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1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高山峻岭
张春熙

山区七月的过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
团政治处主任章健,几十里山路没打歇,直到心窝里一阵炙痛,才停下脚步。一低头,汗珠儿成串地落在石头上。他从军用挎包里抓出个干馒头,连嚼几口,咽下肚里,压了压胃酸,立刻觉得舒贴多了。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卧虎岭上的雷达天线,拔腿要走,却见有个人迎面跑来。那人跑的是上坡路,远远望去,只见他象跳越障碍似的,一蹦一蹿地前进,脚后飘起一股股白烟。看这股欢势劲,章健晓得,这准是卧虎岭雷达站站长。俗话说:看孩儿先看娘,看兵先看将。看到这个在上坡路上飞跑的站长,他想起了最近人们对这个雷达站的议论。
章健年初去扩建新站,前天一回到团部就听说:卧虎岭雷达站的训练成绩是步步登高。单说夜间进入“一等战备”的动作,快得出奇:警铃一响,战勤人员嗖的蹦下床来;铃声未停,已经荷枪实弹冲出营区,摸黑往几百米的山尖尖上跑。钻进雷达车,心不慌,气不喘,立即开机通报空中情况。这手过硬功夫,对于争分夺秒的空中作战十分需要。
“主任!”章健的思路被这一声切断了,定睛一看,那位年轻的站长已经站在面前。他,一身洗褪了色的军服,不露一点汗渍;左肩右斜挎着手枪,腰间紧束皮带,显得又干练又浑厚。他忽闪着两眼,快活地说:“我来迟了。”
“唔,关大震。你根本不该来嘛!”章健指指树下的岩石,坐下说道,“晚上有空战演习,你当站长的有闲心往外逛,敢说都准备好啦?”
“敢说吗?”关大震暗自反问自己。通讯联络?敢说!自己亲眼看着无线电员、电话员跟指挥所联络了几次,很顺畅;给雷达机供电?敢说!油机房试机的声音,震得耳朵现在还嗡嗡响呢!最关键的要算雷达操纵了,这更敢说!反复与一班长和三班长研究了情况;就连观摩学习的人也都安排好了。他思摸了一遍,心里挺踏实,才在主任身旁坐下来,说:“演习,晚上七点半钟才开始,人没灾,机器没病,误不了。”
“嗯。”章健点点头,又问,“担任雷达操纵的又是一班长和三班长吧?”
“主任猜得真准哪!”关大震很敬佩。
“猜什么!你给团里的训练报告写得清清楚楚的嘛!哪台好戏不是他俩登场呵!”
“主任,我正为这个替他俩担心呢。”关大震心事重重地说,“这阵儿战备训练,算是按部就班完成了任务。指导员集训去了,不在家,我生怕思想工作跟不上,使他俩产生松劲情绪。嗳,好啦!主任这一来……”
“嗬,刚见面就给我交代任务啦!”
关大震听主任这么一说,便嘎嘎地笑了。随后又诚诚恳恳地说:“主任,在朝鲜那会儿,你在咱们站当指导员,就常到我们班里;你说,我们班可算得上一把尖刀吧?……主任,别看这些天敌机活动频繁,只要他俩不出纰[pī批]漏,我就稳坐钓鱼台。”
章健不以为然地笑笑。
“主任,我说的都是实情呵!”关大震一心只想引起主任对一班长、三班长的高度重视,于是又绘声绘色地说,“那是我们站的两把尖刀呀!就说那回吧:‘空战’正杀得热火,机器突然出了故障。一班长一拧眉心,头也不回,喊道:‘拿解刀!……拿震荡管!’后边的人马上一件件递给他。他紧拆快装,嘁哩咔喳就把故障排除了。这时候,天上飞机早杀成了一锅粥,可三班长不慌不躁,敌是敌,我是我,拨拉得清清楚楚。打那以后,‘经验篓子’、‘操纵把式’就叫开了……”
听到这里,章健放声笑了:“好,算我找对门了;关大震,团里准备扛走你一把尖刀哪!”
关大震听了这话,象皮球似的弹起来,又很快坐下,镇静地说:“主任,你要看我有什么思想不对劲,就狠批!干嘛拐弯抹角吓唬我。”
章健正二八经地说:“没吓唬你,扩建新站需要骨干哟。”
关大震不吭声了。这个党培养了十几年的干部,自然懂得扩建新站的意义:革命在发展,军队在壮大哪!“凭心讲,为了革命,莫说是一把尖刀,就是让我关大震领上半站人马去支援,也心甘情愿。可是,眼下我担不起呀!扛走了一把尖刀,这几百里蓝天,让我们怎么顶着?!”想到这里,关大震额上渗出一排排汗珠……这时,肘腕被什么碰了一下,转脸见是主任递来一块手绢。他接过来抹了一把汗,说:“主任,容我半年,等我们的后备力量按部就班跟上来,有了双份家底,那时候,两把尖刀我一起送到新站去,行吗?”
关大震为人诚实,说话不掺假。章健作为他的老上级还能不清楚?见他这般为难,章健也掂出了问题的分量。在团部翻阅报告时,看到左一个一班长,右一个三班长,章健有过猜测;不出所料,关大震正是靠这“两把尖刀”“单份家底”过日子。关大震哪关大震,增援、扩建、伤亡……这些战争中常有的事,果真因为不常听见枪炮声,在你脑子里淡漠了?使你这个培养尖刀的快手,搞起“按部就班”来了?章健思虑着,左手在右手心里一下下捶着。这个动作,关大震最熟悉:那是主任在动脑筋哩!想什么呢?也许会重新作出决定?谁知主任这时候却眺望起卧虎岭来。
卧虎岭,一架由东而西逐渐高上去的大山,长着青松绿草,布满峥嵘怪石,活象只卧着的花斑虎。架设雷达天线的顶峰紧接蓝天,这就是虎头。卧虎的两条绷直的前腿,紧夹着深涧,十分陡峭险恶,山羊都不敢上去动它一根“毫毛”。正是在那儿,章健看到有个战士不住地攀上爬下。他急忙指给关大震看:
“那是谁?”
“啊?噢,雷达操纵手,叫洪家根,原是钢铁厂徒工。他为了进入‘一等战备’跑得快,在那里练哪!”
“你们不是从卧虎背上那条小路跑吗?”
“他说登卧虎腿能练腿劲。嗨,这小家伙就这个毛病,在战备上好出花花点子,脾气怪哪!”
这“怪”字引起了章健的兴趣。关大震还在等他调人的下文呢,他却说了句:“你到收报台保持联络,我去看看他。”便大步向前跨去。

洪家根汗流如洗,水淋淋的红背心紧裹在身上。他正坐在岩石上埋头看一本红皮书。听到身后有石头滚动的声音,立刻扭过脸来,于是,他那鼓鼓的两腮和上嘴皮一排细细的茸毛,刹那间映入章健的眼帘。
洪家根站起来,脚跟一碰:“首长从哪来?”
“你猜呢?”章健手扶着他肩头一起坐下,“我可知道你叫洪家根,现在轮到你判断目标啦!”
见首长这般平易可亲,洪家根便不再拘束,用手指着章健的军用挎包,说:“团首长每趟来,都给我们带毛主席的书;首长,你这挎包里也准是……”
“好,算你判断对了;那,自己拿吧!”
洪家根高兴得象个孩子,把红皮书往身后一放,接过挎包。这时,章健看清了那本红皮书是《毛泽东著作选读》,俯身取过来正要看,就听洪家根“哎呀”了一声,忙抬起头来。
“瞧这硬梆梆的,摔在地上能砸个坑!”洪家根看着手里的馒头连连摇头,“啧啧,比我们食堂的差远啦!”
“你先别夸海口,我要专门检查检查你们这五好食堂过硬不过硬。”
洪家根黑闪闪的眼珠转了转:“啊,原来您是后勤部门的首长,又是来检查工作的吧?上次有个后勤助理员来,我还提了条意见,闹了个大笑话,挨站长一顿狠批呢。”
“哟,这么严重?提什么意见了?我听听。”
洪家根把馒头塞进挎包,连声嚷着:“说不得,说不得,我发誓一辈子再也不说了。”
章健故意激他:“提意见就狠批,这问题很严重啊!”
“您可别冤枉好人!”洪家根认真起来了,“站长批我,是对战备负责。他那么忙,亲自抓我们的训练,常常大半宵大半宵地备课,为了啥?为让一班长和三班长腾出手来专心搞操纵呗!他还专门辅导他俩学毛泽东著作,为了啥?为让他俩思想过硬呗!站长还跟我们说,按部就班,再要半年,就让我们单独值班。虽然时间长了点,也还是为战备安全呗!您看,他是碌碡落在碾盘上——实(石)打实(石)的,可我倒建议把器材仓库从山腰搬上……”洪家根警觉地把话打住了。
“嗯。真能搬上山顶,雷达机更换器材就方便多了。”章健有意把洪家根的话说完。
“您也这么想?”洪家根睁大了眼睛。章健一引头,他早忘了自己的“发誓”,只管说下去:“听站长说,在朝鲜那阵儿,敌机有时候利用夜间偷袭雷达阵地。我想,要是这个节骨眼上雷达机坏了个大真空管怎么办?跑到山腰取?又躲枪又躲炮,磕磕绊绊跑上来,不摔个稀巴烂,也早把灯丝震断了……”
“仓库搬到山顶,给敌机炸掉怎么办呢?”
“这……哎呀,不说不说又说啦!”洪家根暗自琢磨了一阵,懊悔地捶了自己一拳,自言自语地说:“哎!站长时常嘱咐我要扎扎实实地干,我也跟自己赌过气,可到时候脑瓜一热,花花点子就又来了。首长,您看我有多怪呀!”
听了这些话,章健在思考:这小家伙敢想,善于想;尽管他想的还不完全切合实际,可这想法却紧紧跟“打”字联系着。他哪来的这么大心劲儿呢?章健信手翻了翻那本红皮书,心里“咯噔”一震,眼睛骤然亮了。
“小洪,书借给我看看。”章健拿过挎包往里放。这当儿,洪家根看章健额上冒出一层汗珠儿,忙从草丛里端出一只搪瓷杯。
“首长,您渴了吧?给,凉开水。”
章健接过来端详了一阵。这只搪瓷杯比常见的要大些,亮闪闪没一点爆瓷的地方,溜满溜满一杯水溢出来,那红灿灿的“奖”字显得更加鲜艳了。
“你怎么没喝?”章健问。
“漱漱口就行了呗。”
“炼钢炉旁边来的人不爱喝水,稀罕。”
“要提那话,我嘴对水笼头还嫌不过瘾哪。可是,打起仗来雷达室再热,能因为喝水漏报了情况?”洪家根说着,瞥一眼西斜的太阳,站起来:“我该去擦拭天线了。”说完,就象爬山虎似的“噌噌噌”向上攀去。章健凭着多年的攀山经验,看出洪家根两腿用力似乎不够均匀,不,左腿好象有点瘸……这时,洪家根突然站住了,转回身喊道:“首长——!杯子放在地上,我一会儿回来取,可别拿着爬山——!”章健扬扬手刚想回话,却不料脚下的石头滚动了;他双脚蹬空,一时煞不住“闸”,踉跄着朝山下退去,一杯水洒了个精光,幸亏拽住了就近的一棵小松树,要不,真要把这崭新的搪瓷杯摔成满脸花呢。
章健把杯子放在草丛里,回身望一眼深涧。他觉得,这个来自炼钢炉旁的战士,脑袋瓜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这促使他要急于了解这个脾气有点“怪”的战士。于是,他步履艰难地朝上攀着,攀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象遇到了吸铁石,凝聚在面前的岩石上,禁不住低声叫道:“血!”霎时间,洪家根一跑一瘸的身影,在他眼前显得愈来愈高,愈来愈大……章健连连反问着自己:“他不怕淌汗,摔跤,流血,难道真是为了练出腿劲儿,再去那条平坦的小路上跑吗?不,不,这……”想到这里,就象采矿人发现了好矿苗,章健心里涌起一阵喜悦,浑身更添一股劲头,他挽好裤腿,勒紧鞋带,一鼓作气向山顶攀去。

章健来到山顶,跟操纵手们一道擦拭好机器,热热闹闹聊了一阵,又一起下山吃过晚饭,才回到站部办公室。
站部办公室的里间,就是关大震的宿舍。章健来到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谈话,就停了下来。
“咝——哈!是不是把碘酒涂上了?站长。”听那俏皮劲儿,章健知道这是洪家根。“碘酒要能把你治安生点,我就打电话让卫生员从团部扛两大瓶回来。”接下去是“哧”的一声撕布响,“我再嘱咐你一遍,可不许再去玩命了!放着现成小路不跑,你这是图什么呢?”
“练腿劲儿呗!嘻嘻……”
“笑,笑!摔断腿就不笑了。练腿劲儿?你甭打马虎眼。不管怎么说,这两天你得休息。给你个任务:烤点馒头干,特别是值夜班的时候,主任胃……”
“啊!你们说我什么啦?”章健听到谈起对自己的照顾,忙推门走进去。只见洪家根坐在床上,把脚伸在关大震怀里,双手撑在身后,孩子似的摇头嘻笑着。关大震则单腿跪在地上,用块干干净净的手绢给他裹伤;大概是因为洪家根不太老实,累得他满脑门子汗,嘴里不住地唠叨着:“你啊,哼,我说千遭万遍,你有一定之规……”
洪家根见主任进来,很难为情:“主任,我还当您是……”
“唔,没差多远嘛!”章健挨洪家根坐下来,俯身问道,“伤得重不重?”
“擦破点皮呗!”洪家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擦破点皮呗’,听你说得多轻松!”关大震继续唠叨着,下手却又轻又慢,不时挑起眼皮看看洪家根,唯恐碰痛了他。看到这场面,章健心里热呼呼的,想插句话,却听关大震又接着唠叨了:
“我反正跟你亮了底,按计划过半年,不,三个月,你就可以单独值班了;要是为这些跟战备无关的事摔伤了住医院,你倒了霉,计划也得落空……”
“怎么说跟战备无关?”章健接过话茬,“从那里往山顶上蹿,要比小路快得多嘛!”
“哎呀,主任,您也这么想?……”洪家根腾的跳下床来,又顿觉失言,脸一红,不吱声了。停了一会,他又支支吾吾地对关大震说:“站长,我不是成心骗你,也不是怕你狠批,我是在试验,……没把握,怕说出来叫一班长和三班长他们也摔伤了,那对战备损失就大了。我擦破点皮,算不了什么……”
诚心实意一番话,说得关大震挺不好受的。他猫腰把洪家根的裤腿轻轻放下来,说:“不能这么想,摔坏了谁,对战备都有影响。一班长他们又不是山上的松树,老栽在这儿不动了,一旦离开咱们站怎么办?”章健接上去说:“小洪,你这个试验很有意义,我们回头就研究;不过,这两天你必须按站长说的——休息!”
“是!”洪家根敬个礼,高高兴兴地走了。
关大震站在玻璃窗前,望着洪家根的背影出神。章健知道他在思考,便在背后说:
“不是头一回见,那有什么好看的。来,给你看看这个。”
关大震转过身来,见主任拿着一本红皮书,略加思索答道:“洪家根读的《毛泽东著作选读》。”
“嗯,你说说,除了支部指定这月要学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他还学了哪篇?”
“不知道。”
“他用的书签是什么做成的?”
“全站几十号人,用什么书签我还顾得看?”
“你好忙?!”章健真想批评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压下了,“不知道就拿去看看吧!”
关大震茫然接过红皮书,顺着书签隔开的地方一翻,正是《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字里行间用红笔画满了圈圈点点;再一看书签,他愣了:这“书签”不同一般,略小于书页,上面没有描花草,也没有画虫鱼,而是贴在硬纸壳上的一小片剪报,剪报上登载着美帝国主义最近在越南犯下的滔天罪行,字上象是被针划过,左一道右一道,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见关大震呆呆望着书本出神,章健吁了口气,对关大震又象是自言自语,说:
“刚才我跟他一道擦拭天线,他跟我说:‘主任,我夜里梦见我们工厂了。’我问他:‘想家啦?’‘不。’他说,‘我没见过越南人民的工厂,我想它一定跟我们厂一样大,一样好,可是,它被美国飞机炸毁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憋不住了,气得浑身直哆嗦,忍不住用手指甲在剪报上划道道,恨不能立刻象抗美援朝那样,去支援越南兄弟!赶走美国强盗!’我问他:‘要没派你去呢?’他说:‘那我仍然按照毛主席的话做好准备:敌机敢来就盯住它,让咱们的飞机、高射炮把它揍下来,那也是给越南人民报了仇呗!’……”
关大震额上冒汗了。心想:“倒没看出,洪家根的心竟象大海一样,翻腾得这么厉害,难怪他没有一刻安生;可那些花花点子……”
章健那双犀利的眼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启发道:“当然,为着这个理想,他有时候也会出些花花点子,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些党员、干部不能诱导他想得更扎实、更实际一些吗?”
“我,我对他的思想摸得太晚了。”关大震呐呐地说。思忖片刻,蓦地站起来,胀红着脸,说:“主任,我们马上重新研究一下。”
“研究什么?”章健跟着站起来。
“研究他以前提过的花花点子。”
“嗨,他人在你们站,问问就知道了嘛,能有多少研究头?”章健又坐下来,指点着条凳,“坐下。要研究的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象洪家根这样的战士,到底该怎么带?”
关大震心里豁然明亮了。他定定地望着主任,希望就地指出一条路。谁知章健却来了个以攻代守:“关大震,那两把尖刀是你磨出来的,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我只不过给你引见一个新的徒弟,不,不仅是一个……”

当晚七点二十八分,进入“一等战备”的警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全体战勤人员沿着卧虎背上那条小路,飞也似地朝山顶跑去。
雷达车四壁玻璃上的遮光布拉严了,几十个各种颜色的小指示灯散布在雷达机面板上,闪闪烁烁,活象满天繁星。和着发射机那单调的“嗡——嗡”的响声,车内呈现出只有战斗发起前才有的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发现情况!”坐在两个荧光屏前的一班长和三班长,几乎同时发现了目标。
“立即通报!”关大震命令道。第一点刚报出去,忽然一架“敌机”消失了。一班长和三班长心不慌,眼不乱,稳坐钓鱼台;敌是敌,我是我,丝毫不乱。终于,那架“敌机”又出现了,尽管它穿山过岭、高飞低旋地变换位置,却迷惑不了操纵手,它一露头,又被盯住了。与关大震并肩站在指挥位置上的章健,禁不住暗自叫了声:“过硬!”
“洪家根,拿纱头堵上耳朵!”关大震突如其来地下了命令。坐在章健身边观摩的洪家根莫名其妙,本能地答一声:“是!”刚拿起纱头,又听站长说:“象单独值班一样,你看到目标就报,声音尽量小些,不要干扰他俩。”
“站长,按计划过三个月我才……”
“计划!计划!那是老皇历!”关大震话里带着火气,可是一出口就后悔了,计划是自己订的,跟人家发什么火?忙轻声补了一句:“这个,我们研究过了。”
洪家根堵好一只耳朵,望望主任,主任嘴角上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他心里踏实了,忙把另一只耳朵堵好,郑重其事地通报起来。
一个小时后,关大震示意他停报,一来让他休息,也免得干扰一、三班长。
车内的温度高达四十多度,又加上初次上阵有些紧张,洪家根浑身象从水里捞出一般,喉咙眼象是吞了辣椒面,干辣辣的只想咳。停报后,他想:要是喝口水……但又马上抑制了这个念头,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主任:“主任现在怎么样?”他拿眼一瞥,只见主任头不动眼不眨地盯住荧光屏,身躯略微有些伛偻,左手捂在胸前。“糟糕!主任胃疼了!”想到这里,他忙从布袋里掏出两片馒头干,轻轻碰一下主任的胳膊肘,但是,没有回响;又碰了一下,主任挺直了腰,不但没接,还轻轻把他的手挡开了。洪家根咽了口唾沫,把馒头干放进布袋里。
过了一会,洪家根忍不住扭过脸去,但见主任棕黑色的脸膛变得蜡黄,豆粒大的汗珠儿正顺着眉宇间淌下来……洪家根的心象被人捏了一把,眼眶一阵发痠,他咬着嘴唇,一狠心又把馒头干掏出来。见主任左手依然捂在胸前,他灵机一动,把馒头干径直塞到主任手里,这招儿果然有效——主任接下了。洪家根这心里呀,比喝了两杯凉开水还舒坦、熨贴,高兴得嘴角一颤,一串泪水从笑眼里流出来了。他正要伸手去抹,却又泄气地放下了——主任根本没吃,满把攥在手心里。
演习结束,开罢讲评会,除去值班的,所有人员便下山睡觉了。章健同关大震走下雷达车的时候,有意拉上洪家根:“小洪,一道走。”
正当十五,一轮满月破云而出,阵地上豁亮如昼。章健知道,此刻洪家根的心里可阴着天呢。走了几步,章健说道:
“小洪,对我有意见吧?提提嘛!”
“意见当不了馒头干,提一筐顶啥用?”
“又是馒头干!没吃馒头干,我还不是好好的跟你一样干了两个小时?”
“‘好好的’,哼,我又没睡觉,您脸那么黄,汗都快流干了,当我没看见哪?”
“啊!”关大震原来因为忙于指挥作战,不知发生了这件事,这时,才恍然大悟,于是,也跟着洪家根埋怨道:“主任,对这事我也有意见!”
“好啊!你们联合起来围攻我啦,哈哈哈!”章健笑了一阵,又听任洪家根嘟囔了几句,等到空气渐渐缓和了,才不动声色地说:“小洪,我看你的眼力还不算强啊,我一上机胃就疼了,你开始怎么没发现呢?”
“当时空中那么多情况,我真有点顾不过来了。”洪家根觉得很过意不去。
关大震在一旁证实着:“他初次遇到这种情况,虽说还不如一班长、三班长,可他几乎没有混报、漏报;主要是精力集中……”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怎么觉得主任的话里有话呀!
“对对,说下去嘛!”章健等这位站长思忖半刻,又对洪家根说:“小洪,你今晚很少混报、漏报情况,是什么原因?你们站长说得对,四个字儿:精力集中。如果你总把心挂在我身上,把眼盯在我脸上,混报、漏报还会少吗?”
洪家根边走边用心琢磨着主任的话。主任便乘机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一心为了照顾我,我心里明白,很感激你呐!可是要因为照顾我放跑了敌机,哪个损失大呢?”
洪家根悔恨地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嘴里嘟囔着:“这家伙,又出花花点子了!……”
章健知道这小鬼又在暗中责备自己了,便拉下他的手,指着脑袋说:“嗳,‘这家伙’可打击不得。它不经常转三转,那不成了木头人啦?还打什么胜仗?你爱出点子,说明你有觉悟,你革命热情高,你是个有出息的革命战士!只要把积极性用到准备打仗上,即使是花花点子,也能给人以启发。我觉着你那个搬仓库的点子就很有道理呢。搬不动,可以另想别的办法嘛!”
关大震咀嚼着主任的每句话,句句都象是说给自己听的,渐渐觉得开了心窍。他兴奋地看一眼洪家根,洪家根也显得很激动,锁紧眉头,咬着嘴唇。“他又在琢磨搬仓库的事吗?”关大震想,“真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一轮满月又被乌云淹没了,阵地上暗去了几分;只有卧虎背上那条踩净了绿草青苔的小路,象条飘然而下的灰色绸带,倒显得十分刺眼。走到这里,章健突然站住了,指着小路问关大震:
“关大震,根据咱们在朝鲜的经验,打起仗来这条路会怎么样?”
“目标明显,可能遭受敌机封锁。”
“嗯。”章健又问洪家根:“你说怎么办?小洪。”
洪家根回身一指:“从卧虎腿那里下!”
“说得对!从卧虎腿下,不单是为了安全,还为了赢得时间,时间就是军队!……看看,你的点子用上了吧?就这么办。”章健转身要走,被关大震拦住了:
“主任,你去,太危险了……”
“危险?平时最危险的地方,可能就是战时打胜仗最保险的地方;现在不去冒风险,打起仗来就要冒更大的风险!走,试验成功了,全站人员一齐练!”说完,“噔噔噔”向那边走去。
几句话在关大震和洪家根心里点了一把火,两个人大踏步朝主任追去。

接连几天,每到午饭后、熄灯前和文娱体育活动时间,战勤人员便热火朝天跟着主任、站长攀登卧虎腿。天愈热,大家劲头愈高;夜愈黑,大家愈觉得符合实战,正在这时候,章健又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
每当晚上攀登卧虎腿回来,战士们洗罢脸,有的看书,有的谈心,有的去俱乐部排练节目;洪家根呢,却又跑上雷达车去观摩了。可是,他上去不会儿,又跑回来了,拿本《观摩笔记》什么的,再跑上去。就这样,有时连续往返几个来回。
这天,快熄灯了,还不见洪家根回来,章健正要去找,却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留心一看,正是洪家根,手里还端着那只搪瓷杯。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章健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脑海里渐渐闪出一幅奇妙的画面。
第二天,章健征得关大震同意后,决定检查一次进入“一等战备”的动作,上山路线改在卧虎腿。
黎明前,正当战士们酣睡的时刻,章健带领关大震和站里其他干部来到了卧虎头上。随着一声长长的警铃声划破夜空,几只秒表“咔”的一声,同时响了起来。
“哒哒哒哒”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宁静的黎明之前,听得格外真切。“哒哒哒哒”的声音,在章健的耳鼓里,渐渐化成了洪家根的脚步声,他仿佛看见洪家根贴胸揣着那本红皮书和那张刻满指甲印的剪报,扎实、飞快地向顶峰跑着,跑着……渐渐地,洪家根又变幻成两个人,十个人,以至全站同志……
“上来啦!”一声呼喊,切断了章健的思路。只见“唰”的一下手电筒亮了,关大震看看手心里的秒表,对着跑上来的一班长、三班长当胸就是一拳:“好样的!比从小路上跑,硬是快多啦!”后边的战士几乎是脚尖抵着脚后跟蹿了上来,唯独不见洪家根的影子。
“洪家根没听到铃声?摔伤了?又出了新点子?”一串串问号在关大震的脑子里扭成一团;秒表那“哒哒哒哒”的清脆声音,在关大震听来,如同一记记闷锤,敲得他耳鸣心乱,粗声喘气。他发气地把秒表紧捂在手心里,于是,“哒哒哒哒”的声音隐没了。耳边传来主任呼吸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均匀,那么轻。关大震并肩站在主任身旁,仿佛触摸到了他那颗心,听,跳得多么踏实呵!而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捂秒表的手放松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又使关大震不安起来,他忍不住朝悬崖前移动着脚步。突然,被一只大手拽住:“沉住气,注意听!……”章健这句话没落地,就爆出一个宏亮的声音:
“洪家根到——!”
“……洪家根到……洪家根到……洪家根到……”
卧虎岭的山谷间回响着洪家根的声音。
关大震捺住秒表一看,仍然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三十几秒。
见了洪家根,关大震越发困惑不解:洪家根,腰束子弹袋,大背着步骑枪,腾出一双手端着那只搪瓷杯。在手电光映照下,杯子里荡起一片水花儿。关大震压住火气,问道:
“洪家根,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演习。不,打仗。”洪家根异常严肃,立正答道,“打仗的时候,我们雷达阵地被敌机火力封锁住了,雷达机又坏了真空管……”
关大震已明白了八九,兴奋地说:“啊,你是用搪瓷杯练习……”
“对呀,站长。这搪瓷杯好比是个大真空管,水没洒,就证明灯丝没断。这不等于把仓库搬上来了吗?”
听说仓库,关大震情不自禁地往悬崖前急走了几步,举起手电,一道银光象明闪闪的瀑布直泻山腰,落在仓库的隐蔽物上:呀?!山壁何等陡峭险峻!关大震暗自惊叹:“什么时候练成了这手硬功夫?”章健看透了他的心思,说:
“忘了?他借口拿《观摩笔记》山上山下的折腾?”
“唔!”关大震激动地说:“这要摔多少跤呵!”
“数数那搪瓷杯上有多少块疤就知道了。”
主任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人们呼地围了过去。迎着朦胧曙色,象在雷达荧光屏上分析空中目标一样,数点着搪瓷杯上那一块块疤痕。关大震觉得心里象有几股暖流通过,千言万语涌到喉咙眼,却一句也说不出,眼里象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他忙仰起脸,眨巴眨巴眼睛,望了望雷达天线:那高高矗立的雷达天线,永远站立在制高点,无论是暴风骤雨的深夜,还是风和日丽的清晨,它总是一眼就能看准目标,判明性质,抓住不放……这些天,章健主任所想所做的,不正是给我思想上树起了一架天线吗?……一阵欢笑声,把关大震的思绪拽了回来。只见战士们亲亲热热围着洪家根,七嘴八舌喊他“活仓库”,主任也在人群里笑哩!关大震立刻跑向前去,感激、歉疚和决心,化作一句话迸出来:“主任,从今晚开始,我就带他们按洪家根的点子练!”
“带着谁练,一班长和三班长吗?”
“不,全体。”关大震抹下军帽搧打着,悄悄把主任拉到旁边,问:“主任,你调的人几时走?”
“噢!催啦?至少扛走你一把尖刀,行吗?”
“一把?我心里打的是两把谱儿。象洪家根这样的战士,站里肯定多得很,虽说技术目前还赶不上一班长、三班长,可凭他们那思想,那股子劲儿,还愁不能很快赶上来?主任,说真的,你这趟突然袭击,吓了我一身汗,也开了我的心窍。你就放心吧!”关大震说着一挥手,指着人群,“这些尖刀,我们通通磨出来!”
“磨出来!准备着!”
“磨出来!准备着!磨出来!准备着!”峡谷间送来章健的回音,象千百人同声响应……。


第6版()
专栏:编者的话

编者的话
短篇小说《高山峻岭》是一篇好作品。这篇作品原发表在六月号的《解放军文艺》上。今天由本报转载,向读者推荐。
小说写的是解放军一个雷达站当前战备训练生活中的一段故事。它带给我们新鲜、浓郁的部队生活气息,充满激动人心的思想力量。这篇作品相当有力地表现了培养革命接班人这样一个十分重要的、具有迫切现实意义的主题。我们的文学艺术创作,在任何时候都应当注意首先表现现实斗争中的许多重大主题。近年来,已经有过一些表现培养革命接班人主题的好作品出现。这篇小说在这方面的特点是,比较深刻地反映了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过程。作者着力刻划了一个阶级觉悟很高、生气勃勃、富有创造精神的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洪家根),刻划了一个有高度战略眼光、有敏锐观察力的领导者的形象(章健)。这篇作品是对革命接班人的一支热情的颂歌,是对毛泽东思想的一支热情的颂歌。
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问题,是毛泽东同志向我们提出的一个具有伟大战略意义的问题。各条战线、各个工作部门,正在为实现这项伟大任务而努力。当前的现实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象章健、洪家根这样的人物,也有象关大震这样的人物。那么,应该怎样象章健那样地领会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在思想上树起“雷达的天线”?怎样克服象关大震曾经有过的那种“按部就班”的老观念?怎样去发现和培养象洪家根那样的爱出“花花点子”、敢于攀登“老虎腿”的又一代新人?如此等等,读了这篇作品,是颇能引起我们深思的。
也许是巧合,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培养新人,而这篇小说的作者也是一位新人。作者原在解放军当过战士,现仍在解放军工作,是一位正在成长中的年轻作者。从去年以来,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文学艺术战线上已经涌现出许多很有希望的新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队伍正经历着一场极其深刻的革命性变化。原来的队伍正在进行有效的整顿、改造和提高;而培养新的接班人这个大问题,如同在其他战线一样,更迫不及待地要求着手来解决。当前的任务是:更高地举起毛泽东文艺思想红旗,遵循正确的方向,掌握正确的方法,从人民群众特别是工农兵群众中,从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去积极地发现新人。紧紧地依靠党的领导,依靠广大群众的帮助,热情、严肃、耐心地培养他们健康地成长。首先应当要求他们,必须把毛泽东思想学到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同时,要求他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脱离斗争生活,坚持做又会劳动又会创作、又会拿枪杆子又会拿笔杆子的人。此外,还需要采取各种适当方法帮助他们不断提高文学艺术创作的技能。要求所有的文艺刊物把培养新人的工作放在十分突出的地位,不仅给他们提供应有的发表作品的园地,同时要发挥文艺评论的力量和其他力量,及时地、有效地指导他们的创作,并且不断地总结有关培养新人的经验。
为了做好这项极端重要的工作,需要我们做长期的、艰苦的努力。可以满怀信心地期望,社会主义文学艺术事业接班人的队伍一定能够成长壮大起来。正如这篇小说的结尾说的那样,无数把新的“尖刀”(革命接班人)——我们是可以“通通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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