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5月1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挖荠菜
张洁
我对荠菜,有着一种特别的感情……
小的时候,我是那么馋!刚抽出嫩条还没打花苞的蔷薇枝,把皮一剥,我就能吃下去;刚割下来的蜂蜜,我会连蜂房一起放进嘴巴里;更别说什么青玉米棒子、青枣、青豌豆罗。所以,只要我一出门儿,碰上财主家的胖儿子,他就总要跟在我身后,拍着手、跳着脚地叫着:“馋丫头!馋丫头!”羞得我连头也不敢回。
我感到又羞恼,又冤屈!七、八岁的姑娘家,谁愿意落下这么个名声?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饿啊!我真不记得什么时候,那种饥饿的感觉曾经离开过我。就是现在,每当我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我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
吃那些没收进主人家仓房里的东西,我还一次也没有被人家抓到过。倒不是因为我的运气格外好,而是人们多半并不想认真地惩罚一个饥饿的孩子。可有一次,我在财主家的地里掰玉米棒子,被他的大管家发现了,他立刻拿着一根又粗又直的木头棒子,毫不留情地紧紧向我追来。
我没命地逃着。我想我一定跑得飞快,因为风在我的耳朵旁边呼呼直响。不知是我被吓昏了头,还是平时很熟习的那些田间小路有意捉弄我,为什么面前偏偏横着一条小河?追赶我的人越来越近了。我害怕到了极点,便不顾一切地纵身跳进那条河。
河水并不很深,但是足以没过我那矮小的身子。我一声不响地挣扎着、扑腾着,身子失去了平衡。冰凉的河水呛得我好难受,使我几乎背过气去,而河水却依旧在我身边不停地流着、流着……在由于恐怖而变得混乱的意识里,却出奇清晰地反映出岸上那个追赶我的人的残酷的笑声。
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才爬上对岸的。更使我丧气的是脚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我实在没有勇气重新回头去找那只丢失了的鞋子,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怕妈妈知道。不,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见她那双被贫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采的、哀愁的眼睛。那双眼睛,会因为我丢失了鞋子而更加暗淡。
我独自一人游荡在田野上。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地从天边退去。远处,庙里的钟声在薄暮中响起来。羊儿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乌鸦也呱呱地叫着回巢去了。夜色越来越浓了。村落啦,树林子啦,坑洼啦,沟渠啦,好象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我听见妈妈在村口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只是不敢答应。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东西平生头一次潜入了我那童稚的心……
说过了这些,人们也许会理解我为什么对荠菜有着那么特殊的感情。
经过一个没有什么吃食可以寻觅、因而显得更加饥饿的冬天,大地春回、万木复苏的日子重新来临了!田野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雪蒿、马齿苋、灰灰菜、野葱……最好吃的是荠菜。把它下在玉米糊糊里,再放上点盐花,真是无上的美味啊!而挖荠菜时的那种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享受:提着篮子,迈着轻捷的步子,向广阔无垠的田野里奔去。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风中挥动它们绿色的手掌,招呼我,欢迎我。我再也不必担心有谁会拿着大棒子凶神恶煞似地追赶我,我甚至可以不时地抬头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飞过去的小鸟,树上绽开的花儿和蓝天上白色的云朵。那时,我的心里便会不由地升起一个热切的愿望:巴不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象荠菜一样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
解放以后,我进了城。偶然,在大菜场里,也可以看到人工培植的荠菜出售。长得肥肥大大的,总有半尺来长,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一小扎,一小扎,码得整整齐齐地摆在菜摊子上,价钱也不贵。可我,总还是怀念那长在野地里的荠菜,就象怀念那些与自己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一样。
多少年来,每到春天,我总要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上孩子们到郊区的野地里去挖荠菜。我明白,孩子们之所以在我的身旁跳着,跑着,尖声地打着唿哨,多半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和煦的阳光,绿色的田野,就象一幅优美的风景画似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的身心全都感到愉快。他们长大一些之后,陪同我去挖荠菜,似乎就变成了对我的一种迁就了,正象那些恭顺的年轻人,迁就他们那些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点怪僻的长辈一样。这时,我深感遗憾:他们多半不能体会我当年挖荠菜的心情!
等到我把一盘用精盐、麻油、味精、白糖精心调配好的荠菜放到餐桌上去的时候(小的时候,我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我那可爱的荠菜会享受到今天这样的“荣华富贵”),他们也还是带着那种迁就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上几根荠菜……看着他们那双懒洋洋的筷子,我的心里就象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因为我知道,这种赏光似的迁就,并不只是表现在对挖荠菜这一桩事情上。它还表现在对我们这一代人的一些见解和行为上。在他们看来,我们的有些见解和行为,都象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出土文物——离他们的现实生活太远了,不顶用了。自然,我也并不认为我们的见解和行为就完全正确。只要他们不觉得厌烦,我甚至愿意跟他们谈谈我们在探索人生方面所曾经走过的弯路,以便他们少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我真希望我们之间不是各自站在各自的那个圈子里的两代人,而是心心相通的朋友。
孩子,让我们多谈谈心吧,让妈妈多讲讲当“馋丫头”时的故事给你们听吧。想想你们妈妈当年挖荠菜的情景,你们就会珍爱荠菜,珍爱生活。你们就会懂得什么是幸福,怎样才会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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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成相》新辞
李俊民
〔解题〕《成相辞》和《佹诗》是战国时荀卿创作的诗歌,《成相》可能是当时民间的曲调,荀卿用作诗歌。他的歌辞形象不美,诗味不多,而意在箴规,可以叫做《哲理诗》。现在加以模仿,更不成其为诗,这是要请读者原谅的。
一、高 山乡亲们!我应该向你们低头,甚至于屈膝;但是我向你们请求,办大事要按照规律。如果地不分南北,
土不分肥瘠,随意地要削掉我的脑袋,我也许会叫你们碰壁!
二、河 水乡亲们!只要我有路可走,有大仓库容我积蓄,我愿意改道、让路,不会咆哮,也不会抵触。可不要堵死我的去路,也不要割断我的脉络。如果你不听,试试看!我一定会给你沉重的报复。
三、两条腿两条腿,好走路,要的是齐步走。不能一只高来一只低,走起路来象瘸腿。土洋要结合,洋的要新,土的不落后。设备要整齐,配套要成龙;保证安全,丝毫不苟。
四、工厂管理懂得管理的加深钻研,不太内行的加紧去学!车间里车水马龙,节制着的有闸有阀。管得好事半功倍,管不好胡涂一塌。不按科学的规律办事,会教你受到科学的惩罚!
五、文学艺术自然界有鱼龙变化,生活里有苦辣酸甜。文艺要丰富生活,就得是百花争妍。老是一副熟面孔,会使人久而生嫌——有人嚷:“同志!感谢您,还我×毛钱!”
六、自嘲我对自己说:“老×,你怎么老是平平仄仄、‘之乎也者’,决不会受到工农大众的赏识”。决心去学新体诗,却又是得不偿失。这儿学的是荀老夫子,他不是诗人,也还使得!
一九七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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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闹春潮
〔套色木刻〕
刘荣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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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日本诗简
杜宣
一九七九年四月,随上海市友好代表团赴日,在日时间两周。先后访问了横滨、东京、箱根、大阪、京都、奈良六城市;在日本朋友的热情接待和精心安排下,参观了港口、工厂、医院、街道、学校、剧场、农场及新建的居民点,和文艺界朋友开过座谈会,欣赏了日本的民谣、传统舞蹈和歌舞伎。又饱看了美丽的自然景色和丰富的古代文化。
文化大革命前,我曾多次访日,文革后此为首次。自一九六六年迄今,时隔十三年,感到日本在科学文化、工农业生产和人民生活方面有极大的发展,受到教益甚大。日本人民对我们的深情厚谊,我将永志不忘。写下了几首小诗,用以纪实。

四月十六日雨中乘“红鞋丸”游横滨港,十七日参加横滨市欢迎文艺晚会。诗以纪之。
东风吹雨浥《红鞋》①,不尽波涛滚滚来,
更是小鸠②情意美,歌声曲曲动人怀。
①“红鞋丸”是横滨港中一艘大型游览船,它以日本诗人野口雨情的名诗《红鞋》命名。
②小鸠胡桃是横滨著名的民歌歌手。在会上,她热情洋溢地唱着中国歌。

四月十九日夜宿箱根小诵园饭店,遇雨。
今夜箱根雨,我怀尺八箫①,
湖山无限好,倾酒度良宵。
①苏曼殊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四月二十二日乘新干线由东京赴大阪,过静冈看富士山有感。
五扇倒悬东海天,别来又是十三年,
连绵阡陌今何处,一片高楼入眼帘。

四月二十八日游览奈良,参观唐招提寺及鉴真大和尚墓二首。
友谊似春潮,连朝逐浪高,
驱车奈良市,恍若到前朝。
海东无二大伽蓝,殿宇森森古奈良,
千载鉴真留胜迹,待抽拙笔写前唐。
一九七九年五月四日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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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家谈

有劲要用在正道上
贾静
人有劲,才会有强大的生命力。然而这种生命力发挥得是否有益,就要看劲往哪里使。
有的人在学习上有一股子“钻劲”,有的人在工作上有一股子“傻劲”。这些同志常常受到人们的钦佩和称赞。
但也有把劲用到邪道上去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遇到的一些现象——在市内乘坐公共汽车,在剧院或电影院窗口买票,在公共食堂就餐,在商店购买什么“新物”、“奇货”等等,会看到一些不拘“小节”的人。他们凭着自己有一股子“劲”,天不怕,地不怕,嘲笑、责难更不放在话下,硬着脖子、厚着脸皮,寻机往前钻,拚命往上挤,扒着别人的肩膀,踩着别人的脚,分秒必争,寸步不让。直到抢到好座位,攒着好票,奇货到手,饭菜到口,才心安理得,洋洋得意,免不了还要长嘘一口气,自我安慰道:“总算没有白费这股劲”。
这些人的邪“劲”,形成社会上一种不正之风,与祖国四个现代化建设的要求很不相称,与社会主义的道德风尚不沾边,与人民的要求格格不入,与雷锋相比更是天地之差。奉劝这些同志,要认真地想一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愿他们鼓足勇气,改邪归正,把那股损人利己的“钻劲”、“挤劲”,改用到业务学习和革命工作上来,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劲”和“蛮劲”,使到科学研究和四个现代化建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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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书林一叶

一部日本珍藏的中国古书
吴德铎
《广群芳谱》是康熙年间出现的一部植物学典籍,它将当时所能找到的书面材料,分门别类地罗列在每一有关条目之下,你如要找关于某一植物的资料,只要《广群芳谱》收有这一植物名,你的目的基本上便可以达到(当然有遗漏)。
早在十八世纪初,中国便有一部篇幅如此硕大(一百卷),而又内容广泛,搜罗详尽,条理清楚的植物学巨著,使人惊异。因为这书直到今天,无论是从植物学、农学、文学、史学的角度来看,仍是一部很有实用价值的重要工具书。
不过,《广群芳谱》的编写并不是康熙时才开始的,它是明朝天启年间的王象晋编撰的《群芳谱》的发展,亦即前者是将后者(二十八卷,也有三十卷的)扩充、改编成的,故名《广群芳谱》;倘再追溯上去,我们还可以发现,《群芳谱》也是有所本的——它所依据的是现已流传不广的《全芳备祖》。
《全芳备祖》是宋朝理宗时陈景沂撰,全书分“前集”(二十七卷)、“后集”(三十一卷)两部分。“前集”所记都是关于花的;“后集”分果、卉、草、木、农桑、蔬、药共七部分。每一部分又分作“事实祖(始)”和“赋咏祖”两大类。“事实祖”之下再分碎录、纪要和杂著;“赋咏祖”则根据所收各体诗分成十个子目。这样的层次分明、自成体系,难怪周中孚说它“类别门分、条理该括,而广收博采,实无忝‘全备’之称”(《郑堂读书记》)。《四库总目提要》则指出:陈景沂这书所收有“他书不载及其本集已佚者,皆可资以考证”。
从韩境为这书写的序,我们才知道,陈景沂是天台人,“尝客游江淮”,所以他一名“江淮肥遁愚一子”。韩境说《全芳备祖》成书于宝祐元年(公元一二五三年)以前,正式定稿大概是宝祐四年(公元一二五六年)时的事。据有关史乘所记载,西方第一部系统地描述植物的专著是公元一五六一——一五六三年间问世的柯达士的《植物史》,尽管它的规模远不能与《全芳备祖》相比拟,就是在时间上,也要晚出三百年。称《全芳备祖》为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是当之无愧的。
可能由于这书完成于动荡的宋末,故传本极稀,李时珍修《本草纲目》“引据古今经史”四百四十四家,其中竟没有《全芳备祖》,说明到了明朝嘉靖、万历年间,这书便已不易见到。虽然《四库全书》曾将它收入(《类书类》),直到今天,《全芳备祖》在我国,仍只靠少数几个钞本在流传。在现在,这些钞本自然都是极珍贵的善本。
从前人的著录看来,现在北京图书馆所藏钞本原是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旧藏本(涵芬楼大概得自上海謏闻斋)。据已故张元济先生说,美国人施永高博士知道涵芬楼藏有此书,便要求张先生为他录一副本,张先生将自有的另一钞本的前集,加上涵芬楼所藏的后集的副本,合成一书,满足了美国学者的要求,这是美国国会所藏钞本的来历(见《涉园序跋集录》及《美国国会图书馆珍藏中国善本书录》)。
值得庆幸的是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有宋刻的残本,它虽是宋本书中的麻沙本,但迄今所知,此外别无刻本,因而日本所藏的这一残本,已是稀世之珍。
现在北京农业出版社已决定将它列入《中国农学珍本丛刊》。我们当然希望能据日本宫内厅所藏宋刻本重印。通过出名的中国农业史专家天野元之助等先生的努力,在日本内阁文库的木藤久代以及宫内厅的桥本不美男、森县等先生的大力支持下,日本方面已同意为我们提供影印所必需的底本。这一珍贵的宋本,看来,日本至今还没有正式重印过。对日本学术界诸友人和内阁文库、宫内厅诸先生的热心和盛意,我们十分感谢。
相信不久的将来,就可以看到这部世界最早植物学辞典的解放后重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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