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7月1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无花果
〔短篇小说〕叶文玲
绿茸茸的塔松,是精心修剪的,格式美观的花砖墙,刚用红粉水刷过,两扇银灿灿的铁门,八字张开,象伸出了宽阔的臂膀。重新“开张”的三一一研究所,门庭打扮一新:大门上方,已经有了飘飘扬扬的彩旗和五颜六色的彩灯,看来有人还嫌不美气,又悬上了两只欢度国庆的双喜大宫灯。
挂这宫灯的,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他红光满面,白发银亮,细眉善目,神气和蔼;中式的直贡呢衣裳,沾了点点灰土,方口的黑灯芯绒布鞋,钉着厚厚的鞋掌,模样装束,很象个刚解放时的翻身农民。
老头是谁?四十年前是部队的炊事班长,十年前是研究所的供应科长。后来,一阵“彻底砸烂”的呐喊,加上一道不知从哪来的“命令”,研究所关了门,人员都各奔他乡了,唯有老科长,怎么调也不走。面对阴着脸的主任余士禄,老科长反来复去就是这一句:“毛选四卷我翻遍了,可没有不办科学这句话!”
老科长声不高,腔不扬,可这句有筋有骨的话,却把“牌子梆梆硬”的余主任抵得没了辙。就这样,老科长作为“留守处”的唯一人员“留守”到了今朝。今朝嘛,又理所当然地以唯一的主人身份,迎接重返岗位的同志们。回来的人,一见老科长,就眉开眼笑,脸对脸儿乐。老科长心里头呀,真象打翻了蜜糖罐子,甜得一股劲的朝外淌!
老科长啥名姓?这可是一言难尽。
有人喊他“老麻”。这外号源出四十年前:一次送饭路上,他一条扁担抓了两个俘虏;而两桶稀饭挑到阵地时,还热得烫嘴!同志们谁不夸老班长腿脚麻利?到现在他那麻利劲还不减当年。研究所搞基建时,老科长挂帅,三个月就完成预定一年的施工任务;去食堂帮忙,擀饺子皮不用擀面杖,大蒲扇似的手掌在案板上拍着转,一眨眼,又圆又薄的饺子皮,排雁儿阵似的在手掌下整整齐齐地飞出来……诸如此类的“麻利”故事,使办公室杨兰她们特别惊羡,总是喊他:老麻。
也有人喊他“老火”。因为不少人说老科长五行缺“火”。他那笑模悠悠的长相是一,更因为他那个面筋脾气,很少人见他发过火。技术处老曾和人打赌:谁要能引得老科长发火,他输一本精装的《英汉辞典》。
哟,这可真诱人。一个晚上,机会来了:老科长串门来到了小伙子们住的三楼,大家灵机一动,一个个“溜”出来,然后把门反锁——光剩老科长在里头!要知道,楼下的广场上,人们正喊呀嚷呀看《李时珍》呢!老科长两个月前就巴望看这部电影,这下能不急不火吗?半个钟头、一个钟头都过了,没动静!小伙子们沉不住气了,蹑着手脚上了楼,从钥匙孔里一张:老科长低着头,眯着眼,正在引线穿针缝一个小伙子没来得及缝的被头呢!小伙子们脸孔热辣辣地开了锁……老曾得意了:“想要我的辞典是白搭!干脆,咱来个相反相成,叫他‘老火’,促他来点火!”
这“火”倒也真促出了一回,不过,那却不是老曾的本事。
宣布研究所关门后,“老火”发了生平头一回火。当神气十足的余士禄去收资料室的钥匙时,老科长默默地走过来,挡在资料员身前。
“钥匙在我这儿。”老科长压抑着的嗓音发颤了。“我留守,我会保管好……”
“嗳,现在用不着了。”余士禄嗤笑着:“交了吧……”他猛地噎住了。啊!老科长的眼里喷出了两股火!那一头白发仿佛根根竖立起来,简直象狂怒的狮子。
“给你?”老科长吼道:“做梦!”
大惊失色的余士禄溜走了,余怒未消的老科长,朝载着余士禄驶去的小车,狠狠地扔去了一个条帚疙瘩!
还有人喊他“老交”。老科长有句口头语:“这事交给我。”公事私事,你只要一张口,老科长总是:“这事交给我!”早早晚晚,老科长爱串个门,串门不为别的,开口就问:“这两天你有啥事要办吗?”……然后就是:“这事交给我!”凡事只要交给老科长,你希望三点钟办成的,到不了两点半保你心满意足。
“老交,告诉你两件特大喜讯!”设计处号称“新闻司长”的小陈奔过来又叫又嚷:“你请不请客?”
老科长知道麦秸火脾气的小陈,根本憋不了两分钟便要说出来,因此不急也不忙,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故意道:“陈司长,你那新闻只能在‘晚报’上用!”
小陈一愣:这鬼老头子已经都知道了?只好扬出手中的电报。
老科长不动声色地接过“智赚”的电报,展开一看,便飞起了眉毛:儿子出差上北京,今晚要路过这儿。他笑盈盈地诱着小陈:“司长,你那第二号新闻不就是……”
小陈脱口就喊:“方凯今天回所,许书记说……”
“这事交给我!”老科长两眼放光,更加喜气洋洋:打倒“四人帮”,科技要大上!研究所重开张几个月,梧桐树就引来了金凤凰,研究A—17产品出了名的方凯调回来了,而且也是今晚到!
小陈更起劲:“老交,晚上我跟你一起去车站,先会你儿子,再接方凯……”
“好哇!”老科长话未落音,一个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来人三十多岁年纪,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白净的四方脸温文尔雅,可全身的“武装”却使他狼狈不堪:他背上背的,肩上挎的,手上提的,又是网篮又是提包,鼓鼓囊囊全是书,累得他领歪衣斜,热汗淋淋。他呼呼哧哧地说:“我……我是提前赶来报到的,我叫方凯……”
老科长一听,二话不说,忙不迭地去接方凯的网篮,而“陈司长”却扭头就跑——忙着报告全所的“各界人士”了。
不消片刻,方凯就处在了“包围圈”中:许多只手一齐伸过来,亲切的问候一齐飞过来,大家的热情哟,真比三伏天还热。
替方凯送走东西的老科长回来一看,心疼了:“我的好人们,都长点眼色吧,先让人家休息休息嘛!”在大家友好的笑声中,他领着方凯走向宿舍。
“老火嗳!今晚你和方凯上我家去!”老曾追上来,乐滋滋地做了一个“抿一盅”的手势。“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咱们得好好干一杯!”
老科长惬意地挤挤眼:“一定去!”
方凯一边走一边快活地想:这个挺有意思的老科长,原来姓霍。
“方凯同志,你看,二楼第三个房间是你的。”老科长捡出腰间一串钥匙中的一把晃了晃。“可今天不能去住,刚油漆了门窗,味道太大。我已经整好了床,你先跟我一块挤两天,好吗?”
方凯马上同意。从第一眼看到“老霍”起,他就觉得这个老同志的根根白发都是可亲的。
老科长住的那间小平房,面积不大,却很整洁。后窗外有棵绿荫荫的树,映得窗上的玻璃都是碧绿的,小房间十分幽静。老科长展展本来就很平整的床单,笑咪咪地问方凯:“先睡一觉咋样?”
埋头解网篮拿书的方凯,随口答道:“行行,咋着都行,反正早睡晚不睡……”
老科长一愣。方凯漫不经心的回答,引起了他的注意。看来科技小报关于方凯的介绍一点不错,刻苦而忘我的方凯,很不注意休息,这哪能行呵!一缕牵挂油然涌上老科长的心坎。
老科长轻轻拍松枕头,忧虑地问:“那你现在还失眠吗?”
“失眠?噢噢,有一点,没啥。”方凯翻弄着手中的书,面对老科长的张罗,不知所措。“没啥,老科长,真的,多年的毛病了,惯了,没啥。”
真是个憨小伙!你听,多年的毛病了他还说没啥呢!老科长牵挂着的心又重了几分。
他正想再说句什么,“笃笃笃”,有人敲窗,窗上一张调皮的脸一闪,是小陈。
“老交,我有事先出去一趟,晚上八点半上车站,别忘了!”
“忘不了!”老科长拍拍放着电报的口袋,又指指正脱鞋上床的方凯,嘘了一声,小陈舌头一伸,走了。
可方凯还是听见了,心想:原来老科长姓“焦”,幸亏刚才没冒冒失失乱叫。他合上书页问道:“小陈叫你上车站干什么呀?”
“是……没什么,你休息,明天我再告诉你。”老科长现在整个心思都在方凯身上,他还要再问,杨兰来了。
轻手轻脚进门的杨兰,朝准备睡觉的方凯抱歉地笑笑,把手中一个小包解开往老科长跟前一伸,悄声说:“快穿上试试!”
老科长愣了。包袱中,是一套崭新的灰涤卡中山服。怪不得前天,杨兰他们拿着两块布,非要老科长说出哪块好看,却原来……
笑咪咪的杨兰解释道,这份微薄的心意是全所同志对老科长平日为大家操劳的答谢。另外,明天老科长作为研究所的代表,被邀请参加游园活动,理应打扮打扮。
杨兰手举着衣裳,看来不穿是不行的,老科长只好穿上了。衣服十分可体,杨兰得意了:“我们三个女同志一齐动手,两个来钟头就做好了,这一回可赛过了你这个老麻!”走到门口她又千叮咛,万嘱咐:“老麻,明天就穿上它游园啊!”
方凯奇怪了:怎么,老科长又姓麻?他正要问,老科长却又专注地问起他来了:“方凯,你再说说你睡觉的情况……”
老科长那如秋月的目光,具有一种使对方无话不谈的魅力。方凯立即象孩子般地笑了,他摘下帽子,老老实实告诉道:“老科长,也不知道为啥,我一躺下就做梦、说梦话,吃药也不行……我可是个睡觉不安生的人。”
老科长的心腾地热了。瞧,才三十出头的方凯,鬓角已夹杂了几丝白发,他失眠,说梦话,分明都是用功太过呵!……老科长无限爱怜地盯着已经躺下的方凯,心想:这是块金子,宝石,党把这样贵重的“材料”送到面前,真想把自己的心都抽成丝、织成锦,好好包着他。黄金有价人无价,象方凯这样的小伙子就是我们国家的宝!要是他长期睡不好,势必会影响健康,影响出成果呵!“这事交给我!”老科长深深感叹,自言自语。他扭脸再瞧方凯,呵,到底坐火车累的,方凯已睡着了。
老科长轻手轻脚地取下了方凯手中的书,放在他枕头旁边,又给他拉好毯子,就在这时,他听见方凯在梦中喃喃自语:“……?……β……”
老科长一听,象着了火一样坐不住了:方凯的失眠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能拖!他火烧火燎地思索……忽然,记忆打开了一扇窗子,使他豁然透亮!老科长的心,霎时象涨满了一池欢流的春水。他立刻踮着脚走了出去……
方凯做了一个最香甜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满头银发的母亲,端了一杯浓浓的糖茶,叫着他:“孩子,你累了,快喝口水!”他喝了一口,又甜又热,暖透了心,他感激地望望母亲,却发现母亲的长相和老科长一模一样……他大喊了一声,醒过来了。
方凯翻身坐起,一看表:哎,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半!他一扭头,发现床头的小桌子上,一只大茶缸下面压了张条子。条子是老曾写的,他说:因为方凯和老火迟迟没去,他只好把饭送了来……方凯掀盖一看,茶缸里满满的油煎饺子还有热气。
怎么老科长又是老火?他上哪了?方凯正发愣,“司长”小陈擂鼓一般敲起了窗子。当他发现屋子里只有方凯一人,便大喊起来:“哎呀呀,这老交到哪儿办外交了?八点半我一秒不差到车站见着了他儿子,我们左等右等,眼都望酸了,可他倒好,火车都开了,也没见他赶来,喏,这是他儿子捎给他的葡萄干……”
咭咭呱呱的“陈司长”,一说话,第二个字总想跑到第一个字前面,方凯好不容易才明白:老科长把和独生儿子难得的相会全忘了!替老科长急得满头青筋的“陈司长”,把包包从窗口递给方凯,又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小相框:“你看你看,就是他……”
方凯这才注意到相片:白雪皑皑的冰峰下,站着一个雄姿英发的军人,眉眼酷似老科长。
小陈走了。方凯也着急起来。不过,连“新闻司长”都无法得知,他又怎能知道老科长的去向呢?他只好看着书等着,可怎么也看不下去,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时针移到十一点,嗨,老科长终于回来了。
老科长是打哪回来的哇?只见他那崭新的灰涤卡制服,泥一道水一道,一手拿个手电筒,一手提只扑楞楞乱动的塑料袋,哎呀,袋里装着几十只瞪眼鼓肚的青蛙。
老科长美美地笑了:“小伙子,这东西对你可大有用处哇!”
“对我?”方凯莫名其妙,着急地说:“老科长,你儿子让你八点半去车站,你忘了吧?看,这是他捎来的葡萄干……”
老科长一惊,失声叫道:“哎呀,我这个老糊涂!忘了,真忘了……”他一摸胸前的口袋,手中的塑料袋啪哒掉在地上。
老科长愣愣地坐了下来,盯着相框,惋惜万分地喃喃着:“我那好小子,一定要骂他的老爹了,唉唉……”他搔着满头白发。
突然一只青蛙从塑料袋中跳了出来,老科长一见,赶忙猫腰扑住:“捉到这儿你还想跑哇?老老实实为我们的小伙子服务吧!”他哈哈地开怀畅笑起来,又把自己刚才的极大遗憾忘了个精光。他朝方凯动情地微笑着:“方凯,前年我在火车上,听人说过用青蛙内脏治疗失眠、白发,很有效果……刚才,我特意去问了医院的王大夫,他说没有研究过,但这种药方对于人体倒无妨害……偏方治大病,说不定真管用呢!你就试试,试试……”老科长急切而委婉地劝说着,一边欣喜地盯着手中这一袋活蹦乱跳的小青蛙。
望着一头银发、满身泥迹的老科长,方凯呆了,颤声问道:“你……你跑到哪儿找的呀?”
老科长看看方凯那闪着泪光的眼睛,连忙安慰道:“不远,不远,十八里铺大队的田沟里。哎,不过就十几里路嘛,主要是过了秋分,不大好找了。这本是禁止捕捉的,我到生产队叙说了原由,得到允许,他们还让两个娃娃帮我一起捉呢!”老科长说着,把青蛙统统倒在一个盆里,放上一点水,又小心地扣上一个脸盆。“你记着,明天拿盆洗脸时,千万别让青蛙跑了……”
方凯心头波翻浪涌,却说不出别的话,他端过茶缸说:“老曾同志送来的,你快吃……”
老科长满脸的皱纹象开了花,他确是又累又饿了,张嘴就吞了一个:“好老曾,手艺真比我强呐!”他有滋有味地吃着。
方凯问道:“老科长,你到底姓啥,怎么有的叫你这,有的叫你那……”
老科长睁睁困乏的眼皮,慢慢夹起一个饺子,笑悠悠地说:“叫啥都行,我姓吴……”话还未完,饺子从他那举着的筷子中落下来,他头往椅背上一仰,渐渐响起了均匀而深沉的鼾声……
方凯慌了手脚,想搬老科长上床睡,又怕惊醒了他,只得拿过毯子,轻轻地盖在老科长身上,随即拉灭了灯。
“哎,熄灯了,咱们明天再找老吴谈吧。”窗外有人悄声说话。“反正这份材料一定要写好……”
“老吴做了那么多好事,不说别的,他留守这几年,把资料室保护得完完整整的,这一点就十分了不起。我们大家取得的成果,哪一项不渗透着老吴的汗水?你要动动脑筋,来点形象的描绘……”
“形象的描绘?依我看哪,咱们老吴,就象这无花果树,虽然果实累累,你却看不见它怎样开花……”声音远去了。
老吴,无花果?……若有所悟的方凯轻轻打开窗子,这时,他才分明看清了:窗外这棵浓荫婆娑的树,原来是无花果树,在周围闪烁的灯影下,只见它枝干挺拔,老而不衰,粗大的掌状脉纹叶子碧翠浓绿,叶间的短梗上,结着一串串椭圆形的果实,十分肥硕……
方凯凝视着,忽又听到一阵扑楞楞的声音,呵,那是盆里的小青蛙在活泼地跳动……方凯的心,又一次激跳起来,他很快回转了身,摸着桌上那个手电筒,照着网篮,从中翻出一本《植物图鉴》,很快找到了这一页:
“无花果:小乔木,叶互生……我国各地均有栽培,根叶能消肿解毒,花托生食,味美,制酒或作果干,有清热润肠之奇效……”
徐启雄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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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上的声音
北京市百货大楼营业员 高文忠
算盘
当年财主手中,穷人尸骸是我骨架,
算珠,就是他们血汗凝成的疙瘩。
三九严冬,三伏盛夏,
噼——啪,噼——啪,
我惨痛的呻吟,
溅起多少辛酸的泪花。
今天呵,我早已脱胎换骨,
为人民服务,在百货大楼安了家。
各行各业大跃进,我作汇报;
人民生活大提高,我是传达——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这音响,是我说不完的心里话。
尺子
多么值得赞美呵,我面前的道路
——闪光的丝绸,五彩的花布;
多么值得骄傲呵,我走过的道路
——党的温暖,人民的幸福。
一年四季,逢寒遇暑,
总是脚步匆匆,显得分外忙碌。
三月,一寸一寸……量出夏装;
十月,一尺一尺……送上棉服。
我向往那纺织工业的灿烂前景,
更珍爱这铺满鲜花的万里征途。
为了使春天永驻人间,
我要永不停止前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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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光荣的后勤兵
宋子扬 吴玉山 龚 铁
一花引来万花开
顾客的好参谋
柜台内外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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