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24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万紫千红才是春
李德复

俱乐部的大门口,贴着一幅鲜红的对联:左边是“兵对兵 将对将 齐攻难关”,右边是“比生产比思想 众夺红旗”;中间的横幅,是几个斗大的墨字:“消灭次布比武大会”。俱乐部里面,拥满了人,有的坐在看书报的靠椅上,有的坐在下棋的小方桌上,有的坐在迎风的窗台上,有的没地方坐,就靠墙根立着……几百双眼睛,紧张地望着前面的小舞台,棉织厂的英雄好汉,正在上面挑战、应战、比试硬功夫哩!
一个个激昂的讲话,一阵阵猛烈的锣鼓点,一次次暴风雨似的掌声,把大会推向高潮。但是,大家还象有什么不满足,不时瞟瞟台前左方,那里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工,短发,圆脸,蓝布衫,白布裙,干干净净,朴朴素素,除了那微翘的嘴唇显得有些倔强外,和其他女工没有什么两样。她的名字叫新霞英,是全厂著名的劳动模范,是今年铁木布机电动以后,三个月不出次布的优质高产能手。
在这个比武大会上,大家老早都在等着新霞英的发言,听听她是怎么操作电动铁木布机的?怎么做到三个月不出次布的?特别是想看看这位高手和谁挑战,提出什么条件?有什么措施?等呀等呀,好多能手都上台发言了,挑战了,可她还静静地坐在那儿。她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考虑自己的发言?是不是想和三车间女工王杏春挑战?王杏春也是全厂著名的不出次布的优质能手呀!
王杏春此时坐在台后,胖胖的,瓜子脸,看样儿,是个温顺的姑娘。目前全厂的产品质量,新霞英数第一,她数第二。因此,很多人猜测:新霞英要挑战的话,八九不离十会找她,她若不是新霞英的对手,谁能是新霞英的对手?就是王杏春自己,也有这个想法哩。
眼看大会快结束了,新霞英才一步步地走上讲台,她先介绍了自己的操作方法,听来听去,就那么一条:铁木布机虽然电动了,但它终究要人掌握,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信心,下功夫,严格地要求自己,努力地学习新技术,就会慢慢减少次布,或不出次布……最后,她激动地说:“我向朱宝金同志挑战!”
“向朱——宝——金……挑战?”王杏春一惊,全场一惊,有的人准备鼓掌,又把手放了下来。
“哎哟,”有人低声说:“那不是飞机和牛车赛跑,比不成呵!”
朱宝金坐在一个背角落里,这话悄悄地溜进她的耳朵,她难受极了。她是三车间的老女工,比新霞英、王杏春多织了几年土布机。织土布机全靠脚蹬,蹬一天,等于走一百里路,夏天,织布工人的汗水,把布机旁边的泥地滴成了小洞;冬天,工人穿着单衣,还汗流浃背,湿透衣服。作为进厂较久的朱宝金,她和全厂工人一样,多么希望从这笨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呵,多么希望铁木布机电动化呵。现在,经国家投资,全厂职工努力,厂里全部布机电动了。当机轮飞转,不用脚蹬手甩,滚轴上就织出一匹匹布来……那一天,朱宝金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实现了。可是,第二天,朱宝金坐上电动铁木布机,一开机子呼呼响,好似腾云驾雾,心就慌起来,起先怎么也掌握不住,后来基本掌握住了,技术却一直跟不上,出次布很多。为这,她急得消瘦了,并对自己能不能掌握新机器,产生了疑惑。她常想:是不是新机器技术复杂,自己手脚笨跟不上呢?不久,领导派高产能手王杏春和她共机台,专门帮助她。但王杏春见她是老工人,总是客客气气,要求不严,收效不大。每当王杏春上班,织出的布,都是一等品,间或有次布,也很少;而朱宝金一接班,次布就源源流出。因此,尽管从个人来说,王杏春是全厂数得出来的优质高产能手,她和朱宝金共的机台,却是全厂最落后的。这样,王杏春对帮助朱宝金也没信心了。
今天,王杏春原以为新霞英会向她挑战的,谁知,竟向朱宝金挑战了。她不能理解,新霞英为什么要这样作?就在这个时候,扩音器又传出新霞英激动的声音:“请求领导,把我调到三车间,和朱宝金共机台。”
全场“哗”地一下“轰”起来了。明明是最落后的机台,新霞英竟要接过去,这不是给自己找难题作、找包袱背么?只见主持会议的厂长在台上和三车间主任兼党小组长何秀英在轻声地商量什么,接着走近扩音器,大声说:“厂部和三车间同意新霞英同志的要求!”
群众静了下来,马上又激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欢迎朱宝金同志上台应战!”大伙还特别闪出一条路,让朱宝金同志上台。一分钟,两分钟……嗨,朱宝金竟不露面了!
“哎哟,她走了……”谁悄悄地说了一声。
新霞英看了厂长一眼,匆匆地奔了出去。
王杏春望着霞英的背影,自言自语:“这……是为啥、为啥呢……”

朱宝金跑到工厂后面的小河边,心胸象河里的流水,动荡不安。当她坐在会场里的时候,只想到怎样才能赶上人家,根本没想到谁会向她挑战,更没想到全厂的生产能手新霞英会向她挑战。这个挑战,对她的震动太大了。明明不是对方的敌手,为什么还要正正经经、郑重其事和自己赛呢?是不是故意将自己的军?故意出难题给自己作?河水哗哗地向前奔流,浪白鱼跃起身子,跳出水面,迎波前进!朱宝金呀朱宝金,你在新形势面前,是迎头赶上?还是随波而下?……
“我得赶上去!”朱宝金望着滚滚的河水,轻声说:“可……怎么赶呢?特别是和霞英比试,那行么?行么?”
天黑了,月亮爬上了东山头,朱宝金才从河边回到厂里。一进女工宿舍,和她共上下铺的王杏春就递给她一张红纸,一看,是三车间全体职工在鼓励她向新霞英应战!连车间主任兼党小组长何秀英都签了名。看完后,杏春说:“你跑到哪里去了?霞英找你几次哩。”
“有啥事?”宝金说。
“她要和你订劳动竞赛书。等一下,还要来找你。”
“呵!”听说对手还要来,到底答不答应?朱宝金一时拿不定主意,又走出了寝室。
寝室的灯熄了,女工们都上床了,四周静悄悄的,朱宝金慢慢沿着向车间的道路走去,忽然,她发现自己车间一角,电灯还亮着。是谁?在干啥呀?走拢去,隔着窗户一望:哎,那不是新霞英吗!哟,她在擦五、六号铁木布机,这是自己的机台呀,一股热流不觉涌上心头,车间的门被推开了。
朱宝金走进去,自己还没张口,对方就先喊她:“宝姐,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好找。”
宝金不知说什么好,只说:“看,劳你给我擦机子。”
“是你的机子,也是我的机子嘛!”霞英笑着说,“从明天起,你上第一班,我上第二班。”
“我可没同意你和我共机台,搞竞赛!”
“瞧你,宝姐,还没赛呢,就挂免战牌啦,为啥?”
“为啥?这不明明赛不过你嘛!要赛,你找杏春去,你们才是半斤对八两,硬碰硬!”
“和杏春……以后再说,这回,我可是真心和你赛,还要向你学习哩!”
“向我学习?”宝金心想自己没什么值得人家学的,不觉又说道,“你别挖苦我了。向我学什么?学我出次布?”
“学你接线头。”
“接线头?”
“嗯”,霞英说,“宝姐,你在咱厂也算是老女工了,这一手你过去练得好,在全厂还算强手哩!你一分钟能接三十多个头,我再快也只能接三十个。我虽然别的技术好一点,几个月不出次布,可这一手比你差;你虽出的次布多一点,可这一手比我强,我不找你学,找谁学?”
“这是老手艺了……”
“可缺了这一手,就会影响进步,就不能经常保证电动铁木布机不出次布!”
又一阵暖流流入宝金全身,宝金的心田慢慢动了。只听霞英又说:“宝姐,你记得我五八年刚进厂的时候么?”
“记得,那时候你才十八岁,黄毛丫头哩。”宝金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记得那时候我们共一个土机子么?你上第一班,我上第二班。”
“记得。”宝金抢着说,“开始,你不熟悉机子,产量低,质量差,还掉过豌豆哩(指眼泪)!”
“可我还记得你劝我,”霞英说:“你讲,急有啥用?哭有啥用?一天学不会,两天;两天学不会,三天;只要有决心,有信心,未必还奈不何个死土布机?我就是记住你这几句话,没多久,就把土机子驾住了。宝姐,这一次,全厂改成电动铁木布机,现在是‘老厂换新装,老兵拿新枪,技术没跟上,心里发了慌’呵,只要你想想你过去对我说的话,思想跟上去,革命干劲拿出来,一点一滴地学技术,一点一滴地严格要求自己,铁是人打的,机子是人指挥的,还怕赶不上么?”
几句话,说得宝金浑身发热,难道自己就真赶不上了?连试都不敢和霞英试试?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我还到验布组,看了你织的布呢。”霞英接着说,“比方你昨天织的布吧,有些地方就织得很好,光灵灵的;有些地方就织得差,疵点很多。你应该仔细把这些布看一看,研究研究,为什么有些织得好,有些织得不好?”
“哎,我织的布,你还那么细心瞧呀!”
“我要找你做对手,当然要细心了解嘛!”
看哪,对方确是真心真意和自己赛哩,这时,宝金又想起车间领导和同志们的鼓励信,宝金整个心呵,热烘烘的,便一揩湿润的眼角,激情地说:“那好,霞英,我应战啦!”
“真应啦?”
“真应。”
“共机台?”
“共。可你要帮助我。”
“咱们是同机织布,同船过渡,过去你帮我,现在我帮你,我们要永远帮下去!”
“那就一言为定!”
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个擦得发亮的铁木机旁,她们订立了劳动竞赛书,主要内容是:一、赛到底;二、创造个不出次布的机台。

第二天,宝金起得早,上班早。上班时,接线换纬,一心一意,看机织布,很是认真。在那源源滚出的白布里,她象看到车间姐妹和霞英的眼睛,都在跟她说话,鼓励她哩。这一班,她觉着一切都那么顺手、如意,机器不跟她捣蛋,疵点也似乎少了。
宝金这么用心、高兴,对换到旁边机台去的王杏春来说是个震动:大伙和新霞英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使朱宝金充满信心、挺起腰杆来了!自己和朱宝金也共过机台,为什么没门呢?
第一班一下,朱宝金欢欢喜喜地走出车间,洗了脸,吃了饭,便回到寝室。这时,窗外传来了熟悉的歌声:“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平素,她一听这支歌,就羞愧地低下头,今天,这支歌象专门为她唱的,她也慢慢地跟着哼起来了。
劳动一班,确实够累的,按说,倒到床上,就能睡着,可朱宝金兴奋得很,闭了眼,又睁开来。翻过来,又复过去,怎么也睡不着觉。同屋的姐妹都围到她的床前,问她怎么和新霞英竞赛的。一个刚进厂的姑娘,尖着嗓子嚷:“这个模范厉害吧?”
“厉害啥?好得很哩!”宝金说。
“怎么好法?”
“你跟她在一块就知道了。”
“你真要跟她赛一场!”
“可不,要好好试试哩。”
“今日,头炮打响了吧?”
“谁知道呢。明天产量质量的表报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好几个月来,宝金的名字,总出现在三等品的报表栏里。这一回怕要争口气了吧?今天,她已把自己的全副精力、全部技术都使出来了呵!
正在高兴,姐妹们也正鼓励她与新霞英赛到底的时候,王杏春从车间回来,满怀心思地对宝金说:“霞英在喊你哩,快到车间去看看吧。”
“啥事?”
王杏春本想说出来,见旁边很多人,就小声地在对方耳朵边叽咕了几句,宝金脸色一变,奔了出去。
大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围着问杏春。
杏春说:“等会,你们就明白了。”
宝金跑到车间一看,原来霞英把自己上班的准备工作做好以外,还把宝金织布的滚轴放下来,对宝金织的布,进行检查。她拿了枝铅笔,看到每一个疵点,不论是“珠网”、“边巴”或是“星星跳花”,都用铅笔给它圈起来。一匹白布,这也是圈,那也是圈,象长了黑麻子,难看极了。宝金自来厂织布,前后与好几个人共过机台,还没有见对方这样严格地对待自己的。
霞英抬头望望宝金,笑着说:“呵,来了,我正要杏春找你来看!你比昨天有进步哩。”
“有进步?”
“昨天,我到验布组查你织的布,六十米就织了四十个疵点,今天,六十多米只织了三十个疵点,少了十个,这不是进步?”
“好说!”宝金蹲下身子,看霞英划的铅笔圈,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这个自认为最近织得较好的布,又是个次品!特别有些还不够疵点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断线或断经,霞英也用铅笔给它划了出来。看到这些圈圈,就象在自己背上画了个乌龟,心中的火哟,直往上冒,昨夜对霞英的好感,不知怎的,一下飞了,禁不住冲口而出:“霞英,你不是验布员,凭什么验我的布!”
“宝金姐,凭我们共个机台,凭你是我的对手!”
“对手,也没有这个权。”
“有!我们昨天不是说了吗?要互相帮助。”
“这……是互相帮助?”
“对!”霞英停了停,“宝金姐,我检查你的,也要求你检查我的。我们用铅笔把这些疵点划出来,一方面让验布员验布时不漏掉一个疵点,对工厂负责,对国家负责。再说,也只有把这些疵点找出来,我们才能提高警惕,想想织布时哪些技术没学到家,什么地方没在意,以后才会改正……”她指着布上的一个疵点说,“你看,这就是开机子时开得太猛造成的。”又指着一块油污说,“你看,这就是你手没洗净造成的。”还指着一个尚不够打疵点的地方说,“喏,技术差一点,疵点就从这些小地方开始……宝姐,你要严格地要求自己,下硬功夫学,从这些小地方想起、做起!”
“从这些小地方做起……”宝金望着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姑娘,愤怒地说,“你太过分……太……”
“太严了吧!严了有什么不好?严了才能出状元!”
“出状元?”宝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气冲冲地嚷道,“你是朝我脸上抹黑,我不跟你赛了!”讲完,扭头就走。
“回来!”好严厉的声音。
宝金一下怔住,回过头,只见霞英脸儿胀得紫红,一句比一句厉害的话,也从那倔强的嘴里冲了出来:“你要什么帮助?要我求你吗?要我只说你的好处,不说你的缺点?要我马马虎虎只看你的好布,不找你的疵点……那叫互相包庇,不叫劳动竞赛!那会害了你,害了我,害了厂!……”
“害了你,害了我,害了厂!”在严肃的批评面前,宝金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这时第二班上班钟当当响起……
“好好想想吧,宝姐,你的技术为什么赶不上?是你的思想赶不上!我今天给你划疵点,是想帮你找到技术的弱处,今后不出疵点。可你不严格地要求自己,不叫人家点你的痛处,这怎么行呢?我们走的是一条路,你不跟我赛,我还非跟你赛不可。我们说话算话:要赛到底,赛到你不出次布,赛到我们共的机台出产的都是一等品!”
霞英转身奔到铁木机旁,接着就是一阵震耳的、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这声音面前,宝金愣住了:是跟她赛还是不跟她赛?是跟她走,还是不跟她走?生活,就是斗争呵!每前进一步,都不那么容易,都要有百折不回的决心呵!

这一夜,宝金睡到床上,翻来复去,脑子里唱着一台戏。一会,她觉得霞英这样要求自己没有什么错,自己技术赶不上,就是思想没赶上,自己要求不严,别人严格要求还不乐意,这咋能行?一会,又觉得霞英故意给自己脸上抹黑,自己织的布,都是大麻眼,而霞英接着织的,半个疵点都没有,拿到验布小组给大家看,不成为笑柄?一会,觉得霞英用铅笔划的圈圈虽很难看,验布员却看得清清楚楚,为工厂负了责,为国家负了责,同时检查每个疵点产生的原因,找出自己技术薄弱的环节,确能帮助自己提高,少出次布;可一会,又留恋起王杏春来:过去自己出了次布,杏春最多客气地说两句,不批评人,日子倒好过些。这个新霞英不仅批评人,还管得厉害,现在才比赛一天,以后赛下去,日子还长……这……
她就这样口问心、心问口,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一睡就睡了好几个钟头,到第一班快下班时才醒来。一看钟,她大吃一惊:哎呀!该死,连班都忘记接了。她翻身坐起,急着穿衣服,忽见桌上压着张纸条,上写:“宝金同志,我们知道你昨夜失眠了,安心睡吧,有人顶你的班。”下面署名是三车间织布小组。再看,桌上还摆着早点,碗下也压了个条子:“你起来后,吃了饭,别走,我们好好谈谈——霞英。”她看着这两张纸条,一阵激动,心里真不是个味儿。她跳下床来,就往外面走,当经过每日产、质量公布栏时,发觉那里围了一群准备接班的工人,她们正在观看昨天个人产、质量的成绩哩。朱宝金正要走过,听到人群中一人吃惊喊道:“哎哟,新霞英的名字呢?”
朱宝金想:每天不都在一等品栏里,而且天天都是第一名哩!想着,也不由瞄了一下:那一等品报表里,第一名的确不是新霞英,换成王杏春了。再看第二名、第三名……都没有新霞英……这个每天都在一等品栏里的生产能手,怎么不见了呢?
朱宝金又看下去,二等品栏里,没有新霞英,三等品栏里,还没有她。哟,连朱宝金自己的名字,过去老在三等品栏内,这回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只见一个工人,指着产、质量表后面的附注,念道:三车间五、六号铁木布机,一百二十五米,三十个疵点,二等品。
“这是谁搞的呀?”看表的人议论纷纷。
“三车间五、六号布机,不正是我和新霞英共的机台么?”朱宝金心想:那三十个疵点,不也正是新霞英用铅笔给我划出来的么?但自己那一班,最多只织六十来米,怎么变成了一百二十五米了呢?这个验布员怎么搞的哟……朱宝金转身朝验布小组跑。一到那里,只见三车间主任兼党小组长何秀英和验布员小李正在看一滚布。小李一看到宝金,说:“来得正好,我问你,昨天五、六号机子的布,到底是谁织的?”
“第一班是我织的,第二班是新霞英织的。”
“布从哪里断、哪里分界?”
“还不是老规矩,看接班人划的印子嘛。”
“你自己来看,哪有印子?”
原来,按厂里的制度,两个工人共一台机子,第一班织了后,接班的就要在第一班织的布滚上,用铅笔划一道长长的印子,作为界限,然后再继续织下去。这样,验布员根据这条印子,知道印子以上是第一班织的,印子以下是第二班织的,并以此公布每人每天的产、质量。
现在,朱宝金把自己机台织的布翻开来看,翻来翻去,只看到新霞英给自己疵点画的那三十个圈圈,怎么也找不到接班时划的印子;而下面织的六十多米布,没有一个疵点,肯定都是新霞英织的。那……新霞英为什么不划印子呢?难道她忘了么?
“你没有问问新霞英?”宝金问小李。
小李还没答话。何秀英在旁边按着宝金的肩膀说:“我们问过了,霞英说,从你们竞赛的那天起,产量、质量按机台记,说你现在织的布,疵点虽不少,以后会消灭的,以后还要赶上她的……你们还要创造不出次布的机台……对吧?这样搞,我很赞成。”
“呵!”血一下涌到朱宝金的心口……新霞英为什么向她挑战?为什么要和她共一个机台?为什么又苦口婆心地劝她、严厉地批评她?她全明白了,车间的领导和全车间的姊妹对她们的竞赛为什么这么关心……可自己还怀疑人家是故意朝自己脸上抹黑呢!这是多不应该,多不好的思想呵。
“霞英在哪?”她急促地问。
“你还不知道?”小李说:“你昨夜失眠,她顶你上班呢。”
“哎,看我这个人呀!”宝金飞也似地往三车间跑。此时,下班钟当当敲响,第一班工人已纷纷地走出车间。宝金跑到自己车间门口,心倒砰砰地跳起来,不敢朝里头迈了。隔着玻璃窗,悄悄向五、六号机子一瞄:霞英正在擦机子,王杏春蹲在旁边谈什么,里面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
“你这样严格地要求她,这样点她的毛病,我可不敢。”
“为啥?”
“她进厂比我们早,是老大姐,不怕人家说你不尊敬她么?”
“就因为尊敬她,才严格地要求她。要不,咱们还能算工人阶级的好姐妹。”
“你相信她能赶上你么?”
“为什么不相信?宝姐一时落后,只要她有信心,有决心,也能变先进!”霞英激情地说。
“那还得你多费神去帮助呵!”王杏春说。
“杏春,一朵鲜花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哪!你想想,要把我们工厂搞好,光靠我们几个人行么?要想把祖国建设富强,光有一批技术好的工人行么?不行呵,我们得按党的指示,不光自己好,还要帮助别人,带动大家好;不光一个人走在前面,还要让更多的人超过我们!宝金姐这几个月产品质量不好,是她在新机器面前缺乏信心,没有下苦功夫学习技术,要求自己又不严格,应自己负责;但我们没有好好帮助她,不严格地要求她,也有很大的责任。她织出的产品,不是她个人的,是我们厂、我们社会主义的。我们能冷眼旁观?能撒手不管吗?”
对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你说得对……我过去没好好帮助她。今后……”
“我们大家一起互相帮助吧!”
门“嘣”地一声推开,朱宝金闯了进来。
“你醒了?”霞英迎上去。
“我……来上班……”这么大个人,一头扎到霞英身上,杏春也奔了过来,三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个月以后,三车间五、六号机台,以第一名在产、质量的报表栏里站稳了脚。整个厂,除了人与人竞赛,机台和机台、班组与班组、车间与车间也展开了竞赛。报表上,除了按人公布产、质量外,又加了个新项目,按机台、按班组、按车间报产、质量……工厂的园圃已遍地花香,万紫千红了。
一九六五年一月四稿。
〔原载三月号《长江文艺》,本报转载时作者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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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溪口新港 (套色木刻)  易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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