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1月28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清水安三会见记
日本纪行
唐弢
到东京后的第三天是星期日,代表团日程表上没有活动。感谢日本朋友们的好意,特地为我安排了一项个人节目:和樱美林大学校长清水安三先生会见。
去日本之前,我就记着周总理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客随主便。意思是尽量听从主人的安排,少提额外要求,免得使主人感到为难。所以,作为学术交流代表团的成员,虽然我有许多事情需要了解,有许多问题希望向日本同行请教,只要看上去不大方便,总是竭力克制,除了增加访问仙台这一项外,我没有提出另外的要求。
安排这次会见确实是友谊的体现。那还是踏上日本国土的第二天,在京都举行的一次宴会上,和我同席的都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专家。最年轻的是鲁迅研究者片山行智先生,据主人介绍,他是增田涉的学生。提起增田先生,我不禁憾慨于鲁迅在日本的朋友,这几年也一个个先后凋谢,失去了见面的机会。于是谈到鲁迅其他几位日本朋友。我说几年之前,读过一篇清水安三回忆鲁迅的文章,原来他还是鲁迅在北京时候的朋友,虽然以前在日记里见过这名字,我们对他却知道的很少。
坐在我右边的平冈武夫教授问:“先生愿意和他见见吗?”
“想必清水先生已经上了年纪了。如果他的健康许可的话,我是很愿意去拜访的。”
平冈教授是老一辈的学者,白居易研究专家,著有《白氏文集校定》,在学术界熟人很多。他离座到别的桌子转了一下,又回来坐下说:“清水安三近九十岁了,身体很健康,住在东京。他是樱美林大学的创办人,现在仍然担任着校长。”
同席的接待委员会委员、京都大学教授清水茂先生从身边摸出小本,将这件事记下来,告诉我回到家里,他将直接向东京接待委员会挂电话。
事情就这样从京都转到东京。我这里必须掉转笔头,对包括清水安三父子在内的东京朋友们表示感谢。东京的安排也是十分周到的。我到达后就被告知:清水安三先生非常高兴接待来自中国的客人,因为樱美林大学离我下榻的旅馆太远,他的腿又不便,决定在日曜日十二时,借座距离双方差不多里程的八芳园,设宴招待我,顺便谈谈他在北京和鲁迅往来的经过。
六月十七日早晨十时,松井教授亲自驾车,和尾上教授一起来到旅馆。我匆匆收拾一下,带了点小礼物,随着出发。路过神保町,那一带全是书铺,车内可以望见内山书店、东方书店、岩波书店的招牌。因为是星期日,书店没有开门,时间又过于迫促,来不及下车一游,便直奔目的地了。
原来八芳园是个很大的花园,极象阔人或者将军的府第。进门一片宽广的草坪,远处林木成荫,杜鹃盛开,有岩冈、有曲径,亭台楼阁,布置幽雅而格局宏伟。八芳园的房屋分成三个独立的组合:日本料理部、支那料理部、西餐部。松井教授把车一直开到日本料理部的楼前。清水安三的儿子小清水先生和几个熟识的朋友,将我引入大门,脱去皮鞋,走过曲折的廊道,进入一个大约有二十几席宽的屋子,中间用矮几连成长桌,人们隔桌相对,席地而坐。我被带到一边的中间,对面是位穿西服的长者,我想,这大概是主人清水安三了吧。他右手按住席子,正想站起来,我连忙阻止。坐在他身旁的小野忍先生和我握手,劝我坐下。小野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专家,写有《中国现代文学》一书,翻译过古典小说《金瓶梅》和《西游记》,我们在东京大学一起座谈过。这时我才注意:今天出席而在东洋文化研究所见过面的,还有伊藤虎丸、丸山升、尾上兼英、松井博光、德永淳子……等各位,此外则是石川忠久、南云智、新村彻、小清水……等在樱美林大学教授中国文学的专家。
清水安三先生虽然八十九岁①了,看去却不过七十岁左右。肤色健康,肌肉结实,脸上略有几点老年斑,颔下留着灰白的长髯。下颏微微抖动,开始准备说话。小清水先生在一旁照料他:“您先吃吧,吃完了慢慢讲。”
清水老人一面招呼客人,一面撕开纸袋里的竹筷,挟起一块剌身②,细细地咀嚼着。他喝了几口青酒,仿佛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用筷子搅着酱汤,情不自禁地又讲了起来:
“我是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之前,从沈阳来到北京③的,一九二四年前往美国。住了三年。以后也在上海和鲁迅见过面。不过,我们的主要交往在北京。我办崇贞学园④,参加《北京周报》,都在北京。在中国住了几十年,现在老了,还时常做梦,梦见北京的生活。……许多事情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
清水先生坠入回忆里。他说得很安详,很平静,一点不动感情。但是,这些平淡的语言又似乎牵系着更为深远的思念。
《北京周报》是一份用日文刊行的报纸,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一月,时当五四运动之后,周报译载了文学研究会冰心、叶绍钧、庐隐、周作人等的作品;也译登过创造社郭沫若、成仿吾、郑伯奇等的论文。在“支那和支那关系人物介绍”一栏里,笔名昏迷生的丸山幸一郎发表了《李大钊氏》、《周树人氏》,清水也写过《陈独秀论》。此外还有胡适、钱玄同以至辜鸿铭的文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一部分,小说《孔乙己》、《兔和猫》,都译载在上面。当清水准备接着开口的时候,我觑空抢先问:“您最初去见鲁迅先生,就是为了替《北京周报》组稿吗?”
“我去组稿,但不是专为《北京周报》。”清水先生回答,“那时爱罗先珂住在八道湾十一号周宅。国内的报刊要我向爱罗先珂约稿,他刚被日本政府驱逐,但在日本还是很有名。我也向周氏兄弟组稿。”
老人喝了口酱汤,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下去:“我第一次找的周作人,他是爱罗先珂的翻译。作人有点贵族味道,摆架子,故意装作不在家。鲁迅先生从左厢房出来开门,邀我进去坐,这样便认识了。鲁迅的日语讲得和爱罗先珂一样好。周作人虽然娶了日本人做妻子,日语却讲得不好,听起来有一种奇怪的腔调。……”
我不提什么问题,让老人自由自在地讲下去。
“我常去看爱罗先珂。一向觉得周家是和睦的,兄弟怡怡,作人没有在我面前讲过鲁迅的坏话。直到后来,我从文章里才读到。信子人也不坏,气量狭小,有点唠叨,鲁迅《鸭的喜剧》发表后,我开玩笑叫她‘鸭子’,她不以为忤。……一九二三年八月一日,鲁迅在日记里记着在伊东寓所遇见我,同至咖啡馆小坐,因为要搬家,借车子。我认识一个叫福本的海关税员,是大山郁夫的弟弟,他有汽车。第二天搬家,弟兄俩闹翻了。……后来从砖塔胡同搬到西三条,也是我给借的车子。”
“您知道他们闹翻的原因吗?”有人问。
当清水安三试图答复这个问题的时候,小清水先生对父亲说了很长一段话,我没有注意说什么。后来,清水老人解释说,据他的猜想,这件事和山本医院有牵连。鲁迅和山本贤孝关系很好,还常常提起山本夫人田鹤子。每次上医院看病,为老太太取药,都要带点糖果什么给山本的孩子。周作人的女儿若子死在山本医院。夫妻俩认为是医疗事故,周作人曾在《顺天时报》登过启事,攻击山本医院。鲁迅没有理会这些,他照旧上山本医院看病,给老太太取药,买糖果给山本的孩子吃。羽太信子大为不满。清水老人为了证实这两件事有关系,他象背书一样背出了一九二四年六月十一日鲁迅的日记。那一天,鲁迅上午往山本医院取药,下午到八道湾搬书,事情发生在同一天,清水很有把握地说:“结果是:打架了。”他又进一步说,
“鲁迅信任山本贤孝,从医道上信任他,也从政治上信任他。山本掩护过进步文化人。”
“文献上指这是张作霖时代的事情:进步文化人到山本医院避过难。”小野先生插了一句。
“山本也和李大钊熟识。”清水老人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他说,“当佐野学在国内住不下去的时,到中国找李大钊。我使他们两个见了面。经过李大钊的帮助,他才从天津搭乘美国商团的船去了俄国。”
老人说得高兴起来,绘声绘色地追述了自己去车站为佐野送行的情形。他说这种事情周作人是不会理解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庐山会议以后,大约是一九三八年下半年吧,胡适从伦敦寄了一首诗⑤给周作人,敦促他离北京南下;清水也乘间劝告:日本是要失败的,希望周作人慎重考虑。周作人不听,结果当了汉奸。太平洋战争爆发,据清水说曾在一次会上见到周作人。他穿着缎子袍褂,象过节日似的,神采奕奕,坐在前排。清水老人一面追述,一面叹息说:“真是当了官,增了光了。”
小清水先生多次劝他父亲歇一歇,慢慢讲,看来话匣子一打开,老人自己也无法控制了。清水安三继续告诉我:他有时仍往八道湾。武者小路实笃到中国,就由他陪着去见周作人。清水还说,围绕着八道湾正房的变迁,可以看出周作人思想生活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老太太住在中院正屋,前院西厢住鲁迅,东厢住周建人;后院一排九间,爱罗先珂借住东首三间,西首是周作人一家。那时全家上下很和睦。第二阶段,老太太随着鲁迅搬出八道湾,周作人占了中院,正屋变成书房,搭起木架,摆满书籍,他就在里面抄古书,写小品文,与现实隔绝了。第三阶段,书籍搬到东西厢,正屋放上沙发案几,成为豪华的客厅,专门接待贵宾,主人当上汉奸,背叛了自己的民族。清水安三说时不免有唏嘘惋惜之意。我决定把话题引回到鲁迅这边来。我问:“您知道爱罗先珂对周氏兄弟的看法吗?”
“在北京大学一部分人的眼里,起先,周作人似乎更为重要些:他是教授,而鲁迅不过是讲师。爱罗先珂也是讲师。他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这位盲诗人是敏感的。他对我说,‘日本还没有一个象鲁迅这样的作家!’他从心底里赞扬鲁迅,佩服鲁迅。”
“您在《周三人》里介绍鲁迅和他的小说。听说当初还译过《孔乙己》,将译稿寄给鲁迅,请他修正,结果改为鲁迅口译,由您笔录。这是真的吗?为什么后来发表的《孔乙己》,又写着‘仲密译’呢?”
“我不记得有将译稿送请鲁迅修改的事。但的确有这么一回,我将诗稿送请鲁迅指正。他看了说:“不要做诗了,你不能做诗。’……”
一听这话,在座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清水安三没有笑,他继续说下去:
“许多人说《藤野先生》是一首诗,这是不错的。但藤野先生却是一个现实的存在,我觉得,鲁迅自己就是藤野先生。讲到《孔乙己》的翻译,可能和《兔和猫》一样,也由鲁迅本人译出,发表时一个用‘鲁迅作,同人译’,一个用‘鲁迅作,仲密译’,多一点变化。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想。因为我还记得:《鸭的喜剧》是先用日文写成的,然后再译成中文,那是怀念爱罗先珂的,也表达了鲁迅自己孩子似的纯洁的心地。他生成一种不肯迁就的性格,对别人却非常和善,照顾得很好。”
清水安三先生似乎又坠入沉思了。
我怕老人过于疲劳,便从布包里取出带来的一张织锦画幅,说明为了感谢清水先生盛情的款待,为了纪念能在日本见到鲁迅先生一位早年的朋友,借这小小礼物,表示自己对长者的一点敬意。我立起身,清水先生也以迅速的动作从席上站起,双手接过画幅,一面看,一面连连称赞:“真美!真美!”
他大概又将做关于中国的梦了。
在门外照了几张相,我们便在草坪上散步。这确实是个很大的花园。我们沿着小径向林木深处走去,一丛丛盛开的杜鹃含笑相迎。前面是架小桥,桥对面土阜上立着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溪水流入池塘。几只白鹅,三对鸳鸯,恬静地、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林间荡漾着仿佛是笙箫的悠徐的声音。一起散步的日本朋友告诉我:今天是日曜日,日本的家庭喜欢挑选这一天,挑选在中国料理部举办喜事,这大概是从那里传来的音乐。真的,这音乐听起来十分熟悉,便是入耳后那种悠远、舒徐、安闲的情趣和声调,也是我凝神遐想时常有的感觉。我抬起头望天,故乡一样熟悉的景色呵:天空碧澄澄地,象一个蓝色的海洋,上面飘着几朵棉絮似的柔软的白云。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五日 写毕于庐山疗养院二分院
①我回国后,查日本出版的有关资料,记清水安三于一八九一年生于日本滋贺县,那么应是八十八岁,可能介绍时按中国习惯计算。
②剌身,读如萨西米,即生鱼肉。
③据日本出版的有关材料,记清水安三于一九一三年三月来到北京。
④崇贞学园,一说即现在的朝阳中学。
⑤胡适这首白话诗写于一九三八年八月四日,共八句。第一句为“藏晖先生昨夜作一个梦,……”末二句是“梦醒我自披衣开窗坐,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劝周作人南行。因为那时胡适已去华盛顿,周作人于九月二十一日写了一首答诗寄至美国,诗里表示自己有“老小”,不能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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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同志,何久自苦?
李昂
明代刘元卿的《应谐录》里,记有这样一个故事:“有盲子过涸溪桥上,失坠,两手攀楯,兢兢握固,自分失手必坠深渊。过者告曰:无怖,第放下即实地也。盲子不信,握楯长号。久之,手惫,失手坠地。乃自哂曰:嘻,早知是实地,何久自苦耶。”边看边想,觉得现实生活中仍有这种
“盲子”的身影晃动。
《应谐录》里的盲子,自己把自己吓成那个样子,又“自苦”了那样久,看来很可笑,其实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脑子里有了一套一般的概念:桥下是溪,溪中有水,水可淹死人,即所谓“自分失手必坠深渊”。至于桥并不高,溪里并没有水,一放手脚下就是实地等等这些具体情况,他是看不见的。虽然有人把情况告诉了他,但由于他并没有亲眼去看,说的又同他脑子里原有的那一套不合,一时也就很难完全相信。所以,只有等他失手落地以后,他才放了心,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了。这个故事给我们的启示,主要是使我们看到,一个人的思想僵化是同他的“盲”和“脚不着地”有很大关系的。
在我们队伍里,目前不是也还有这么一种盲人吗?他们闭着眼睛在“左”的路上走惯了,脑子里也有了一套固定的概念,认为只有这条路才是可行的,不走这样的路就是“右”,而“右”是万丈深渊、“死”路一条。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号召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地纠正
“左”的错误的时候,他们便觉得脚下一闪,好象在桥上“失坠”一般,产生了“自分失手必坠深渊”的恐怖,也就“握楯长号”起来。他们握的所谓“楯”,只不过是原来那一套
“左”的老框框,或一些脱离了实际的“本本”、“条条”。他“号”的无非是什么“偏了”、“右了”、“快淹死了”等等。有人告诉他,党的方针的贯彻,使人们解放了思想,纠正了错误,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空前地调动了人民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积极性,终于能使我们脚踏实地的朝前迈进了。他却闭眼不看,也仍然不信,还以为这是他的“坚定性”:“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他要等着自己的脚落到地上时才放心。这一切不是同桥上的那位盲子很相似吗?
我们的盲子吃亏就吃在身子吊在半空里,上不着天,下不沾地。正如群众讽刺的:“这号人离实地三尺,咱和他不贴心!”所谓“离实地”,既是指他们脱离了群众的实践活动,也是指他们背离了实事求是这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原则。离开了这个“实地”,也就离开了真理,离开了人民。奉劝这样的同志快些到人民群众中去,补补真理标准讨论这一课,放心落下地来。否则,一个劲地吊在半空里“长号”,只能越吊越心虚,越号越不敢沾地。再“号”下去,小心连自己的党性和对事业的信心、责任感,都“号”光了。同志,又何久自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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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边的早晨
万忆萱
揭开淡红色的晨曦,
抖落乳白色的雾气,
摆脱金黄色的梦境,
舒臂作着温馨的呼吸。
一缕晨光,一阵晓风,
引来了一群朝鲜族少女,
踏着细碎的步子,
摆着轻盈的裙裾。
裙裾拂落草叶的露珠,
衣袖掸掉枝丫的雨滴,
灵巧的手象是采蜜的蜂儿,
把颗颗果实摘进筐里。
把色彩装进筐里,
把光泽装进筐里,
秋天的颜色,秋天的气息,
在喧闹着汇聚,流溢……
裙裾飘飘,脚步沙沙,
少女们留下一串欢乐的歌曲:
美丽的果园,富饶的果园,
淌的是金呵,流的是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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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友好 〔剪纸〕 滕凤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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