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月23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铺路
〔短篇小说〕
梁秉坤

多少年来,只要闭上眼睛,金老的形象就会涌现在面前:花白的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就象他对待实验数据那样一丝不苟;光亮的额头上聚起几条深深的皱纹,这是他几十年为科学事业辛勤劳动的痕迹;在一副很平常的白边近视镜后面是一双闪着机敏与智慧的大眼,再就是那不很协调的、深沉与执拗的宽鼻子、厚嘴唇……
十四年前,这位老科学家正准备研究突破一项重要的金属材料——A的质量关,组织上把我分配到研究所去当他的助手。
秋夜清爽怡人,我满心欢乐地走进金老的书房,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金老身体向前倾,左手按着书本,右手握着红笔,两条浓眉微锁,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盯在书本上。
我轻轻走到桌旁,许久金老才发现。
金老看看桌上的小闹钟:“迟到了!”
“是,迟到了十分钟。”
“不,是十三分钟。”金老认真地指着表针。“资料查到没有?”
“查到了。”
金老一页一页地仔细看着我给他的资料,停了片刻才温和地说:“你比较聪明……”
这是金老夸奖人的最高形容词,他是从来不用“很聪明”的。我忙回答:“我还需要勤奋。”
“你也比较勤奋。可是,科学家更需要献身精神。”说着,那执拗的嘴角翘了起来,这表明他说出了不可改变的见解。
“我明白。”我随意应着。
“你不明白。”金老的嘴角又翘上去,
“不过,你慢慢会明白的。走,今天请你看电影!”
金老平时是不主张看电影的,有时甚至连星期天也要把我们带到图书馆去。他常说:科学家应当是个悭吝人,与科学无关的事情,花上一分一秒也要舍不得,也要心疼!今天怎么破例了?
电影开始了。影片拍摄的是一队登山运动员经过千辛万苦,克服重重困难,最后终于登上顶峰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在攀登顶峰的关键时刻,两名突击运动员的氧气都用完了,怎么办?另外三名接应运动员不顾个人安危,毫不犹豫地把氧气让出来,保证了这次登山战斗的最后胜利。
看完电影出来,街上月光如水。
金老和我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忽然,金老看了我一眼:“讲讲你的体会。”
我想了一下,说:“很不错。应当学习运动员那种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豪情。还有……不畏艰险、猛打猛冲的勇敢精神。对了,再就是百折不回、克服困难的坚强毅力……”
金老又看了我一眼:“就这些?”
“基本上就是这些,对吗?”
“才答对了百分之五十。”金老翘着嘴角说:“也许还不是最重要的一半。你再想想看。”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那没有答上的“一半”。

时光流逝,转眼过去了三个春秋。尽管金老带领我们下了不少的功夫,但是研究工作进展不大,我开始有点儿灰心丧气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在一本学术杂志上看到一个同学的研究论文。这个同学在校学习的成绩比我差,可由于选对了课题,三年就做出了引人注意的成果。这件事在我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刚好,我那年春天结了婚,我就以照顾夫妻关系为理由请求调动工作。
那天中午,我刚刚吃过饭回到宿舍,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金老拿着我的请调书激动地冲了进来,挥了挥手里的请调书问:“真的?”
“金老,这也是迫不得已,分居两地有不少困难……”
金老打断我的话:“科学家是老实人,我要听真话!”
我僵住了。踌躇了半天,鼓足勇气说:
“金老,不是我不肯说,是怕伤了您的心。我认为咱们研究的课题是——”
“是什么?”
“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您想想看,这项材料的质量问题,至今国外都没有完全过关。我们工作了三年多也进展不大。进行这种无效的劳动,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
“浪费了你的青春,耽误了你的前程,是吧?”金老的脸色变得铁青。我第一次见他生这么大的气。
我赶忙解释:“不!这也是为了您。您是我敬仰的科学家。如果您把精力花在其他课题上,恐怕早就果实累累了。我希望您放弃这个课题,如果那样,我可以不走。”
“不!你走,你马上走!”金老瞪大眼睛,翘起嘴角,几乎是喊了起来。
我被金老的盛怒惊呆了。
金老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向外走去,拿着请调书的手仿佛是在发抖。突然,停住脚:“我要把硬骨头啃到底!”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以后,我便离开了金老。

大雁在天上飞了八个往返。在那“四害”横行、乌云密布的日子里,我是多么想知道金老的境遇啊!我写信向一位在金老身边工作的同志打听,不久,这位同志来信对我讲述了一些事:
敬爱的周总理在四届人大的讲坛上,用洪亮有力的声音发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号召。这号召如春风化雨潜入金老的心田。金老在会上两次提出要求立即恢复A质量问题的研究,万万没有想到,竟因此招来了一场横祸。
有人给“四人帮”打了诬陷的小报告,金老便被一次又一次找去“个别谈话”,“复辟”、“回潮”、“反动学术权威”、“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铺天盖地地向金老压来。金老气得浑身发抖,不说一句话。找金老“谈话”的人恼羞成怒:“你装什么洋蒜!为什么不说话?说!”
金老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毛主席的画像,眼里闪着泪花说:“毛主席教育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是科学工作者,我要听毛主席的话,全心全意为我国的科学事业尽心尽力,做到问心无愧!”
自那以后,金老白天被迫“谈话”、接受批判、写检查,晚上回到家里做不了实验,就把过去积累的数据找来继续研究;自己不能进图书馆,就托人代借书……每天夜晚,当月上树梢头的时候,金老住房窗口就亮起耀眼的灯光,常常要到三星偏西才熄灭。
那帮家伙见金老不肯屈服,露出更加凶恶的嘴脸,他们把金老作为全所批斗的重点,并限令金老八小时内交出“黑后台”,否则就要隔离审查。
那天晚上,金老回到家里,不想吃,不想喝,一味坐在书桌前苦苦思索。承认有罪?为人民搞科研罪在哪里?!交代后台吗?更是无稽之谈!自由的时间只有八个小时了,这宝贵的四百八十分钟应当怎样度过呢?对,应当把这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总结一下。想到这里,金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他急速地拿出纸、笔,挥笔疾书起来,神情是那样专注,象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东方现出了鱼肚色,金老把总结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最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坚信在毛主席领导下的社会主义祖国,科学事业终究是要发展的。这份总结是我多年工作的结晶,我把它交给党,希望这份材料对有志于研究这项专题的同志有所补益。”末尾写的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是永远不会和科学隔离开的!一息尚存,此志不渝!”
金老把总结交给爱人,在寒冷的清晨,离开了家。

粉碎了“四人帮”,全国人民满心欢悦地迎来了抓纲治国的第一个春天。听说金老精神振奋地又在继续攻A的质量关,我是又喜又忧。喜的是金老又能够专心致志从事自己心爱的科研事业;忧的是这个课题搞了多年都未成功,如今金老年过七旬,身体欠佳,短期内出成果实无把握。再三犹豫之后,我给金老写了一封信,建议他改换一个比较有把握的课题。
十天之后,收到金老的回信。信中对我的劝告只字不提,却寄来一张金属材料A国内外差距表。表上说明我们和国外研制起步的时间相同,到一九六六年止,质量合格率也一样,由于林彪、“四人帮”的破坏和干扰,研制工作被迫停止,因而自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这十年中间,我们和国外的质量合格率已相差百分之二十!
过不几天,我在外省开会的时候,遇到了金老的爱人。从她那里得知,金老这几个月为了研究国内外有关A的学术动态,亲自查阅了大量文献资料,几乎每天都是太阳没有升起就带上两个馒头去图书馆,直到月出东山才回家。因为过度疲劳,两次晕倒在阅览室里。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一条路走到底不可。师母象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笑着说:“要不要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茫然地点点头。……
远在四十年代中期,金老为了发展祖国的钢铁事业,到欧洲的一个国家当研究生。他曾大胆地提出一些关于金属材料的设想,引起了许多学者的重视。为此,金老受到卢昂教授的特别赏识,并且在卢昂教授的帮助下写出了一篇出色的论文,准备在一本即将出版的学术杂志上刊登。一个秋雨连绵的清晨,金老兴冲冲地冒雨走上街头,到报亭去买这本新出刊的杂志。不料打开目录,把每个字仔细看过,也没有找到自己的论文。
金老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情跑去问卢昂教授。卢昂教授把一条毛巾递给金老,让他擦掉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然后,闷闷不乐地说:“刚来了电话,说你是中国人,又不是学会会员,论文不能在学会主办的刊物上发表。”
金老被激怒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最后,颤声问道:“就因为我是中国人吗?”
“不,还因为你不是学会会员。”
“这是对我的祖国,对我们中国人的侮辱!我受不了!教授,我要回祖国去!”
卢昂教授忙说:“事情还可以挽回。我可以马上介绍你入学会,论文还是可能发表的。”
“不,您应当理解,科学家是有祖国的!”金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卢昂教授遗憾地摇摇头:“这真是太可惜了!”
金老把头一扬:“我一定会在祖国实现这些设想的,一定!”
不久金老就回国了,并且真的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热潮中实现了关于金属材料——首先是A的设想。

在乒乒乓乓的爆竹声中,清除“四害”后的第一个春节过去了,我得到金老已经提出了提高质量的关键问题的喜讯。当天中午,我就写信给金老,祝愿他能尽快找到解决关键问题的办法。过不多久,又听说金老已经找到了解决关键问题的途径,真是太令人兴奋了!我又一次写信向他祝贺,同时告诉他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下半年将要召开金属材料科学的学术会议,相信金老会提出一个成功的、出色的学术报告来。
两封信都没有收到回信。我心里奇怪,难道对这么重要的学术会议金老也不感兴趣吗?
骄阳似火的六月,我被调去参加学术会议的筹备工作,并负责组织学术报告。从各地报来的题目看,刚好缺少金老研究的这个课题,这样,对金老的研究工作,我更加放心不下了。有一天,意外地听人说:金老在冶炼厂工人师傅的大力帮助下,第一次材料试验成功!我赶忙打长途电话给冶炼厂,金老不在,一位技术员告诉我:“第一次试验成功。化学杂质解决了百分之八十五,达到的纯度相当惊人。”我马上拍了一份加急贺电,并把一张《学术报告登记表》寄给金老,请他快些填好寄回。
时间一天天过去,始终不见金老的回信。
一天清晨,忽然接到冶炼厂技术员打来的长途电话,他说是金老让他向我严肃地纠正上次介绍的情况:一、不是“第一次试验成功”,而是“接近成功”;二、不是“化学杂质解决了百分之八十五”,而是“解决了百分之八十二”;三、不是“达到的纯度相当惊人”,而是“提纯情况很不稳定”。
两天之后,我终于收到金老的回信。可这是一封多么令人费解的信。信里除了把我的两封贺信、一份贺电统统退还以外,还把《学术报告登记表》也退了回来,并且在表的背面,亲笔写下四句诗:
登高放眼看,
任重且道远,
终身献科学,
不为偶得欢。
在经过反反复复的试验之后证明:金老他们第一次试验的成功是偶然的,实际上是物质运动中出现的一种假象。在五十多次试验之后,根据各种详细的数据,金老又毅然决然推翻了自己提出的关键问题,并否定了解决办法。事实是无情的,这次研制彻底失败了。我心里想:金老此刻该有多么悲伤,那双智慧的眼睛会失去往日的光采,那张坚毅的脸上会布满了愁云。于是,我便写了一封长信劝慰金老。
出乎意料,很快来了回信,信上说:
“你信中反复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其实这是多余的。
我的心情并不坏,相反,很好。因为我做了一个科学
家,特别是一个共产党领导下的科学家应当做的事。科学实
验如同打仗一样,有胜也有败。而且常常失败要比成功多。
‘六六 六’农药,失败和成功的比例是六百六十五比一。何
况有的课题是要上百年连续不断的努力,经过几代人的失败
,才能换取最后一代人的成功。
马克思说要攀登科学的高峰,没有人探险是不行的。我的失败可以使后人攀登高峰时少走些弯路。我们是在做铺路的工作。因此,花费了十四年的宝贵时间是很值得的。即使需要把一生全部贡献出来,我也心甘情愿。这就是十四年前我们看过电影之后,我想对你讲又没有讲出的那‘一半’。
我要继续工作,首先把这次失败的教训写出来。请你向领导上汇报一下,能否再给我寄一张《学术报告登记表》来,我要到学术会议上去作报告,把失败的教训变成大家的财富。”

学术会议按时召开了。这天,报告厅里格外拥挤。除了参加会议的代表以外,不少研究所、工厂和机关的同志也都赶来参加。座位不够,有的人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有的人干脆就站在大厅的两侧。
报告厅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报告人那铿锵的讲演声和听众簌簌的书写声。金老兴致勃勃地时而站起来指着彩色的挂图,时而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又时而坐在话筒前拿起讲稿念。讲的人专注,听的人用心,台上台下有一根无形的红线把金老和大家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报告结束了,会场上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金老象是刚刚做完一次试验,很自然地收起讲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春雷般的掌声热烈地延续着。一位中年科学家挤过人群,激动地走到金老面前,热情地握住金老的双手:
“金老,我……我如获至宝!”
“你也是……”
“刚刚开始。您帮助我节省了十四年时间,整整十四年!”
金老这个难得落泪的倔强老人,两只眼睛湿润了。停了片刻,说:“咱们一起干,找个新角度再攻!”
“好,好!”中年科学家响亮地回答着。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学术会议开完之后,我立即写报告要求回到金老身边去工作。
金老的书房,一切都是老样子,桌上的台灯亮着,金老也还是我熟悉的形象:身体向前倾,左手按着书本,右手握着红笔,两条浓眉微锁,两只大眼一动不动地盯在书本上,边想,边记着。
“你来得好,正是重新起步的时候。”倒是金老笑着先说了话。
我红着脸道:“我不该离开您……”
“现在有什么想法,讲一讲。”
“这次我一定要帮助您找到新的角度,尽快地攻下A的质量关!”
金老的脸又变得严峻起来,轻轻地摇着头说:“不,还可能失败。但它一定会在中国科学家的手里获得最后成功。”说到这里他把脸完全扭向我,一字一句地接着说:“一个从事科研事业的人什么时候也不能只想到自己……”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啊,多年来,金老不仅仅在教我怎样治学,更重要的是在教我怎样做人哪!
金老郑重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珍贵的笔记本,上面有全国解放初期一位党中央领导同志接见金老时题的词:“科学为人民,前程似锦。”
金老充满激情地念过题词之后,笑着说:“我不是跟你说过铺路吗?我们铺的是一条朝阳的大路!”
这时,我第一次感到金老那智慧的眼睛和执拗的嘴角,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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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三题
田间
途中
雪中红叶未凋零,
枝枝招展向晴空。
墙上新画红艳艳,
天翻地覆音铮铮。
试问恶鬼今何在?
除恶务尽斩毒根。
麦田青青一层层,
雪未尽时春已临。
春在人心发绿芽,
古城道上铁牛奔。
古城换了一幅景,
精神抖擞战鬼神。
重来保定
巍巍一座古城,
谁敢化为刀林。
昔日枪声在耳,
山间硝烟未尽。
青山松枝不断,
敢和乌云抗争。
莲池灯火未熄,
映照战士丹心。
人民何畏小虫,
仰望旭日东升。
挥手高歌华主席,
喜雪飘飘正来临。
余毒必将荡涤尽,
不久红花满乾坤!
吟雪
今日重来古战场,
往日血汗怎能忘?
往日春风怎能忘?
往日野火怎能忘?
奸贼磨刀刀已折,
白雪皑皑见银装。
明镜常在英雄掌,
罪恶黑手难巧妆。
明镜常照革命者,
两面派们也是狼。
“女皇”小照早撕碎,
一枕黄粱枉断肠。
需知——雪中红梅枝更壮。
需知——雪后更喜红太阳。
需知——雪后百鸟更翱翔。
今日雪中千里行,
春来再看换新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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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祖国来挑选〔年画〕
白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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