小毛驴住在大黑坨,毛驴儿成了他的命根子。可是,要是他受了一点点委屈,这个‘命根子’就该遭殃了,好象一个喝醉了酒的丈夫拿妻子出气一样,他必得没头没尾地狠命抽打小毛驴一顿。”
母亲说到这里,那个有着一副粗大身材、紫黑脸膛的高树林的模样,立刻呈现在我的眼前。这高树林是闲住在我的外祖母家里的一个孤苦的人。外祖母找他干这干那,跑东跑西的,一年到头使他忙个不歇。高树林还有一份手艺,他会做酒席。我们村庄里遇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请高树林去当“大司务”。他会做味道鲜美的“芙蓉肉”。每逢产鱼季节,高树林都要吆着毛驴去跑海。满头生着长须的大虾,挥舞着一对利剪的大螃蟹,还有活蹦乱跳的大鱼和小鱼,他一驮一驮地从海上驮了回来。秋天,鲜果成熟的季节,高树林就该吆着毛驴去跑山了。鲜甜美丽的果子一驮又一驮地从昌黎碣石山驮了回来。金黄的大鸭梨呀,成串成串的大紫葡萄呀,还有艳红夺目的大苹果呀,把村庄里的老人、小孩都惹来看果子,买果子。我常常看见一群两伙淘气的孩子,趁高树林不在他的小屋子的时候,偷他的果子、虾米和小鱼儿。事情一旦被他发现,他便站在房前大吵大闹。因此,他经常跟孩子们打吵子,孩子们却从来也不怕他。要是外祖母托他出去办事,办得不合老人家心意时,老人家也跟他打吵子。我常常听见外祖母的厉声斥责,有时竟要把高树林撵出赵家大门;不知为什么,他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小孩子偷了他的东西,或是外祖母斥责他的时候,他往往就要在小毛驴儿身上出气。
父亲听母亲说到这里,问了一句:
“高树林这么大年纪了,还找不着一个老伴儿吗?”
母亲说:
“谁跟他呀?房无一间,地没一垄,难道还叫人家陪着他喝西北风吗?只有那头小毛驴儿不嫌他穷,肯跟他同甘共苦,一块过日子!”
父亲说:
“我现在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了。扔掉我们的水晶石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头小毛驴儿对他的帮助太大了!”
有一天傍晚的时候,高树林到我家来看我父亲,他说:
“我来看看三姑爷,这两天一定歇过劲儿来了。那天背着包袱走了一天路,没累坏吧?真叫能吃苦呀!”
父亲笑着说:
“我一点儿也没有累着,可是你的小毛驴给我驮了那么多的石头,一定要累着了!”
“没咋的,没咋的,我的小毛驴儿驮几块小石头,哪能累坏呢?”
父亲又问:
“过几天,你还得吆着小毛驴去跑山吧?应该好好地喂喂它呀!”
高树林一听见父亲提到他的小毛驴儿,喜笑颜开地说:
“是啊,一定要好好地喂喂它,到昌黎驮点儿鲜货来,我们也好过冬呀!要是不跑一趟山,恐怕冬天很难熬呢!”
高树林和父亲亲亲热热地拉了一阵,就告辞走了。因为父亲同情这个孤苦的穷光棍,他没把高树林偷偷扔掉水晶石的事儿放在心上。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听见父亲提起过这件事了。我倒经常听见他和母亲谈起这个可怜人的另外一些使人同情的遭遇。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北大图书馆去,我看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玻璃书柜,里面摆着一块很大的墨黑晶亮的水晶石,它是我所看到的父亲从昌黎五峰山找来的最大最好看的一块水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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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楼梯
谢子安

学校的教学大楼象一座山峰,同学们爱把上楼比做登山,把楼梯称做“陡峭的小路”。
登攀的人每天清早拾阶而上,内心里总是洋溢着一种向上的豪情,一股向上的劲头。
上课铃声响起,一天紧张而愉快的学习生活开始了。学语文,学数学,学理化,学政治,……学呀,信心百倍,专心致志;钻呀,坚韧不拔,锲而不舍。每个学习日结束,都是满载而归。
天天登山,日日攻书。有心人算了一笔帐:日上高楼二百尺,一年攀上两座珠穆朗玛峰。还算过另一笔帐:将学过的书本垒起来,若干年后,定能筑成通向知识的“珠峰”之巅的楼梯!

楼梯,是一种崇高精神的象征,表现了一种朴素无华的内在美。它就象林莽掩映的山中小路,虽然朴实无华,默默无闻,可是登攀者却深深懂得它的特殊价值,在心底为它唱着热烈的赞歌。
日日夜夜,它的层层台阶就象一副副宽厚的肩膀,把那些胸膛里燃烧着强烈求知欲望的青少年们送进教室课堂,送进知识的乐园。
岁岁年年,它把那些有志气、有作为的登攀健儿送进理想的境界,送上光辉的峰顶。
平凡的楼梯,就是这样做出了不平凡的业绩。它,正是现实生活中一种人的形象,那就是人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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