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 第2版

第2版()
专栏:

广州苏维埃政权的光辉
刘弄潮
广州起义是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后,我们党领导的又一次重要的武装起义。在当时国际国内的反革命势力联合围攻下,这次起义虽然不幸遭到悲壮的挫折,但是,起义者的英勇斗争,在起义中成立的苏维埃政权,使革命人民从黑暗中,看见了一线光明,看到了胜利前途。
从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五日起,反动的广州军阀就组织特别委员会,调遣军警解除工人纠察队的武装,摧残农团军,封闭工会以及革命团体二百多处,逮捕工农革命群众二千一百多人,秘密枪杀和沉下虎门海底的共产党员,大约有一两百。黄埔军校著名的政治总教官熊雄同志和积劳成疾的肖楚女同志,都在这次清党中牺牲。但是,广东是经过民主革命影响的地方,工农阶级又有过许多经济的政治的斗争经验,觉悟了的工人、农民,仍然在极大的愤怒中。他们加紧团结,不断奋斗。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四日,广州工人就爆发了总同盟罢工。韶关附近的农民,随后亦起来实行武装斗争。到了六月十九日,广州又有二万多工人纪念省港罢工两周年,提出保持罢工工人一切权利的口号,举行浩大的示威游行。六月二十三日,又有三万多工人召开群众大会,纪念沙基惨案两周年,提出释放一切政治犯的口号。这些工人群众的英勇斗争表明,实行武装起义,已经是群众的迫切需要。
一九二七年九月底,已经叛变了革命还想拿“左派”的假面具来欺骗群众的国民党张(发奎)黄(琪翔)军,其中主要是第四军,又从武汉拖回到广州,广州工人群众更加愤怒。到了十月,省港、省澳、港汕以及内河各航线的海员,就发动总罢工。十四日在广州召集了五千多工人的大会,选出了二十五个委员,举起红旗,组织自己的工会,并公开拥护中国共产党。跟着又有印刷工人的罢工,更有反对白色恐怖的示威。十一月一日广州又有几千工人,拿着红旗游行,要求释放“四一五”被捕的工人。农民起义军亦于十一月一日占领海丰,跟着陆丰、碣石、捷城亦被农民起义军先后占领了。十一月七日,海丰正式成立苏维埃政府,选彭湃同志为主席,派人向广州工人群众请求援助。这一天,广州亦有广大人民庆祝十月革命纪念大会。以后广东的北江、琼崖,亦有农民继续起义。十一月二十五日,国民党张黄军就自己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封闭两年前省港罢工留下来的两万多工人的饭堂、宿舍,各处立即发生骚动,徒手对武装军警反抗自卫。这时广大的工人多感到要免除那种残酷的压迫,只有实行英勇的武装起义。共产党广东省委及时出版《红旗》、《广州工人》,恢复《人民周刊》,动员广大的人民群众,并于十一月二十六日公开号召群众起义。十二月初,海员工人、邮务工人、汽车工人,都起来参加这个斗争。广州其余的市民,亦因物价飞涨,纸币跌到差不多四折左右,加以数不清的苛捐杂税,实在生活不下去。敌我错综推进,这种大规模的工农群众斗争,一浪高过一浪,正表明了共产党在大革命受挫前精心培养工农的良好基础。从各方面的酝酿和骚动看,已经具备起义的条件了。
至于当时占据广州的,主要是国民党张黄军的第四军,它虽然早已转向反动,但里面还有很多革命干部。第四军的精锐是有名的教导团和警卫团,特别是被敌人诅咒为“赤子赤孙”的教导团。警卫团团长是梁秉枢同志,下面插入了不少共产党员。革命的教导团,原是由武汉总政治部组织的教导营和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合编而成。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当时很多动摇的部队都把政治工作人员“礼送”回武汉,总政治部才临时成立一个教导营。他们不但工作经验多,政治觉悟亦相当的高。而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不仅文化程度较高,战斗能力亦比较的强,过去就有讨伐鄂南叛逆的锻炼。武汉“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他们随第四军由江西南下,才跟教导营合编成教导团,由各方面威望都很高的叶剑英同志任教导团团长。他任劳任怨,为党负重,几经曲折,率领教导团辗转到了广州。叶剑英同志又兼任第四军参谋长,对这一个团当然更加意培养,差不多整连整营的学员,多拥护共产党的主张。
当时,军阀狗咬狗的内哄,正是起义的良好时机。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五日,福建反动的国民党第十一军,已分水陆两路向广东开进,会合节制东路的钱大钧军、陈济棠军,西路正在反噬的桂系黄绍竑军,南路的徐景塘军,联合围击占据广州的反动的国民党张黄军。当时张黄军调出广州去争权夺利的共五个师,第十二师已开往西江前线,第二十六师亦续往肇庆,新编第二师远在北江,新编第一师又转往南路的江门,第二十五师亦开往东路的石龙。广州的反动势力基本空虚,只有公安局直辖装备较强的保安总队以及驻在省河南岸的所谓福军,就是惯保自己实力的地方武力李福林军。当时,驻在广州的主要部队,正是最精锐的教导团。还有警卫团、炮兵团。警卫团和炮兵团大体都站在工农革命这一方面,或是同情工农革命。并且兼任第四军参谋长的叶剑英同志,当时还借着捍卫广州为名,很敏捷地把教导团前几天已交的枪械立刻发还教导团,这更是革命军赖以起义的重要条件。
在军阀狗咬狗内哄使革命形势向前发展的紧急情形下,共产党广东省委书记张太雷同志,首先就组织革命军事委员会,把有斗争经验的两千多工人,组成七个联队的赤卫军。此外还组织了汽车运输队、交通破坏队,以及肃清反革命大队。十二月七日,又秘密举行了工农兵代表会议,由工人代表选举执行委员十人,农民代表选举执行委员三人,士兵代表选举执行委员三人,并拟定广州苏维埃政府的政纲,准备十二月十三日起义。后因反动的公安局于九日破坏了军火机关,十日特别戒严,昼夜不断检查户口。张黄军的前敌总指挥黄琪翔亦于当天回到省城,急调南路江门的新编第一师回守广州。所以张太雷同志迫于形势,就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一日黎明前二时,和叶剑英同志,北伐名将、南昌起义来粤的叶挺同志,广东省军委聂荣臻同志,黄埔早期政治总教官恽代英同志,亲到沙河教导团,由团长叶剑英同志集合全体学员两千二百多人,请张太雷同志讲:“为成立广州苏维埃政府而斗争”。全场紧张,兴奋,热烈,立刻枪毙了张黄派的特务参谋长和几个反动军官,誓师起义。由叶剑英同志亲率第一营配合赤卫军第一联队,就是车夫工人,向最反动的公安局保安总队进攻。由聂荣臻同志亲率第二营解除警卫团的武装,由叶挺同志亲率第三营解除炮兵团的武装。此外还有赤卫军六个联队,亦都已分派向广州市各警区进攻。杨殷同志就是当时主要的指挥,邓发同志亦是当时进攻第五区的副指挥,徐向前同志正是当时赤卫军第六联队的联队长。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一日早晨四点钟,起义军到了维新路公安局,分五路包围:一路由第一公园,一路由桂香街,攻击西边的正面;一路由惠爱路攻击北面;一路就由维新路攻击南面;还有一路出南朝街,攻击东边的背面。粉碎了以铁甲车为掩护的敌人,就占领了公安局。由于反动的局长当时正住在那里,最初虽然还督着一千多保安队抵抗,但终敌不过教导团的精锐,敌不过赤卫队的勇猛,加以公安局内有监禁的七八百政治犯响应,所以不到一点钟就把反动的保安总队长打死,公安局长狼狈逃跑,保安总队就完全缴械了。当时我们得到精良的步枪一千多支,手提机关枪几十架,马上发给工人赤卫队,实力就更壮大了。立刻把那里作为红军总指挥部,分兵去占领最高阵地的观音山,占领反动的广州卫戍司令部……等等。
至于派去解决炮兵团的部队,因为那里的士兵大多同情革命,没有经过什么战斗,就把所有的大炮二十多门完全交出。受到革命影响较深的警卫团,早就有相当的酝酿,起义军一到,就热烈会同工人起义。其余如东堤的海军练营,西关的宪兵大队部,都很快就解决了。此外还有反动的政治分会、省党部、省政府、市政府,以及财政厅、中央银行、制弹厂、电话局,亦都陆续占领了。并且打开了各个监狱,放出三千多政治犯。跟着男女工人前来领枪作战,和参加运输救护的,先后约有五六万人。广州起义那时已算初步胜利。
十二月十一日早晨,起义军继续占领广九、黄沙、广三三个车站。广三铁路工人更联合农民,向沿路败军追击。市郊农民军亦由罗绮园率领,由大北门小北门攻入广州市。中国共产党上午就公开出版机关报——《红旗》,发出传单,报告苏维埃革命经过。传单说:“工农兵联合的革命势力,经过一次英勇的斗争,夺取了广州的政权。大部分留守广州的士兵,都在红军的指挥下,造成了这次的暴动。十二月十一日晨四时,五千工人赤卫军,占领了公安局,缴了公安局保卫队的械,释放了一切革命的政治犯。随即由一队队的士兵,一营营的赤卫军,用手枪炸弹长枪等,占据了一切反动的机关。”
十一日下午二时,工农兵代表在广州第一公园召开了苏维埃大会,广东海军亦派出代表参加,一致拥护成立苏维埃政府。国际同情革命的人多称为“广州公社”。
当时国内外报纸都纷纷转载香港电:“广州十一号下午在第一公园召开大会,组织苏维埃政府。”大会的任务,主要是及时选出苏维埃政府委员。选举的结果:以工人领袖苏兆征同志为主席(苏兆征同志当时在上海,未到任前由张太雷同志代理),恽代英同志为秘书长,张太雷同志为人民陆海军委员,周文雍同志为劳动委员,彭湃同志为土地委员(彭湃同志当时在海丰,未到任前由赵自选同志代理),何来同志为经济委员,陈郁同志为司法委员,杨殷同志为肃反委员。以叶挺同志为工农红军总指挥,叶剑英同志为副总指挥,徐光英同志为参谋长,周文雍同志兼赤卫队总指挥,罗绮园为农民军总指挥。正式成立广州苏维埃政府,设在维新路红军总指挥部内。公布苏维埃政府政策,主要有:一切工人增加工资,监督生产,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一切土地收归国有,分给农民、士兵,以及失业人民,自由耕种;改良士兵生活;没收官僚地主的房屋财产,救济贫民;取消劳动者的一切捐税、债务和息金。联合苏联,打倒帝国主义……等等。就是这样,震动全世界的广州苏维埃政府,便在广大精锐勇猛的工农兵武装斗争中,出现在中国南部第一个大都市。
据当时工农红军副总指挥叶剑英同志说:“起义开始后不久,起义总指挥部讨论了当前局势,当时曾提议‘应该迅速停止枪声,建立市内的革命秩序,对一切尚未攻下的残余据点,应包围监视,在政治上瓦解他们,争取他们。应该以教导团为基础,迅速扩建军队,把工人赤卫队和教导团合编成立三个师,将战线推到郊外,发动农民,组织农民队伍,以便迎击前来增援的敌人’。大家认为这些措施是正确的,可惜时间已不容许我们这样做。”帝国主义者英、美、日、法驻广州领事,由于历年瓜分势力范围,虽经常有狗咬狗抢骨头的争夺,但遇广大的工农兵已胜利组织苏维埃,十一日就在沙面召开紧急会议,胆颤心惊,唆使各派军阀一致逞凶。由“沙面领事团函河南福军,谓:广州百万生灵全陷赤色恐怖,请速设法拯救!如需相助渡河,当尽力”。并且眼见反动军阀当时不能扑灭革命,就明目张胆直接对广州人民作战。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海军陆战队,于十一日的晚间,从南堤登岸,猛击正在进攻第四军军部的起义军,甚至日帝的东方社也不讳言:“日本海军陆战队,冒极烈之炮火前进。”日帝的电通社也直认自己逞凶:“日本开军舰(宇治)停靠码头,使陆战队登岸,军舰以机关枪掩护陆战队。”美帝国主义者的军舰sacramento号,英帝国主义者的军舰moreon号,也派陆战队登岸,向长堤一带开炮轰击。路透社香港电也自供:“英副领事乘英炮舰往东山,对北岸共产党猛轰。”总之,由于帝国主义者明目张胆地共同镇压中国人民的革命,就使起义军经过两天十几次的冲锋,都没有把驻在长堤的第四军军部攻下。
到了十二月十二日,反动的张黄军第十二师,第二十六师,新编第一师以及第二十五师,都还张皇失措,来不及赶回夺犯广州。据香港电:“河南福军十二日,只少数渡河,被共军击退。”东方社十三日香港电:
“昨晚福军向广州攻击,全部遭击退。……广州市面珠江沿岸,已完全配列机关枪大炮等,武器充实,势力甚厚。”又电:“共产系农民军约三千人,昨夜由北江抵广州,共产系更占优势。”只有所谓福军的第四十六团,于十二日午间,由北江步行返省,反动的新编第二师第四团也由北路开到,猛扑观音山。下午两点钟,张太雷同志正由西瓜园总工会开大会回来,走到惠爱路上,不幸遇着从观音山扑向维新路苏维埃政府的敌军突袭,副总指挥叶剑英同志闻讯,急令陈赓同志飞率教导团一部,指挥第一公园东边赤卫总队部的赤卫队反击。经过几次同敌肉搏,叶剑英同志昂然出现在赤松坡前,士气更加奋发,马上夺回了制高点观音山,但是负责人张太雷同志,竟在这场英勇壮烈的斗争中,为中国革命而光荣牺牲了!顿使我们失去了统一的领导,更加速了广州起义的挫折。十二日晚间,由北路占据黄沙车站的敌军,向维新路苏维埃政府进逼,还是被英勇的赤卫队打退了。长堤一带因敌舰炮轰起火,焚烧人民的房屋极惨。沙面的帝国主义者也增加陆战队作战。英国增加到两千多人,日本、法国的海军,都增加到三、四百人。我们起义的工人士兵虽然死亡甚多,但是各处都还继续奋勇战斗。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拂晓,反动的张黄军对广州包围。东路敌军由石龙调来的第二十五师,沿石牌车站向东门进攻。北路敌军由北江调来的新编第二师,沿着观音山向大北门小北门进攻。南路敌军由江门调来的新编第一师,西路敌军由肇庆调来的第二十六师,伙同着倾巢出动的所谓福军分三路渡河:一路由白鹅潭帝国主义者的军舰掩护,渡入黄沙和北路敌军会合向西关出击;一路坐着英国的商船,从东堤登岸和东路敌军会合向东山出击;一路乘着中国的军舰
“江大”、“宝璧”两艘,在英、美、日、法各个帝国主义的海军掩护下,由海幢寺福军军部渡到长堤,围攻我们西濠口的赤卫队。英国副领事借口救护侨民,亲自带着队伍侵入广州市。广州市外原反张黄的各派各系军阀,包括东路反动的钱军、陈军,南路反动的徐军,西路反动的桂系黄军,都暂时一致,残酷地向我们逞凶了。奋战在西瓜园总工会的赤卫队只剩下几百人,还在坚守继续鏖战。最后,剩下一百多人,才奋勇冲出重围,从西北郊转入农村,继续战斗。以后又同邓小平、张云逸等同志会合起义。
十三日上午,西江敌军第十二师赶回广州,福军驻韶关的部队也从北路扑来。我们守卫观音山的赤卫队当时因为牺牲太大,敌军夺占了全城的最高点,于是展开了激烈的巷战,一千多被困在东山的红军,奋勇突围转到海陆丰去继续作战。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下午,四、五万敌军逐渐向维新路逼来,广州苏维埃政府,也就是红军总指挥部,已被敌军重重包围,沿着红花岗突围出去的同志,多遭到了残酷的屠杀!烈士肖楚女同志的未婚妻游曦同志,当时是教导团的女班长,带领一个班保卫着总指挥部一条临时街垒,奋勇打退了敌军多次的冲锋,一直到弹尽后继以白刃战,挺身在前,不幸壮烈牺牲!其余的同志,从东北郊游击绕到韶关附近,于一九二八年一月上旬,寻着朱德、陈毅等同志率领的南昌起义军,去迎见毛泽东同志领导的井冈山起义军,于一九二八年五月四日会合,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四军。毛泽东同志任党代表,朱德同志任军长。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武装斗争,从此就星火燎原了。至于广州起义中的肃反委员杨殷同志,最后才和剩下的同志们,从红军总指挥部奋勇冲出,奉令转到海陆丰去继续战斗。就是这样,轰动全世界的广州起义,在国际国内的反革命势力联合围攻下,遭到挫折了!
广州起义虽说遭到了悲壮的挫折,但为了粉碎反革命的猖狂屠杀,鼓舞中国人民继续革命,给了顽敌以应有的回击。正如当年工农红军副总指挥叶剑英同志所作的正确总结:“广州起义决不是消极的‘退兵之一战’,而是在这个转折关头,党为了挽救革命,为了粉碎反革命猖狂进攻,奋起领导革命人民向反革命势力进行的一次积极的英勇的反击。正如毛主席在《论联合政府》一书中所说的:英雄的中国共产党和中国革命人民‘并没有被吓倒,被征服,被杀绝。他们从地下爬起来,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们又继续战斗了。’”


第2版()
专栏:

一封终于发出的信
——给我的爸爸陶铸
陶斯亮
(续昨天第二版)

在大西北高原,我有了儿子,您知道后可高兴了。爸爸,见到小亮的人都惊叹地说:简直太象外公了。听到这话,我是多么高兴呵!人们常说,当胎儿的心脏在母亲的身体里和着母亲的心脏一起跳动的时候,母亲热爱和思念着谁,孩子长得就会象谁。爸,小亮是带着我对您多么深沉的眷恋之情成长、出生的呵,在他身上融进了我对您的全部的热爱和思念,他怎么能不象您呢?
可是,这个与您酷似,您最疼爱的外孙却从来没让您见过。爱人来信讲:“我们多次请求把孩子抱进去让他外公看上一眼,都被拒绝了,我只有抱着不满周岁的小亮,伫立在萧瑟的秋风中,默默地等待在外公住处的门口,盼着外婆出来,看一眼小亮,然后回去把他呀呀学语的可爱乖相讲给外公听,引外公高兴……”每当接到这样的家信,我真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北京。我想您,想得心都要碎了。我曾多次申请回家探亲,都被粗暴拒绝。突然,一九六九年十月下旬的一天,单位领导同志通知我马上回北京,这种意外的“开恩”,使我不知是喜是悲。在这之前,我,这个“叛徒”、“中国最大保皇派”的女儿是严禁离开西北的,可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呢?爸,在家时您常叫我傻亮亮,可是苦难使人变得头脑复杂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来得蹊跷。提心吊胆到北京,爱人来车站接我。他脸色阴沉忧郁,强做笑脸对我说:“亮亮,你只能见到妈妈了……”听到这话,我就象遭到了雷击,赶忙问他:“爸爸呢?”他避开我的眼睛,低声告诉我,根据林彪一号通令,爸被疏散去外地了。接着他说:“亮亮,别慌,听说安排得还好……。”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各种可怕的念头在脑际萦回,可我多愿他的话是真的呵……
妈妈在一个临时住的招待所里等我们。她愈发瘦得可怜了,可是,妈妈的自持使我心静下来。爸,您可知道,您不在,妈妈就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妈妈让我单独跟她呆一会,当屋里只剩我俩的时候,妈的脸变得煞白,劈头就说:“亮亮,你爸爸活不长了,他得了癌症……”,她抽泣,再也说不下去。爸,我长那么大,从没见妈掉过泪,可现在,妈却泪飞如雨。那时,只有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心如刀绞,我多想抱住她说:“妈妈,您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您就把胸中积郁已久的愤怒和悲痛全都哭出来吧……现在只有女儿一个人,您哭吧……妈妈,我的坚强的好妈妈……”可是,妈妈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给我讲起您的病和不久前被迫生离死别的情景。
爸爸,原来您在一九六八年十月就感到身体不适了,由于被监禁,就医有种种限制,一直拖到第二年四月胆囊受压,全身变黄,病显危态后,才被允许去医院治疗。妈妈告诉我,是敬爱的周总理亲自批示给您做剖腹探查,指名让全国最好的肿瘤和外科专家共同负责您的手术,并且让通知家属征求意见。当妈妈把总理的批示内容告诉您时,对总理的感激之情,使您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竟热泪满眶,您欣然同意开刀。听到这里,我哭了。爸爸,总理想救您,可是晚了,就医太晚了呵!探查结果证明您得的是胰腺癌,虽然做了根治手术,可是到九月,病情再度恶化,此后您就再没有出过门。
爸,女儿是医生,我知道胰脏靠近腹腔的一个大神经节,癌块侵犯神经会引起极大的疼痛。妈妈在您的病情记录中写道:“经常痛得在床上东倒西歪,前趴后仰,每次痛过后都是一身大汗,要用几条毛巾才能擦干,象这样,一天要发作三、四次……虚弱得连大便的气力都没有,每隔几天,就得用手给他抠大便……昏昏迷迷地睡着就讲谵语,有时听到在叫亮亮。”可妈妈却从没听过您哼一声。有时她看您太痛苦了,就劝您:“实在忍不住就哼几声吧,哼几声吧!”您说:“哼有什么用,你已经够苦了,听到我哼,会更难受的,为什么还要给你增加痛苦?我咬咬牙就过去了。”有一次,您夜里痛得实在熬不住了,就请求身边的监管人员给您几片止痛片,遭到的竟是厉声呵斥,极度衰竭的您,只好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一跌一撞地去取药……即使到了这样的地步,您明知已患了不治之症,仍然倔强地对妈妈说:“我不能死,特别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死!”爸爸,可以说,一直到心脏的最后一跳,您都还抱着强烈的生的愿望。您死的时候才六十一岁……六十一岁!……
十月中旬,您差不多已是濒于死亡的人了,可就在这时,上面却来了命令,让您到外地去。专案人员对妈妈说:“根据一号通令的精神,陶铸要马上离开北京去安徽合肥。我们给你考虑过了,最好去广东插队,如果你要同陶铸一起去,到合肥后要断绝和女儿的一切来往,因为陶铸的住处不能让人知道,如果你不去合肥,那么就要和陶铸断绝联系。”直截了当地说,他们就是让妈妈在您和我之间作一个选择。妈妈同您商量,您经过反复考虑后对妈妈说:“我活不久了,你跟我去也帮不上忙,何苦再牺牲你?还是争取和亮亮在一起吧,现在不行,将来总还可能。有你和亮亮在一起,我也放心了,我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妈妈还能说什么呢?爸,我的爸呵!
生离死别的三天,您和妈妈是在怎样一种难熬的悲哀依恋中度过的,我无法想象,可听妈妈讲,你们彼此谁也没有说过一次伤心的话。妈妈强捺着悲痛,为您准备了该带的东西,什么都为您想到了,什么都为您拚命做到了。您能给妈妈的仅是一首诗:
赠 曾 志
重上战场我亦难,感君情厚逼云端。
无情白发催寒暑,蒙垢余身抑苦酸。
病马也知嘶枥晚,枯葵更觉怯霜寒。
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今天,我读着它,依然象九年来每次读到它一样感到震动。爸,这那是一首诗,这是一个痛苦而坚强的心灵的跳动。它熔铸了您做为一个革命同志加丈夫的全部情感和信念呵!
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再有一个多小时您就要被押送合肥。您知道此去离泉台只有一步,您再也见不到妈妈和我,妈妈也知道这是你们的诀别,可你们这对为共产主义共同战斗了四十多年,共度忧患,感情笃深的老夫妻竟然没有掉一滴泪。您由于不完全性肠梗阻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妈妈强颜欢笑地为您切了一片薄薄的面包。为了安慰她,您忍着巨痛一口口把面包强咽下去。每咽一口,您都要流一头汗呵……
专案人员问您还有什么话要讲,您沉思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是油尽灯残的人,他们尽可随意给我做结论。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意见。我相信历史会对一切做出说明。”爸爸,您就是这样威武不屈,一直到死,也没向江青和陈伯达他们低头。就要分手了,您无限深情地对妈妈说:“我怕是难见到亮亮了,等你看到她,要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让她跟我受委屈了。但爸爸在政治历史上是清白的,是对得起她的。希望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跟着党,跟着毛主席干革命。我相信亮亮也会这样做的。”说完,您和妈妈握了握手,妈妈要送您也不让,就这样由人架着上路了。您和妈妈分别得那样从容,那样镇定,你们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想到的仍然是革命,是对党的忠诚,是共产党员的气节和对下一代的教育。爸,您们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人民,而唯一属于您们的女儿,却在临死前都没能见她一面,您死能瞑目吗?
爸爸,妈妈把您的遗言告诉了我,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九年了,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您的话。“四人帮”被粉碎前,一个“黑帮”的女儿,生活的道路是多么艰难,她要不断地受到各种歧视和冷遇。有时,在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后,我真想破罐破摔,自暴自弃,可是一想到您,我就又觉得不应该那样做。我随时想到我不单纯是一个陶斯亮,我是陶铸的女儿,有些人认为这是一个耻辱的称号,那是因为江青她们在您的名字上泼撒了污垢,可我则知道陶铸是一个坚强的老共产党员。我不能让自己的言行玷污了您的名字,给那些人留下攻击您的口实和笑柄。

您走后,妈妈很快就被强迫去广东了。爸爸,广东是您和妈妈战斗了多年的地方,您们在这块土地上流血流汗。您知道吗,至今广东人民没有忘记您。这种人民的怀念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是最可珍贵的,女儿把这点告诉您,您在九泉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我们去广东农村帮妈妈安排了新家。那是一间破旧的小屋,阴暗潮湿,四面漏风,有很多虫子。这间房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这不仅仅是因为体弱多病的妈妈在这间房子里孤苦伶仃地生活了三年,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和妈妈在这间小屋子里度过了您逝世后最初的一段时日……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一天,被林彪一伙控制的广州军区突然有人来找妈妈,通知我们:您到合肥后四十三天就死去了,时间是十一月三十日上午十一时。闻讯后,妈妈虽然脸色铁青,但在来人面前仍然是那样沉稳持重,一直到人走才簌然泪下……。我们坚决要求去合肥料理您的后事,但是遭到了拒绝,一直到今天,我们都不知道您的遗骨沦落在何处……
一个为党,为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了四十多年的老共产党员,就这样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夺去了生命。那时,象您这样的老革命,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的不知有多少呵!这些用血和泪写成的事实,就是林彪、“四人帮”所谓的“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政治内容。爸,今天可以告慰您的是:这些淋漓的鲜血已经提醒人们,永远记住这些奇耻大恨,认真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了。
爸爸,您的女儿是个医生,曾给许多病人看过病,曾在许多病人弥留之际进行抢救,也曾守护过许多病人与生命告别。可是,在您病中,我却没能给您喂过一次药,打过一次针,甚至在您临终之际,我都不能让您看上一眼……爸爸,女儿对不起您……女儿实在对不起您……我知道,您一定会原谅女儿的,可是,我又怎么能宽恕自己呢?怎么能不含着刻骨的仇恨诅咒万恶的林彪和“四人帮”呢?
爸,我听人说,在夜深人静时,九泉之下的人会听到亲人的絮语和思念,这时,他们就会化作梦来与家人相会。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却常常希望它是真的,那样,我就可以和您在梦中见面了。爸爸,您现在在哪儿?您可曾听到女儿的呼唤?您是否知道女儿在您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一个人在大西北高原的月夜给您荒祭的事呢?
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离您去世一周年还差两天。当时,我仍身不由己,来自四面八方的监视使我不能对您的死表示任何哀悼。于是,我只好提前两天避开那些人的注意来暗中悼念您。那天晚上,我找了个借口,一个人先回了宿舍,偷偷地在罩衣里面戴上早就准备好的黑纱。我来到单位外的一个事先选好的荒僻场地,对着您逝世的东南方向恭敬地默哀了三分钟,然后借着月光念了写给您的悼词。我对着苍天大地发誓:等到红旗盖上您的身体那一天,我一定要书寄黄泉告诉爸爸:林、陈、江之流垮台了,人民又得到解放了!好让您展开紧锁的眉头,再听您开怀的大笑……
冬去春来,第一年过去了,埋在我心底的愿望的种子没能冲破冰封的土层……
第二年又过去了,催苏唤生的春天还迟迟没有到来……
等啊,等啊,我们一直等了七年,才盼来了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揪出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现在,党中央终于为您平反昭雪了。爸爸,我真恨不得砸开死亡的铁门,找遍整个九泉,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您,您听到了一定会高兴得拉着我的手重返人间。
亲爱的爸爸,十一年了,我不知在默默中给您写了多少封信,我既不能让人知道,又没有可投之处,可我却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写在纸上的我不得不一封封毁掉,可写在心上的却铭刻得越来越深。现在,我终于给您发出了十一年来在纸上和心上反反复复写的这封信。它仅仅是我做为一个女儿在短短的时间里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它怎么能装得下我积郁多年的感情,又怎么能表现您四十多年来的战斗生涯呢?它仅仅是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女儿向您致哀和报春的一朵小小的白花。关于您一生的功过,党、人民和与您共同战斗过的同志是会给予正确评价的。
您虽然去世了,但您作为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革命形象,却永远不会在人民的心上泯灭……
安息吧,爸爸!
〔《诗刊》供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