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4月2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壮族人民的好儿子
——记孤胆英雄覃毅忠
广西边防部队某团在进行战评时,团参谋长向党委提出,一定查找一个“瘦小伙子”。他说,就是这个“瘦小伙子”,在攻打谅山的战斗中,实在够得上是一名英雄!
那是三月一日攻打谅山市西郊长形高地的一次激烈战斗。这个高地,南靠奔腾湍急的奇穷河,东临“二星洞”、“三星洞”石峰,山上驻有越军一个团部和一个营的兵力,周围布满了钢筋水泥筑成的明碉暗堡和环形堑壕,是谅山西面的屏障。我军发起攻击后,团参谋长在突击营指挥所里用望远镜看到,有一个“瘦小伙子”,端着冲锋枪,一直追着我军的炮弹向山上冲去。他一会儿卧倒,一会儿又从炮火的硝烟中钻了出来,边打边冲。眼看着他和几个战友冲上了主峰,突然不见了。参谋长皱着眉头为他捏了一把汗,忽然看到他又霍地一下从主峰东侧的阵地上出现了,活象一匹骏马,独自在火海中闯来闯去,打垮敌人一个班,又打垮敌人两个班;打退敌人一路,又打退敌人两路……整整大半个下午,他一直坚守着主峰阵地,为我军迅速占领和控制这个高地的制高点,打开谅山西部门户,发挥了重要作用。
可是,这个战士是谁呢?战后各连报来的战斗事迹都没有提到这位英雄。因为我们的战士作战时个个争先,评功时谁也不愿报自己的战功,孤胆英雄的事迹,就更加报不上来了。党委根据团参谋长提供的线索,查了好几天,才查到这个孤胆英雄就是五连一排二班副班长覃毅忠。
覃毅忠,今年二十三岁,是两年前参军的壮族知识青年,他中等个子,红扑扑的脸,浓眉下一对豁亮的大眼睛,浑身透着一股勇敢机灵的劲头。他的家乡在广西壮族自治区融安县大将公社拉江村。一九七一年,他初中毕业,就志愿报名到大山区修建铁路,接着,他又满怀热情参加了在家乡修建水电站和架设高压线等工程。他决心要用辛勤的汗水建设美好的家园,改变祖国的面貌。乡亲们夸奖他是壮族人民的好青年。这时,越南侵略者背信弃义,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我国。覃毅忠心头就象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决心用战斗来保卫祖国,保卫四个现代化建设。一九七七年他参军来到祖国的边疆。这次自卫还击战斗打响前夕,他在给全连共青团员和青年战友讲课时,就一再表示:“我们是祖国年青的一代,重任在肩,决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教育和培养,决不能给可爱的祖国和英雄的军队抹灰!”他在给连队党支部的决心书和入党申请书上写道:“头可断,血可流,祖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丢!”“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党。请党和祖国人民在战火中考验我吧。”
三月一日下午,天黑以前一定要拿下谅山外围长形高地主峰的战斗命令下达了。覃毅忠钻出“猫耳洞”,大喊一声:“李行尚,跟我来!”带着今年一月刚入伍的新战友,两人编成一个战斗小组,就往山上冲。敌人藏在哪里,他看不清,只听见枪炮响,子弹擦着耳边飞。刚下过雨的山路直打滑,他跌倒了,爬起来;碰伤了,不去管,硬是抓住树枝、蒿草往上爬。我军一排炮弹在山上爆炸过后,他俩跟着就冲进了第一道堑壕。敌人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还躲在工事里防炮呢,小覃一阵冲锋枪扫射,一下子把敌人打乱了套,有的死,有的伤,剩下的扯起腿就往山顶跑。追!接近了第二道堑壕。敌人的机枪咕咕地叫,子弹噗噗地落在跟前。一班、二班给压住了,有的战友负伤、牺牲了,小覃两眼冒着火星,一个箭步跃上去,一个点射,打掉了敌人的火力点。他和另外四个战友一起冲上了主峰。
这时候,西山坡上的敌人开始反扑。二班长带着一个战斗小组去迎击。小覃一看,东山坡上也有敌人,便带着李行尚到东面去打。躲在堑壕里的两个敌人,一个拿着火箭筒,一个端着冲锋枪,直朝小李射击。“快隐蔽,不要动!”小覃命令小李卧倒在草丛里,自己爬进了堑壕,悄悄地摸到敌人的屁股后面,一顿冲锋枪,结果了两个敌人的性命。他乘势拾起了敌人的冲锋枪,背在肩上,回过头来喊小李,不见回声,又在周围四处寻找,也不见人。他跳进前面一个土坑里,只见地上一大堆六○炮弹,看样子是敌人一个炮阵地。他刚要爬出来,就听到下面山坡上有越军在叽哩呱啦地说话,接着,六个敌人冲上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敌人……。
这时,小覃只有一个人,两支枪,四颗手榴弹,要守住这一、二百米宽的山头阵地,对付这么多敌人,是相当艰难的。可是,他想起自己战前表示过的决心:“人在阵地在,有我就无敌!”想起了英雄的四班长郑治安——一个经常帮助和教育他的优秀共产党员,前天在战斗中独自一人连续消灭敌人三个暗堡火力点的英雄形象,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把两支冲锋枪搁在土坎上,又掏出四颗手榴弹,拧开盖子,攥在手里。敌人离他只有四十米、三十米了,他在一棵大树后面的土坎下隐蔽着,一动不动。敌人爬出了交通壕,大摇大摆地往主峰上冲,离小覃只有十五米了。他把握在右手的两颗手榴弹拉了弦,默数着时间,一秒、两秒,猛力地投了出去,刚好落地就爆炸,炸死三个敌人,剩下的连滚带爬下去了。
小覃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和泥土,继续作好战斗的准备。他往冲锋枪里压满了一梭子弹,又把身上的手榴弹掏出来摆在土坎上,睁大双眼仔细地观察着敌人的动静。这次敌人狡猾了。他们可能已经发现山上只有一个解放军战士,便分两路,每路各一个班,气势汹汹地向上面包抄。小覃琢磨着怎么打法。他脑子里闪出了电影《英雄儿女》中孤胆英雄王成的形象。他决心象王成那样战斗。弹药不多了,他抓紧空隙,跳出土坑,飞快地爬到敌人尸体上,解下两颗手榴弹带回坑里。
转眼间,两路敌人都上来了。他们都是拿的冲锋枪,一齐扫射。雨点般的子弹贴着地皮飞,把小覃拴在挎包上的急救包打掉了。小覃聚精会神地眼观两路敌人,合计着先打那一路。他看到,正面的一路敌人没有工事作隐蔽,看得清,好对付;侧面的一路敌人,鬼鬼祟祟地沿着交通壕冲过来,有危险,于是决定先打这一路。不到二十米了,“打!”他右手里的两颗越南塑料手榴弹飞了出去,当场炸倒两三个敌人。转过身来,他端起冲锋枪,又猛扫正面的那一路,把前面的两个打倒了,后面的还要向上冲。小覃灵机一动,纵身跳到两米外的一道土坎下,把位置换了一下,敌人没有发现,他瞅准敌人,上来一个,打倒一个,再上来一个,再打倒一个。就这样,打一枪,消灭一个敌人,自己换一个地方,打得敌人蒙头转向,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趴在草丛里不敢动了。
正当他打得紧张的时候,侧面的一路敌人又冲了上来,相隔只有二十米了。他怒喝了一声:“看你们还敢来!”一扬手,一颗手榴弹,把前面几个敌人炸倒了,接着,他端起冲锋枪迎头猛扫,打得敌人争相逃命。
这时候,他发现子弹只剩下半梭子了,手榴弹也只有最后一颗了。可是正面的那路敌人借着机枪火力掩护又冲了过来。“先把敌人的机枪干掉!”他打了两发子弹,没有打中。要用最后一颗手榴弹了!他毫不犹豫地甩了过去,把敌人的射手和机枪架一块儿炸飞了。失掉机枪火力掩护的敌人,狼狈地逃下了山。
天快黑下来了。山西坡的枪声还在响,四号高地上的枪声也在响。李行尚没有回来,战友们也没有来。他们一定战斗得很激烈,很英勇。小覃一边想,一边观察着。他看到十六七个敌人在军官的驱赶下又冲上来了。这时,他手榴弹打光了,子弹也只剩下半梭子了。在这危急关头,他决心和敌人拚。就在这时,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他:“二班副,我来了!”小覃猛回头,啊,一班长吴耀剑赶到了。他高兴极了,忙说:“一班长,我听你指挥,咱们一起打,主峰绝对不能丢!”一班长带来了四颗手榴弹,一支冲锋枪。他们就一个投弹,一个打枪,把敌人最后一次冲锋打垮了。主峰保住了!
夜幕笼罩着山岗。长形高地上的枪声停息了。敌人一个团部和一个营被我军歼灭了。我军强大的炮火猛轰着谅山市。
年青的壮族战士覃毅忠,为祖国立了一等功,成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四月七日,中央慰问团副团长王首道同志见到了覃毅忠,兴奋地夸赞他说:好样的,你是壮族人民的好儿子,你是保卫祖国的孤胆英雄!我们老一辈佩服你,全国青年应该向你学习。
新华社记者 姜庆肇 周寿祥
(本报有删节)


第5版()
专栏:

一颗燃烧的心
——访作家巴金
这是一幅作家巴金的肖像画。画面上用顶光突出了他那满头的银发。目光向前凝视:他在思索着什么?他靠在扶手椅上,背后是一排书架,桌上全是书,手上展开几页稿纸。这位七十五岁的老人还在继续他的创作生涯吗?
我的手头有各种剪报、杂志、书籍,都是巴金近两年新出版的译著:重新校译的《处女地》,再版的《家》及新写的后记,翻译的《往事与随想》单行本已经付印,去年岁尾动笔的《随想录》正在香港《大公报》上连载,还有,散见在各报刊上的文章……。老作家笔下倾泻的感情,还是那样叫人动心。那其中,有辛酸、欢乐、信念、展望。熟悉他的朋友说,倘若将一篇篇文字和藏在背后的故事一齐来读,你就会了解巴金。
我细细地读着,寻访着。
《怀念肖珊》的散文,是他心头萦绕多年的题目。肖珊,他的妻子、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翻译工作者,一个单纯、善良的人,被疾病和“四人帮”的迫害蚕食了身心,死在一九七三年早春。那时,巴金已经度过了岁月中漫长的八年。从那以后,人,日渐消瘦了,精神也不如以往。许多朋友担心他能不能经得住这一沉重的打击。
且莫耽忧,他生命的源泉并未枯竭,一本《往事与随想》足可证明。这本译作动笔的日期是一九七三年夏天,他失去妻子之后的几个月。三十年代,他翻译的赫尔岑回忆录片断曾在鲁迅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他告诉过鲁迅先生,要将那篇大部头作品“啃下来”。或许,这个诺言现在可以兑现。他攀上原先是汽车房的狭小顶楼,那里太阳西晒,但毕竟安静些。老作家手边缺乏资料,幸好,走廊上遗留下几本没有封存的书籍、词典,借着从窗户透进的一线弱光,他将眼睛几乎贴到了书本上……。他忘掉了四面的墙,进入到十九世纪黑暗的俄国,有时,思路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猛然感到“四人帮”的恶行与沙皇专制统治何等相似。他相信,谁违逆历史的潮流横行,日子必不久长。译完的章节,他都一一校阅了,用工整的小字抄在普通方格纸上。他知道,巴金的一个字、一片纸,当时是没有出版社敢于问津的。他只期望把世界文学的宝藏留给后人,哪怕在图书馆里作为一份资料,日后自会有人去开采、发掘。
在默默的工作中迎来了一九七六年的秋天。在老作家眼里,这一个秋天比任何一年春天都明媚。他活着,还很健康,可以唱心里喜欢的歌,讲心里真实的话。《一封信》,是他经历磨难后的第一篇作品。这原是一份发言稿。上海文艺界集会,要请巴金讲话。那时,他还背着“四人帮”罗织的种种罪名,但是他一口允诺,认真地作起准备来了。他关注着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自称是海洋里的一滴水,要汇入到翻腾着热浪的生活中去。
《一封信》被报社编辑部抢先发表了,好在要讲的话很多,他又拟了一份发言稿,题目叫做《第二次解放》。那一段日子过得多畅快,他自己上街买报,挤上公共汽车去参加会议,老朋友从四川远道赶来,他开出一坛绍兴老酒,和朋友举杯共勉:“莫说年纪大,还要多写点!”
阳光又照到了他的书桌上。莫须有的罪名被推倒了。他象出征的一名战士,磨利了手中的武器。是的,他埋头在写,用他那支笔,投入新的战斗。
《谈“春天里的秋天”》,是一篇关于创作的回忆。四十六年前,他将一对青年男女的遭遇写进了小说里,现在得到的讯息说,两个主人公挣脱了封建礼教的羁绊,解放后于人民做过有益的工作,却没有逃脱林彪、“四人帮”的魔爪。他在回忆录里告诉人们,这个悲惨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因为受迫害者尚未平反。读到这里,人们能意会到作者的苦心。去年九月,他所关心的朋友终于平反昭雪了。
他的《随想录》已写到“之十五”。一天,一个老朋友来,谈起《随想录》。巴金说,这是当作遗嘱写的。朋友赶紧回答:“不会,不会。”巴金笑了。他指的是趁此清理自家的思想,将真实的话遗留给读者,那是迟早要说的。在《随想录》里,他总结自己的作品,那些好的,反映了生活的真实;那些不好的,或是艺术性不高,或反映生活不完全真实,他提出,作家应该干预生活,当然,并非只揭露阴暗的东西,而是要对生活有所推动;他坦率地说,他曾承认过“邪书十四卷”(指巴金十四本文集)统统是毒草,但二十多年来在自己屋前屋后种着花草的小园子里散步,总也挑不出毒草来,只找到不少中草药,倘使朝夜焦虑,那就只好把草地锄掉,方能高枕无忧。他担心这种害怕毒草的病会蔓延,症状就是害怕写出毒草,终于什么也写不出来。
读这些笔调清新、含意深刻的短文是一种享受。文艺界一位同志带着赞赏的口气说:“这个巴金,文章一如他的为人:真实,不虚假;执着地追求,有一股子勇气。”
也是在《随想录》上,他谈及至今不能忘怀的一件事。十多年前,在围攻电影《不夜城》时,巴金受命写过一篇批判文章,奉上头“旨意”,说好不点作者柯灵的名字。柯灵同志记得,那篇稿子发表之前,巴金在一个夜里走上门来,尽管他说不出什么,却以沉默自责。为此,巴金背上了假批判的罪名。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他仍然觉得内疚,在许多场合讲这桩事,又将它写出来,严厉地剖析自己。
于是,人们自然会想到老作家对旁人的宽容。
曾经用激烈的言辞批判过他的同志,在巴金真诚的微笑面前,是十分感动的。一些参与过批判的同志到他家拜访,他还象早先那样热情,送书给他们,为他们的新作修改、润色,然后谦逊地问道:“这样行不?”有一个作过假证明的同志托人捎去口信,请求原谅。巴金回答说,“这些事过去了,我个人可以谅解,但是其中的教训,勿可轻易忘却。”
他现在常常要在老朋友的骨灰安葬仪式上致词、默哀,为那些有才华的人不能参加新的长征而惋惜。这样的时刻,他的眼前会出现妻子的身影,有人提出要为受迫害的肖珊举行一个同样的仪式,巴金拒绝了。他不愿意牵扯组织上的精力,宁可用他的悼念方式:将哀思诉诸文字。许多篇纪念亲人、友人的散文就是这样写成的。回忆往往触动着人的情思,于是,他更加怀念活着的朋友,感到他和他朋友们肩上的担子,越发重了起来。他给有四十年交往的剧作家曹禺写信,请求他丢开杂事,多写几个戏:“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要)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
从事翻译工作的老朋友遇到难题,不免登门求教,老作家往往放下手头工作,走到堆满书籍的三层楼,蹲着,在十本厚厚的牛津大辞典中去一本一本地查找。
他也关心素昧生平的青年朋友,为他们的些微进步高兴。青年人的散文习作也好,小说新作也好,他都倍加爱护,生怕湮没了富有生气的萌芽。
他又恢复深夜工作的习惯了。每天,当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谁家院里的钟声缓缓地打过十二下,他才停下笔来。白天的日程表也排满了:接待外宾,出席会议,阅读来稿,和业余作者会面等等,间隙时间还用来复习外文。有人劝巴金用一个秘书,他急忙摆手:“那我就啥子都写不出来了。”他只好“单干”:写稿、誊清、翻阅资料。当然还不忘记锻炼,每天早起散步,就在找不到毒草的园子里。
作品和人们的介绍将巴金的形象勾勒得更加清晰,这更促使我去拜访这位老作家。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一头银发,老花镜下透出两道深邃的目光。微笑的时候,却有一种孩童那样的天真。他不擅言辞,一口四川话,微微有点气喘。当话题转到未来的工作计划时,他显得很兴奋。许多要做而未做的事情等着他:赫尔岑的回忆录共八卷,除已出版的外,还有一百万字的中文翻译,这个任务很吃重,但必须完成;《随想录》要往下写,准备编成几个集子。还有一个心头的秘密可以公诸于众了:“我酝酿了一部长篇小说,是反映知识分子的遭遇的。”他的话带着颤音,并不掩饰创作的冲动。小说构思已就,他满有把握可以工作到八十岁。说着,他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我能写,我还有激情!”
我望着老作家,仿佛看到他青年时代那团扑不灭的火焰,依然在他心头燃烧。他并不只是抚摸十年留下的伤痕,他相信牺牲不会毫无收获的,他大声地呼喊:要为祖国光明的未来献出一切。
我所认识的巴金,比肖像画上的更为真切、生动,因为我发现了他有一颗燃烧的心。
新华社记者 郭玲春
(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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